第五幕上

第五幕上

28

清晨4點。我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臨近黎明,空調機風扇的響聲更加劇了我的煩惱。我終於爬起床,撩開窗帘,打開窗戶。清涼的微風浸人心脾,帶來了木槿植物的宜人清香。塞勒峰漸現出玫瑰色和金色。這是我在熱帶的最後一個黎明。我決心已定:離開太子港。

我快快不樂。我無法忍受失敗,我還從未有過承認失敗的記錄。說什麼一切可以從頭開始,我不要這種安慰!去沖個淋浴吧,好擺脫憂鬱的心情。

水房裏沒有燈!為了節電,政府方面不打招呼就停了電,尤其在晚上經常如此。奧洛夫松旅館的經理很有先見之明,特地為我在盥洗室小桌上準備了一隻盛滿燈油的扇貝貝殼隨我使用。還沒點着燈芯,我的手指倒被火柴灼痛了。白色的牆上,晃動着的豆火映出了我那把巫師掃帚般的牙刷影子。

在黑人國里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后,我想用冰涼的冷水刺激一下。自來水是溫的。我只好用濃郁襲人的科隆香水代替,使勁地擦着頭皮。這香水是從路上一個男孩的貨攤上買來的。小傢伙年僅十二、三歲,已經是銷贓老手了。幸好,剃鬚膏總是散發著熟悉的巴黎香味。我正用吉列刀片刮著鬍子,突然間高興起來:飛回法國的念頭使我大為振奮。儘管我必須乘坐令人膽戰心驚的舊飛機去皮特爾角城,在那裏換乘去巴黎的DC-6客機,我也不在乎了。梳着頭,我甚至哼起了《重見巴黎》的曲調。再過兩天,我就能沿着勒比克街疾走,邁上那間小鴿籠的樓梯,把瑪麗絲緊緊地摟在懷裏。當然,免不了要挨胖子一頓痛罵……可這是我的過失嗎!不正是他異想天開,把我派遣到海地來的嗎!

我要讓他明白,我不能賴在太子港,糟蹋法國納稅人的錢……我也不能在普羅斯佩-馬凱斯上校那裏無所事事,浪費海地納稅人的錢。

何況,隨着時光的流逝,要把馬耳他人抓回去的可能性是越來越小了。在這裏我已經呆了一個星期了!整整七天,我只能等待,等待,再等待……至於警方的偵查,人家會更有辦法的。白天,熱帶的氣候弄得我頭昏眼花;晚上,我只能套上用一把古德換來的來路不明的海魂衫,躲在面朝椰林別墅的松樹榦上受凍。對於我的做法,普羅斯佩上校和那位正直的恩里克斯中尉毫無信心。

“真不走運,”恩里克斯說,“你瞧,我帶着只雄雞……”

他開玩笑說,無論馬耳他人或馬里亞尼,都不會再在椰林別墅里露面了。他簡直沒一點警察的味道。恩里克斯不過是個誤入警察局的鬥雞高手罷了。

在松樹榦上,透過那副極其老式的望遠鏡,要找到馬耳他人,簡直比發現猛鴉古象還難。鏡頭裏一片空白。

另一方面,我倒是有資格在太子港當導遊了。我幾乎走遍了全城,在沒有行人路的馬路上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太子港的路名,和那些公共汽車、卡車及出租汽車的美稱一樣,充滿了詩情畫意:什麼“玩具路”啊,“微不足道路”啊,“寡婦街”啊……說到寡婦,我確實見到過一些風流大嫂、快活女郎和巧舌婦,整天圍着洗衣槽說長道短。我終於喜歡上瓦利埃爾集市那濃烈的鯡魚味了。市場裏的金屬貨架,使我想起遠在大西洋彼岸的巴黎巴爾塔中央菜場。和巴黎一樣,太子港也有自己的舊貨市場;我一頭鑽了進去。在摩爾式城堡下,到處是煮裂的熬糖鍋,用破的黃麻袋,被海風侵蝕的供奉聖像畫,還有賣大米。咖啡、香料的,賣闊葉黑煙草、香蕉的……對那些使勁地兜售的商販來說,我不是個好主顧,但卻是個好學生:我學會了一大串唱歌般的叫賣詞句,並喜歡上了克里奧爾語。我的迷戀程度,甚至遠遠超過了對到處流行的美國切口語的熱衷。貧民窟的臭氣已不再使我昏厥。我居然很快就對熱帶國人民的困苦境況熟視無睹了。

瑪麗絲肯定會很高興:她酷愛花邊,而我在巴黎時無力滿足她的這種收集癖好。在這裏,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我從狡猾的女商販手中買了一大堆花邊。然而,儘管整天奔走,我卻不曾在街上撞見多米尼克-坎布齊亞的金頭髮和藍眼睛。馬耳他人簡直就成了傳說中的海蛇,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在初次像烏鴉一樣呆在樹上監視椰林別墅的第二天,我偶然經過了信義路上的郵政總局。我猛然想到,可以採取主動進攻的態勢:既然我已經有了椰林別墅的電話號碼,何不試一下呢?

“馬里亞尼先生嗎?”

“他不在。”

“您能肯定嗎?”

“他不在。”

“您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

算我走運,我碰上的是個饒舌的海地女人。就和奧洛夫松旅館裏的女服務員一樣,她們整天披着防塵的頭巾,坐在樓梯口說東道西。

“他不在?這太遺憾了……我是加拿大銀行的代理人,有件生意想和他談談……”

“先生,他不在。您說的什麼生意我根本不懂。”

我很懷疑,便追問道:

“您不知道他在哪嗎?”

“他不在。”

好吧,我明白了。簡直像在對唱片說話。說到唱片,我在聽筒里聽到了響亮的梅林蓋舞曲①。這再一次證實了:當馬里亞尼老爺不在時,椰林別墅的家僕們並不寂寞。

①一種海地舞蹈,與巴西森巴舞近似——原注

“算了,”我說,“我明天再打來。”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在。”

“那麼,請他的那個金髮朋友來接電話……”

“他不在。”

我不會就此罷休的。

一次,五次,十次,我使用着同樣的方法,從奧洛夫松向椰林別墅掛電話。我在旅館裏跑到哪打到哪,毫不在乎當地警察局可敬的同事們會不會偵聽!我甚至從太子港的蒙帕納斯——“十字街頭”路上的酒吧間掛電話。我在那裏看到,那些站在妓院門口的嘴臉,完全與巴黎法蘭西學院附近的眾生相一樣,只不過膚色略黑1點而已。門前的彩燈表明:野雞正在等客上門呢。

我對普羅斯佩上校和他手下的軍警部門毫不關心。我覺得,上校對“我的”公事也並不關心。我來后只見過他兩次。不過,沒有什麼理由責怪他:是我自己請求他讓我自由行動。正,因如此,他才把我託付給軍人馴雞師恩里克斯。我很高興能安靜地干我想乾的事。

好了,天亮了,已經5點了。該準備上路了……嗨!雖說又能重新見到瑪麗絲和巴黎,可心裏真不好受。不過,我是估計到這次失敗的。遠離法國千山萬水,沒有內線,沒有合作者,在這個對其居民的道德和心理等全憑猜測的國度里,怎麼能幹警察這一行呢?胖子的錯誤在於,他從未離開過法國本土,而我卻多次出國執行任務。我是否像他說的那樣退步了?不管怎麼說,反正我很清楚:照此時此地的事態發展趨勢,要把馬耳他人重新投進博邁特監獄,還渺茫得很!

郵局一開門,我就去給胖子發一份電報,考慮到有六個鐘頭的時差,他要在中午才能收到。我可以想像到,他會對着我的好友伊多瓦納暴跳如雷的:

“博尼什又一次把既成的事實放在了我面前!”

或許,我最好還是給他掛一個對方付款的長途電話?他這會還在辦公室里,通常只在凌晨1點離開辦公室,去喝一杯茴香酒……

既沒有電燈,也沒有電話。我可無法提着個原始油燈去找接線員。活該!乾脆等法國大使館開門再說吧。我還有時間在這裏作最後一次努力。我已經喜歡上太子港了。從此地經聖多明各、波多黎各和聖馬丁飛往皮特爾角的班機,在上午11點以前是不會起飛的。

我套上了最後一件乾淨襯衫。瑪麗絲算得很准:八件襯衫。粗布長褲還能對付幾天。我把臟衣服和盥洗用品一古腦兒胡亂塞進箱子。

大使館辦公室門口的告示牌好心地提醒我:今天要下午才開始辦公……真是好運不斷!我只好轉身去普羅斯佩上校的司令部。在那裏,總會有電話的!趁此機會,我正好向他辭行。

一輛吉普在我面前停了下來。恩里克斯中尉一身參加鬥雞比賽的打扮,從車上跳下來。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像是要逮捕我似的。

“您來得正好。我剛要到旅館去找您,快上車吧!”

幾分鐘后,恩里克斯中尉在警察局大樓前敏捷地停了車。他仍舊拉着我的胳膊不放,拖我來到了四樓。

“您要找的法國人,現在有新的消息了。”他終於開口說話了。

“什麼?”

“上校會告訴您的……”

恩里克斯敲了敲上司辦公室的門,沒等迴音就拉我走了進去。

“他來了,上校。”

坐在辦公桌前的普羅斯佩上校居然扮了個鬼臉。

“昨天晚上,部長召見了我,”他連手都不握一下,就開門見山地說,“他對坎布齊亞案件非常關心。他要我告訴您這一點,希望不惜任何代價抓住這個危險的逃犯。他還同意,在您需要的時候提供一切方便……”

我心想這對我一點好處也沒有。我已決定坐11點的飛機去皮特爾角了。部長,這個不可思議的人,莫非他成了我海地之行的deusexmachina①?

①拉丁語:古希臘戲劇中用舞台機關送出來的解圍之神,喻指意外出現的救星或扭轉局面的人或事——譯者

“上校先生,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部長獲得了有關多米尼克-坎布齊亞的重要情報。您要找的人確實到過佩蒂翁維爾,在馬里亞尼的椰林別墅里住過。遺憾的是,他已經不在那裏了。他在您到此地的前一天就離開了別墅。”

也許是他那嘲弄的目光使我吃驚,要不就是失敗的感覺使我變得敏感起來了?我斗膽譏諷道:

“那麼,部長想必知道羅什-馬里亞尼去哪兒了?”

“他在那裏,在自己的別墅里。昨天晚上剛出海回來。他的快艇在雅克梅勒拋的錨,是那裏的警察局報告我的。他常常帶着姑娘一、兩個星期不露面,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您一定會驚訝,坎布齊亞沒有用他的本名。”

“這我早就估計到了,”我苦澀地回答道,“那天,我曾對您說起過……”

“部長早就識破了他的假身份。但是,我們的部長有自己的見解。坎布齊亞改名為威廉-卡林頓了!請注意,還帶着博士頭銜呢。他在椰林別墅逗留的時間很短,頂多只有一個月。馬里亞尼是個長年收留同鄉的重要人物。當他一聽說來客有什麼劣跡,就立即把他們趕走。在奧洛夫松的一次午餐會上,馬里亞尼就是這樣親口對呂克-富歇部長說的……”

我對此深表懷疑。不過,我不管他海地部長和科西嘉皮條客之間有什麼勾勾搭搭,我只關心馬耳他人。此外,我關心的是11點能否按時出發。

“部長還得知,”上校接著說,“這個坎布齊亞-卡林頓在聖多明各特里希略舊城的和平旅館有一個房間。這一點肯定不會錯。自從多米尼加企圖謀殺前總統萊斯科以來,我們兩國的關係一直很緊張。”

又是一條希望渺茫的線索。得了,我還是決定要走了。可我不由得琢磨起來:富歇部長為什麼突然會對我要找的馬耳他人發生了興趣。我把這個疑問告訴了上校。他支支吾吾地搪塞道:

“探長,部長自有他的秘密。也許是你們法國同行發來的通報使他想起了什麼……通報上說,坎布齊亞是個危險的罪犯……”

“顯然是我的上司發來的通報嘍?”

上校從口袋裏取出一張紙條,然後把它鋪平了說:

“您看吧!”

電文紙像煙盒紙一樣小。我念道:“請海地警方查實:居住在佩蒂翁維爾的羅什-馬里亞尼是否收留了坎齊布亞-多米尼克。後者系被通緝的逃犯、持械搶劫犯和殺人犯。佩蒂翁維爾7-0956電話和巴黎大學街羅什表弟約瑟夫-馬里亞尼住宅曾多次通話。請火速告知巴黎警察局庫蒂奧爾警長。電話:蒂爾比戈92-00或凱德索爾費佛街36號司法警察總署。”

我把電文放回到辦公桌上。好啊,庫蒂奧爾連動都不需要動一下!他呆在凱德索爾費佛街充滿煙臭味的辦公室里,就能找到椰林別墅,或許還發現了馬耳他人的蹤跡呢!

普羅斯佩上校徒勞地等着我的說明。

“我們不能去監視馬里亞尼的住宅,”最後,還是他先開了口,“不過可以偵聽他的電話。既然他已經回來了,我們就不能放過他。部長命令我幫助您。我不折不扣地執行。我看這樣吧:我們把設備交給您,由您負責偵聽。”

“就我一個人?”

“因為您習慣於對付貴國的強盜嘛……我很驚奇,這個假卡林頓為什麼不用馬里亞尼這個姓,”他寬厚地笑了起來。

我也感到驚奇。這一切改變了我的回國計劃。活該倒霉,飛往巴黎的班機將離我而去。追捕罪犯的急切渴望又充滿了我的心頭。

29

晚7點30分。回到奧洛夫松旅館房間后,我足足睡了一晚上。現在我養足了精神,在恩里克斯中尉陪同下,我拿起了偵聽器。我們擠坐在用篷布遮得密不透風的福特牌小卡車裏。中尉渾身都在冒汗,和他那“神力”鬥雞冠軍一樣散發著臭氣…

雖說早已習慣於埋伏和無休止的等待,可我還是感覺時間過得太慢了。我在思考着一個老問題:為什麼警察的手段到處都一樣?這時,我的目光停留在電流表的指針上。指針在向右側晃動。磁盤開始轉動起來。恩里克斯倚靠在我的肩上。

“嗒啦……”“嗒啦……”“嗒啦……”

我的心跳加速了。誰在通話呢?是從富歇那裏領取津貼的僕人呢,還是羅什-馬里亞尼本人?從聽筒增音器里可以聽見,撥號盤在緩慢地撥動着……不,這不可能是富歇的內線。他沒必要按號碼撥電話。只消拿起聽筒,就能接通椰林別墅和我們的小卡車之間的線路。

我們屏聲息氣地聽着撥盤的撥動。撥號停止了。撥號音也消失了。是對方放棄了通話,還是在猶豫要不要撥那個號碼?

“嗒啦……”“嗒啦……”,撥號聲又響了!這時,電話鈴響了。我連大氣也不敢吐一口,生怕偵聽行動會被對方發現。恩里克斯滿頭大汗,瞪大了充滿血絲的眼睛望着我。我撇撇嘴,表示一無所知。他顯得很沮喪。

電話鈴還在響着。這一次,鈴聲一直沒有停。沒人接電話。我想像着,那個不接電話的神秘受話人是誰。我猜測着,這惱人的、不間斷的鈴聲會在什麼樣的地方迴響:是豪華的住宅呢,還是骯髒的客棧?也許是在一家旅館裏,或是飯店,夜總會?

我聽着,感到電話鈴響了五遍,還從雜音中分辨出了羅什的呼吸聲。我敢肯定是他。他沒有再撥號,掛斷了聽筒。要是他失望了,我會比他更沮喪的。我嘆了一口氣,真倒霉。恩里克斯站起身來,腦袋頂住了小卡車的篷布。一滴汗珠從他額頭滾落到我手上。我也一樣汗流浹背。最後一件乾淨襯衫總算沒弄髒。通過譯讀錄音磁帶,我有辦法查出受話人的電話號碼。“嗒啦”聲應該對應於一個地區的代碼。例如,我們在索賽街的電話號碼是安茹(Anjou)2830,撥2代表A,撥6代表N,撥5代表1,即265-2830。

這時,撥號聲又響起來了!神經戰又重新開始了。磁盤轉動起來。電話鈴聲響個不停。一遍,兩遍,三遍,……為什麼還要撥下去?對方肯定沒有人接。直到第五遍鈴響,還是沒有反應……第六遍鈴響時,話筒被摘下來了。我的心頓時收縮起來。我嗓子發乾,內心重新鼓起了希望。這肯定是一個暗號。先響五遍鈴提醒對方。然後再重新開始。恩里克斯從我臉上看出了情況,曲下腿來……

“Bondiornu.Cumustate?”

“Sicbe.”

“Facebellutempu.”

“ye。”

“Dumane,amatina.Seiora…”

“Capiscu.Avedeci.”①

①科西嘉語:“你好,怎麼樣?”“很好。”“天氣不錯。”“是啊。”“明天早晨。六點。先生……”“明白了。再見。”——譯者

咔嚓。電話掛斷了。通話乾脆、簡短,好像很具體,卻一句也聽不懂。看來是科西嘉語。我只聽懂了“bondiornu”和“Capiscu”兩個詞:“你好”和“明白了”。看來幹警察這一行真得懂好幾種語言。與其亂七八糟地教我們,行政當局還不如給我們上點英語和西班牙語課呢!還有科西嘉語課!在皮加爾可用得上呢!

他們說得極快,好像是約定一次會面……如果我立即把磁帶往回倒,再慢放一遍,就能破譯受話人的電話號碼。可要是那樣的話,就不能繼續偵聽了。我可能會漏過羅什的又一次通話,說不定那次通話是一條新線索呢。

看起來,羅什極有可能是與馬耳他人通話。除此以外,他能與誰用科西嘉語這樣簡潔地說話呢?從兩人的聲音里,我聽出了一種默契……不,那個不知名的對話者不可能是海地角的科西嘉僑民。好吧,也許還可能出現其它的通話,管它呢!馬耳他人要緊!我倒回了磁帶,然後按下放音鍵。磁帶轉得太快了。我趕緊用指尖止住。“嗒啦”、“嗒啦”的撥號聲很像河馬的吼叫。我分析着撥號聲,記下數字,又反覆地校核了好幾遍。得出的結果完全相同:9,173。

“9是雅克梅勒地區的代碼,”恩里克斯說,“至於173是哪裏,當地警察局會告訴我們的。”

“那裏離這兒遠嗎?”

“大約有200公里。開車去路程至少要花兩個小時。在山的對面呢。”

我手錶的指針指着8點30分。

“我們現在就趕到那裏去!”

恩里克斯獃獃地看着我,好像我要上九天攬月似的:

“這怎麼行!我得取得部長的批准!雅克梅勒在東南省,我們是在西部省。除非關係到國防大事,我們不能進入鄰省。不行,這辦不到!”

我想起,在國內也是這樣。雖然,巴黎警察局曾肆無忌憚地插足我在科西嘉島的權限範圍,但照我看來這畢竟是一個例外!

“何況,我也不能動用通訊車。得另找一輛車。”

真是的!我怒火中燒。是啊,國內國外都一樣,死板的官僚程式使我們寸步難行,卻任憑歹徒們逍遙法外!

馬耳他人要是知曉這些,一定會哈哈大笑的。我預感到,一要是等下去,他就會再次從我手中逃脫。必須迅速行動,立即採取果斷措施。不能老呆在偵聽車裏浪費時間,或是去找上校,再由上校去請示部長,等待部長的許可……這樣非壞事不可!照這種速度,明天下午之前絕到不了雅克梅勒!

正當我大聲譴責誤事的官僚主義時,恩里克斯拍了拍我的肩膀。

“馬里亞尼出來了。”他對我說。

我剛來得及從車篷縫隙里瞥見一輛美國汽車的後車燈光。剎車燈閃了兩下,像是在嘲弄我們。

30

南方公路上很涼爽。羅什-馬里亞尼驅車駛上橫跨弗魯瓦德河的大橋。自從“圖森-盧韋爾圖爾”號落戶雅克梅勒,停泊在海堤附近或由他命名為“特雷莎”的西瓦迪埃別墅對面以來,他在這條公路上已不知往返了多少次。他認識小鎮上的每一個警察和海關官員。海關辦公室就坐落在“破產”酒吧——對有錢人來說真不是個吉祥的名字——和老咖啡廠之間。他利用種種理由向這些人分送小禮品。於是,他的船始終乾乾淨淨,鋥光發亮。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無須任何形式的預先通知,他的快艇就能隨時駛離海地水域。港監和卡耶街上的旅遊局早就默認此事了。

羅什還常常邀請官兵和海關官員上船作客。這並不需要花多少錢。他先是饋贈在加勒比地區被視為上品的五星陳年紫朗姆酒,隨後又在“捕野牛者”酒家大擺筵席。這酒家原先是個海盜窩,當年摩根大盜曾在那裏糾集人馬襲擊巴拿馬。這樣,在渡海期間,他掌握了南部海岸警戒方面的一切秘密。鑒於他的好意和航海方面的出色技能,海岸守軍甚至允許他在一西瓦迪埃灣的岩石堆里系泊快艇。

馬里亞尼踏足了油門。龐蒂亞克牌轎車在通往萊奧甘的柏油馬路上悄然疾駛。萊奧甘曾是印第安人的村莊,坐落在一個叫“好日子”的地方。如今,在鋪滿碎貝殼的黑沙灘上,只剩下一座旅館的廢墟了。公路上,過往車輛對射的燈光不時掃過甘蔗地、富蘭花圃和野薄荷園。羅什邊開車邊哼着小曲。在奧洛夫松與富歇共進午餐的結果非常理想。特魯希略舊城的搶劫沒有顯露任何蛛絲馬跡。只是偶爾談起坎布齊亞。部長仍然相信,他還在聖多明各追蹤着杜瓦利埃博士。這太好了!羅什極力不讓部長察覺,甚至還裝模作樣地說:

“這位多米尼克真是個神秘的人物!簡直就不知道他會幹些什麼。他突然消失了,然後又出人意外地重新露面……”

他從眼角瞟了瞟連眼都不眨一眨的呂克-富歇。多米尼克是個神秘人物,這一點馬里亞尼沒有撒謊。但他還是個天才的組織者。可不是么,裝滿比索和美元的錢袋就藏在汽車發動機旁的車廂里:這就是證明。當然,這些錢不會者放在車裏。再過一會,“圖森-盧韋爾圖爾號”就要駛往離雅克梅勒300海里的牙買加去了。當天就能打來回。不過是一次簡單的出海兜風而已。馬耳他人和米蘭將在金斯敦上岸。至於這筆錢,在存入羅什在金斯敦不列顛銀行的戶頭之前,將由克里斯托弗這個海關官員兼走私犯來保管。克里斯托弗的兄弟亨利是銀行的代理人。今天早上,馬里亞尼從奧洛夫松把預計抵達金斯敦的時間通知了亨利。至於分贓,多米尼克認為應按各人出力多少來決定。這次持械搶劫對大家都有好處,其中也包括中間人。

公路開始蜿蜒曲折地向上盤旋而去,在到達格朗戈阿夫之前,漸漸與海岸岔開了。對於容易發熱的發動機來說,拉塞勒平原是很可怕的。羅什推上了第二排擋。幸好,駛過了這段沙漠般的斜坡后,像圓形劇場一樣圍繞着雅克梅勒深水錨地的下坡道很長。

雅克梅勒無疑是海地最富特色的小鎮。它吸引着情侶們來此倘佯。這裏有狹窄的小巷和紅瓦頂鐵器市場,保留了全部殖民地趣味的彩色石屋和本房;還有女商販和牽着騾子閑逛的人。婦女們在場地上分選着晒乾的咖啡豆。

在一次出海回來的途中,羅什在雅克梅勒結識了特雷莎。他當即覺得這女人很不簡單。她出生於安達盧西亞的加的斯,容易激動,酷愛跳舞。18歲時,她墜入了情網,對方是一個用新大陸財富來引誘她的南美船主。當時,她正值豆蔻年華。那人英俊漂亮、很富有,有數不盡的錢。她怎能經得住誘惑呢。於是,特雷莎便跟他走了。一次,在加勒比海地區中途停靠時,這位國際軍火商阿曼多-德爾普拉約倒了大霉。他受到了特魯希略十四公里街40號上的警察局傳喚,供認了向古巴巴蒂斯塔和聖多明各特魯希略舊城的反對派提供武器的事實。為了活命,特雷莎被迫淪落風塵。她學會了向上攀附。一個逃亡特魯希略舊城的前納粹黨衛隊員看中了她,為她買下一套家庭式膳宿公寓,並改建成一家高級妓院。

特雷莎對徵集姑娘很在行。她的經營之道足以令巴黎或馬賽的鴇母們欽佩不已。她用妓院收益在城裏上等住宅區里買下一套住宅。假期里,她自己也在雅克梅勒接客。就在那裏,她和馬里亞尼勾搭上了。兩人一拍即合。正如在其他島國為他當耳目的那些女人一樣,特雷莎成了馬里亞尼在聖多明各的情報員。這樣,他們就能“擺佈”妓女們。羅什滿心感激,決定用特雷莎的名字為剛在西瓦迪埃落成的別墅命名。他甚至還用了她的姓。但出於謹慎,別墅產權人的名字卻空着。

羅什聽任龐蒂亞克轎車在下坡道上滑行。以前,由於高山擋道,雅克梅勒與國內處於隔絕狀態。雖然後來好歹辟出一條公路,雅克梅勒仍然是南部省半島的偏僻地區。羅什正是為此選中了這裏。

儀錶盤上的時鐘指着晚上10點。龐蒂亞克牌轎車在公共汽車站對面的加油站停了下來。

“奧內西姆,把油箱給我加滿!”

加油工搖動油泵,先後灌滿了兩個玻璃圓桶,累得滿頭大汗。

“你要給船上油箱加油嗎?”羅什搖下車窗問道。“今晚我要去納耐特港,那裏有龍蝦,我給你帶一隻回來。”

加油工點點頭。他正在使勁搖着加油泵手柄,氣喘吁吁地沒法答話。羅什付完錢后,吹着口哨把車開走了。明晚,從金斯敦回來時,這個賣力的奧內西姆會得到龍蝦的。說不定是一對呢。只要把錢安全地送到牙買加,大家都能盡興歡慶一番。

31

公路翻過了杜梅山脊。穿過菖蘭花圃和野薄荷園后,我們的車駛進了三米高的甘蔗林。滿天星斗下的美妙景色,令人想起了一次賞心悅目的郊遊。可是,我的同伴破壞了這安詳的田園風光。恩里克斯中尉專心致志地開着車,臉色鐵板,目光極為陰鬱。坐在他身邊的是普羅斯佩上校,他那沉重的身軀穩穩地坐在吉普車的簡陋座位上。車子的顛簸對他毫無影響,而我卻不時被彈得前俯後仰。

上校顯得很激動,還在膝間夾了支衝鋒槍。

全靠上校,我們才能這麼快就動身出發。看來,他和我一樣,也不喜歡無益的官僚程式。這樣,事情才沒耽擱。當我們好不容易在“輝煌”旅館的餐廳里找到他時,上校剛在舊城堡式的餐廳里獨自一人用完晚餐。他立刻就以負責人自居並領導起這次行動來了。

我不習慣坐這種越野車,它看來存心要折斷我的脊梁骨。我的兩條腿已經僵硬了。坐在被一堆千斤頂、鋼絲繩和油箱包圍的吉普車後座,真是活受罪!

恩里克斯駕車向一群山羊衝去。這位鬥雞馴養員好像根本不把這些牲畜當一回事。我趕緊閉上雙眼。當我重新睜開眼睛時,只見山羊們驚慌地向道路兩旁閃避。沒看見壓死的羊。

現在是凌晨3點。除了山羊以外,我們再也沒有遇到其它的生靈。幸虧如此。此刻我們正駛過被掘開的陵墓堆。吉普車開始向山下的雅克梅勒俯衝,疾風吹落了緊扣在上校耳際的粗布大蓋帽遮光帽檐。

車篷頂上的無線電天線在風中呼呼作響,像漁夫的釣竿一樣彎曲着。經過無數次拐彎后,我終於看到了幾點燈火,還有海濱燈塔那斷斷續續的微弱閃光。上校打開無線電話開關。一陣噼噼啪啪的噪音響過後,總算呼叫通了:

“雅克梅勒警察局。我是普羅斯佩上校。情況怎麼樣啦?”

“您要查的電話號碼是特雷莎別墅的,就在港口後面的西瓦迪埃公路上。別墅里好像沒有人。”

“別墅的主人是誰?”

“特雷莎-魯伊斯,聖多明各的一個西班牙女人。好久沒見她在這裏露面了。”

我靠在上校的肩上,極力想在呼嘯的風聲中聽清對話的內容。

“別墅里有沒有別人?”

“不清楚,上校。剛才已經有個軍官去過那裏。好像沒有人。”

普羅斯佩朝我轉過臉來。我一聲都不敢吭。從他明顯的惱怒中,我彷彿看到了胖子的神情。在這次徒勞的奔襲后,維歇納會怎麼看我呢?如果他能保持冷靜的話,也許會要我坐11點正飛皮特爾角的班機回國,這正是幾小時前我想做的。是啊,要是趕上衛衛點起飛的這趟航班該多好!

哎,別急,事情還沒見分曉呢。當對講機里傳來補充報告時,上校的臉色由不快變成了驚訝:

“據為羅什加油的奧內西姆報告:‘圖森-盧韋爾圖爾’號今夜出海去納耐特港了。”

又是一條線索!這次是一艘船……

百葉窗緊閉着,別墅里好像沒有人。

“我到後面去看看,”我低聲說,“你們在這兒等我一下。”

吉普車在離中尉指出的特雷莎別墅約200米處停了下來。這是一幢殖民地風格的雄偉建築。牽牛花叢遮住了一道白色的圍牆。穿過柵欄門,有一條夾竹桃掩蔭下的小道通向別墅的廊柱。門窗上都裝有色彩鮮麗的百葉窗。陶立克式柱子支承着鍛鐵欄杆。沒有燈光。

“您看見什麼了嗎?”

恩里克斯中尉跟在後面。他脫下了膠底鞋,提在手裏。沒”穿襪子。雖然在這種嚴肅的場合,我還是忍不住要笑出來。

“要麼他們睡了,要麼根本沒人,”我說,“得想辦法摸清情況……”

恩里克斯中尉用食指向我示意,然後湊近我的耳邊,很神秘地說:

“你不認為我們最好等到天亮再說嗎?”他建議道,“如果他們在裏面,會打開窗戶的!”

嘿,他現在對我以“你”相稱了!而他用了“他們”這個複數,似乎我偵聽到的科西嘉語對話證明,特雷莎別墅是個強盜窩!

“不錯,可要是他們不在呢?那不是白浪費時間……”

恩里克斯想了想說;

“你看,高處的百葉窗也關着……”

“跟我來,”我說,“我們到別墅後面去,然後翻牆進去。”

我在柵欄處繞了一圈。恩里克斯緊隨在後。他把鞋放在小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

“給我搭個人梯。”

恩里克斯背靠石灰牆,把手合攏。我一躍跳上他的肩膀,爬上牆頭。手指上一陣微痛,接着便滲出血來。原來我把食指搭在像玻璃一樣鋒利的凸角上了。我察看了所有的窗戶,全都緊閉着,只有樓上有扇小窗開着。可能是盥洗室的氣窗。

為了換一個觀察角度,我跪下來爬了幾步。底下,恩里克斯中尉也跟着我移動。我呆住了。在住宅和洗衣房模樣的小棚屋之間的院子裏,停放着羅什-馬里亞尼的那輛龐蒂亞克牌轎車。我頓時大吃一驚。這麼說,海地警察弄錯了:他沒有出海。馬里亞尼在這裏。顯然,他是來和馬耳他人碰頭的!

我終於抓到了目標。胖子一定會高興。我在天涯海角的熱帶國里發現了馬耳他人。胖子肯定會去報告部長說,哪怕在北極、南極,他的手下人也能馬到成功!

我示意恩里克斯回到原地貼牆站着,便曲身從牆頭上滑了下來。石頭上留下了幾滴血,這沒關係。我跳下地來。

“你說得對,”我說,“他們在裏面,走吧。”

我們悄悄地走着,回到了別墅的正面。……會不會有哪扇門沒上鎖?只要推一下……就能在樓上找到卧室,把沉睡的馬耳他人當場抓住。我的三個夥伴會堵住他的逃路的。

從剛才那地方,我可以爬樹進入別墅,跳到院子裏。

“如果門開着,我們說不定能把馬耳他人從床上掀起來,”我說,“他會以為是給他送早點的呢,你說呢?”

鬥雞馴養員的眼睛裏充滿了驚愕。一系列的情況使他不知所措。也許,他以為我是發瘋了?

“要是他從上面開槍怎麼辦?”他說。“反正兵營就在附近,我們可以去開一輛裝甲車來。只要有10來個人,就能衝進去了!”

中尉想得太遠了!

“這樣會驚動他們的,”我說,“來,再給我搭一下人梯!”

我攀上牆頭,抓住了樹榦。樹枝彎曲起來,但還結實。我順勢向里盪去,跳到樹上。一隻鳥驚慌地在我面頰掠過,發出凄慘的叫聲。我趕緊抱住樹榦,才沒有跌下去。我又順着樹榦往上爬,抓到了另一根樹權。瑪麗絲看見我這番表演會怎麼想呢?樹權晃動着,彎曲着,不過很結實。我左手拽住樹權,右手伸向氣窗。我推了一下。窗戶打開了,發出刺耳的響聲。在颯颯作響的動物和昆蟲出沒的深夜裏,這響聲就像鳥獸的叫聲一樣可怕。我的心再次劇跳起來,彷彿去參加一年一度的勒芒24小時汽車大賽一樣。

窗框還在吱嘎作響!從神秘莫測的地方傳來了回聲。然後,又是一片寂靜。我還想再等兩三分鐘,但已經可以確信,屋裏根本沒有人。再也用不着恩里克斯說的裝甲車了!

可是,馬耳他人肯定到過這裏!那次科西嘉語的通話無疑證實了這一點……我把腦袋伸進氣窗。接着,身子也鑽了進去。果然是個盥洗室。水從抽水馬桶水箱裏溢出來,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音。

門從外面反鎖上了!除非是出遠門,否則不會連廁所門也鎖上的!看來,我只好從另一種意義上來扮演美國電影中人猿泰山的角色了?

鎖舌緊扣着鎖閂。不看也能猜出來。只要有一把螺絲刀,就能把它從鎖閂中撬出來。可惜,我手無寸鐵。廁所里除了一個裝有兩隻鍍鉻龍頭的洗手池、一條掛在鉤子上的毛巾和一個捲筒衛生紙瓷架之外,別的什麼也沒有了。喔,還有一把放在粗陶彩壺裏的柳條掃帚……人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我從廁所里穩穩地逮住!

突然,我聽見一記響聲。不是在做夢。是腳步聲和短促的呼吸聲。我趕緊趴在地上。哼,躲在大盜的廁所里!維歇納準會高興的。我在這裏就能聽見他的挖苦:

“部長先生,您是說博尼什?他從來就不會像別人那樣干。不過,我可沒少提醒過他,讓他遇事小心謹慎。可是有什麼用呢。您想想,部長先生,他居然在黑人國里私問住宅!”

令我吃驚的是,門外沒有透進一絲光線。也許,一旦燈亮,手槍就會頂着我的鼻子了。

“喂!”

我轉過頭去。氣窗口出現了恩里克斯的身影。我一下子放心了。他是怎麼爬到牆上來的?鬥雞馴養員正在窗外用探詢的目光看着我。我跳起身來。

“我需要一把螺絲刀或者什麼平的傢伙,好伸進鎖舌和鎖閂里去。還要一隻電筒。”

謝天謝地,機運是警察的夭使!恩里克斯身上什麼都有。他在樹權上保持平衡,搜遍全身,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小刀遞給我。好極了,可是還不夠。刀刃一撬就會斷裂的。尖頭必須能嵌進鎖閂里的鎖舌才行。

“這個行嗎?”

他晃了晃軍用皮帶扣。這扣圈是肯定不行的,用皮帶上的扣針試試怎麼樣?我點點頭。

恩里克斯用手電筒照着鎖頭;我開始撥起鎖舌來。鎖舌紋絲不動。我仍不死心,接着往裏撥。扣針伸進了鎖閂。我用力抵住扣針,手指像蟹鉗一樣捏得緊緊的。鎖舌終於活動了……

“咔嚓”一聲,鎖舌別過來了。

走廊里毫無聲響。廁所門悄然打開了。我用手心攏住手電的光束。沒聽見呼吸聲。這是一個重要的信息。在涼爽的夜裏,人們一般都是開窗睡覺的。除非要完全擋住微風,否則是不會合上百葉窗片的。我脫掉鞋,赤腳走在寬敞的走廊地板上,慢慢向前摸索。靠牆處有三扇門敞開着。

我用手電筒迅速掃視了一遍。房間是空的。我放下心來。但同時又很擔心。我從桃花心木樓梯往下走了幾步,探頭望了一下。起居室里空無一人。我又看見了馬里亞尼停在院子裏的那輛汽車。我回到樓上。房間裏會有什麼嗎?櫥里只有一些女人的衣物。抽屜里連一張紙片也沒有。幾副皮手套,一條腰帶,一根吊襪帶,還有一張照片。是一個西班牙人模樣的歐洲女人。我把照片塞進口袋,穿過了鋪着栗色瓷磚的浴室。另一個房間的牆上掛滿了帆船畫。床腳下有一雙拖鞋。裏面只有一些帽盒、箱子和打掃房間的用具。

我回到盥洗室的氣窗前。恩里克斯正拽着樹權回到圍牆上去。我輕聲招呼他:

“我下樓去給您開門。屋裏沒有人。”

他隱沒在牆后。通往院子底樓的正門反鎖着。這麼說,他們是從這裏出去的!我從邊門走了出去。我走近龐蒂亞克車,悄悄打開了左車門。點火開關上裝了防盜保險裝置。我又沿着小徑來到別墅正門。當然,門是關着的。我拔起了揚在地上的左側門銷,拽住兩個門閂使勁往裏拉。一聲脆響,接着又是一陣格格聲。鎖舌被拽出一半,兩扇門分開了。恩里克斯、普羅斯佩和雅克梅勒保安警察局的一名中尉握着手槍站在門口。

“車在院子裏,”我說,“可屋裏沒有人。”

“我並不奇怪,”上校惱恨不已,“我讓人叫醒了加油工,他講了具體情況。昨天早上,‘盧韋爾圖爾’號就停泊在西瓦迪埃灣里。馬里亞尼是一個人回來的。他把油箱加滿后,就回佩蒂翁維爾去了。今天深夜,他又獨自來此,駕船去納耐特港了。事情就是這樣!”

上校停了一會,又譏諷地說:

“白人們從話筒里一聽到說話聲音,就把本地土話當成科西嘉語了。開車,恩里克斯。這裏再沒什麼可乾的了。”

32

天氣好極了,風平浪靜。黎明漸漸露出灰白色,依稀可見遠處的海岸。4點正。快艇已經過了瓦什島。羅什-馬里亞尼坐在軟墊長凳上,手握鑲革桃花心木舵輪,眼睛注視着駕駛艙里的控制儀錶。

他很喜歡這條船,就像母親對嬰兒一樣關懷備至。開船前,他與多米尼克和米蘭在甲板上碰頭時,重掌舵輪的喜悅決不亞於三個人的重逢。

“一切順利吧?”

“一切順利,”馬耳他人回答,“你給我打過電話后,我們一直沒離開過船艙。”

他看看米蘭。米蘭笑了笑。

“另外,”他接著說,“我們把你船上的食品罐頭吃光了。這樣才能有力氣嘛……”

羅什扭動了點火開關的鑰匙。400馬力的帕金斯型雙發動機立刻運轉起來。隱約可以聽見發動機在隆隆作響。汽缸一熱,羅什就按下了起航電鈕。

“簡直像鐘錶一樣準確,”他帶着滿意的笑容說。

羅什從固定在艙壁的小箱子裏取出一頂水手帽,扣在頭上,又看了看轉速計。當指針達到綠色表段時,他把氣門控制桿往後一推。

“起錨!”他對馬耳他人喊了一聲。

多米尼克遜開了前後纜繩。米蘭幫着他一起干。起完錨,熟練的羅什船長便把左推進器手柄向後轉了九十度,幾乎同時,又筆直地轉了回來。“圖森-盧韋爾圖爾”號緩緩旋轉着,離開小灣碼頭。接着,羅什又把右推進器手柄向前轉到零位,船尾便離開了原地。等船尾遠離礁石,馬里亞尼便一前一後推上了兩根操縱桿。快艇在原地打起轉來。掉完頭,馬里亞尼把兩隻手柄恢復到原位。他手握舵輪,緩緩駕船向海灣出口駛去。一出海角,就加快了航速。快艇飛駛起來,在藍色海面上留下了一道白色的航跡。

雅克梅勒鎮從船的右舷方向後隱去。鎮上的燈光映照在海面上。漁船亮着桅燈在海濱搖晃着。羅什又提高了船速。400馬力發動機如脫韁之馬,以每小時20海里的巡航速度疾駛而去。

“最晚11點就能到金斯敦了。”他說。

羅什算得很精確。見馬耳他人走過來,他又說:

“你去煮一下咖啡。我把舵輪放到自動控制位置后,就來和你們一起數錢。我太愛聽點大票面紙幣時的嚓嚓聲了!”

你好,聖多明各!

這裏和海地一樣熱不可當。不過,我已經開始適應這種熱帶氣候。新買的綉有香蕉葉花紋的襯衫粘在身上,可我已經感覺不到了。

我累極了,一坐到飛機上就睡著了。只用了三刻鐘,飛鷹航空公司的雙發動機飛機就把我從太子港帶到特魯希略舊城來了。

膚色黝黑的入境檢查官好像剛從夜總會裏出來,身上穿着合身的短運動褲和土黃色短袖襯衫。看到我護照上填的警官身份后,他的臉色頓時就不一樣了。我看到他朝我投來會意的一瞥。可見,國際刑警組織還真管用。甚至在篷塔考塞多機場裏也能幫上忙。

一個眼神兇惡的混血兒搬運工手疾眼快地提起了我的箱子。我極力阻止他。他建議我坐停在混凝土大樓前的出租汽車,連搬運費在內只要30分。我拒絕了。他只好悻悻然地放下箱子,朝我腳邊幾厘米處吐了一口唾沫。

“多米尼加快車”剛卸下最後一批即將登機的乘客行李。我走了過去,穿白襯衫的司機相貌很和善。他接過我的行李,像扔橄欖球一樣拋到行李架上。我愜意地坐到靠右的椅子上。還是空調車舒服,和太子港的破出租車大不一樣。我終於擺脫了那些喧鬧的鼓聲,拙劣的土風畫,還有那些身纏布匹的“莎拉夫人”①和受驚的家禽!另外,這裏的客車發車很準時。汽車沿着海濱一望無際的花叢全速行駛,直駛杜阿爾特橋。渡奧薩馬河以前,司機在三眼泉公園門口停了下來。他朝寬敞的岩洞努努下巴。岩洞裏流淌着一條地下河,不耐煩的遊客們正亂鬨哄地擁向高速公路。

①海地女商販的綽號——原注

我搜腸刮肚,才想出幾句可憐巴巴的西班牙語,向司機打聽哪一家旅館比較經濟實惠。他說了三家,都是同一級別的:“商業”、“阿波羅”和“僑民”旅館。其中,僑民旅館在埃米莉亞諾-特赫拉街上,離特雷莎-魯伊斯住的伊莎貝爾女教徒街很近。就住僑民旅館吧。

潛入雅克梅勒別墅的唯一收穫,是得到了羅什-馬里亞尼在多米尼加的女友照片和地址。背下了別墅保險單上的地址后,我又按原樣放迴文件櫃裏。稅單收據大部分寄給佩蒂翁維爾伊博萊萊路羅什-馬里亞尼先生,偶然也寄給特魯希略城伊莎貝爾女教徒街特雷莎-魯伊斯夫人。

從一本色情照相簿里的照片上,又找到了另一個地址:“特雷莎-魯伊斯,住特魯希略舊城梅利亞街聖瑪利亞旅館。”

為了看到“圖森-盧韋爾圖爾”號返航,普羅斯佩上校、恩里克斯中尉和我等了一整天。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我們的心情也越來越沮喪。阿梅代中尉在亞歷山德拉飯店為我們包了一桌飯。可誰也沒心思品嘗。在臨海的陽台上,一個黑人美女端上了拌有紅扁豆的名菜:戎戎米燒龍蝦。喝咖啡時,普羅斯佩上校又開始嘮叨起來:

“我可憐的朋友,您把科西嘉語和克里奧爾語混到一塊兒去了!除了馬里亞尼以外,別墅里不會有別人,……”

把科西嘉語和克里奧爾語混到一起!也只有普羅斯佩才會這樣想!可惜他沒有說錯:羅什是一個人回來的。入夜以後,我們挎着望遠鏡,把吉普車隱藏在一個可以俯瞰別墅的高地上,便注意觀察起快艇的燈光來。凌晨一點,快艇在小灣里下了錯。羅什敏捷地躍上岩石,跳到岸上。黑暗中,普羅斯佩的嘆息聲引起了我的聯想。這嘆息包含着一切可以想像得到的指責。

馬里亞尼打開別墅大門,把龐蒂亞克轎車開出來。他沒熄掉火,下車來鎖上了大門。隨後,紅色車燈閃亮着朝城裏駛去,一直消失在太子港方向的海岸坡頂,掃過高處的拐彎地段。毫無疑問,羅什回佩蒂翁維爾去了,而且是單獨一人。

我心慌意亂起來。可是,我並不是憑空想像。我覺得,馬里亞尼專程從佩蒂翁維爾趕來,獨自一人連夜出海;二十四小時后,又連夜趕回去,這多少有點詭奇。當然,人們可能喜歡獨自一人兜風,但這樣的出海動機是值得懷疑的。

搜查快艇的結果也令人掃興。我已無法要求上校在船上多呆幾分鐘。恩里克斯也毫無信心。駕駛艙右邊的小箱子是空的,裏面只有一頂金錨水兵帽和幾張海圖。我又走下兩級樓梯。艙門只用一把插銷插着。這是馬里亞尼的疏忽嗎?不會的。在這種廚房兼餐廳里,沒什麼東西可偷的。可是,通往卧室的門卻上了鎖。不撬鎖是進不去的。

在桃花心木柵欄門后的不鏽鋼碗槽底下,有一隻金屬垃圾桶。我提起桶來。幾根抽了一半就掐掉的香煙扔在一團揉皺的紙上,其中一段還留有口紅的印跡!我撿出紙片。一張印着黑體字的藍色電影票很引起了我的注意:“Entrada00956號。“Entrada,在西班牙語裏是“入場券”的意思。要不是票子反面寫着幾個像中國字一樣難懂的草字,這紙片簡直就沒有價值。票根上寫着:聖瑪利亞旅館陳茉。奇怪,這地址與特雷莎-魯伊斯照片上的地址相同,只是字跡不一樣。我回到吉普車上。海地警察們已經開始不耐煩了。

“什麼也沒發現!”我決定不提這個小小的發現。“根本找不到什麼東西!”

清晨4點,當我回到奧洛夫松旅館時,卡西米爾正在柳條椅上酣睡。大廳里只剩下幾盞暗燈。我沒有叫醒他,從抽屜里取出鑰匙,便躡手躡腳地上樓去了。

上午8點,我又和兩天前一樣,手提着箱子整裝待發。這次,我的決定再也不可改變了,我要離開太子港。

結賬時,我又驚又喜:

“賬已經結清了,先生。”出納員告訴我,“機票也一樣。是政府的命令。”

胖子是決不會如此款待外國警察的!

我還是拿出了幾個古德,送給女僕和出納員作小費。出納員遞給我一張飛鷹航空公司機票,是由太子港飛往特魯希略舊城的,一周內往返有效。

星期一上午10點就有一次航班。在回法國以前,我還有時間去一趟聖多明各,最後確認一下馬耳他人是否在那裏。這還不至於誤了起飛的時間。

我在公共汽車終點站獨立大道11號下了車,抬頭尋找待赫拉街。我沿着海濱走去。再也看不見雅克梅勒那種粉畫色調的殖民建築了!這裏是另外一種文明,有點像美國。我意外地看到一個被稱為伯爵的紀念性舊城門。城門俯瞰着擠滿出租汽車、公共汽車和行人的獨立廣場。城牆還保留着當年的威嚴,把殖民地時代的街區與新的建築群一分為二。報販的叫賣聲震蕩着我的耳膜。出租馬車緩緩地向前挪動,為溫情的舊城留下了一堆堆馬糞。

“勞駕,去僑民旅館怎麼走?”

缺齒的馬路清潔工很快回答了一句什麼,我都沒能來得及聽懂:我含糊地朝着自以為正確的方向指了指,可他卻指着廣場左側對我說:

“你沿着恩惠路一直往前走。往左拐是伊莎貝爾女教徒街,再往左拐就到埃米利亞諾-特赫拉街了。……僑民旅館是很不錯的!”

說得對,可太遠了!恩惠路好像永無盡頭。我在盧佩龍街迷了路,來到已有幾百年歷史的先賢詞。這個建築物很容易被誤認為教堂。在郵政總局附近,我終於找到了僑民旅館。我累壞了。完成這最後的例行公事後,我得給胖子掛個電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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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洋大追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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