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障
紫衣女子身子輕飄飄落入懷中的剎那,靈修就看得出她已經被邪魔所害——如若說上次被羅萊士吸了一部分血的傷害只是讓她落入輪迴,那麼這次,便是永無超生的毀滅。
她所有的血都已經被吸干,神智已經離開了身體。
“迦香……”竭盡了全力,卻依然來得遲了。靈修的臉上再也不能毫無表情,一種深刻而劇烈的變幻蔓延在他眼底,痛苦、絕望和仇恨如同火一樣燃燒,手指握緊了青霜劍,他喃喃低語着,霍然抬頭,長劍直指破棺而出的金髮男子。
純金色的長發因為長年的黑暗而變成了接近於銀白的淡金色,凌亂的長發下,湛藍色的眼睛深陷了下去,手腕上是被自己割開的血口子,百年的禁錮讓身心都處於崩潰的邊緣,昔日英俊倜儻的貴族公子,此刻形容枯槁得宛如風乾的屍體。
然而,一看到對方的長劍指了過來,消瘦的手迅速探出,拔起了迦香方才用來撬開牆壁的西洋長劍,錚然回指破門而入的青衣劍仙,用嘶啞的聲音低喝:“把羅莎蒙德放下!”
“你這個邪魔害死迦香……我殺了你。”千年來的修心養性,第一次感覺到殺氣充溢在自己心裏,靈修放下手、抬起眼睛,冷喝中青霜如同閃電般刺出。
青色的閃電下擊,就在那個瞬間、羅萊士轉動了手腕,手中西洋劍平舉上去,格擋在頭頂、雙臂封住了縱向貫穿下來的力量。同一時間,他雙手握劍以加強劍刃上的力量,旋轉劍身,將下劈的青色長劍帶離原有方向。
鋼鐵和鋼鐵的交擊發出刺耳的聲音,兩把劍之間閃出了火光。
青霜一擊未果,如同一道光般瞬間返回了靈修指間。
空蕩蕩的毗河羅窟中,兩名男子持劍相對默立。方才短兵相接的試探讓雙方心裏都有震驚的意味:羅萊士手腕上的傷已經被震裂,再度流出血來,長劍上也割裂了一個缺口——他已然雙手握劍以消解對方的力量,卻不曾料到這個清瘦的東方劍客一擊之力竟然強大到如此,長年的禁錮讓他身心都受到了極大的消耗,只是接了那樣一劍、便連連倒退靠到了牆上。他知道自己無法堅持久戰下去,必須速戰速決。
青霜的光芒流動在指間,靈修的臉色卻更加凝重:他不曾料想這個邪魔在看起來如此衰弱的時候,居然還能接下他的一擊!那樣厲害的邪魔,難怪迦香會幾度被其加害。
“嘿,”殺氣在眼中涌動,他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閃電般拔劍。
連續不斷的“叮叮”聲回蕩在毗河羅窟,雙劍交擊中,羅萊士因為體力的枯竭而連續後退,卻仗着西洋劍的長度優勢一連幾劍劈向對方的膝蓋和雙肩,角度刁鑽毒辣,那帶有弧度的劍刃能將所有力凝聚在一點上,對抗着青霜上傳來的連續不斷的壓力。
這樣迥異於中原的西洋劍術顯然讓蜀山來的靈修略微吃了一驚,就在他手微微一緩的剎那,羅萊士屈腿蹬地,身形前突,雙手握劍從他頭頂猛然合身縱劈而下——那樣強的力量,讓靈修不得不同樣雙手持劍,從下而上地格擋。
兩把劍十字交錯,那個瞬間,面對面的兩個人之間距離只有幾寸。
黑色的眸子和藍色眼睛冷冷對視,剎那,彷彿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驚人的執着和堅定,兩個人的眼神同時微微一變,若有所思。
力量的膠着只有一瞬,然後兩人同時低喝一聲,發力震開了對方,各自退開一丈,冷冷看着彼此。長劍因為方才瞬間的巨大力量,依然在空氣中發出輕微的嗡嗡聲。
“你是靈修?”從方才的交手裏,慢慢明白了這個青衣人的身份,羅萊士眼裏有恍然的神色,卻是立刻消弭了敵意,落落大方地伸出手來,“羅莎蒙德……不,迦香經常和我說起你。”
“迦香?”愣了一下,靈修不可思議地抬頭看着面金髮的男子——迦香……迦香和這個西方來的邪魔說起他?怎麼可能……她居然會和這個前邪魔說起他?
“她說你曾是她的情人,卻已經不愛她了。”羅萊士收起了劍,聳聳肩,然而蒼白的臉上依然有百年禁錮后留下的虛弱神情,“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們為什麼變成這樣——我的天,她說你整整三百年沒有和她說過話!她受不了,所以離開蜀山來到了這裏。”
這樣直言不諱的話語,彷彿刀子一般刺入靈修的心裏,他面色轉瞬蒼白。
“情……情人?”金髮男子這樣的稱呼,顯然大大出於他們平日含蓄的言詞之外,靈修喃喃重複了一句,“不是因為飛天舞的緣故么……迦香因為這樣,才離開蜀山?”
“任何女人都不能忍受三百年不說話吧?哪怕是羅莎蒙德。”羅萊士詫異地看着恍然大悟般的青衣劍仙,不明白這樣簡單的道理對方怎麼會到如今才明白。
“可她是劍仙,怎麼會覺得寂寞……”依然無法理解迦香的心情變化,他訥訥回答。
“為什麼劍仙就不會覺得寂寞了呢?我不明白你們的天帝和劍仙都是怎麼一回事,”聳聳肩,羅萊士有些疲憊地笑了笑,看着面前的男子,“在我看來,羅莎蒙德不過是個可愛的女人——儘管她象天使一樣純潔,玫瑰一樣嫵媚,王后一樣高貴。”
“住口!”再也無法忍受面前這個吸血鬼這樣放肆地議論迦香,靈修衝口喝止,青霜劍重新平舉,對準面前的金髮男子,“你這個邪魔,不許對迦香那樣放肆!”
“為什麼不可以?就因為我是個吸血鬼而她是個劍仙?”滿不在乎地聳聳肩,看着對面提劍的男子,羅萊士卻沒有伸手去拔起自己的長劍,“可是我們彼此相愛——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的。”
彼此相愛!
那樣簡單的四個字,恍如魔咒般將蜀山的劍仙定在原地,無法動彈。
原來是這樣……原來真像是這樣?!所以輪迴之後,迦香已然徹底忘記他的存在,卻念念不忘回到高昌古城尋找羅萊士?他們……彼此相愛?!
拜占庭以西過來的金髮男子,言語間完全沒有絲毫含蓄和委婉,直接地說出了真像。
“是的,是的,我知道如果你不肯放棄羅莎蒙德,我們之間必須來一次決鬥才能了結這件事——可是不是現在。”羅萊士嘆了口氣,摘下手上早已磨得破爛的白手套,扔到青衣劍客臉上,“這個你先收下。但現在,我們得先把羅莎蒙德救回來……該死的,那群混蛋居然吸幹了她的血!再不快點處理,她就沒救了。”
白手套摔到臉上,然後滑落在地。靈修怔怔站在那裏,低頭看着已經沒有了呼吸的迦香,忽然間覺得清明了千年的腦子一片混亂,無法思考。
羅萊士回過手,用拇指上那枚赤金寶石的套甲割破自己傷痕纍纍的手腕,黑色的血從他的身體裏涌了出來。
“不許碰她!”在羅萊士彎腰準備將紫衣女子抱起的剎那,彷彿醒過來一般,靈修一聲低喝,長劍出鞘劃了個光弧,將對方攔開。
“來不及了!沒有別的辦法——如果不讓她喝我的血,她就會徹底死掉!”羅萊士的眼睛裏也閃出了激烈的光,一把握住了身後的西洋劍,錚然反指,“她全身的血都被那群該死的混蛋吸幹了!我除了把她變成同類,就只能看着她死!”
“迦香寧可死了,也不會願意變成邪魔的。”靈修的長劍毫不動搖地封在迦香身側,冷冷地看着面前的金髮男子,聲音冷酷,“收回你那骯髒的血。”
“不要隨便替人做決定。”羅萊士冷笑起來,看着面前這個黑髮黑眼睛的男子,眼睛裏卻是憤怒的光,“你這個自以為是的笨蛋!——羅莎蒙德的死活,應該由她自己說了算,你算什麼,居然擅自替她決定?”
“可她再也無法說話。”靈修的聲音是黯然的,然而長劍一動不動。
“她可以!如果給她喝下我的血,她就能回過神來。”看到地上慘白的女子,羅萊士的聲音已經有了急切的情緒,“然後再讓她自己決定!如果她還願意作為一名吸血鬼生存下去,那麼我可以重新回到黑暗裏,一直陪着她。如果她不願面對這樣的自己——”
頓了頓,羅萊士深陷的藍色眼睛裏忽然閃過了一個微弱的笑意:“呵呵,那麼……最多我陪着她一起回到陽光里去,永遠的安睡。”
那樣的話語,讓靈修聽得怔住,手中的青霜不由自主地落了下去——眼前的這個邪魔,如此直率而大膽,卻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不能同生,那便共死——取捨之間這樣絕決,竟然真的和迦香的脾氣一模一樣。
他們……彼此相愛?迦香,真的愛面前這個邪魔么?所以一百年來,即使轉世輪迴,依然要不顧一切地返回這座空城,尋覓被封印在鐵棺里的他?
“但是,無論何種結果,這個決定應該由她自己來做。”羅萊士回頭看着靈修,明滅的燭光中他的眼睛閃亮如同寶石,手腕上的黑血無窮無盡地流了出來,“請尊重她選擇的權利,拜託你、東方的劍仙——請不要太自以為是。”
漆黑色的眸子裏閃過混亂而不知所措的神情,急遽變幻着,然而終究不能讓迦香就這樣死去的心態佔了上風,青霜劍緩緩從面前放下。
“好,先讓迦香活過來……我告訴你,如果她死了,那麼——”靈修收起了劍轉過身去,一直平淡到波瀾不驚的眼裏陡然閃過殺氣,一指牆裏那口鐵棺,“我就要你回到那裏面去!當然,如果你讓她那樣活下去了,我一樣也要讓你死!”
顫抖的手指用力握緊劍柄,彷彿極力平定內心不受控制的情緒,靈修霍然回頭,走出了毗河羅窟。門在他身後重重關上,外面的天色已經快要亮了,荒漠的冷風掠過來,撫上他滾燙的臉——蜀山劍仙再也難以抑止心中的強烈情緒,坐在殘破的台階上,將快要裂開似的頭埋在掌心。
無論如何他都要這個邪魔死……那麼,迦香呢?迦香又該怎麼辦?
那個瞬間,連他自己都震驚於內心湧現的殘忍的殺戮慾望。他一貫冷定如岩石的手指握在青霜劍柄上,居然難以控制地微微顫抖——內心不斷湧現出將眼前這個異族人一劍格殺當地的念頭,好幾次幾乎難耐地拔劍,終於硬生生按捺下去。
幾千年的清修之後,他居然再度有這樣強烈的怒意和殺意!
那是、那是“障”的出現?
如果說一切貪嗔痴妄都是空,一切色相都是假,那麼為何他依然無法抑止如今這般湧上心頭的、切切實實的憤怒和悲哀?原來千年的修鍊才是一場空……從紅塵中最初的陌路相逢,到公主和名將的斬斷塵緣攜手歸隱,再到夢華峰上千年修鍊——最終的最終,千變萬劫如風般呼嘯掠過,他們依然是相見不相識。
一切只是從終點回到了起點。
他本以為那麼漫長的歲月里,他們已經不用再說什麼、做什麼來表達彼此內心所想,只求能儘力提升自己,讓彼此永遠存在和相伴,與天地同壽。沒有想到,在那樣長的沉默歲月里,他們之間只是越走越遠。
一窟的吸血邪魔都四散逃盡了,不知道會流向何方為禍人間,而那個吸血鬼之王還在背後這個毗河羅窟里,正在將迦香變成新的邪魔。
無論如何,迦香無法再回到蜀山:無論她死於日光之下,神形俱滅;還是成為新的吸血邪魔,永遠與黑夜死亡為伍——她永遠都無法回去。而他將一個人回到夢華峰上,永遠不會死去,永遠不會衰老,一個人面對着沒有迦香的空空蕩蕩的天界。
這個結果不會再有改變。
那麼,他現在坐在這個荒涼古堡的台階上,看着黎明前的暗夜,又在期待什麼?
青衣劍仙用冰冷的手捂緊了滾燙的額,感覺心中如同被千萬把刀攪拌着,割裂成碎片——那種真實的痛楚的感覺,已經將近千年沒有過。
腳微微動了一下,有什麼東西發出了清脆的聲音。靈修低下頭,看到的是一隻破碎的水晶杯,大約是被方才那些逃離古堡的吸血鬼們隨手丟棄、杯口破損的高腳杯裏面還沾染着淡淡的血跡。
那是……迦香的血。她為那個封在鐵棺里的吸血邪魔,竟然不惜流盡最後一滴血。
她不願在空茫中忘記自身的存在,而他不願在永生的黑暗中慢慢腐爛,所以在機緣流轉中、茫茫時空裏相遇的瞬間,毫不遲疑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彼此,對抗那種空茫的永恆。他們彼此相愛?……他們彼此相愛!……但是,他呢?他呢?!
一直都平靜的眼神陡然變了,青衣劍仙緩緩將那隻破碎的水晶杯湊到唇邊,讓裏面殘留的血跡濡濕唇角,漆黑的眸子裏失去了千年來保持着的空靈和淡漠,凝聚起說不出的痛苦和絕望,隱隱帶了煞氣。
破碎的水晶杯割破他的嘴唇,鮮血一滴滴凝聚在微溫的殘破杯中,邪異而華麗。
青霜彷彿感覺到主人的奇異改變,彷彿畏懼似地發出了顫抖的輕吟,瞬忽掠起,似乎要離開靈修的身邊。然而修長的手指猛然探出,一把抓住了試圖逃離的飛劍。
眼中涌動着殺氣,靈修猛然扔下了酒杯,執劍起身,推開了毗河羅窟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