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斗奴(2)
陸漸又驚又喜,道:“這冊子你哪裏來的?”
谷縝笑笑,“我不是很有錢么,錢可通神,更可通天。”醜奴兒哼了一聲,道:“你果然早有預謀。”
“罷了。”谷縝笑道,“就算我早有預謀。其實,我幾年前就猜到這煎魚漢子是‘嘗微’秦知味。但這總督府外有天部高手守護,若不設計,怎麼進來?再說,以我這點兒貓狗把式,就算混進來,也成不了事,還需金剛門人助拳,地部高手開路。”
陸漸心中怪異:“我算是金剛門人,但地部高手在哪裏?”正想詢問,忽聽醜奴兒接口道:“但若秦知味不想留活口,在魚里下毒呢,你豈不是弄巧成拙?”
谷縝道:“秦知味是烹飪一道的大宗師,豈會幹出這等下毒的勾當,若不能憑煎魚的滋味迷倒你,便不算本事。再說他和我頗有交情,不會親手殺我;再不成,那魚肉我本就沒吃,秦知味就算要下殺手,我也能夠臨時變計。”
醜奴兒道:“不對,你明明吃了魚的。”谷縝笑道:“我在舌頭上裹了一層紙,只需舌不沾魚,那滋味就迷不住我,我瞧你們吃魚的樣子,有樣學樣,還騙不過秦知味那痴漢么?”
醜奴兒獨眼中流露出迷惑之色:“這麼說,你在竹篷里說的話,做的事,都是在演戲了?”谷縝笑眯眯地道:“你猜呢?”
醜奴兒猜測不透,唯有怒哼道:“你這廝定是狐狸投胎。”谷縝道:“狐狸也分公母,我是公的,你就是母的。”
陸漸也覺此事匪夷所思,但當務之急,卻是救出義兄,便道:“先別鬥嘴,找胡總督要緊。”谷縝道:“我瞧過總督府的地形圖,此地既是停車之處,書房當在那邊。”說罷一指東南方向。
三人躡足而行,繞過守衛,須臾可見書房燈火,行得近了,但見房前守着兩個小廝,一個丫環。
谷縝低聲道:“胡宗憲還在房內,咱們繞到房後去。”三人潛至房后,卻是一片花圃,花木間點綴幾竿修竹,房后開了一扇圓窗,想是房中人勞累之後,留為觀花賞竹、消乏解疲之用。
谷縝輕輕戳破窗紙,但見房內案卷堆積,燈下坐了一名五旬老者,華髮便服,正伏案奮筆,批閱公文。
谷縝猜到此人便是胡宗憲,正想設法引開他的注意,將冊子丟上書案,忽聽得車輪軲轆之聲,那丫環挑簾進來,恭聲道:“大人,沈先生來了。”胡宗憲“哦”了一聲,擱筆起身。
窺伺三人均是大驚。就瞧珠簾高挑,一個青衣文士推着輪椅倏然入內,陸漸一見此人,幾乎驚叫起來,敢情來人正是城外茶亭中所遇的殘廢文士,不料此人竟然就是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虛。
胡宗憲迎上笑道:“這麼晚了,沈先生還來書齋作甚?”沈舟虛也笑道:“這麼晚了,大人還在書齋作甚呢?”
胡宗憲哈哈大笑,命小廝上茶,兩人相對而坐。沈舟虛從袖間取出一卷文稿,說道:“那昏君祭祀東皇的青詞我已寫好了,大人照抄一遍即可。”
胡宗憲喜動顏色,展開瞧過,贊道:“好詞,文氣鬱郁,華而不俗。”繼而微露愁容,嘆道,“聖上不恤民情,卻一心向道,日日煉丹蘸神,自己祭神不說,還要大臣們每月寫一篇祭神的青詞,這大明朝長此以往,豈不成了一座道觀么?”
沈舟虛笑道:“大人的老毛病又犯了。”
胡宗憲苦笑道:“胡某心有所感,隨口說說罷了,自從先生屈尊為我幕僚之後。胡某再也不敢犯那剛疾之性。”
沈舟虛點頭道:“大丈夫立世,當以天下百姓為重,不羞污君,不辭小官,治亦進,亂亦進。縱然皇帝荒唐淫亂,不修國事,但身為臣子,卻當踏踏實實,為天下蒼生辦事。只不過,在昏君手下為官,尤須忍辱負重,投其所好,方能獲取權柄,以行善政。為官者,切忌做剛疾死忠之臣,輕生重義,於國於家皆無好處。而當如魏徵所言,做一代良臣,良臣者,心在百姓,故能君明臣直,君昏臣曲,以屈曲之道,成鴻鵠之志,這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胡宗憲拍手道:“先生所言極是,宗憲受教了。想來,若無先生指點,只怕胡某至今還是一介縣令。”
沈舟虛搖頭道:“大人有王佐之才,只是當年剛直了一些,備受壓制,如今頭角盡去,正是一飛衝天之時,只是大人切記,不要和嚴嵩父子走得太近。”
胡宗憲怪道:“當年依附嚴家,也是沈先生的主意,如今怎麼又變了?”
沈舟虛嘆道:“既有昏君,必有佞臣,此乃萬古不易之真理。嚴嵩雖是巨奸大惡,但卻是權傾朝野,無可撼動,大人當年若不依附於他,決然無法獲得兵權,鎮守東南。只不過,時不同而勢不同,老賊如今年事已高,聖眷日薄,嚴世藩那小賊縱然小有智謀,卻不成大器。若我所料不差,數年之間,嚴家必敗。嚴家一敗,新寵上台,來日肅清嚴家黨羽之時,大人躲得過么?”
胡宗憲不禁默然,半晌嘆道:“我當如何免劫?還望先生指點。”
沈舟虛道:“第一,須得與嚴家日漸疏遠;二要藉此數年間歇,火速平息倭亂,若有此等大功,將來就算受到嚴家牽連,也不致於丟了性命;第三點最為緊要,須得提前找到那位倒嚴的新寵,極力拉攏於他。”
胡宗憲皺眉道:“前兩條倒也罷了,但這第三條卻太難,就好比一場豪賭,走錯一步,滿盤皆輸。”
沈舟虛望着他,笑道:“大人真不知道那位新寵是誰么?”胡宗憲喜道:“莫非沈先生猜到了。”
沈舟虛笑笑,道:“兩人同行,行藏在我。這八字之中,便藏了他的姓氏。”
胡宗憲喃喃道:“兩人同行,雙人旁也,行藏在我,我者余也,哎呀,莫非是徐……”
沈舟虛嘆道:“不錯,倒嚴者必徐階也,只不過,這徐階陰謀有餘而正氣不足,終究不是一掃積弱、中興明室的人哩。”說罷又從袖間取出一張紙來,“這是此次入京的禮單,那昏君喜歡祥瑞,尚白色,故而我列了一對白鹿,一頭白獅,昏君見了,必然高興。至於嚴嵩老賊那邊的財禮,我扣下四分之一,你暗地裏送給徐階,將來他就算有心害你,也不會致你於死地。”
胡宗憲頹然靠在椅背上,嘆道:“這官場真是凄涼,也不知什麼時候,便掉了腦袋。”
沈舟虛徐徐道:“但能肅清倭寇,安定東南,生死榮辱,何足道哉。”
胡宗憲神色一正,點頭道:“先生說得極是,胡某一己榮辱,與東南百姓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沈舟虛笑了笑,又道:“我此來還有一事。”胡宗憲道:“先生請講。”沈舟虛道:“聽說大人要斬幾名將官,以正軍法。”胡宗憲起身,取來一本奏章,道:“我擬定了幾人奏上去,本想明日與先生商量的。”
沈舟虛掃了一眼奏章,推車來到桌前,援起狼毫,在奏章上勾了一筆,還給胡宗憲。胡宗憲一瞧,皺眉道:“戚繼光?先生為何獨獨將這人勾去。”
沈舟虛道:“此次就算將江南的統兵大將殺光,也不可殺這戚繼光。”
“為何?”胡宗憲脫口道,“他一介敗軍之將……”
沈舟虛擺手道:“他這一敗,情有可原。其一,他帶兵不久,所率部下,又都是衛所里的世襲官兵,多年來養尊處優,最為怯戰;其二,他所遇之敵乃是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這支最為狡詐精悍。戚繼光這一戰,便如驅群羊而斗虎狼,豈有不敗之理。”
胡宗憲道:“但明知不敵,他為何還要追戰?”沈舟虛笑道:“若是人人遇上強寇,便袖手躲避,只怕四大寇的人馬,早已經攻進南京城了。”
胡宗憲搖頭道:“即便如此,沈先生也未免高估他了,難道他一人勝過江南所有大將?即便他勝得過旁人,但又勝得過俞大猷么?”
沈舟虛一哂,道:“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此人之才,可比白起、韓信、李衛公,若其得志,必為常勝不敗之將。如今俞大猷雖然慣戰,但年事已高,用兵又務求謹慎,少了一股無堅不摧的膽氣。殊不知用兵奇正相合,方可所向無敵,而善用奇兵之將,須有包天之膽。這位戚將軍不止將略不輸於俞大猷,更有俞老將軍所缺少的將膽,狹道相逢,將勇者勝。”
胡宗憲沉默半晌,瞥了沈舟虛一眼,苦笑道:“先生為何不早說?早知如此,也不必將他關在牢裏。”
沈舟虛笑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其體膚。此人鋒芒太露,難免招人嫉恨,讓他坐兩天牢,挫一挫銳氣,也是好的。”說罷哈哈大笑,推着輪椅,徐徐向屋外去了。
谷縝見沈舟虛去了,將陸漸拽離書房,低聲道:“沈瘸子真有識人的慧眼,你那大哥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陸漸喜不自勝,點頭道:“不錯,這位沈先生真是好人。”谷縝冷笑道:“你只知他的好,卻不知他的可惡。”又低聲道,“咱們現今須得跟着沈舟虛。”
陸漸詫道:“做什麼?”谷縝嘆道:“徐海。”陸漸恍然大悟,心知他想要知道徐海的下落。當下三人繞過書房,但見沈舟虛獨自推着輪椅,緩緩前行。
三人追蹤里許,來到一座小院,忽見一人提着燈籠匆匆迎來,鞠了一躬,道:“父親。”
陸漸識得來人正是那沈秀,不覺吃驚,心道他說了夜宿妙化庵,怎麼又來到這裏。又見他此時一副溫良恭儉讓的樣子,越覺得此人虛偽透頂,心中好不厭惡。
卻聽沈舟虛冷冷道:“去書房說。”沈秀轉到車后,小心翼翼推車而行,兩人進了院落,尚未入房,忽見一盞燈籠從東邊移來,一個柔美的聲音道:“舟虛。”
叫聲傳來,陸漸便覺身畔的谷縝身子一顫,呼吸變得粗重起來。卻見沈舟虛掉頭笑道:“清影,你也回來了?”
那婦人道:“你忽然召秀兒回來,我怕你又責怪他,便跟着回來了。”沈舟虛笑道:“我怎麼會責怪他呢,難道他做了什麼不好的事。”
“這卻沒有。”那女子道,“但你前兩日無端罰他,我怕你又亂髮脾氣,傷着孩子。”
沈舟虛苦笑道:“這孩子,都被你寵壞了。”
“他哪裏又壞了?”那婦人道,“今兒我們在路上遇上一對窮苦老人,他還給了人家五十兩銀子呢。這等事平素他做得多了,只是這孩子謙遜恭讓,不告訴你罷了。”頓了頓,又道,“舟虛,我給你沏了一壺龍井,還有幾樣點心。”說罷上前兩步,來到光亮處,陸漸定睛細看,卻見那婦人衣飾簡凈、溫婉靜美,年紀雖已不輕,面容卻娟秀非凡,依稀透着昔日無雙風韻。
陸漸望着這婦人,便覺心中說不出的溫暖舒服,一時瞧得入神,忽覺谷縝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似乎激動難抑。
方覺奇怪,只聽那婦人又柔聲道:“你父子倆也別說太久,早早歇息;舟虛你尤其當心,別涼了雙腿。”沈舟虛含笑道:“我理會得,你先回吧。”那婦人道:“時辰還早,我去佛堂念一會兒經。”
沈舟虛嗯了一聲,那婦人與丫環攜着燈籠去了。沈家父子入了書房。陸漸三人移到附近,忽聽沈舟虛冷冷道:“那陳子單我已審過了,據說徐海竟躲在沈庄,倒令人意想不到。”
沈秀笑道:“要不孩兒帶人去將他擒了?”沈舟虛道:“此事我自有決斷,不過陳子單說,他和你曾經義結金蘭,事後又托你送十萬兩銀子和各色珍寶給胡總督,是不是?”
沈秀道:“確有其事,孩兒若不如此,怎賺得他上鉤?”
沈舟虛冷道:“銀子和珍寶呢?”
沈秀道:“珍寶還在,但銀子……銀子我已花光了。”
“混賬。”沈舟虛怒道,“誰讓你花的。”沈秀笑道:“左右那銀子也不幹凈,花了也不違天理,再說,除一個大倭寇,十萬兩銀子的酬勞也不算貴。”
沉默半晌,沈舟虛徐徐道:“聽說妙化庵有一個尼姑,名叫法凈,你認得么?”沈秀似乎愣了一下,嘻嘻笑道:“孩兒陪娘上過幾次香,似乎記得有這麼一個人。”
沈舟虛冷笑一聲,道:“你須得明白,我對你處處容讓,只是怕惹清影傷心,她若知道你那些禽獸之行,只怕會難過而死。但你別以為我嘴裏不說,心裏便不知你的事,你那點小聰明,騙清影還成,騙我沈舟虛,還差得遠。”
說罷頓了一頓,淡然道:“後日午時之前,將那十萬兩銀子送到我這裏來,若不然,就拿你腦袋來抵。”
沈秀失聲道:“可那銀子……”沈舟虛冷冷道:“你回去吧。”
卻見沈秀悻悻退出書房,神色陰鷙,略一思索,低頭去了。沈舟虛忽地輕輕嘆了口氣,道:“薛耳,你聽清了么?門外有幾隻耗子?”
一個尖利的嗓音道:“三隻。”
陸漸聞言大驚,卻聽沈舟虛道:“全都捉了,但不要驚動清影。”
陸漸慌忙拉着醜奴兒,縱身後躍,方才躍出院子,忽覺不對,掉頭一瞧,竟不見了谷縝的影子,不由怪道:“醜奴兒,谷縝呢?”
“誰知道呢?”醜奴兒冷笑道,“他屬狐狸的,多半見勢不妙,撒腿溜了。”陸漸心中疑惑,只覺谷縝應當不是棄友而逃的無義之徒,但此人心機多變,確是叫人捉摸不透,若說他搶先逃走,也並非絕無可能。
迷惘之際,他已被醜奴兒牽着衣袖,發足狂奔,約摸百步,忽聽冷哼一聲,從暗處走出一個人來,麻衣斗笠,眼中精芒,閃爍如電。
陸漸吃驚道:“是他。”醜奴兒怪道:“你認識他?”陸漸點頭道:“當心,他腳力很強。”
醜奴兒脫口道:“腳力很強,莫不是‘無量足’燕未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