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第三幕

14

“好啊,博尼什。我恭喜你了!到手的馬耳他人居然溜走了,真有你的!你是怎麼搞的?我簡直認不得你了。”

可我對胖子的火氣了解得很清楚。自從在他的庇護下去科西嘉走了一趟后,我已經看夠了他的各種臉色。不過,對他那尖刻、蘊怒的話語中流露出來的蔑視,我還是感到很吃驚。他氣得幾乎要從局長寶座上蹦跳起來了。

“我在對你說話,博尼什,你聽見嗎?”維歇納接著說。當他看見我那套雞爪花紋呢衣服時,更惱火了。“你究竟是怎麼搞的?怎麼啦,說到底,馬里亞尼從你的鼻子底下走過去,你居然沒想到要盯住他?部長要是知道這事,會有你好瞧的。你放心好了,博尼什,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的。”

他激動起來了,把一肚子惡氣朝我身上發泄。我泰然自若地迎受着暴風雨的襲擊。管他部長知道不知道,我毫不在乎。終於,我開口說:

“頭,庫蒂奧爾也不比我們幹得更好。那天夜裏,他們也是眼睜睜地看着約瑟夫和矮子溜走的。”

胖子聳聳肩。他瞪大眼睛打量着我,目光里流露出明顯的不信任。

“好吧,咱們等着瞧,”他低聲抱怨一聲,“我等着你的證據。真怪,你總要找點理由來反駁我對你的指責。難道別人是笨蛋,你也可以做笨蛋嗎!你是我的人,博尼什,你總是忘記這一點。所以我警告你,這樣下去可不行。矮子是鏈條上最脆弱的一環。要是庫蒂奧爾逮住了他,逼他招出馬耳他人的藏身地,你不會有好果子吃的。這可是我說的!”

我極力抑制住猛然衝上心頭的怒火,轉而牽動嘴角一笑,反駁着:

“眼下,庫蒂奧爾什麼人也逮不着。我甚至可以對您說,他把賭注都押在逮捕矮子上面了。但他失算了,標緻車用的是假牌照……”

“你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也這樣想過。我看過了他的檔案。他在出克萊爾沃總監獄時留下的地址,是烈士街他情婦安奈特-科爾迪埃家的地址。我懷疑她是否還活着。我正想上那兒去,您把我叫來了……”

“那你還等什麼?快去,我的天哪!我一直對你說,勤奮是幸運之母!”

每次,他總要用一句喜愛的格言來教訓人。這會兒,胖子兩眼直盯着我足足有幾秒鐘,好讓我沉浸在我的思緒里。然後,他轉過身去,一屁股倒在綠色安樂椅里。

我正要關上辦公室的門離去時,他又叫住了我。我把門微微打開了一點。

“另外,”他嘆息一聲,“你在科西嘉人那裏的活動也沒什麼可驕傲的!你帶回來的那堆文件沒什麼價值。可以說毫無價值。你退步了,夥計,退步了……”

此刻的胖子就像一隻泄了氣的輪胎。他脫下玳瑁架寬邊眼鏡,放在桌上,取出方格子手帕,揩拭起額頭來。

“庫蒂奧爾和你不同,”他接著說,“他不會只盯着一個陷阱轉悠。他來回奔走,見機行事。他一刻不停地傳訊證人和死者的鄰居,還有那些嫌疑分子……我很了解庫蒂奧爾。他是個真正的警察,受過正統的訓練,從不計較得失,連日連夜地工作。我敢打包票,他很快就會找到有關馬耳他人的線索,三下二下把你的這個案子了結了。”

我扣上了房門。我好像在哪兒聽到過這話。

“有兩位先生要找您,先生。”

這一次,幾內亞男僕瑪瑪杜那驚愕的目光和悅耳的聲調沒能討好吉諾-托利。兩位先生,這隻會是警察。一清早就不得安寧。

“他們向你通報姓名了嗎?”

“沒有。他們只說是‘警察局的’,先生。”

“讓他們進來。”

“是,先生。我讓他們進來。可是,我也要藏到一個角落裏,萬一他們想難為先生呢?”

“警察是我的朋友,瑪瑪杜。回你的房間去吧。”

對庫蒂奧爾和布依格的雙色名片,吉諾-托利連瞧都不瞧一眼。他始終認為,政府花這筆印刷費純屬浪費。警察的名片就貼在他們的臉上。

“請,”他說,“請坐。你們屈尊光臨敝舍,不知有何貴幹?”

庫蒂奧爾嘴上的煙頭隨着他的目光一起撒向布依格。這目光意味着:“看來他並沒有顯得很激動。這老惡棍。他沒把我們當兒戲,這才好呢!”

“刑警大隊警長庫蒂奧爾,”他咕噥了一聲,“我的助手,布依格警官。”

在托利從烏木匣里抽出一支達維多夫牌雪茄緩緩點燃時,庫蒂奧爾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放在他眼前:

“法官委託我對謀殺案進行調查。你也許知道我說的是哪一樁謀殺案吧?我要聽取所有證人的證詞,執行一切必要的搜查和拘押!”

托利無動於衷地吐着藍煙圈。他明白了。不過,這兩個刑警大隊的傢伙能指控他什麼呢?費魯齊已經死了,約瑟夫或矮子都不可能供出自己來!

“我既不清楚您說的是誰,也不知道您說的是什麼。”他說。

“是您的朋友煤炭商保爾-格拉尼烏茨謀殺案。這您是知道的吧,嗯?”

“跟大家一樣……”

“兇手是您的朋友圖森-費魯齊。”

托利極其傲慢地聳了聳肩,這腔調惹得庫蒂奧爾直想發作。

“我到處都有朋友。警察局裏也有。”

他銜着達維多夫雪茄,嘲弄地看着庫蒂奧爾嘴邊的煙頭。庫蒂奧爾又開口說:

“您是很久以前見到過費魯齊的吧?”

“半個月,三個禮拜吧……他給我送來了房租收據。為了救他的急,我把在蒂埃雷巷租下的一個套房轉租給他了。我所知道的,就是他總是按時付錢給我。”

“用什麼錢支付?”布依格粗暴地問道。

托利的肩膀又聳了起來:

“這我不清楚。他有他的生意,我有我的買賣,尊敬的先生。您去問他吧。”

庫蒂奧爾的煙頭表明,他已經不耐煩了。他的臉漲得通紅:

“我提請您注意,您是在和代表預審法官執行任務的警察說話。我可以拘留您。”

托利覺得他有點離題了。他轉入了戰略反攻:

“請原諒,不過您也應該明白,在納伊居住區里,一個正直的生意人被帶到警察局,這會多麼令人難堪……您問過治安警察了嗎?”

庫蒂奧爾沒有回答。他當然問過那個大鬍子比利時人,但碰了一鼻子灰。他猜測着體面的吉諾-托利每次至少要塞給那人多少小費……布依格像拍賣行估價員一樣,準確地估量着那些拿破崙時代式樣的傢具、地毯和油畫的價值……光一個房間就有那麼多貨色!要是整幢樓估下來,該值多少錢!大概比十個勤勉的國家公務員工作一輩子的總收入還要多。

“煤炭商的死,”庫蒂奧爾又問,“一定使您很難過吧,嗯?”

“非常難過,警長先生。除了失去了一位朋友外,我還少了一個隱名的合伙人……”

“說下去!……”

“為了幫助我創業,保爾確實出了不少錢,我用現金支付他應得的利息,並打算儘快把本金還給他。”

“好極了,”庫蒂奧爾讚賞道,“你們在哪個公證人面前立的約?”

“我討厭中間人,”托利說,“我們是作為完全信賴的朋友來商量此事的……只寫了一張借據……”

“明白了。我想,煤炭商是不會把這張朋友之間簽過字的紙條扔掉的吧?他想必是把它放進銀行保險箱裏了,誰知道呢?也許是放在他的私人保險箱裏了?”

這時,托利好不容易才咬住了煙頭。他極力控制着自己。圈套開始收緊了。費魯齊肯定把那張該死的借據拿回來了,可是他拿着有什麼用呢?圖森是個蠢貨。不錯,只是個殺手而已。可是那個矮子……他極為冷漠地回答:

“只要哪一天他的繼承人一來,我就會知道的……我也很奇怪,他們到現在還沒來找我……”

“除非是紙條不見了,”庫蒂奧爾接口說。他趁勢又點了一支香煙。

像托利剛才的姿態一樣,他也吐起煙圈,接著說:

“您覺得這很奇怪嗎,嗯?這紙條再也找不到了!聽着,我來給您講個故事:一天,有個叫托利的人,他在那張借據上籤過字,把一隻裝滿錢的小箱子交給一個名叫費魯齊的殺手,讓他幹掉煤炭商。看見了一疊疊放在皮箱裏的鈔票,煤炭商打開了保險箱。他取出借據,交給來人,想取回錢……正在這時……”

“這故事太荒謬了,”托利打斷了他,“既然如此,我為什麼不親自去呢?……”

“因為你只不過是個色情夜總會的老闆,你根本沒膽量幹掉煤炭商和在場的那個女人!可是,又必須殺掉煤炭商,才能拿回那張要命的紙條……我的故事不合乎邏輯嗎?”

“我不許您用‘你’稱呼我,”托利說,他有點不知所措了。

“可以,可以。那就發發善心吧……請您告訴我,誰殺了保爾-格拉尼烏茨?”

“馬耳他人。你們很清楚!比我知道得更清楚!爭風吃醋的慘劇……所有的報紙都是這麼說的!”

“不,托利先生。是費魯齊殺了他。您的朋友費魯齊。我在他的住處找到了您的借據。還有在女門房——也許是他的情人——地下室里的錢。如果是馬耳他人於的,錢不會出現在蒂埃雷巷。至於說這個爭風吃醋的故事,馬耳他人的神經比這更堅強……我說,您對馬耳他人的印象如何?”

吉諾絕望地尋找着答詞。直到那天晚上馬耳他人突然出現之前,他還只聞其名不知其人。可是,這個陰險的警察是不可能知道那次來訪的……

“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他,”他說,“我不和闖竊犯來往,即使他們是我的同鄉。”

“那當然,”庫蒂奧爾說,“這可不是您的專長。太危險了。不如風化場、黃色電影放映室的錢來得保險,嗯?”

托利一副義憤填膺的口氣:

“警長先生,和任何別的旅館一樣,我的旅館接待的都是些夫妻,至於是否是合法夫妻這就不清楚了。我從不在馬路上拉客,也不讓妓女登門。我並沒有觸犯法律。現在,既然您認為我不是這麼回事,那肯定是您錯了。您可以去問問你們的風化警察同事,我是否為他們出過力……”

“知道,知道,”庫蒂奧爾咕噥一聲,“那又怎麼樣呢?”

他站了起來,有點不安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他對房間裏的豪華擺設毫不動心。托利的偽君子面目使他很惱火。他好不容易才剋制住自己沒有發作,心平氣和地開口道:

“我想,您一定也從報紙上知道了:馬耳他人在樊塞納森林裏千掉了費魯齊?”

“不錯,從報紙上!假如我相信報紙所說的一切事情的話!”

“您是否還知道,殺死煤炭商、多麗絲-梅和費魯齊的兇手用的是同一把手槍?”

托利喉嚨乾涸,聳聳肩不作回答。在這個五短身材、神情固執的警察的話題里,出現了危險的轉折,可他抓住自己什麼把柄了嗎?什麼也沒有。要不然,他不至於會在談話開始時,停止以“你”稱呼,也許早就把自己帶走了……既然是同一件武器,那就證明是同一兇手使用的,也就是說,馬耳他人就是兇手……

“您認識約瑟夫-馬里亞尼嗎?”

這突如其來的發問並沒有使托利吃驚。他早就預料到了。

“所有的科西嘉人都認識他,警長先生。他開的酒吧是我們同鄉人聚會的地方。這其中有歌手、律師、法官……”

“還有流氓,”庫蒂奧爾打斷了他,“尤其是像矮子和坎布齊亞這類貨色。很奇怪:您居然沒有見過馬耳他人。好吧,既然您不承認……不管怎麼說,我會得到證據的……”

托利極力用毫無意義的笑容來掩飾自己的擔憂……就在今天早上,他給律師打了個電話,要求趕緊安排一次會面。這位收費昂貴的顧問律師剛過完復活節假期回來,只能在兩天後才能見到他。他在電話里簡單地向律師談了情況:一封在脅迫下寫的信有沒有法律價值?律師給他吃了顆定心丸。可也說不定是為了擺脫他的糾纏呢?律師似乎顯得很緊張:要是警察局偵聽了電話內容怎麼辦?

“什麼證據,警長先生?”

“什麼也沒有,”說著,庫蒂奧爾從錢包里掏出一張紙來。托利一下子愣住了,目不轉睛地看着。“今天下午,您到凱德索爾費佛來一次。這是傳票。在此之前,我們要進行一次搜查。放心吧,這只是例行公事。我想,一個正派的生意人是沒什麼東西要隱藏的……別忘了,嗯?三點正。把它記在你面前那本商務備忘錄上吧!帶上一條毯子,誰知道結果如何呢……”

他轉過身去,從頭到腳打量起托利來。嘴角那個煙頭又豎起來了。

“托利先生,我要告訴您一件事。我不喜歡色情業老闆,也討厭拉皮條的。所以,如果您想在我那裏儘可能呆得短一些的話,那就想辦法把馬耳他人的地址告訴我。”

15

發動機的轟鳴聲減弱了,清晰了。“加勒比子爵”號開始向海地方向降落。多米尼克-坎布齊亞繫上了安全帶。他按下收回椅背的按鈕,滅掉了香煙。他的鼻尖又一次貼近舷窗。腳下是伏都王國①赭石色加灰色的領地,像蟹鉗一樣伸向環抱戈納夫島的海藍色水域。一條山脈的輪廓溶進了藍天J一望無際的海灘順着椰子樹的深色曲線沖刷出一道道弧形的白沙痕。

①安的列斯群島黑人信奉伏都教——譯者

“真是一個奇迹般的地方!”

聽見空中小姐用西班牙語發出的讚歎,他不由得轉過頭去。她就坐在自己的身邊,也繫着安全帶。馬耳他人是從佛羅里達來到哈瓦那后,在機組人員換班時見到她的。他向空姐微微一笑。她的身材像熱帶藤本植物一樣細長,淡紅褐色的皮膚,目光深邃發亮。更迷人的,是她那不受制服襯衫約束的胸部。要不是多麗絲的面容還在折磨他,馬耳他人肯定會對島國姑娘們產生好感的。

“子爵號”放下起落架,沿着海岸滑行。機翼發出尖銳刺耳的噪音:飛機即將着陸。一個大轉彎后,在正午火球般的烈日照耀下,太子港在機翼右側出現了。果然是個奇迹般的地方。在機翼搖晃中,盤繞在海灣深處的城市露出了它那高傲的舊式木雕住宅群。居住區裏的豪華別墅和山丘陡坡上鱗次櫛比的鐵皮頂破屋交相輝映。到處是鮮花、草坪、花園和樹木。港口裏掛滿了三角帆。貨輪正吞噬着成噸的綠香蕉和咖啡袋。堆積如山的水果遍佈在碼頭四處。

四發動機飛機幾乎緊貼着飛機庫的屋脊掠過,馬耳他人還以為要出事了呢。一次碰擦,緊接着又是一次更重的碰擦,起落架的輪子終於在高低不平的瀝青跑道上着陸了。正在降落跑道邊吃草的瘦山羊連頭都沒抬一下。它們早已習慣了發動機的轟鳴聲。駕駛員變換了螺旋槳的槳距,準備剎車。坎布齊亞感覺身子向前傾了一下。隨後,機速減慢下來,飛機向停機樓緩緩滑去。

馬耳他人鬆開了安全帶。他站起身來,從行李網架上取下貼有旅行標籤的小皮箱,上面寫着:“倫敦爵士橋西南一號路六十六號,醫學博士威廉-卡林頓大夫。”

“你不用擔心,”帕特-福爾曾安慰過他,“這是海德公園旅館的地址。那裏的客人來來去去,像走馬燈一樣快。你想,他們上哪去找什麼卡林頓呢!”

在布魯塞爾,機場關員遲遲不在他的護照上蓋放行圖章。他的上唇點綴着一撮卓別林式的小鬍子。可笑的是,他說話時帶着很重的外基耶夫蘭口音:

“大夫,要是不太麻煩您的話,我想請教一下:怎樣才能治癒我太太的高燒?”

“她咳嗽嗎?”

“她主要是嗓子疼,您看……”

馬耳他人擺足博士派頭,發表了自己的診斷:

“咽峽炎。每天早晚各服兩片阿司匹林。臨睡前用摻酒鹽開水漱口。三天後就會消炎的。”

直到在紐約伊爾德威爾德機場中途保養后,登上飛往邁阿密的超級G型客機的舷梯時,馬耳他人還在為這事暗自好笑呢。在機場,他曾猶豫過:弗朗索瓦-馬康托尼的朋友維維亞尼接納過被缺席判處死刑的米什萊西。他在新奧爾良法國移民區的波旁街二十九號開了一家飯館,在與太子港差不多遠的聖弗朗西斯科也有一家飯館……但經過反覆考慮。馬耳他人決定還是接受約瑟夫的建議:最好還是去酒吧老闆的表兄羅什-馬里亞尼那裏藏身。他是海地首都北部佩蒂翁維爾衛星城的大房產主。馬里亞尼與政府當局的關係非常好。

一個膚色黝黑的彪形大漢,穿着滿是污點的工作服,推來了自動舷梯。空中小姐打開了座艙門。馬耳他人第一個走下舷梯。他幾步來到入境大廳。海關驗證沒有發生任何問題。多米尼克遜了一口氣。在海關窗口來回簽章時,他饒有興緻地看着黑人們在玻璃門裏面忙乎。女人們坐在大大小小的盒子上喋喋不休。孩子們互相追逐並叫喊着。叫賣可口可樂和兜售掃帚的小販們操着海地克里奧爾語大聲吆喝:“可樂,可樂,”“大掃帚,真好使,我的掃帚勁兒大。”大廳里,迴響着不知從哪裏傳出的海地歌曲。

“唔,唔,”海關職員用鴨舌帽遮着眼睛,神氣活現地打着官腔,“你好啊,白人。拿走吧。”

他用粉筆在馬耳他人提着的箱子上打了個叉。他對小皮箱不感興趣。

外面驕陽似火。柏油路面晒成了一長條黏膠,把鞋底都粘住了。一塊塊紅布在汽車引擎蓋上面飄動。這些破舊不堪、色彩紛雜的車子,都是所謂的出租汽車。站在兩個身材相同、膚色不一的司機面前,馬耳他人猶豫起來了。他試圖迅速分清各種不同類型混血兒之間的差異。還沒等他弄明白,身邊已經圍上了一群伸出手來要錢的孩童們。他被拉來拉去,纏住不放,好不容易才把旅行箱抓在手裏。他本能地把小皮箱夾在左臂下。

陽光的輻射非常強烈。塗著刺目的色彩、冠有花哨名稱的“出租汽車”,被彙集攏來的旅客的重量壓得搖搖欲墜。由於操縱不當,“公路霸王”幾乎要撞到“天賜好運”的車身。在法國,司機們肯定會打起來。在這裏,他們只是像克里斯朵夫國王時代規範的貴族那樣,客氣地打個招呼就完了。

馬耳他人決定坐最外面那輛車。那司機有着憂鬱的臉色。

“去佩蒂翁維爾,”說著,他便坐到後車座上去了。

車上沒有計程器,也沒有標誌旗。

“十個古德①,怎麼樣,白人?”

①古德——海地貨幣單位——譯者

“行啊。”

司機露出了笑容。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草帽以示滿意,誇張地繞了半圈便啟程了。他那慢條斯理的動作使馬耳他人有點不舒服。他們很快離開了機場區,沿着貧民窟行駛。出租車捐進一條佈滿迷宮般小巷的路,在臭水溝上顛跳着。有個掉了牙的老嫗正在燃着柴禾的小鍋前忙碌。三條餓狗在一邊注視着。

“這裏不是去佩蒂翁維爾的路!”

克里奧爾人伸起一隻手臂,從反光鏡里看着馬耳他人說:

“我們先去韋爾納森林。我要去看看老婆。今晚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呢。她就在高處的地里。”

馬耳他人無奈,只好等着。他的注意力突然被一個意外的插曲吸引住了。一個年輕姑娘穿着一條紅色超短裙,扭着胯部走過。那裙子又輕又薄,勉強遮住她那豐滿的臀部。她很快就消失在小巷轉角處。

“好么,”馬耳他人想,“羅什想必在這窮地方過得很帶勁!‘他肯定逛遍了這裏所有的窯子。”

“我有急事,”他對回到駕駛盤前的司機說,“現在你只能在銀行停一次,我要換錢……隨後就走……”

光靠在博尼法喬城堡區里擺修鞋攤,羅什的父親安托瓦納-馬里亞尼是不可能發財的。妻子瑪利亞被接二連三的懷孕和生育弄得精疲力竭,居然還能領大七個孩子,並為阿雅克肖的一個商人做襯衫。這位家庭圭婦絕沒有想到。才十五歲,她那最寵愛的小兒子就已經“出人頭地”,成為上城區這個高樓密佈、陽光稀少的狹窄街區里最無法無天的人物了。由於從小缺少管教,他成了一個令人生畏的狡猾小偷。他把偷來的東西都藏到互相連通的落水管里。他多次被捕,關在當地警察總隊裏。可他始終不吐一詞,結果很快就又放出來了。直到他登船去大陸冒險后,警察隊長這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在毒品走私和賣淫組織頭目斯皮里托的統治下,馬賽成了賣淫業的樂土。羅什雖然個頭矮小,卻是個體形健美的英俊青年,長着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一頭濃髮。他充當斯皮里托的打手,以此換來一個馴服、瘦弱的紅棕發姑娘。雖然是從當地的一大批得寵者中剔出來的劣等貨,但她對博尼法喬城的這個小流氓來說卻是相當用得着的人。

羅什無恥地利用紅棕發姑娘莉迪婭,強迫她每天兩三次上大麻田附近的馬扎格朗街拉客。很快,他積攢起了一筆錢,就又搞了第二個女人。

莉迪婭和桑德琳娜配合默契。她們不過是確保馬里亞尼財源茂盛的五妓女中掛頭牌二牌的尤物。但博尼法喬城的小子並未就此滿足。1939年,他在塞特、阿維尼翁和奧利烏爾的幾家妓院裏下了本錢。可惜!像他這種被視作全社會危險分子的人,如今也遇到危險了。法國向德國宣戰,意大利加入了納粹陣營。為了避免關進西斯特隆集中營,羅什登上了一艘開往卡薩布蘭卡的貨輪。他去得正是時候。在古老、稠密的伊斯蘭教徒區附近,他租到了一套備有傢具的住宅。他在這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顯然,他本來完全應當滿足於自己豢養的妓女們為他繼續掙錢。但是,怎樣才能維持妓女的數量呢?大海把他與慰勞馬奇諾防線士兵的大批妓女們隔開了。

前線發生了大潰退,隨之而來的是困難重重的處境。羅什的營業額降到了最低點,幾乎要關門大吉了。逃避兵役的逮捕證使他不可能返回馬賽。幾個月過去了。突然,在1942年11月,正當德軍侵入自由地帶,法國艦隊在土倫自行鑿沉之際,一支盟軍艦隊在北非登陸了。

羅什時來運轉了。他那足智多謀的腦袋裏萌生出一個天才的主意。即將投入與隆美爾裝甲師決戰的英國軍人,大部分都是應募入伍者。他們手頭雖不寬裕,但決不會拒絕在出發前湊些錢娶個妓女做老婆。而妓女們既能獲得英國國籍,又能心安理得地在聯合王國里從事這項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不必擔心受到倫敦警察廳懲處,也不會招致情場風波。

不錯。真是個絕妙的主意,從這種與白人通婚中可以賺到大錢。事不宜遲,說干就干。羅什很容易地在妓院集中區里找到一些一貧如洗的女人。不久,在索霍街,即所謂倫敦的“蒙馬特爾”,在特拉法爾加廣場附近的查林十字街頭上,響起了羅什的妓女們的高跟鞋響聲。這是他的出口貨。他的第一家妓院設在百慕達群島:漢密爾頓港是豪華旅館的王國。接着,他又進軍麇集全世界百萬富翁的巴哈馬群島,在金融天堂拿騷設立了據點。

羅什-馬里亞尼富起來了。他誰也不欠。有時候,他覺得整個加勒比海都是屬於他的。馬賽的大街遠在天邊!特別法庭和軍事法庭的傢伙們盡可以提出起訴。羅什-馬里亞尼毫不在乎。

在牙買加金斯敦不列顛銀行“存入”欄里,羅什的存款金額不斷增加。他的勢力範圍擴展到古巴、聖多明各和海地。他用現金支付的辦法,在佩蒂翁維爾的山丘上建起了一座殖民宮。在這個小小的白色凡爾賽宮裏,他可不是什麼人都接見的。羅什-馬里亞尼交遊廣闊。其中就有保爾-馬格盧瓦爾。這是個風度翩翩的人物,每隔一天就要出場炫耀他那滿身勳章。他在太子港控制着“德薩林軍營”,即總統府衛隊。馬格盧瓦爾前程無量。對此,羅什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在幕後活動,等待着時機。在紛亂的海地政局裏,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羅什信心十足。這個長住海地的僑民受到已晉陞為上校、警察和軍隊首腦的馬格盧瓦爾的保護,可以到處活動。他的官方通行證可以制服海關警戒線,盛氣凌人地向各部甚至總統府的衛兵示威。

有了這樣一個保護人,馬耳他人當然可以大顯身手了。

16

找女人……

我正用這個老生常談來安慰自己時,克洛克布瓦的車在烈士街盡頭放慢了速度。我繼續步行,一直來到一幢十八世紀的房子面前。二樓正面點綴着石雕花葉邊飾。

我敲了敲門,沒等女門房答應,就走進一間賞心悅目的房間:房屋裏的一切都顯得明快,潔凈,有條不紊。安卧在女主人椅邊的虎斑貓竄過來,咬住我的褲褪。白髮老嫗放下正在編結的活兒,擰低了收音機的音量。

“您好,”我滿臉堆笑,“您還認識我嗎?”

她否定地搖搖頭。我順勢道:

“我在幾年前來看過您……矮子!您想起來了嗎?”

她努力思索着,但並無結果。我的臉對她毫無印象可言。我仍不甘心:

“矮子……瘋子彼埃羅的朋友!”

這使她想起一些事來了。她用一種奇怪的神情看着我。

“是啊,可能……這又怎麼呢?”

“沒怎麼。我正好路過這裏。我想知道您現在可好。我們都是同鄉……”

我又一次挖掘起曾使我受益匪淺的記憶來。我觀察着女看門人的反應。很清楚:她的記憶力已經不行了。我要讓她開口說話。我看過檔案記錄:她出生於科雷茲。我的母親是利穆贊人。兩地近在咫尺。

“您是尚布里沃人,對不對?我是塞亞克人……我們曾一起談到過……巴魯露的兒子……”

我對她裝出開朗的微笑。可她實在不領會是怎麼回事。不過,巴魯露肯定是利穆贊的一個地名。在上維埃納的戈爾河畔聖洛朗。這一次,我沒有編造。這是我母親家鄉的地名……

老婦人的記憶力明顯衰退了,她仍然把我看作一個奇怪的來客。我帶着天真的神色問道:

“賣花女還在這兒嗎?”

“內奈特?早死了。”

我強抑住失望。找女人,就算是吧。可總該是活人呀!我佯作悲痛地撒了撤嘴:

“她還不算老啊。”我說。

“四十五歲,得胸膜炎死的……全是因為整天呆在大門前弄出來的!她要比你的朋友好得多。”

“那不是我的朋友,”我說,“我逮捕過他。我是司法警察總署的。”

彷彿陰霸天裏刮過一陣清風,老婦人的目光頓時亮了起來。一旦相信了我,她便像連珠炮似地滔滔不絕起來。孤獨的人總喜歡抓住傾訴衷腸的機會。

“她是在那城猴出獄不久后死的。我是這樣稱呼那小子的。和這種壞蛋在一起,她能幹什麼呢?您知道在她屍骨未寒時,他就幹了些什麼?哼,他搬走她的三件傢具,賣給了克洛澤爾街上的舊貨商。連她答應送給我的鋪地漆布都賣了。您說這可恥不可恥?”

我無意打斷她,讓她說下去。絕不能割斷線索。

“……我不知道這傢伙現在怎麼樣了。可是他這樣做是不會有好下場的。有一次,我看見他和另一個紅棕色頭髮、一副妓女打扮的姑娘坐在一輛大轎車裏,正和克羅絮太太上星期住院前說過的一樣。我們都在懷疑:他的錢是從哪裏來的?”

“這個克羅絮太太是誰?”

“七號的女門房。她還看見過那浪蕩女人從敦刻爾克街出來。她是去保險公司領補助金的……您知道,就憑這點錢,我們看門人……”

看來得讓她把心裏的怨恨都倒出來,才能回到原先的話題上。此時,我的腦際浮現出敦刻爾克街的地形。這條街一直到羅什舒瓦爾大街為止,充其量也只有九十五個門牌號碼。傷病保險金保管處在乙69號。這我是知道的。我常去那裏翻看投保人的檔案。從烈士街走過去,克羅絮太太只要沿特律代納大道上的雅克一德庫爾中學一直去,就能走到敦刻爾克街81號。這段路上沒有幾幢房子。她這一說,倒是精確地指明了方位。

“哦,我想起來了,”我以一個知道底細的警察口吻說道,“有人告訴我,他就住在那裏,現在變得正經了。還有一件事……最近,沒有人來找過他嗎?”

“根本沒有……”

我只覺得一陣高興。我看了看手錶。

“我該走了,”我說,“我還沒去買東西呢。我很快就會再來看您的。再見了,老鄉!”

我給她留下了希望,但自己卻很着急,甚至焦躁不安起來。這情緒隨着走近敦刻爾克街而愈加強烈。毫無疑問了。我按照克羅絮太太的路線從烈士街出發。她只能在81號到65號的這段路上,從這邊或那邊看見矮子。在最壞的情況下,要是她眼力還行的話,可能在面向北站方向的60號位置看見他。

深夜十一點左右,矮子的標緻牌轎車穿過埃克斯橋拱洞,駛進了馬賽。他從舊港和大麻田路來到羅馬路,又沿普拉多大道向圓形廣場方向駛去。車沒有開向左面的米什萊大街,而是從普拉多大道直駛跳板街那條死胡同。在強光燈的照射下,德拉加爾德聖母院的輪廓輝映如畫。街上很荒涼。馬賽尚未恢復往常的喧囂。

“在這停下,”當一條土堤出現在厚牆圍繞的公館前時,約瑟夫向矮子發出了命令,“你就在市場入口前溜達,在那兒等我。我過一小時回來。”

矮子把車子向後折回去了。車燈的燈光一消失,約瑟夫-馬里亞尼又走了回來。他看到,標緻牌轎車的剎車燈在海濱的圓形廣場上亮着。於是,他離開跳板街,沿着普拉多大道一直走去,穿過吉隆德街,在突尼斯大街的街頭停了一會。這裏的荒涼景象使他安下心來。他走到攀生着青葡萄藤的舊牆前,按響了小屋鐵門的電鈴。一個越南僕人出來開了門。他那輕盈的腳步踩在白礫石小路上,發出了沙沙的磨擦聲。他認出了約瑟夫。帶着阿諛的笑容迎接他。

“律師正等着您……”

僕人重新鎖上了鐵柵門。

在一排紫杉後面。現出了名律師華麗住宅的白灰泥牆。燈火通明的大客廳像個畫廊,擺滿了律師收藏的名畫。卡洛蒂律師是個古畫鑒賞家。約瑟夫不禁思忖着,律師得掙多少酬金,才能換來這一切啊……而為了向律師付出暗中開價的、大部分要付現錢的酬金,不知經歷了多少次持械搶劫、被捕和分贓會議!

卡洛蒂律師穿着石榴紅天鵝絨便袍,很像他與之經常往來的人們。他既像法官又像流氓。律師指着一張褐色皮椅子,示意約瑟夫坐下。酒吧老闆帶着愜意的喘息,坐進安樂椅里。

“很高興見到你,約瑟夫,一路上還好吧?”

“累壞了。我坐了一天的車。路上車太多了!”

律師聳了聳肩。他戲劇性地伸出雙手,手軟軟地伸向椅子右面,從小冰箱裏取出一瓶香檳酒,打開瓶塞。約瑟夫假作欣賞的目光停留在一張畢加索的畫上。他最中意的是旁邊那幅雷諾阿的少女像。那姑娘的豐腴肉體真令人垂涎……

“為什麼不坐飛機來?”卡洛蒂問道。看到約瑟夫裝腔作勢的滑稽表情,他不由得微笑起來。

“我有司機。矮子,您認識嗎?”

“哦,是矮子!他的車……”

“什麼,他的車?”

“你知道他的車來路乾淨嗎?因為他……”

“媽的,”約瑟夫心想,“這倒是真的!卡洛蒂問得有道理!”

約瑟夫把外出的事全交給矮子了。他根本就沒想到有什麼問題。卡洛蒂觸及到敏感點了。要是車子不成問題,矮子和他就去東南部避風頭。在那裏什麼也不用擔心。可要是標緻車是偷來的呢?

約瑟夫排除了這種可能性。但願矮子別幹這種事!出去時再問問他。大不了坐火車回去。他害怕坐飛機,最近空難事故太多了。他用食指尖抹了抹溢出酒杯的泡沫,將冰冷的酒珠優雅地抹在耳後。

“這樣會帶來好運氣!”他說。

他把杯子舉到額頭乾杯,猛喝了幾口。

“多米尼克想知道,是哪個混蛋在他越獄后把匿名信放進牢房的。”他說,“據他看來,只有托利才會把贓栽到他頭上。他肯定買通了看守……”

“我有個看法,”卡洛蒂近視鏡片后的目光閃動着。“是博尼法喬的呂西安-皮納扎。他兄弟娶了吉諾-托利的侄女。他住在馬賽對面的聖安托瓦納公寓裏……只消坐兩個鐘頭有軌電車就到了!你想想,這裏有什麼巧合因素……這個呂西安是個窮光蛋,所以只好在離博邁特不遠的松德路租了兩居室套房。可他卻在‘法蘭西夫人’家具行買來了成套高級傢具,用的全是現金。結論不是很明白嗎?”

卡洛蒂律師注意地看看約瑟夫。他微笑着露出了三顆金牙:

“應該把這些告訴多米尼克。他會同意我的看法的。你再告訴他,費魯齊和托利的信一文不值。費魯齊已經死了。托利完全可以聲明這字條是在脅迫下寫的。何況,他也不至於那麼蠢,會承認是自己派人幹掉煤炭商的。他的債據不足為憑。因為不是在他那裏找到的。他可以一口咬定是費魯齊瞞着他乾的。”

“他向我們作的口供也沒有用?”

“毫無用處。”

約瑟夫呆若木雞。他的腦子裏已經亂成一團。卡洛蒂很欣賞他的沉默。他又加滿了酒杯。這香檳使他快活,卻讓“科西嘉”酒吧老闆消沉……卡洛蒂律師不愧是個生意人。他及時地提到了錢的問題:

“我想起來了,馬耳他人答應要給我一筆訴訟費。我為他花了不少錢。他本該在找到煤炭商后給我送來的……”

約瑟夫幾乎是機械地從口袋裏掏出一疊鈔票,亂七八糟地扔到餐具桌上:

“我先替他付給您。得到了煤炭商的錢,他還會重新富起來的。”

“當然嘍,他應該重整旗鼓。”卡洛蒂回答。他已經開始在考慮馮耳他人一旦重新開始活動,會給他帶來多少好處。這事得好好想想。“他的情緒好嗎?”

“還可以。反正,在這種沉重打擊下,能像他那樣就算不錯了。如果您想和他聯繫,得先告訴我。眼下我想讓他安靜一段時間……”

卡洛蒂律師表示理解:

“很好。對皮納扎打算怎麼辦?”

約瑟夫皺起眉頭:

“我不明白。”

“我這裏有個人可以用。不貴!你和坎布齊亞談談,然後告訴我……”

“行,”說完,約瑟夫站起身來,“也許讓他活着做證人對我們更有用。在此之前,我們只當什麼也不知道。”

接着,約瑟夫從口袋裏掏出那把裹在報紙里的帶消音器的手槍。

“這是犯罪武器,”他把手槍交給了卡洛蒂,“也許能幫助洗刷馬耳他人的冤屈。上面沒有馬耳他人的指印。尊敬的律師,請您把它藏好,等待時機的到來。當然,會付給您酬金的。”

17

如果我具有軍人素質,我一定會對第九區伊波利特一勒巴路郵局局長立正致敬。他的藍制服勾起了我對青年時代的回憶。當年,我曾在“小卡西諾”的舞台上演出過大兵鬧劇。昏暗中,我看不清系在他鈕扣眼上的飾帶顏色。是榮譽勛位、農業獎章還是馬義桑勳章①或一級教育勳章?從他理成平頂的花白頭髮,我認定他得的是榮譽勛位章。在預備役士官的宴會上,我看見他坐在伊多瓦納的旁邊,享受着每月一次擺脫家庭生活的樂趣。一個穿灰罩衣的職員踩在板凳上,換下了剛燒壞的燈泡。我這才發現,授予分局長的紅色飾帶的勳章顯然是對他年逾五十的一種安慰。這是個認真對待自己職業的人。鼻子兩邊的皺紋爬上了他的臉。上等金屬架眼鏡、模範公務員的冷漠目光、負責收發本區內四個小區信件的重大職責,這些都證明此人舉足輕重,自然成了我目前最關注的對象。

①1913年創立的摩洛哥軍功勳章——譯者

春日的朝陽終於露臉了,似在祝賀我的調查有了進展。其實,這應該歸功於瑪麗絲。

今天用早餐時,她給我端上了一大杯咖啡。

“你猜我想到了什麼?”她問我。

“猜不出。不過我會知道的。”

“別開玩笑。假設敦刻爾克街的傷病保險金保管處欠着矮子的錢……這完全有可能。我闖進去,盡量多拿走一些廣告單來裝樣子,然後開始挨家挨戶推銷。”

瑪利絲真是聰明絕頂。我以特律代納大街上的一家酒吧為觀測所,看見她在一家家住宅門口進進出出。她那可愛的天藍色無邊軟帽一直扣到耳際,手裏還拿着我的公文皮包,給人以一本正經的印象。見她急匆匆地來到酒吧,我知道,她的第八次造訪有了結果。

“左面第三幢,”她有點激動,氣喘吁吁地說,“62號,過道底上靠右的那間。面朝院子,可惜,他不在家。”

“女門房沒有懷疑嗎?”

“一點也不懷疑。她還要我為她核查一下呢。看來,保險公司確實欠他的錢!”

儘管矮子不在,瑪麗絲並不沮喪:

“你不是對我說過,老拉埃蒂迪亞在信封角上註上起首字母D.C,煩請約瑟夫把信轉交她侄子嗎?你應該在這方面動動腦筋。”

二十分鐘以後,我來到巴黎第九區郵電分局大樓,找到了佩帶勳章的分局長。

“博尼什探長,”說著,我把三色名片遞了過去。“我希望得到您的指點,破獲一樁特殊案件,分局長先生。”

我自覺有點言過其實了。在郵電局裏有這個等級嗎?管它呢。我這是學伊多瓦納的樣。他認為只要多喊幾聲“局長先生”,就能平息胖子的火氣。為了攻破官僚的堡壘,可以不擇手段,從欺騙到拍馬全行。

“這個……我能為您幹些什麼呢?”

鏡片后的目光還是那樣冷峻。不過,老官吏已經網開一面了。也許他正在捉摸,我會用什麼樣的問題糾纏他?

“很簡單,”我帶着使他絕對放心的笑容說,“您一定聽說過馬耳他人。是這樣,我只有倚仗您才能抓住他。”

佩帶勳章的英雄往後退了一下,好像看到一個持槍兇犯突然衝進他的管轄範圍。他兩眼瞪得大大的,眼鏡滑到鼻尖上,連鼻子兩邊的皺紋也突然收縮起來了。

我繼續解釋著作戰方案:

“我得知,他通過封丹路上的‘科西嘉’酒吧接收信件。用的是他朋友約瑟夫-馬里亞尼的名字,也有可能是用自己的名字。”

分局長低下頭來,雙手合掌。這會兒,他很像一個教士。就差沒穿上我去科西嘉時的那件長袍了。他沉思着。他明白我想幹什麼。他久久地考慮着。一陣沉悶的冷場后,他說話了:

“總之,您想連續幾天或者幾星期檢查來往的信件!您知道不知道,這工作量有多大!”

我的這位“分局長”開始用嘆苦經來迴避了!我迅速打斷了他的話頭:

“在地址更改的情況下,不是可以要求郵局改投嗎?因此,我覺得我的要求並不過分,也不會增加工作量。我調查中的首要問題,就是了解馬里亞尼收到的信是給他自己的呢,還是給多米尼克-坎布齊亞的?這是馬耳他人的姓名。這並不難……”

我眼前這個預備役士官兼教士抬起頭來,雙臂無力地垂在兩邊。此刻,他可真像個不知所措的職員了。我成了他今天的掃帚星。

“您怎麼知道?”他說,“我是不可能把信交給您拆看的!”

我扮演起卑微的警察來了:

“當然不行……從薩爾坦寄信給馬里亞尼時,信角上會注有起首字母D.C,這本身就是一個記號。如果馬耳他人在巴黎,馬里亞尼會把信交給他。如果馬耳他人在別處,他會轉寄出去的。”

分局長揮起手來:

“可是探長先生,您有沒有仔細想過您的要求?馬里亞尼不能用其他的名字或地址,把信扔到巴黎地區的任何一隻信筒里嗎?您怎麼可能……”

“不冒險者將一無所獲,”我回答,“這是我的上司說的。所以,我只好冒這個險。我知道干這事不容易,可像您這樣的人肯定能對付得了……馬里亞尼也可能收到馬耳他人的來信。我這裏有他的筆跡樣張。您一通知我,我就來核對……”

分局長的口眼都豎直了。這會兒,他又像個殯儀館的員工了。他那憂傷的雙眉表明:對我這個警察的效率,他有點估計不足。

“那您可得每天早晚都呆在這裏,”他嘟噥着,“您想必知道,沒有法院的命令,我是什麼也幹不了的!”

“我帶來了,”我莊重地從公文包里掏出證明來。

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手。就在來此之前,我剛寫好那份別出心裁的報告。為了儘快完成調查,預審法官們習慣把他們的權力委託給警察。通常,委託文件被稱作囑託書。我手頭就有整整十二份不同案件的囑託書。為了這次用途,我寫了一份檢查信件的申請報告。還有兩份,是準備去另外兩個郵電分局時用的。沒人會核實這些報告的真實性。

分局長小聲念着申請報告,檢查我蓋上去的清晰的紫色印戳。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這份報告改變了一切。

“這個文件解除了我的職業保密義務,”說著,他恭恭敬敬地把報告放進了抽屜里。“今天下午就可以偵查了,探長先生……我要截下所有寄給坎布齊亞的信,以及標有字母D.C.寫給馬里亞尼的信,是這樣吧?”

“對,另外還有與這個筆跡相同的所有信件……”

我從口袋裏掏出在馬耳他人牢房裏找到的匿名信複製照片。我在起草申請報告時,馬賽寄來了這封信的原件。國家保安局的鑒定專家科卡涅把信件複製了好幾份。分局長端詳了一番以後,把它和我的那份申請報告夾在一起。

這會兒,他開始巴結起來了:

“我不太清楚,要是信件沒送到我的區里,或是留在收信總局,由收信人存局自取,該怎麼辦呢?”

“這一點我已經預料到了,分局長先生。我給十八區分局長寫了同樣的截查信件申請報告:馬里亞尼就住在韋隆新村。我還給盧佛爾街的收信總局您的同事寫了申請報告。他們統管全巴黎的信件收轉。正如我的上司所說的那樣,只要下功夫,事情必然成。稍一疏忽,就會前功盡棄。”

“喂,你那些花招有眉目了嗎,博尼什?”

就這麼一句話。他掛斷了電話。我匆匆穿過走廊,在胖子的門口敲了兩下,等着他那一聲命令式的“進來!”

他鐵板著臉,用陰沉的目光注視着我,也沒請我坐下,便毫無表情地聽我彙報今晨活動的結果。

“你要對我說的就這些嗎?”我剛說完,他就吼起來了,“遺憾,真遺憾,如今你只會調查女門房和郵局職員!虧你過去還是我最信得過的人呢。算我多嘴吧,你打算什麼時候逮住你那個馬耳他人?”

我雖已有思想準備,可還是受不了他那明顯的譏諷。似乎我從薩爾坦回來后沒幹過正經事!我已經贏了一分。全靠烈士街女門房的指點,還有瑪麗絲的可貴合作,我才找到了矮子的住處。我在郵局採取的措施,不用多久就會見效的。

“頭,我首先布下棋子。現在,我準備動用我的耳目了。”

胖子雙手插在背心口袋裏,仰面朝後,顯出越來越壯觀的大肚子。他那中國猿人式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線。顯然,他是在取笑我。他故意慢吞吞地說:

“你的棋子,別讓我笑話了!反正,已經不用在矮子身上白費工夫了。他已經被捕了。”

維歇納居然拿我的驚愕開心!

看來,庫蒂奧爾使出了十八般武藝。他的全方位進攻把我們遠遠地拋在了後面。

我痛苦地咽下一口唾沫。

“那約瑟夫呢,他們也逮住了?”

“沒有。你看看我桌上的電報吧。”

“馬賽地方司法警察處處長佩德羅尼致巴黎司法警察總署:請提供有關阿爾貝-莫萊羅的一切材料。此人無業、無固定住所,在海濱大道被聖吉尼埃分局夜間巡邏隊拘留。當時該嫌疑犯獨自一人駕駛一輛偷來的裝有闖竊工具的汽車。無法為自己出現在該地區說明理由。繳獲的鉗子、手套、面具和火焰切割器將轉交法院檔案保管室。現正在繼續審訊中。完。佩德羅尼(簽名)。”

我把電文緩緩放回桌上。我既失望,又慶幸:佩德羅尼是國家保安局的人,而不是巴黎警察局的人。有可能和他商量一下。看來矮子既沒有談及約瑟夫,也沒有談起馬耳他人……

胖子站起來,把眼鏡擱在帶有吸墨紙的墊板上。這是我和伊多瓦納在他生日時送他的。

“就差他的口供和招出馬耳他人的藏身處了!”他嘟噥了一聲。

“他不是這種人,頭。我很懷疑,馬耳他人會向他吐露秘密?真正知道一切的是約瑟夫,請相信我。現在要證實的是:他是否和矮子一起在馬賽……”

我考慮了幾秒鐘后,作出了決定。

“我到他酒吧去。我要弄清楚他在不在那裏!”

“沒必要,”胖子說,“他在那裏。他照常每天下午兩點開門。伊多瓦納在那裏,是他報告我的。當然,庫蒂奧爾和他的輕型車隊也在。我已經給佩德羅尼打過電話,先穩住他。我告訴他,我們正在作這方面的調查。當然,沒跟他談起馬耳他人的事。我特別告誡他,不要把這事披露給新聞界。那樣會妨礙我們調查的。現在,我在考慮:你要不要去一次馬賽,就煤炭商謀殺案審一下矮子……”

“這怎麼行呢!”我驚得目瞪口呆。

“可憐的博尼什!請稍微動一下腦筋好不好!第一:司法鑒定處的昂里奧在現場取證到一些尺碼極小的腳印,我希望你能記得這個細節。而矮子是個侏儒,或者說差不多是吧。第二:費魯齊在腦袋挨槍子前,曾被火焰切割器折磨過。馬賽人恰恰在矮子的汽車裏找到了火焰切割器。你不認為,這使我近乎得出一個結論,即:矮子、約瑟夫和馬耳他人是一個三人謀殺集團吧?”

“約瑟夫和馬耳他人是可能的,”我說,“不過我懷疑矮子會當殺手。我始終認為,他是個次要人物。當然,這是個壞蛋,可不是什麼大目標。只不過是個小撬竊犯而已。”

“就算這樣吧。可是我越想越覺得:你應該趕到馬賽去。在佩德羅尼把矮子解到博邁特監獄后,立刻審問他。”

胖子的傲慢勁平息下去了。這可以從他與深入思考成比例增長的困惑表情上看出來。現在,我可以反駁他,而不致招來他的怒斥。我懷疑地指出:

“如果說,矮子在佩德羅尼的酷刑下也沒有吐露一詞,我懷疑他會對我說什麼真話!我還是想在郵局裏找到線索。”

維歇納正想躺倒在那張大統帥椅子上,聞聽此言后猛地僵住了:

“別再用你的郵電局來惹我發火了,博尼什!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憑你眼下的這種做法,你永遠也抓不到馬耳他人!”

18

老掉牙的出租汽車發動機在大門前發出爆燃聲,把羅什-馬里亞尼嚇了一跳。他那黝黑的皮膚上還流淌着游泳池的水珠。半敞開的浴衣里,顯露出摔跤運動員般的胸脯和濃黑的胸毛。島上,五彩繽紛的小鳥在棕桐樹和椰子樹上啁啾囀鳴。雖然戴着墨鏡,火焰般的太陽看上去仍然十分耀眼。

那個走在相貌醜惡、提着沉重箱子的黑人身旁的人是誰?羅什-馬里亞尼眯縫起眼睛,認出了草帽下的一頭金髮。他趕緊走上前,向馬耳他人伸開了雙臂:

“多米尼克……是你啊!”

兩人擁抱在一起,不停地拍着肩膀,好一會才鬆開。

“歡迎你,”羅什說,“你應該通知我一下嘛。好讓我到機場去接你。”

司機數點着馬耳他人付給他的那疊古德,悄悄離開了。

“我們從沒見過面,你怎麼接得到我呢?”

“嗨,這還不容易,”羅什說,“一個金髮男子,再好認不過了。你知道嗎?這裏也有法國報紙。所有的報上都有你的照片。”

走進殖民地風格的豪華別墅后,兩人又親切地互相打量着。馬耳他人暗自比較起羅什與他表弟約瑟夫相貌的異同。他們很不相像。羅什五十來歲,像個富有魅力的田徑運動員。他是科西嘉南部山地那邊的博尼法喬人,那裏的氣候造就了他。而約瑟夫是山地這邊的巴斯蒂亞人。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選擇了相對平靜的生活:終日在晚會上遞茵香酒是沒什麼刺激可言的。不,約瑟夫不像羅什。他頭戴着那頂可笑的小帽,簡直像個猶太教士……和羅什在一起,馬耳他人毫不懷疑,他遇上了一個無論精力或財力都極為強大的人。他是這一夢鄉幻景中的特權分子。

羅什挽着他的臂膀來到起居室:

“我的黑人女僕們會照看你的行李的!”他說,“天氣這麼熱,你一定渴了吧。喝潘趣酒①還是香檳?”

①用酒加糖、紅茶、檸檬等調製的飲料——譯者

“先洗個痛快澡吧,”馬耳他人感激地微笑着。

羅什跑去吩咐下人準備好浴室。

豪華和異國溫馨交織成的情調吸引着馬耳他人。他不由自主地受到了感染,甚至讚賞不已。領主式的起居室直通備有藤條椅和彩色靠墊的大陽台。他的目光投向橢圓形游泳池。在一望無際的全景里,用藍色馬賽克砌成的游泳池四壁與一泓碧水渾然交融。多米尼克又往下看去。在沿山丘延伸的刺柏和歐洲夾竹桃的盡頭,太子港海灣映入了眼帘。“天堂,”他喃喃自語着,幾乎被這一番美景攪得心緒紛然。

室內的陳設頗具情調,堪可與戶外的風景媲美。壁爐的青銅柴架上架着兩塊劈柴,這在熱帶純屬毫無用處的奢侈。空調機在屋內發出嗡嗡的響聲,更加深了這種超脫塵世的印象。牆上掛滿了樸素的海地風景畫。這是一些奇特的、無透視感的平塗畫,但同時充滿了神秘、超自然和世俗的風味。無論是這些畫,還是花園裏乃至伸向湛藍色大海的山丘上,都呈現出反差強烈的色彩。“簡直跟我剛才看到的五顏六色的遊覽車一模一樣,”他心想。

是啊,要是機遇向他微笑,馬耳他人也能利用帶來的錢在這裏重整家業,擁有一幢同樣的房子。羅什像兄弟一樣收留了他,這是沒有問題的。可總不能無限期地呆在他家裏。即使女人能帶來比持械搶劫更多的錢,馬耳他人也不想在這裏當皮條客。這不合他的性格。他寧可冒險。

“你的房間準備好了,”羅什手裏拿着一瓶香檳酒,出現在起居室的另一頭。“我的女僕約瑟芬會替你安排的。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克里奧爾女人。隨後我們就共進午餐。”

他拿起一隻杯子,又說:

“塞扎爾是我的廚師,有點本事。烹制海地名菜的好手。你快去洗澡吧。”

從二樓的卧室里,馬耳他人可以直接跳進游泳池裏。他的心口又隱隱作痛了。要是曬得黝黑的多麗絲躺在這天藍色的石板地面上,該有多麼美麗啊!他陷入了沉思。纖細的金鳳花瓣盡情享受着熱帶的陽光。這紅色的花朵,使他回憶起昨天在紐約中途着陸前海天之間的血紅色晚霞,使他聯想起自己的命運。

有好幾天,瑪麗絲和我在進午餐時一句話也不說。兩人久久地望着盤子發獃。她想她的,我想我的。這不會影響我們的默契。恰恰相反,這是一種互相尊重的形式。一段時間以來,我倆就是在經歷了這種時刻之後達到和諧的。我反覆思忖着那些線索。瑪麗絲知道,這決非易事。她懂得,她的沉默和存在對我是同等重要的。郵局分局長那裏沒有消息。看來約瑟夫-馬里亞尼是用電話來處理一切事務了。要麼就是郵局職員們沒能從第九區的信海里找出寄往“科西嘉”酒吧的信。無論哪一種假設,都不能使人樂觀。瑪麗絲解下圍裙,放在椅子上,面朝我坐了下來。我看着她,總覺得她比誰都美。我對她鍾情一笑。她那嚴肅的神情表明,她此刻正沉浸於“女偵探”的角色之中。

“羅歇,我想到了一個問題。你不要這樣憂慮。依我看,郵局職員們是不可能把所有寄給馬里亞尼的信給你送來的。那個分局長對你說過,這種事工作量太大。不管怎麼說,即使他們盡了全力,也難保不會漏掉一封,而漏掉的可能正是你需要的。我有個主意。”

我一口喝乾咖啡,側身傾聽。瑪麗絲腦子裏總有一些好主意。自從我幹上追捕壞人這一行當以來,這已經不是頭一回了。

她雙手摟着我的脖子。

“……要是你給‘科西嘉’酒吧寫一封交坎布齊亞收的挂號信,情況會怎麼樣?這封信肯定會引起郵局職員的注意。這樣,你就能核實他們是否賣力了。”

“你瞎扯些什麼呀?”

我生氣地推開了她。瑪麗絲沒有發火。她帶有一絲憐憫的微笑看着我。

“你聽我說完嘛,”她接著說,“一封從科西嘉寄給多米尼克-坎布齊亞的挂號信,寄給酒吧也行。你想,約瑟夫該怎麼辦?寄給馬耳他人的信,他絕不會收下的。所以,只有兩種選擇:要麼把信退回去,要麼乾脆把新地址告訴郵遞員。你在聽我說嗎?”

我把手搭在瑪麗絲手上,為剛才的壞脾氣向她道歉。看來,她的這個主意還不壞。這樣就能縮小監視的範圍了。不錯。可是……

“不錯,可誰能給馬耳他人寫這封挂號信呢?信里寫些什麼,才不至於被懷疑呢?這信應該從薩爾坦發出,而且,至少是約瑟夫熟悉的字跡。否則,他會起疑心的。”

“是這樣……你不是對我說過,你在拉埃蒂迪亞姑媽的箱子裏,看見過馬耳他人的文件夾嗎?”

“不錯。我把裏面的文件偷走了。”

“還記得裏面有什麼別的東西嗎?”

“對呀!”馬耳他人手寫的履歷複本映現在我的眼前。

“這不就成了……只要讓拉埃蒂迪亞姑媽寫一封要回執的挂號信。寄到約瑟夫那裏,讓他轉給馬耳他人。信封上的地址請她寫。約瑟夫認出字跡后,就會退回或是轉寄出去。”

我抑制住不耐煩的情緒。

“怎麼向拉埃蒂迪亞解釋這樣做的理由呢?”

“很容易,我的大孩子。我們給她寄一封打字的匿名信。她會想,這是出於謹慎,而不得不如此。但她肯定會相信,這是馬耳他人寫來的。你想,那可憐的老太婆會往深處去想嗎?要是在信里夾一張一百法郎的票子,那就更有把握了!”

瑪麗絲真是個機靈鬼。其實,她應該在我的職位上為維歇納效勞。不過,要不了一星期,她就會吃不消胖子的心血來潮的。

“那麼,從哪裏把信寄出去呢?”

“從封丹路吧。即使拉埃蒂迪亞偶然想起要看一下寄信郵戳的話,也不會露出馬腳。我們呢,就來觀察郵局職員們是否認真監視有關約瑟夫的信件。一般來說,他們應該通知你的,因為我們在信封上寫了‘科西嘉’酒吧的地址。”

“你不覺得這樣干有點太過份了嗎?”我仍然抱着懷疑的態度

“不會的,小寶貝。你那位赫赫有名的頭兒不是說過么:‘相信運氣的人最走運’。我是相信運氣的。”

也只好碰碰運氣了。整個案子的偵破情況糟透了。根據維歇納截聽來的巴黎警察局報告,庫蒂奧爾的調查陷進了蒙馬特爾的沼澤里。對托利的審訊一無所獲。正如我預料的那樣,儘管佩德羅尼拳打腳踢,用遍刑罰,矮子還是隻字不吐。

而我呢,不得不承認這回胖子是有道理的。我正經歷着一個從未有過的倒霉階段。

19

太子港一片歡騰。城市在鼓聲咚咚中忘卻了它的不幸,沉浸於節日般的狂歡中。全城熱烈歡迎馬格盧瓦爾上校的歸來。上校在北方省和中央省的競選活動中得到了選民的支持。大教堂的鐘聲迴響在玫瑰色和白色的雙塔鐘樓上空,慶祝上校的勝利。塔頂上吹的信風無情地驅散了藍天裏的幾縷雲彩。聖特立尼達教堂也回報以一陣排鐘聲。馬斯廣場上空,飄揚着海地共和國的紅藍雙色國旗。

埃斯蒂梅-杜馬塞總統得到的只是黑人的宣誓效忠。他的後任保爾-馬格盧瓦爾將成為黑白混血兒的總統,上校在大獲成功的巡迴競選期間確認了這一點。混血兒們鬆了一口氣。格朗德路的燕尾旗上,用金字表達了他們的感激之情:“歡迎我們的救星”。鮮花編綴成的拱門幾乎被他的畫像壓塌了。人們有節奏地用克里奧爾語高呼:“光榮屬於強人馬格盧瓦爾!”舞蹈演員像過狂歡節一樣歡歌勁舞。姑娘們鮮艷的舞裙緊繃在身上,顯出了優美的髖部曲線。

對於席捲全島的盛大狂歡,馬耳他人是不能無動於衷的。每一次事變都會演繹成一個節日。布勒路豪華宮邸的柵欄前,擁滿了向政府首腦歡呼的窮人和富人。馬耳他人好不容易從人群里擠出了一條小路。馬格盧瓦爾上校在此宴請島上那些及時歸附的人士。為了增強慶典的莊重氣氛,邀請了各國外交使團。

今天早上,多米尼克收聽廣播得知,上校成了三人軍事執政委員會的首腦,這是他向總統寶座邁出的第一步。多米尼克鄙視政治。正如羅什-馬里亞尼暗示的那樣,對他來說,重要的是要得到當地要人的重視,才能在這個熱帶天堂重新發跡。羅什很喜歡強權政體。更何況,長期以來,他始終忠於他的朋友、強有力的保護人保爾-馬格盧瓦爾。

幾個黑人士兵穿着藍軍眼,引人注目地站在門口,負責接待赴宴的客人。、多米尼克出示了官方通行證。

“我一會兒就來找你,”羅什把諸束交給他說。“我去買些小雪茄,順便把車停放好。這裏所有的人都認識我,我不必用自己的車了。”

豪華府邸的客廳里和草坪上,擠滿了軍政各界的頭面人物。婦女們粉褐色的肌膚上,閃耀着黃金和寶石首飾。夕陽下閃動着潔白的無尾常禮眼,使人忘記了海地是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度之一。

馬耳他人饒有興緻地欣賞着此地帶花邊的軍人制服,並將其與摩納哥親王宮廷衛隊的服飾相比較。“簡直是一幕輕歌劇!”他在心裏嘀咕了一句。他悄悄地來到窗邊,手持一杯香檳酒,以掩飾自己無人搭理的窘態。他那高大身材和發達的肌肉,金頭髮,藍眼睛,以及羅什借他的那件潔白的無尾常禮眼,吸引了不止一個女性的目光。這些目光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在閉塞的島國社交場合,他具有極大的魅力。在異國他鄉,冒險家們的英俊形象永遠受到青睞。

多米尼克凝視着沉入海灣的一輪落日。太子港沉浸在淡紅色的晚霞里。戈納夫島的模糊輪廓已經隱沒在夜幕之中。羅什把他從沉思中喚醒了:

“來,”他說,“我給你介紹一下。”

馬里亞尼打扮得非常漂亮。他穿了一件深藍色無尾常禮服。馬耳他人注意到,他的扣眼上繫着一條桔紅色的綬帶。多米尼克聽任他把自己引到今晚的主角身邊。保爾-馬格盧瓦爾被親信們的頌詞捧得暈頭轉向。他的身邊簇擁着自己的幕僚:拉佛將軍,軍隊參謀長,在最後一分鐘時才歸附於他;勒弗爾特上校,剛剛被任命為旅遊國務秘書。在這個除了香蕉和咖啡外再無其它資源的島國,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職位。婦女們美艷奪目。如果多麗絲能出現在這個太陽和音樂之鄉,那就更是錦上添花了。

“世界上最好的醫生都是海地人。連美國也要從我們這裏挖人。所以,我要採取措施讓他們留在本國。”

多米尼克欠身致意。羅什已經對他談起過上校那欺世盜名的出身。上校又問:

“博士,您打算在我們這裏呆多久?”

“幾個星期,我的上校。在這段時間裏,我要為兒科學著作收集資料,準備回到倫敦后出版。”

“好極了,卡林頓博士。孩子,只有他們才是希望!我非常熱愛孩子。特別是他們的年輕母親。”

說完這句俏皮話后,上校轉過身去,和另一個人談起話來。那人身穿的制服,說不上是像博物館的守衛,還是像要狗熊的藝人,或者像拿破崙時代的中士?

“你來跳舞嗎?”羅什拉着馬耳他人向花園走去。

他自己趕緊向上校身邊最漂亮的女人走去,把她拖到花園的小徑上。這是個眼睛閃亮的混血女人。躲在游泳池邊矮棕櫚樹后的樂隊奏起樂來。羅什的女舞伴隨着倫巴舞的節奏擺動起來。

羅什向馬耳他人瞥了一眼,意思是說:

“別獨自獃著。”可是,他怎麼能理解,多米尼克無法忘懷多麗絲?

“卡林頓博士,您對這個晚會感想如何?”

有人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臂膀上。戒指上的鑽石在聚光燈照耀下熠熠生輝。馬耳他人不喜歡戴戒指的男人。但在這裏,一切都不同了。他努力裝出笑容,剋制住自己迅速增長的猜疑。記得,有一天在馬耳他與學校同學玩球,一條蛇從球落下的石塊底下鑽了出來。從此,他懂得了什麼叫恐懼。

“好極了。光榮屬於馬格盧瓦爾上校!”他想起燕尾旗上的口號。

“謝謝!剛才,我聽說了您的大名和職業。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貿易國務秘書呂克-富歇。我以政府的名義向您表示歡迎。”

多米尼克裝出受寵若驚的樣子,恭敬地屈了屈身子。政治家接著說:

“我的名字不難記。富歇,就是拿破崙的警察大臣那個姓。他的名字叫約瑟夫……在科西嘉,有許多叫約瑟夫的。我記得,羅什有個表弟也叫這個名字……”

多米尼克很不喜歡此人假惺惺的腔調。這傢伙,他突然間把自己置於他監視之下了。馬耳他人捉摸着,這個裝模作樣的部長到底要幹什麼。他本能地感到,此人可能會加害或者利用自己。現在該輪到自己來施展手段了。

“毫無疑問,‘海濱兄弟’是海地最好的樂隊,”富歇說,“上校希望用最動聽的音樂來為最漂亮的女士伴舞。”

在兩段喧囂的倫巴舞曲之間,羅什帶着他的舞伴旋轉着經過窗口。

“晚會棒極了,”馬耳他人得體地回答。

“還有其它晚會呢。這個島生來就是讓人賞心悅目的。可不該有什麼憂慮呀……尤其是您,羅什的朋友……您將看到。海地人的待客是世界上最熱情的。”

似乎為了證實國務秘書此言之不謬,五個笑容滿面、胸肩袒露程度已達禮儀極限的年輕女子走過來,圍着他們轉了一圈以後,又去和她們的倫巴舞伴會合了。

馬耳他人不知所措地望着呂克-富歇。他無法抑制住強烈的厭惡感。

“瞧,您的朋友,”富歇指指在舞池裏縱情狂舞的羅什,“他起初也有點小麻煩,可是很快就過去了。他可是發了大財,是個走運的人。”

“我不明白,”馬耳他人說。

“您會明白的,”富歇微笑着堅持道,“我是貿易國務秘書,可我還是上校的私人參謀。我一直追隨着他在總統衛隊裏效勞,也就是說,在警察局裏……在這裏是一碼事……上校剛剛任命我為分管總統衛隊和內務部的國務秘書。因此,我有幸在您逗留本島期間負責您的安全……”

馬耳他人好不容易才抑制仁沒打顫。

“祝賀您,部長先生,”他說,“上校作出了最好的選擇。”

樂隊吹奏敲打得更起勁了。馬耳他人開始討厭起倫巴舞、撩人的姑娘和富歇的曖昧言談來了。

“我希望和您面對面地在我辦公室里安靜地談一次,”富歇接著說,“就在總統府旁邊。後天10點,您看怎樣?我很欣賞英國人在各方面的能力……”

他又一次把手擱在馬耳他人的臂膀上,向他告辭:

“對不起,我看普羅斯佩-馬凱斯上校打算走了……我得和他說幾句話。後天10點,說定了?”

“非常榮幸,”馬耳他人回答。

“我將把您介紹給太子港警察局長馬凱斯。您也許用得着他,誰知道呢!很榮幸能認識您,親愛的卡林頓博士。”

馬耳他人回憶起這個薈集了當地美人和可疑政客的瘋狂晚會。他回到床上,打開床頭燈。倫巴舞曲煩人的節奏還在他的腦海里回蕩……已經清晨四點了,羅什還沒有回家。多米尼克借口頭痛,由鄰居珀蒂博納爾眾議員的司機送回家來。他久久地凝望着滿天繁星,漸漸平靜了下來,回味着富歇的話。

他下樓來到起居室,決定在那裏等候羅什。山坡上的松林一片漆黑。馬鞍峰威嚴地矗立在慘白的月光里。寂靜中,只有小山坡瀉下的瀑布潺潺細語,似一縷細細的遊絲穿行在咖啡樹叢中,時隱時現。海灣在拂曉中漸漸蘇醒。小船上的舷燈交叉映射。附近。港口燈塔的光束有規律地掃射着大半個山丘。

馬耳他人正欲重新回房裏去,兩道汽車燈柱射進了起居室。羅什稍帶醉意地闖進門來。“和這個女人在一起,我簡直沒辦法!”他咕噥着,“沒能把她帶到這裏來……我累壞了!”

他把上衣扔到長沙發上,鬆開領結,敞開襯衫領子:“你怎麼樣?”他問。

“我嘛,我和富歇打了一次交道,”多米尼克回答,“後天上午10點,我得去見他。既是邀請,又是傳訊!”

“這麼說,他知道你的情況了,”羅什的酒醒了。“我不清楚,但他肯定知道了。”

他打開嵌在細木護牆板里的小冰箱。

“威士忌?”

“謝謝,”馬耳他人說。

羅什倒了滿滿一杯“長腳約翰”牌威士忌,一口喝了下去。

“據我對他的了解,他會要求你為他工作,”他又說、“他是一貫這麼要挾的。”

“那怎麼辦?”

“這樣,他說什麼你都答應下來。過幾天就會清楚的……杜瓦利埃博士是反對派的頭目,他時刻打算着要上台。這是富歇的眼中釘。他會給你一個溜走的機會……”

“這倒是很有意思的!”

“比你想像的更有意思。杜瓦利埃在附近的幾個島上到處周遊,古巴、牙買加。英國人把他趕出了巴哈馬群島,但他在法屬安的列斯群島有一些支持者……其實,他是個野心勃勃的煽動分子。伏都教士們支持他。巫術是這個國家的靈魂。馬格盧瓦爾知道,杜瓦利埃是個危險人物。他要不惜一切手段消滅他。富歇肯定通過英國代表團調查過你了。不難發現,卡林頓博士是不存在的……我始終認為,搞假身份是件蠢事。帕特-福爾應該給你弄一個在戰爭中死去的人名才對。他那裏有的是!”

“反正,管他什麼杜瓦利埃不杜瓦利埃,”馬耳他人說,“幹掉一個傢伙不算什麼,就算是個黑鬼也無所謂,只要能太平無事就行!”

“誰對你說要幹掉他了?這裏有個玩弄手腕的問題。別的都是假的。你會得到你所需要的錢和官方證件的。這都是虛張聲勢!十年前,他們對我也來過這一手……你要是有錢大把大把地去賄賂,就會讓他們忘掉一個星期前要你做的事……追逐影子一樣的人物,是要花費時間的。這裏的政權不斷地在更迭。昨天還是階下囚,明天就可能成為總統。只要有點外交手腕就行了……”

“他們很快就會懂得,我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裏……”

“你完全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我在雅克梅勒有一座別墅。我安插在那裏的姑娘跟一個中央情報局的美國佬私奔了。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把別墅交給你使用。別墅名義上屬於特雷莎-魯伊斯,她是我在聖多明各特魯希略城裏的合伙人。顯然,她想在那裏幹些什麼事。如果你對此感興趣的話……”

“富歇知道這座別墅嗎?”

“我不清楚。你放心吧,這裏一切都好辦。”

馬耳他人憂心忡忡,似乎陷入了沉思。該有所作為了。自從到海地一個多月以來,他按兵不動,沒有採取任何有利可圖的行動。當然,羅什會借錢給他,但多米尼克不習慣與別人發生債務關係。他走近具有英國殖民地風格的桃花心木五斗櫥,望着上方的聖多明各地圖,仔細地端詳起來。

他預感到,如果接受了富歇的建議,生活的車輪將會改變方向。他將得到警方和軍隊的保護。既然羅什的女友想在聖多明各干點有名堂的事,那他也完全能從中得到好處。

這是再一次走運的絕好機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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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洋大追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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