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反抗

4、反抗

不必經過考試(其實回答了大致上相同的問題),我從初中部升上高中部,但是桐朋並沒有大學。

對對對,在這裏必須事先澄清一件事。我上的是桐朋學園的普通部,跟出了無數類似小澤征爾之類的傑出音樂家的音樂系完全不同。因我莫名地喜歡古典音樂,所以帶有人誤解我是音樂系畢業的緣故,特此聲明。

我念的是普通男生部。女生都在完全不同的地點(音樂系在女生部),加上我不參加社團交流活動,所以初高中六年來,從未到過女生部一次。畢業很久之後,當我跟當時的同學提起我沒去過女生部時,他們都嚇呆了,說:

“你真的上過桐朋嗎?”

話說進高中后,不能像初中時代那般優遊自在了。總之,我生於“嬰兒熱”的顛峰期,乃是考試戰爭激烈的學年。

而且,從我們那年開始改變課程,我們是所謂的實驗個案,必須面對考試製度,從高中起依成績分班,數學或英語等主要科目成績優良者在A組,不好的在E組,中間分成B、C、D組。

我在高三以前一直在“中間組”,不上也不下,總之,每學期分班一次,考試成績分數好的,就上去上面的組,不好的就下去,相當嚴格。可是,不管老師們如何煽動學生的競爭心,對於初中三年來悠閑度日的我來說,完全不見效果,依然保持從容不迫的氣度。

倘若不這樣做,我一定受不了。

那種生活,總算掙扎着度過了。舒爾茲的《史諾比與查理布朗》漫畫中,有個好勝的女孩露絲,以及時常抱着毛毯吮手指的弟弟雷納斯兩姊弟。當露絲把雷納斯送去學校,說了“慢走,路上小心”之後,一定追上去喊:“好好活下去哦!”我對這種感覺很了解。

成為作家后,我去過桐朋母校兩次,不僅是班主任,就連教現代國語的老師也想不起我是誰(國語是我極少成績好的科目之一)。看來我是個令人印象模糊的人。

那麼,說我是個認真的學生嗎?確實,在不惹是生非的觀點上也許算是認真,但我內心卻有強烈的反感。

那樣子加速了我對小說,以及從那時起對電影熱衷的感情。每當老師提一句“考試”時,我就一步一步地遠離用功讀書了。

托福,我的成績慘不忍睹。我讓自己沉迷在小說世界,好忘記那種凄慘的回憶,周而復始。

我很了解赫塞的《車輪下》主人翁的心境。拉克提爾的《叛逆子》小說中,說的是一名被學校驅逐的猶太少年,跟一個唯一和猶太少年聯繫友情的少年的故事。我根本不了解猶太人問題,卻對這部小說留下奇妙的印象,多半是因為恰好是我那段時期的心情之故。

我躲不開就在眼前的“學校”,我也不能逃避“考試”。

如此一來,我只剩下看小說和寫小說的方法來保護自己。那段時期我沒有稿紙,我只能在線條很細的報告紙上,用小小的字體密密麻麻地橫寫我的小說,跟現在“通風良好”的字體比起來,簡直判若兩人。

我之所以用報告紙寫稿,是因稿紙只能寫四百個字,又要花錢買的理由。而且報告紙的面積較小,我可以藏在大本筆記簿下面。

回家后,我先攤開數學筆記和問題集,報告紙擺在其上寫小說。有人想進房間時,迅速把報告紙藏在筆記簿底下,假裝在用功。

當母親拿點心進來時,我覺得抱歉而心痛。也許母親覺得不可思議,我那麼用功記憶,幹嘛成績不會變好?

那時期寫的已經不是懸疑小說了。我曾模仿福爾摩斯寫了兩三篇,以及一兩篇寫到一半就放棄了。

我領悟到自己不會寫懸疑小說,(怎麼現在寫起這種東西來,奇怪。)所以轉向普通的小說。總之,我想寫懸疑小說,對於風景、登場人物的心理描寫也很感興趣,然而故事一直沒辦法進展。

因着沒有讀者和編輯,我覺得不必勉強自己去寫懸疑小說,於是轉變方向,改寫以中世紀歐洲為舞台的騎士小說。不妨說,那是一個可以使我遠離一切包圍我的狀況的遙遠世界。

所謂的騎士小說,並不是冒險浪漫故事。

被逼政治性結婚的年輕王子和他年長的妻子,加上對王子忠心的騎士之間的三角關係,相當嚴肅的故事。實際上,我沒有任何資料,也沒素材,光是憑想像來描寫城堡,或者分析複雜的戀愛心態。若是用稿紙謄寫的話,將是一千五百張稿紙的大長篇,現在想起來也自覺了不起。

至於內容方面,不到一半就寫不下去了。那是高一到高二的事。

我寫這篇小說的契機,乃是那時期熱衷茲維克的《瑪麗·安特華納》。

若果說造成我寫小說的契機是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的冒險》的話,使我下決心一輩子寫下去的就是茲維克了。

生於奧地利,在維也納的優雅文化中長大的茲維克,跟赫塞的樸素、老成風格完全迥異,他有纖細的神經和洗鍊的風趣。

茲維克出生在富裕之家,在藝術氣氛里成長,十六歲出版處女詩集而被譽為天才。二十六歲時,在維也納最具傳統的布魯克劇院上演他自己創作的戲劇。他是藝術家,又是在最幸福的環境下培養出來的樣版。

用沒有一件事如願以償的自己相比,我是何等羨慕茲維克這位作家,想必大家可以了解吧!然後,當我讀了他的自傳《昨日世界》,知道年輕時代的茲維克幾乎不承認運動的價值,到了十八歲還不會游泳時,我的確很高興。我是十七歲那年學會游泳的。

然後,他在自傳中的一句話:“不注重肌肉鍛煉的人,其後還是可以恢復過來——只有趁年輕時學習敞開心思的人,其後才能將全世界捕捉在自己裏面。”我把它摘錄在手冊里,告訴自己就是這樣。

當然我對茲維克熱衷,不是因着羨慕他的境遇,而是他的小說真的有趣。

向浮洛依德學習過的茲維克,每一篇短篇小說都運用有魄力的筆鋒,把人間的熱情一剎那捉住。

《牧人的二十四小時》、《薄暮》、《燃燒的秘密》等等,我對他的華麗文采,以及出色的寫作技巧,不知沉醉多少次。

最有決定性的一本書,則是茲維克唯一的長篇小說《焦躁的心了》。說是長篇,若是跟托爾斯泰或羅曼羅蘭比起來,那就不算長了,而我還是一口氣看完了。

一名青年將領和腳部不妥的少女之間的故事,卻因把同情和愛情搞錯而發生悲劇的故事。讀過以後,令我覺得原來傑出的文學也有有趣的一面。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文學價值高的作品,都是艱深難懂又不太有趣的。可是,這本書如此有趣,而且擁有傑出的文學價值,使我受到不少衝擊。

不如寫小說吧!到這時候,彷彿覺得還留下的一點遲疑完全消除了。

不過,慎重起見,讓我補添一句話,由於茲維克是猶太人,其後在歐洲被納粹的爪牙追殺,第二次大戰中,他在亡命地點巴西自殺身亡。過度重視精神和藝術的茲維克,始終無法忍受苛酷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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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川次郎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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