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朱勇平知道在西羽島村外有個雜樹林,近幾年來,村裡人傳說在這片樹林裏躲着一個食人怪物,沒有村民敢跨進這個地方一步。
1.計劃
每個人都有潛在的能量,只是這種能量很容易被習慣所掩蓋,被時間所迷離,被惰性所消磨。
清晨,施戈明的能量已經消耗殆盡,他在朱勇平的門口等了一夜,還是沒有等到他回家。兩個大大的黑眼圈,讓他形容枯槁。車裏的煙灰缸塞滿了煙頭,漫長的黑夜施戈明就是依靠尼古丁保持清醒的。
昨天晚上他看到了恐怖的一幕,一個警察在深夜兩點搬運一具屍體走出了自己的家門,這不亞於親眼目睹了一場謀殺案。
思想深受西方電影影響的施戈明,從來不相信《無間道》中警匪鬥爭的大團圓結局,《懲罰者》裏的隻身消滅惡人的孤膽人物才是施戈明的追求。在他看來,如今兇手是一個警察,報警的話不但他施戈明會有顧慮,而且這對執法部門來說也是一個諷刺。
現在,殺妻仇人朱勇平的驚天秘密已經被他知道,如果就這麼殺了他也太便宜他了,況且施戈明也害怕殺錯了人,畢竟殺妻子的真兇他也不敢百分之百確定就是朱勇平。昨天晚上的所見不排除自己看走眼的可能,所以太過武斷去殺人不是明智的選擇。
也許應該給他一次生存的機會,任何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死的權利,如果剝奪他人的這種權利,對一個醫生來說便相當於見死不救,這將會令施戈明內疚萬分。第一次想去都市公寓教訓情敵甚至殺人的想法已經讓他心生恐懼,要再計劃親手殺掉一名警察的話,施戈明真害怕自己的手會抖得沒法握住刀。
必須考慮一個周全的計劃,不用親手殺人,因為醫生的手是死神的敵人,而不是死神的使者。計劃必須要符合幾點要求,除了讓該死的人死去之外,不要給其他人造成困擾。更重要的一點是不能讓人懷疑是自己乾的。這樣的話,只剩下偽裝成自殺這樣一種方法可行了。
正想着,施戈明復仇計劃中的反派“男一號”出現了。施戈明計算了一下時間,從他出門到現在正好是四個小時,也就是說他應該將屍體拋棄在了兩個小時車程的範圍之內。
從車子的后胎運轉情況看,後備箱的東西已經被處理了。朱勇平一夜未合的三角眼有些浮腫,他拍拍哈欠連天的大嘴,搖搖晃晃走進家裏,全身疲憊不堪的樣子如同《阿甘正傳》裏那個被截肢的上尉一樣,令人作嘔。
厭惡之情油然而生,施戈明原本就發燒的身體在心頭怒火的炙烤下,額頭滾燙滾燙。
可他的頭腦卻前所未有地清醒着,他看過一部名叫《八面埋伏》的電影,是講述一群特訓人員到一個孤島上接受能力測試,卻一個個離奇死亡,最後存活下來的人不是英雄就是兇手。如今,與二十年前的銀行大劫案相關的人員已經一個接着一個死去,施戈明唯一還能找到的活着的人,就是朱勇平。
後視鏡上避邪的掛件左右搖擺着,一個可怕而又複雜的計劃在施戈明的頭腦中閃現,如果朱勇平確實是兇手,那麼他將咎由自取,在他的計劃里走向黑暗的黃泉路。如果這名警察光明磊落,施戈明的計劃對於無辜的他來說就只不過是一個惡作劇而已。
實施計劃還需要一些東西,施戈明知道現在家是沒辦法回去了,手機摔壞之後他也不能給女兒發短訊。而且警察也一定對他家裏的電話進行了監控,所以現在暫時不和燕子聯繫為好。
沒有罪行,卻有着一顆罪犯的心,施戈明躲在陰暗的角落裏,準備扯下人們臉上虛偽的面具,也包括他自己的在內。
他在附近賓館開了一間單人房,開始準備計劃的前期工作。
2.雙重密室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我們已經找到了你殺人的充足證據。”在西羽島警局的審訊室里,負責錄口供的警員對着王傑大聲說道。
“你這是誣陷好人!”王傑憤怒地嚷了起來,不但因為眼前這位濃眉警員的態度,還因為那盞照得人眼暈的燈。
“我們不會抓錯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警員像在念着台詞。
“那麼今天你們就錯了一回。”王傑底氣十足,雖然他去找過被殺的維修工,但絕對沒有殺害他,這個不但王傑自己清楚,還有朱虹和旅館的老闆娘都可以作證。
“看來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啊!”警員嘆了口氣,看來又將是一場費力的拉鋸戰。
審訊室走進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警員,看起來像是領導,他將兩個塑膠袋往桌子上一放,發出“啪”的一聲。他拉過一把椅子,在濃眉警員的旁邊坐了下來,然後指着桌子上的東西對王傑說:“證據確鑿不容你狡辯!”
王傑看着中年警員的臉,實在猜不出他們究竟在他的包里找到了什麼,竟然讓他們如此肯定他就是殺害維修工的兇手。
王傑探身看着桌子上的兩件東西,不看則已,一看便倒抽了一口冷氣。
桌子上的兩個塑膠袋中,其中一個放着一副手套,手套原本的白顏色已經被油污所沾染,上面粘着几絲頭髮。另一個袋子中裝着一個小塑料盒,透明的盒子裏放着幾根碧綠色的纖維。
“這都是什麼東西?”王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些古怪的東西。
中年警員拿起那盒纖維在燈光下晃了晃,得意地說道:“這是法醫在死者的指甲內提取到的衣服纖維,很可能是死者遭到襲擊時,從兇手身上抓下來的。”
“據目擊者描述,你到西羽島的當天穿的正是一件綠色的衣服。現在我們的鑒定人員正在把你的那件衣服與這些纖維進行比對。”濃眉警員儼然已經把王傑當成了兇手。
“那麼,這樣東西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這副手套上的頭髮經初步分析和死者的相吻合,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就是殺害死者時兇手所戴的手套。”中年警員稍稍停頓了一下,趁機看了一眼王傑的表情說,“這些都是從你旅館房間中的行李箱裏面找到的。”
“這、這、這怎麼可能?”王傑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死神的右手”給他的密碼將他帶進了死神的圈套之中。
“你還不如實交代!”濃眉警員早已耐不住性子,拍了一下桌子,“是你躲在寶馬車裏勒死了維修工人吧?”
“先讓我仔細想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王傑靜下心來,試圖找到為自己洗脫嫌疑的理由,他慢悠悠地摘下眼鏡,對着略顯模糊的鏡片呵了口氣,用衣角擦拭乾凈。重新戴上眼鏡后,強烈的燈光令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他向兩位警員提問道:“死者的死亡時間確定了嗎?”
“大約在昨天晚上十二點至凌晨二點之間。”中年警員突然一笑,笑容中似乎藏着什麼秘密。
“我那個時候在旅館的房間裏睡覺,你可以找我的同伴朱虹和旅館的老闆娘來問,她們能證明我在那個時候沒有離開過房間,我吃完晚飯,很早就上床睡覺了。”王傑知道,只要有不在場的證據就能夠證明自己的清白了。
“就這點情況我已經向旅館的老闆娘核實過了。她說晚上十二點剛過的時候,一個穿綠色衣服的人從邊門走了出去,正巧那時老闆娘在靠近邊門的廚房燒開水,所以看見了那個溜出去的男人。據她的描述,那個男人身高一米七出頭一點,戴着金絲眼鏡,那人穿的那件綠色衣服格外惹人注意,所以她記得很清楚,可以肯定就是你來到西羽島一直穿着的那件。至於你的那位女同伴,她並沒有和你待在同一個房間內,她的作證沒有任何價值。”
王傑這才領會中年警員剛才微笑的原因。
“我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為什麼要殺掉一個昨天才見了一面的汽車維修工呢?你們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一定是有人想嫁禍於我。”
“老實說,動機的問題目前還有待查證,但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你,你倒要問自己,不是你殺的人,又有誰要把一起命案嫁禍給一個第一次來到島上的大學生呢?”中年警員用同樣的問題回答了王傑。
王傑陷入了沉默,或許“死神的右手”的密碼之中根本沒有什麼值得去探詢的,密碼指向的只是一個個死亡的陷阱,捲入其中的人可能都會引火燒身。想到這兒,王傑擔心起隔壁審訊室里的朱虹來。
兩位警員在沉默中給嫌疑人施加壓力,他們緊緊盯着王傑的每一個小動作、每一次眨眼,似乎這樣能看穿對方的每一次心理活動。
避開燈光和更加刺眼的眼神,王傑看着審訊室里藍色的牆面,心想難道這就是密碼中所謂的“天堂”嗎?
他自嘲地笑了起來。
有人又送進來了一個膠袋,裏面放着兩串鑰匙。
中年警員和濃眉警員嘀咕開了。
“這兩串鑰匙是在死者所在的寶馬車裏找到的。一串是寶馬車的鑰匙,一串是修車行大門的鑰匙。”
“什麼?那車不是都從裏面上鎖了嗎?兇手不可能把鑰匙放進車裏去的啊!”
“而且還有一個問題,當車行老闆到達現場時,修車行的大門是鎖上的,老闆是用自己的鑰匙打開了門才發現了屍體。而大門只有兩串鑰匙,另一串就是在寶馬車裏找到的這一串。”
“怪哉!也許兇手複製了鑰匙。”
“不可能。你看!”中年警員把手中的鑰匙送到了夥伴的手裏。
那兩串鑰匙環上除了鑰匙還各套了一個遙控器,汽車和大門都需要通過遙控器來控制,設計精良的遙控器是無法複製的。
兩名警員同時看向了一身斯文打扮的王傑,因為可能就是他製造了這一起雙重密室的謀殺案。
3.午夜驚魂
當“死神的右手”在深夜打來第二通電話后,專案小組對他電話中所說的內容感到很意外。在媒體報道了朔陽路小洋房裏發生的命案后,“死神的右手”卻重述了一次,這是他故意為之,還是忘記看新聞了呢?
朱勇平對新發生的命案好像沒多大興趣,可他竭力隱藏自己的心不在焉,在專案小組討論進入“冷戰”時,他提出了需要回家休息。
上午朱勇平請求休息時,在案情並無實質突破的情況下,諸葛警官也通情達理地允許了他的請求。
漆黑的夜空中落下星星雨點,東區警局的門口空無一人,只有一輛萬事得轎車安靜地停在馬路對面。
一輛大膽的違章轎車。朱勇平心想,居然就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違章,真有不怕罰款的人。
他沒多去在意那輛車,沖入雨中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朱勇平總覺得背後有人在跟蹤自己。在拐角的地方他突然回頭,卻發現街道上只有落下的雨點,別無他物。可能是過度緊張產生的幻覺吧!他想。
在幾次回頭確認沒人跟蹤后,朱勇平打消了心頭的疑慮,安心地回到了家裏。
那個人還躺在床上“睡覺”,但沒有起伏的呼吸,沒有雷動的鼾聲,沒有生命的跡象。只有朱勇平知道,他不會再醒過來了。
“死神的右手”已經知道了他的死亡,並且給朱勇平發出了信號。朱勇平從口袋裏拿出那撮紅髮,心想為什麼“死神的右手”會盯上自己呢?
從給予並不明晰的提示以及要求朱勇平加入專案小組,再到留下一首密碼般的詩歌,他的意圖難道就是要讓自己成為死神的傀儡嗎?
誰又能知道一個變態殺人狂的真實內心呢?
朱勇平想到了“死神的右手”留下的密碼,那張紙上的密碼在施戈明家裏的影碟中,已經找到了大部分的答案。紙上的句子如同迷宮中的路標,指向的地方叫永漁角。
朱勇平當然知道永漁角也就是現在的西羽島,那是他工作過的地方。
眼下還是先把床上的那個人給處理了,否則當屍體發臭時,隔壁的鄰居該找上門來了。
朱勇平拉上所有的窗帘,找來了一捆尼龍晾衣繩,將床上的屍體連同那床厚棉被一起捆了起來,從頭至腳繞了十多圈后,用力打了個死結。
體力有些不支的朱勇平大口地喘着粗氣,捆具屍體竟如此勞累,他不由得感嘆歲月不饒人。
突然他聽到有人在低聲地交談,心裏立刻猶如一隻小鹿狂跳起來,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他站在原地幾乎一動不敢動,仔細聽着對話的內容,過了一會兒才肯定不是被子裏的人發出聲音,而是有兩名避雨偷閑的巡防隊員站在了他的家門口。
朱勇平害怕他們會在這裏待上一兩個小時,那樣的話天就亮了。屍體如果無法得到及時處理帶來的後果會令人頭皮發麻,噁心的蛆蟲將會爬滿這張床,從屍體的鼻孔、嘴巴和耳朵里鑽出來,帶着腥臭的體液……朱勇平無力阻止大自然的生態演化。
幸好事情不會發展到如此糟糕的地步,兩名巡防隊員只一根煙的功夫就離開了他家門口,盡職地在雨中巡視入夢的城市。
朱勇平懸在心頭的大石頭這才落了地,將警局調撥給自己使用的警車開到了家門口。他盡量利用汽車的慣性,以避免發動機的噪音吵醒神經質的鄰居。
朱勇平在駕駛座上事先打開了後備箱的鎖,隨後回到家裏,將床上的人拖到地上。在反覆觀察周圍的情況之後,他疲憊不堪的身體發揮出最後一股力量,終於將屍體扛上了汽車的後備箱,累得自己連手臂都伸不直了。
也許是做賊心虛的緣故,連平時很熟悉的汽車開起來也比往日生疏了不少。
這樣的雨夜對拋屍者來說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他得抓緊時間,驅車向西羽島方向駛去,否則天一亮,埋藏屍體這種事就難辦了。
朱勇平知道在西羽島村外有個雜樹林,近幾年來,村裡人傳說在這片樹林裏躲着一個食人怪物,沒有村民敢跨進這個地方一步。這樣玄乎的地方無疑是埋葬屍體的最理想場所,即使以後屍體被發現,人們也會把罪責怪到傳說中的食人怪物身上。
離開上海市區后,雨漸漸停了下來,朱勇平的車在高速公路上駛了一段路后,轉進了公路側翼的小路中。路越來越窄,路況越來越差,差不多到了路的盡頭,在一片泥濘的樹林裏,朱勇平踩下了剎車,因為前面的路汽車已經無法通行了。
雨完全停了下去,郊外的空氣格外清新,這有助於集中人的注意力。寂靜的樹林連樹上滴水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沒有比這更恐怖的環境了。
朱勇平拖着屍體行走在淤泥中,黏糊糊的爛泥給原本就沉重的屍體又徒增了一半的重量,這讓力不從心的朱勇平舉步維艱。
剛進入到樹林不遠,朱勇平就甩下屍體,從車子上取來鐵鍬,要在鬆軟的土壤上給屍體創建一個安穩的“家”,安穩得不會被人打擾。他奮力揮鍬,竭盡所能地在地上挖一個夠深的坑,必須足夠埋葬這段沒有第二個人知道的秘密。
每一鍬下去,朱勇平都留意着周圍有沒有特別的動靜,他時刻注視着那具屍體,生怕它一躍而起或是突然放聲大叫,這種自己嚇自己的心理直逼得他心臟超負荷工作。
遠處偶爾經過的汽車發出的輪胎與路面的摩擦聲,總讓朱勇平緊張得停下手中的工作,等聲音遠去后他才敢繼續挖。
花費了約放映一部電影的時間,朱勇平終於將屍體放入了它的墳坑裏。事先朱勇平還將可以證明死者身份的證件物品從屍體上取走,這時他才發現死者腳上的一隻鞋沒了,後備箱和樹林裏都找不到。
也許丟在家裏了吧!朱勇平自我安慰着。
只想快點離開此地的他,無心多想其他的事情,一聲怪異的鳥叫響起,讓朱勇平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再次環顧周圍,肯定沒有其他人在場,然後才開始回填那些黏稠的泥土。
紅色的頭髮如同野草一樣,和黏土混為一塊,裹屍被子上的印花早已被淤泥取代,污穢不堪。朱勇平如同火車頭上的工人填煤一樣,飛快地重複着同一個動作。
怪異的鳥叫聲在黑暗和寂靜中尤為響亮,枝頭上甚至聚齊了好幾隻朱勇平喊不上名字的鳥,它們目睹着一場毀屍滅跡的好戲,還不停發出悲鳴般的喝彩聲。朱勇平現在連自己的呼吸聲都害怕聽到,只是一個勁地埋頭苦幹,轉移對環境的恐懼心理。
一鍬、兩鍬、三鍬……很快就看不見屍體了,挖出來的坑也逐漸被淤泥填平。
拍實蓋在屍體上的泥土,再撒上一些碎雜草,朱勇平心滿意足地拍了拍手,抬腕一看,時間已經是凌晨六點了。
天已微微發亮。在習慣了這樣的環境后,朱勇平已不像剛才那樣膽小了,他撿起一塊石頭,將那些鳥驅散得四下逃竄,如果它們是人的話,一定逃不過滅口的厄運了。
突然間朱勇平的右眼皮跳了幾下。俗話說,左福右禍,他心頭掠過一片陰雲。
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就一直感覺有人在背後跟着他,可每次回頭連鬼影都看不見,難道是疲勞過度而產生的幻覺?還是自己的所作所為真的被人發現了呢?朱勇平給自己挑選了前一個安慰性的解釋,盡量不再去想這件事情。
他回到車廂里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將臟衣服和那些從死者身上取走的東西,全部付之一炬。
現在除了疲勞之外,朱勇平已經沒有其他感覺了,床和枕頭是他最需要的。一個警察對屍體的感覺,麻木起來比一般人要快得多。
如同毒蛇芯子的火苗在雜樹林間蔓延,身份證上的照片似乎流着黑色的眼淚在哭泣,死者的名字很快就被吞噬進了火焰之中,只有朱勇平記得身份證上的名字——劉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