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殺人者
車子慢慢地駛近行人道,停下來。
“真的沒人咧。”駕駛的年輕人表示佩服地說。
“可不是?這裏是盲點,計程車司機常在這裏午睡,這種地方是好地方。”
“不愧是老練專家。”
“差不多啦。”殺手說。“在這兒等我。”
下車打開行李箱,拿出高爾夫球袋。
“需要多少時間?”年輕人喊。
“晤——搭電梯上到這幢公寓的樓頂……只要一槍就夠。五分鐘吧。”
“OK。順順利利哦。”
“放心吧。”
殺手把高爾夫球袋扛在肩上走進一幢相當陳舊的公寓去了。
“哦,好冷。”
年輕卻怕冷的司機,人稱“大食”。他本人也不喜歡這個綽號,但因他“吃起什麼都狼吞虎咽的”,而且很愛吃,結果變成通稱。
大食看看錶,五分鐘就夠?給他多一點時間,十分鐘好了。
自從和寺尺開始搭檔,雖只半年,大食卻相當了解寺尺的“習慣”——
老實說,作為一名殺手,寺尺已經“超齡”太多了。
可是大食很喜歡寺尺。從年齡來說,等於他的父親……不,比父子更懸殊。由於大食才剛滿二十,而寺尺已年過六十五,不妨稱作孫子更恰當。
作為搭檔,寺尺和大食完全對等相待,連收入也完全平分。
起初大食嚇一跳,說:“三分之一就可以了。”
可是寺尺說:“死時也一起,沒有上下之分。”
他堅持一人一半。
這一件事,使大食對寺尺死心塌地。
大食知道,在同行之中,寺尺已經完全變成“過去的人”——的確,歲月不饒人,寺尺的手腕也隨年齡增長而衰退了。
儘管如此,大食總不想拋下寺尺跟別人合作……
下午兩時多。這個時間,這次的狙擊對象一定在大廈七樓的辦公室里。
寺尺想起以前利用過這幢公寓一次,從這裏的樓頂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狙擊對象所在的大廈。
“順順利利的哦,老大……”大食喃喃地說。
三分鐘過去了。
大食在倒後鏡中看見有東西在動,回過頭去。是不是來午睡的計程車?已經沒地方了。
“糟了。”大食低呼。
是一部檢查違法停車的小型巡邏車。
寺尺在等電梯下來。
公寓太舊了嗎?電梯也慢吞吞的。
可是——似乎慢得不合理……
一名抱着購物袋的主婦從寺尺後面經過,對他說。“檢修中哦!佈告貼在那邊。”
寺尺這才留意到,電梯旁邊貼了一張小紙。
畜牲!幹嘛不寫大一點。
沒法子,總不能等電梯修好才上去。這幢是七層樓公寓,上到樓頂等於八層樓的了。
扛着裝了萊福槍的高爾夫球袋上樓?寺尺躊躇着,但他希望今天無論如何了結這一單幹活兒。
樓梯,慢慢爬好了。
寺尺開始步上電梯旁那積滿塵垢的樓梯,當然,殺手這份職業十分考驗體格。雖然六十五歲了,卻跟普通六十多歲的人不伺。
即使跟刑警扭在一起打架,他也有不敗的信心——到四樓一帶為止的話。
上到五樓時,寺尺不得不氣喘端地停步,心臟突然猛跳猛撞似的緣故。
“振作些!這樣子就累倒的話。還能做什麼?”
寺尺這樣告訴自己之後,作個深呼吸,又開始爬樓梯。
然後——在五樓和六樓之間的休息平台上,一名年過七十的老婦人癱坐在那裏。
“對不起,借個光。”
寺尺不加理會地閃過老婦走過去……然後停下來,回頭問:“怎麼啦?”
“上到這裏……快死啦……”老婦發出柔弱的聲音。
“買東西嗎?”
“嗯……媳婦出去上班了,不理老人家死活……”
老婦臉色蒼白,看樣子是怎樣也站不起來的。
我是殺手哦!我沒時間跟這種老婆子磨磨蹭蹭!
“捉住我,我幫你拿東西。”寺尺把老婦人半扶半抱地使她站起來。
“能走嗎?喔!”
雖不至於東歪西倒,可是單憑自己的腿,她絕對走不動了。
“來,我背你,你捉住我的背吧!”
“對不起……我住在七樓哪。”
幹嘛還住最高一層呀!寺尺好不容易忍住不發牢騷。
寺尺背起老婦人,兩手提着高爾夫球袋和購物袋,哈哈聲喘着氣,好不容易來到七樓。
“哪個單位?”
“四號室……”
“四號……這裏吧。”
“哎,對不起!”
老婦人稍微舒服一點的樣子。
“那麼,小心啦!”
寺尺放下老人,嘆一口氣。
“要不要喝杯茶——”
“不了,我有事。”寺尺說。“喂,不要緊吧!——鑰匙給我一下。自己打不開大門,怎麼生活嘛,真是!”
結果,寺尺扶着老婦人,帶她走進屋裏去了。
“你躺一下的好——自己保重啦!”
正要走向玄關時,又被老婦人喊住!
“對不起……我買的東西——”
“擺在這裏啦。”
“裏頭有冷凍食品,可以幫我放進冷藏格嗎?”
寺尺差點想打死這個老婆娘……
“真是!”
做好人也有個限度,我的工作是殺人,幹嘛要幫人來着?
上到樓頂的寺尺,必須調整一下呼吸才行。
他在樓梯室中休息一會,然後打開高爾夫球袋,拿出萊福槍。
時間浪費不少了,再不早點收拾好回去的話,大食會擔心的。
裝好配備,放入子彈。
是他長年愛用的舊式萊福槍。年輕人都用新式的,但他的最愛是這個。
悄悄開門窺望樓頂。跟以前來的時候沒有兩樣,沒有人的跡象。
好。快手快腳了結它。
寺尺出到樓頂。風很冷,他縮起脖子。
那幢大廈在車邊。寺尺轉向東邊時,啞然佇立不動。
眼前豎起一幢需要抬頭仰望的新大廈。狙擊目標的大廈,在新大廈的另一邊。
幾時起的?
寺尺突然腳痛起來,不由長嘆一聲。
離開公寓的寺尺,怒氣沖沖地回頭對着公寓破口大罵:“早點塌掉!”
然後大踏步走向大食的車。開門坐上去。
“快開車!”他抱着高爾夫球袋說……
奇怪,好像不太一樣,他沒看清楚就坐上的車是……
“這部不是計程車哦。”女聲說——
她是一名女警。
“懂嗎?”寺尺說。“這次不管小型巡邏車來也好。信鴿也罷,不準移動!”
“知道了。”大食點點頭。“你也好好看清楚才上車哦。”
“哼!”
寺尺下車開步走。
“噢,冷死了!”大食慌忙把車門關上。
晚上十點鐘,風更冷了。
寺尺穿着厚大衣。很長的大衣,當然一方面是禦寒,最大優點是看不出裏頭藏起萊福槍。
這次非要一槍打死他不可,因為下一單工作在等着。
帶着仿如作家被追着截稿的心情,寺尺從那間餐廳前面走過去。
在那擺架子的餐廳門口,穿金絲緞子制服的門童站着不動,在如此寒夜中,辛苦自是不在話下。
狙擊對象在這裏吃飯。
大概十點半左右出來吧。瞄準時機一槍!不可能打不中。
寺尺走到餐廳的邊端,拐了彎。那裏有後門,但沒人影。
在這裏等,從旁邊可以看見男人出到外面。距離約二十米,毫無障礙物。
沒問題,對方的長相十分清楚,只需等待而已。
儘管穿着厚大衣,風還是冷得快凍結似的。他手裏捉住暖袋。
萬一緊急時手凍僵了也沒奈何。
從建築物的角落窺探——一部車子停在餐廳前面。
門童衝上去開車門,穿着昂貴皮裘大衣的女人下去。
“歡迎光臨。”
寺尺認得那個女人,她是狙擊對象的太太。
“外子呢?”她問門童。
“在裏面。”
“是嗎?”
“車子——”
“不必了。我馬上走的。”
說完,女人走進餐廳去了。
運氣真好!寺尺禁不住咧嘴一笑。她說馬上走的意思,頂多五分鐘或十分鐘吧。
等待是殺手工作中最難的一項。寺尺早已學會攻克己心,可是精神可以耐得住時,身體方面卻不聽使喚。
在如此寒冷之中,假如苦等一小時的話,腰骨膝蓋開始疼痛,即使有萊福槍也會興起逃掉的念頭。
他老婆來接他回家,而且馬上走的話,只能說正中下懷,天助我也了。
寺尺從大衣底下拿出萊福槍,已經裝好手彈了。
由於距離不太遠,倍率減低,但當嘗試瞄準時,那個門童的頭恰好進入射程範圍。
只要一扣板機,那傢伙的頭顱肯定飛掉——快出來吧!寺尺一時忘掉寒意,因緊張而有快感……
然而,有一件事寺尺並不知道。
寺尺狙擊的對象,並不是一個人來吃飯。他有同伴,而且是年輕女人。換句話說,是他的“情婦”。
那間餐廳是那男人長期喜歡光顧的,熟悉的侍者和服務生也有好幾個。
其中一名是門口的衣帽管理員。
男人的老婆也是這裏的常客。當管理員一見到走進餐廳的女人臉色險惡時,立刻暗呼不妙。
她顯然知道丈夫和女人來了這裏。
經理當然了解狀況,當女人說“帶我去外子那裏”時,他不得不鞠躬表示“遵命”。
衣帽間管理員察覺到經理走過時,向他飛快地打了個眼色。在餐廳里發生騷亂就不妙了。
管理員沖向電話。
那男人在三樓的廂房裏。負責的侍者接電時,管理員急急地說:
“喂喂!請轉告客人,他太太現在上來了。”
於是,問題中的男人丟下情人,衝出廂房,從後面太平梯抱頭鼠竄,狼狽不堪……
“快出來。”寺尺喃語。“一槍打死你,可以死得安樂些……”
門打開了,寺尺迅速架起萊福槍,出來的人擋在門童後面看不見。
媽的!閃開!
不是他,別的客人準備回去而已。
說不定接着是他。另外一個……這次是女的。
然後是……
怎麼回事?寺尺發現眼前突然黑掉了。看見什麼東西?
是什麼?
洞孔。為什麼?剛才瞄視的明明是餐廳的玄關……
寺尺的眼睛從瞄準器移開。
狙擊對象獃獃地直立在眼前,剛才看到的是這傢伙的鼻孔!
二人莫名其妙地面對面直立,當然的事。寺尺完全沒料到對方會從後門跑出來。
“喂!”終於男人臉色轉白。“不要!”
男人捉住萊福槍。
“放手!他奶奶的!”
太靠近了,想開槍也打不到,寺尺焦急了。
“來人哪,殺人啊!”男人狂喊。
可是,風太強了,他的聲音去不到門童那裏。
預想不到變成這種局面的寺尺,狂狠地把萊福槍從對方的手中扯開。
“好傢夥!”
寺尺不顧一切地用槍身猛揍對方,對方抱着頭踉蹌後退。
握住槍身的寺尺,再用槍柄揍男人一次。男人大字型暈死在地。
“老公!你別走!”
後門傳來女人尖銳的叫聲。
寺尺慌忙抱住萊福槍向車子衝去。
上車后,大食眨眨眼說:“我沒聽見槍聲呀。”
“別管!快開車!”寺尺氣喘喘地說。
車子以猛速在夜間的城市飛馳而去。
當然,一旦證實沒有追兵時,馬上降回普通速度。
“怎麼回事了”大食問。
“不怎麼樣。”
當寺尺說出原委后,大食發聲大笑。
“沒什麼好笑的,真是!”
“對手呢?死了?”
“大概死啦?”
“那有什麼關係?沒錯是用萊福槍殺死的嘛。”
寺尺覺得沒趣之至。
寺尺每次都在遠處看他要殺的對象,因此殺人的即使是他自己,實感卻很淡薄。
我只是扣板機罷了,殺人的是子彈——他可以這樣告訴自己。可是,只有今晚不能這樣。
我直接用自己的手殺人了……
“下一單工作不是進來了嗎?”大食說。
“嗯。”寺尺回過神來,點點頭。“生意興隆啊。”
“很難嗎?”
“好像不太難。”寺尺說。“幹掉一名二十歲大學女生的差事。”
“二十歲!跟我一樣呀?”大食瞪大眼睛。“幹嘛殺一個女孩子?”
“誰曉得?”寺尺聳聳肩。“總之——輕鬆的差事對我有利。”
“對。老大,那就可能是今年最後一單啦。”
“嗯。”寺尺望向窗外。
大食默默地駕駛了一段路,然後說:“新年打算去哪兒?老大,溫泉也可以,我替你開車,好嗎?”
沒有迴音。回頭看時,寺尺不知何時睡著了。
大食笑一笑,決定讓他多睡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