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咫尺天涯悵百年
複眼後面,是一雙巨大的觸角,和展開足有數丈的彩翼。彩翼上佈滿碧藍的鱗片,上面還勾描着美麗的金邊。
紫絡上下打量眼前的怪物,不由張口結舌:“這是,這是……蝴蝶?”
蒼梧皺眉不語。
這的確是一隻蝴蝶,但卻比正常的蝴蝶大了數千倍!崑崙神山之中,雖然異獸眾多,但從未聽說過有這樣巨大的蝴蝶。
蝴蝶無數只複眼一起轉動,雙翼微微起伏,發出一種詭異的弦音。
紫絡神色陡然一變:“它想搶這枚靈石!”
話音未落,巨蝶雙翼猛地捲起一陣狂飈,只擊得四周山石亂飛,紫絡本能抬手擋住雙眼。就在這一瞬間,巨蝶如一片碧雲,無聲無息的逼到紫絡眼前。悄悄從伸出一對觸角,探入紫絡袖中,將那枚靈石捲起,急速向岩下飛去。
紫絡睜開眼,發現靈石已被掠走,怒喝道:“還給我。”
她猛地鬆手,整個身體宛如流星一般,向巨蝶去處飛墜而下,瞬間已然消失在雲霧之中。
蒼梧大驚,急忙催動雙翼,回身向岩下追去。剛飛行數步,就見紫絡正掛在巨蝶身上,一手抓住一隻觸角,用儘力氣想爬上去。巨蝶護痛,在空中不住翻滾,只甩得紫絡搖搖欲墜。
蒼梧飛身上前,劈掌打出一串蒼雷種。這種雷種採集於東海之上,威力比天雷種要小了許多,但也絕非普通精怪可承受。
數十枚蒼雷種盡數打在巨大的蝶翼上,頓時暴散出一片青光。青光在巨蝶身上一繞,燃起熊熊大火,巨蝶痛徹骨髓,雙翼亂翻,蝶身扭曲着向谷底跌去。
蒼梧一把抓過紫絡的手腕,將她帶回天階之上。
萬丈絕壁,雲封霧鎖,那團巨大的火焰瞬息就已不見了蹤跡。
蒼梧怒喝道:“你瘋了?”
紫絡用力甩開他的手:“你才瘋了!”
蒼梧強行壓住怒火:“我瘋了才去救你。剛才就該讓你這累贅摔得粉身碎骨!”
紫絡挺起胸膛道:“誰要你救?”一指腰間。
纖腰一握,繫着一條長長的流蘇,流蘇的那頭,一直延伸到天階頂端。
蒼梧一怔,他沒想到這個人類女孩竟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將腰間的流蘇系在身旁的岩石上。
紫絡得勢不讓:“我出生七天,就在幾十丈高的龍血樹上盪鞦韆了。你以為我那麼傻,會手無憑藉的往下跳么?”
蒼梧轉過身去,不再理她。
紫絡眼中流露出一絲狡捷的笑意,繞到他面前,擎起拳頭,在他眼前攤開:“笨蛋,給你。”
那枚潔白的靈石,正躺在她的掌心。
碧雞數聲長啼,巨大的曦和日車從兩人身邊隆隆掠過,司風雲雷電的神祗們紛紛乘着彩絡寶車,駕龍御鳳,在霞光中迎送往來。清晨、日中、日落,等到傍晚的雲彩漸漸散去,皓月從西天升起,無盡的階梯也終結在兩人腳下。
一大片雲英與水精凝結而成的懸空之谷,在兩人眼前徐徐展開。
紫絡站在階梯的盡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階與懸空谷交接之處是一道七彩雲英築成的山洞,無數粗如碗口的藤蔓將洞口佈滿,中間留出一個小孔,只容一人通過。而那些藤蔓上盛開着紫色的鮮花,每朵都有一人高,形狀宛如一隻巨大的漏斗,淡紅的花蕊就從漏斗中披垂而下。
而這些巨大的花朵,正是人間隨處可見的牽牛花。不僅如此,道路兩旁的蘑菇都長到丈余,宛如一個個碩大的帳篷;矮小的灌木如參天大樹一般挺立,花葉累累;不遠處密林中的樹木,更是高足百仞,每一株都如傳說中的若木、碧落,頂天立地,直通天庭。
“布穀……”幾隻歸巢杜鵑的啼叫從遙遠處傳來,紫絡抬頭望去,只覺幾個巨大陰影,在高不可及處盤旋,卻頭暈眼花,根本無法看清。
這座山谷中的生靈,竟似乎得到了某種神奇力量的滋養,在五百年的歲月中,已成長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紫絡正在驚訝,蒼梧揮動雷火,將密如高牆一般的野草斬去,將她拉進入洞中。
洞裏注滿了清泉,沿着山洞徐徐流淌,蒼梧帶着她,在洞中踏水低翔。洞頂不時有月光透過岩石罅隙照下,在水面蒸騰起一片薄薄的雲氣。
紫絡低頭看着自己飛翔的倒影,覺得有趣之極,不時展開雙臂,扮作各種鳥類的姿態,突然她足下一澀,似乎踏在了某個極其滑膩的物體身上。
紫絡訝然低頭,只見一條巨大的碧影潛伏在她腳下,定睛一看,卻是一隻足有兩人合抱粗的青蛇。
紫絡連忙擺手道:“對不起啊,我不是有意的。”
“嘩”的一聲巨響,那頭青蛇已然破水而出,小山一般的頭顱微微轉動,露出森森巨齒,不斷發出噝噝聲。
蒼梧一把將紫絡擋在身後,手腕略沉,一把蒼雷種就要出手。
紫絡連忙擋住他:“別急,先禮後兵,我跟它談談。”只見她嘴唇微動,發出一種古怪的聲音,像蟲又像蛙,唯獨不似蛇聲。
那頭青蛇碧綠的巨眼微微眯起,打量了兩人一眼,點了點頭。
紫絡高興的道:“它答應不追究了。”言罷向青蛇鞠了一躬,牽起半信半疑的蒼梧,向洞口而去。
兩人剛飛到洞口,突然一根青色巨柱破水而出,捲起一股凌厲的水柱,當頭擊下。紫絡正在得意,毫無防備中被打了個正着,撲通一聲落入水中。她自幼被鎖在龍血樹上,絲毫不諳水性,頓時嗆了好幾口河水,向洞底沉去。蒼梧大驚,飛身墜入河中,摸索了好一陣,才將她撈了起來。
紫絡不住咳嗽,白皙的臉孔微微腫起,一個蛇尾印赫然印在上面。
蒼梧大怒,回頭正要找那青蛇算帳。只見那青蛇躲在遠處的山石后,裂開大嘴向兩人一笑,大搖大擺的遊走了。
蒼梧要追,紫絡一把拉住他:“算了,反正也沒受傷……”臉突地一沉,帶着哭腔道:“就是差點給毀容了,待會見到瓔嚀姊姊,還以為是你欺負我。”
蒼梧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將她扶起,從懷中取出一片酒盞大小的水晶,輕輕印在紫絡臉頰上。這片水晶並不十分通透,而是彷彿一枚模糊的小鏡。裏面光暈流轉,竟是越看越深,永無盡頭。水晶小鏡感受到她的體溫,漸漸變軟,從中生出一股白氣來。白氣氤氳,蘇生出兩隻巨大的羽翼,將她的左腮完全覆蓋住,只消片刻,紫絡臉上的紅腫就全然隱退,那羽翼也漸漸收回到了水晶鏡中去。
水晶比原先更加渾濁,鏡面中隱現出萬縷紅絲黑線,交纏在晶瑩的質體中間,宛如一枚琥珀。
紫絡驚喜的撫腮道:“這是什麼?這麼有用?”
蒼梧將水晶扔在她手上:“這是回天鏡,你收着罷。對你這樣毫無法力、卻又自以為是的人比較有用。”
紫絡哼了一聲,還是將回天鏡小心收起。蒼梧望着洞口,臉色一沉:“時間不早了,快去找你姊姊。”
紫絡打量着他道:“你現在落湯雞似的,不怕你哥哥見了笑話?”
蒼梧冷冷道:“他知道我帶了這樣一個累贅來和他決鬥,才要笑死。”
出了洞口,就已進入山谷的核心。
洞口緋紅的祥雲散去,眼前赫然出現一片奇景。
一彎新月形的湖泊,在密林繁花的簇擁下,靜靜展開。
湖水並不清澈,而是鮮血一般的嫣紅,湖面沒有一絲波紋,宛如整塊美麗的紅玉之髓,映着寂寂深林間斑駁的月影,透着一種妖異而瑰奇的微光。
湖水中央,一朵巨大的優曇正沐着月光怒放,彷彿千年一遇的剎那芳華,卻在這人跡罕至的幽谷中,凝結為不變的永恆。
一輪明月般的光暈,就靜靜停棲在優曇的花蕊之中。
月影中纖影婆娑,正是已在石陣中守候了五百年的月影女神——瓔嚀。她腳下一湖朱水如鏡,倒映着更為空寂的天幕。湖天交接之處,二十四支潔白的玉柱圍繞湖水,散佈得疏落有致。柱高十數丈,通體由整玉雕成,每一支上,都浮雕着九千九百九十九朵含苞未放的優曇,素瓣輕合,在夜光中更顯得通透玲瓏。
而這二十四支優曇玉柱,也正是朱水石陣的樞紐所在。
蒼梧從懷中取出先天璇璣,揮翼向第一支玉柱上飛去。一蓬琉璃般的彩光,從璇璣核心處散開,瞬間籠罩了整個玉柱。只聽空氣中傳來一聲微響,第一支玉柱上九千餘支優曇竟同時盛開,花瓣徐徐披拂,流光幻彩。
紫絡抬起頭,已然被這驚人的美麗所震懾,蒼梧的神色卻十分凝重,目光在所有的花朵上逡巡,這些同樣形態的花朵交疊開放,實在難分彼此。他的目光漸漸集中在一處,掌上璇璣突然光華大盛,噗的輕響,已深深刺入某朵優曇的花心。
近萬朵優曇似乎同時發出撕心裂肺的哀鳴,玉柱與大地交接之處,猛地爆出一股雪白的煙霧,整個玉柱劇烈震蕩,竟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突破沸騰的塵埃中,迅速下沉,片刻就已無影無蹤。
而大地,瞬間又已彌合,彷彿這十數丈高的玉柱從來不曾存在過。
紫絡目瞪口呆,她仰望着蒼梧的身影,只見他在玉柱間不斷穿行,將先天璇璣一次次插入特定的優曇花心。大地顫動,發出隆隆巨響,將玉柱一根根吞沒。
當她偶然回頭,卻驚奇的發現,隨着玉柱每消失一根,籠罩在瓔嚀身上的那輪月影也漸小一圈,最後只剩下薄薄的一層,宛如光影般沿着她的身體輕輕流動。
而此刻,二十四玉柱也只剩下最後一支。
蒼梧眼中透出一絲欣喜,一絲期待。只要最後一次將璇璣刺入石柱,封鎖瓔嚀五百年之久的石陣就會完全消解。
五百年。
五百年能聽、能想、能感知一切,卻身化石像的歲月。
五百年在茫茫天階的頂端,孤獨守候的歲月。
五百年在人世間四方流浪,飽經風雨滄桑的歲月!
終於就要在這一刻終結。
那張豆蔻年華、傾國傾城的臉,是否還一如往昔?
那顆山盟海誓、不離不棄的心,是否也沒有一絲改變?
蒼梧的手忍不住有些顫抖,他深吸一口氣,向最後一支石柱飛去。
璇璣發出冰冷的光澤,已然觸到了那朵久違的優曇。
突然,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呼嘯而至,猛地在蒼梧和石柱之間炸裂!一切都在巨力的撕扯下扭曲、變形,那朵盛開的曇花、和只差一線的七彩璇璣就眼睜睜在蒼梧面前裂為芥粉!鑽心的劇痛從指尖傳來,他的羽翼完全無法打開,身體頓時如隕石一般,從空重重跌落。
紫絡一聲驚呼,搶上前去,將渾身是血的蒼梧扶起。
他的傷勢並不重,只是右臂被撕開一條長長的血口,一時不能運轉。懊惱、憤怒卻讓他的眸子整個變為血紅,死死盯在黑暗深處。
玉屑飛揚,宛如在他們眼前下了一場塵雪。
一個人影從黑暗中緩緩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