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雙生雙成苦相連

第九章 雙生雙成苦相連

蒼梧的瞳孔緩緩收縮,一字字道:“重華?”

來人淡淡道:“早知道你會來。”整個山谷的光華似乎一瞬間都聚集在他身上,五百年過去了,他依舊如太陽般光彩奪目。

只是他及膝的金髮,已然變得墨黑,流瀑一般披垂而下。襯得他的臉色略顯陰沉。

六對巨大的黑色羽翼,從他身後徐徐披垂而下,宛如無邊暗夜本身,在大地上投下一片濃黑的影子。天地萬物,似乎都被籠罩在他的羽翼之下,在這片攝人的黑暗中戰慄。

蒼梧心中不禁一驚,他抬頭注視着重華的臉。

五百年前那道傷痕,宛如一條極細的血色游龍,從半面蜿蜒而下,讓他本來宛如天神一般的面容更多了幾分邪逸之氣。而那對幽潭般的眸子,卻始終隱藏在一片陰霾之下。

紫絡獃獃的望着重華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麼,驚道:“他……他失明了。”

“失明?”蒼梧一怔,隨即大笑起來:“真是天理周昭,報應不爽!”

紫絡剛剛壓住他手上的傷口,卻被他的笑嚇了一跳:“你怎麼了?”

蒼梧笑指重華,道:“他作惡多端,妄自動用諸神禁忌的朱水石陣,被種上了最惡毒的詛咒。雙目失明,只是詛咒的一部分。更為痛苦的是他身後十二隻黑色羽翼——正是金烏族傳說中的禁魔之翼!”

紫絡訝然:“禁魔之翼?”

蒼梧道:“是。這是只有對最邪惡的魔鬼才用的懲罰。從此,他將永遠背負着十二隻魔翼,其中的每一隻,都比萬仞高山還要沉重,而且直連血脈,透入肺腑,他每走一步路,每抬一次手,魔翼都會牽動血髓,痛苦萬分!”

他的目光漸漸凝聚在重華身上:“你讓瓔嚀變成了一尊能聽、能看,卻不能說、不能動的石像,讓她在這絕無人跡的山頂,受了五百年的寂寞,不就是想讓她永遠陪伴着你么?然而如今的你,還能看到什麼,還能得到什麼?!”

重華冷眼看着他,等他說完,才淡淡笑道:“我看不看得到,都改變不了她會永遠陪伴我的事實。”

蒼梧臉色陡地沉了下去:“我今天,就要來帶她走,永遠離開你。”

重華笑道:“這句話,五百年前,你已經說過了,然而如今璇璣已碎,你還能打開石陣么?”

“當然!”蒼梧斷然道:“是你逼我,用最後一種方法——”他注視着重華,緩緩搖頭:“如果我想得沒錯,這個陣法需要陣主用心血維持,只要殺了你,石陣就會自動解開!”

“不錯。”重華唇際浮起一個譏誚的笑意:“但我只怕五百年時間太短,不足以讓你找到殺死我的方法。”

蒼梧大笑道:“你原來的力量,或許真的天上地下,無可匹敵,只是不知如今,你身負諸神禁制,還能用得出幾分?”

重華一笑:“你盡可一試。”

蒼梧出他的話語的嘲諷,強行壓下怒火,道:“是要一試,但不是我,是她。”一指旁邊的紫絡。

紫絡大驚,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話還未說完,已被蒼梧一把捂住了嘴,目示她不要亂說話:“就是她!”

重華淡淡一笑,轉而對紫絡道:“你是——”

紫絡一怔。難道,這是他的疑兵之計,讓重華以為自己才是他的對手,而放鬆了戒備,讓他有機可乘?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更深沉、冷靜一些:“我叫紫絡。”

重華道:“人類?”

紫絡點了點頭。

蒼梧接口道:“你未必聽說過她的名字,但一定知道她的母親。”

“她的生母,正是當年的青鳥戰神,月蟾。”

“哦?”重華微微側頭:“你是月蟾的女兒?”

紫絡鄭重的點頭:“是。”

重華輕嘆一聲:“大約六百年前,我曾與你母親一戰。歷時三日三夜,最終平手收場……你既是她的女兒,也配的起我這一劍了。”

鏘然一聲龍吟,六龍射日劍宛如一道被收束的日光,一但出鞘,瞬間照亮了整個夜空。

他身後六對羽翼倏然張開,將整個天幕佈滿,每隻黑翼上漸漸隱現出一條赤紅的龍紋,爪鬣飛揚,在他翼上咆哮遊走。他手中劍華越盛,十二赤龍騰翔得也越快,爭相嘶鳴,似乎要掙脫羽翼的束縛,破空飛去!

金色的劍光映在重華臉上,照得他的神色宛如冰霜。紫絡明白,那些赤龍每遊動一下,他全身筋脈血髓都會隨之翻騰,這種痛苦,又豈是常人所能承受?

紫絡默默的看着他,沒有絲毫動作。眼前這個人,雖對自己拔劍相向,但她心中沒有絲毫恨意,有的只是深深的悲憫。

五百年來,誰又知道,這個執掌着神明一般力量的人,在孤獨的山谷中,時時刻刻,受着三界中最殘忍的酷刑,卻不言,不說;日日夜夜,面對自己最愛的人,卻看不到她的容貌,聽不到她的聲音。

紫絡望着他,眼中神光盈盈而動。

重華似乎能看出她的心意,冷冷笑道:“我現在的力量,足可執掌天地元樞,你還是可憐你自己罷。”一揚手,身後狂龍亂嘯,一道如雪的劍光,透天裂地而下!

紫絡心中狂跳,但她努力保持着自己臉色不變。

她相信,只要自己更鎮靜一點,守候在一旁的蒼梧就能找到一個出手的機會。

劍光瞬間已呼嘯而至,凌厲的劍氣已隔空震傷了她的心脈,紫絡深深皺眉,身體被劍氣所推,如一片紫雲般不住望后飛退。

蒼梧仍然沒有出手。

劍光匯成一團輝煌的日輪,生生擊在紫絡的身上。

突然,一道五彩的強光從她胸口透出,瞬間在她身前張開,化為一道氤氳流轉的光之鏡!

奪目的強光猛地將整個夜空照亮,只見那道凌厲的劍光,經鏡面反照竟生生折返,向重華撲去。

就在這個時候,蒼梧終於出手!

五百年的等待,他的耐心已被耗盡。這一次絕好的機會,他絕不會放過。

蒼梧全力出手,再不留絲毫真氣護體!只見一團巨大的雷火會合了被悉數反射的日輪之光,化為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攻向重華!

這一招之力,相當於重華和蒼梧全力合擊,絕無人能抵擋!

重華森然冷笑,手上法訣一變,紫絡胸前張布的光幕瞬間還原為一片雲英小鏡,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飛起,落到他掌中。

那道反射的光華卻沒有改變方向,依舊向前奔來。重華緩緩搖頭,將那枚雲英小鏡向光芒來處立起。

蒼梧大駭:“不!”欲要收束勁力,卻又如何能及!

只見那兩道光華在鏡面上輕輕一觸,立刻再次折返,雷光瞬息穿透了紫絡的身體,而那道發自重華的劍光卻消失在空中。

紫絡胸前被完全洞穿,大蓬鮮血在夜色中綻放,她臉上還殘留着驚駭的表情,仰面向後倒下。

蒼梧大喝一聲,衝上前去,一把將她抱住:“紫絡!”

她艱難的抬起眼帘,似乎想看清什麼,秋水般靈動的雙眸卻漸漸黯淡下來。

重華緩緩走上前來,那枚雲英小鏡隨着他的手掌,懸空轉動,他淡淡笑道:“傳說能反彈一切攻擊的軒轅寶鏡,當真名不虛傳。你流浪人間的五百年中,寶物是找到了不少。”

蒼梧狠狠看了他一眼,卻無暇答話,只從懷中掏出各種符咒、靈藥,想要止住紫絡胸前傷口的鮮血。

重華笑道:“事先將寶鏡放在她身上,然後騙我出手,想借我的力量殺死自己,真是好計謀,可惜你忘了,軒轅寶鏡的存在,也是我告訴你的,你現在想用它來對付我?”

蒼梧沒有聽他在說什麼,心卻漸漸冷了下去。紫絡胸前的血液恣意噴涌,所有的符咒、靈藥都無濟於事。

他終於住手,緊緊抱起紫絡正在冷卻的身體,低聲道:“五百年前,你殺了瓔嚀,如今,又殺了她的妹妹……”

重華打斷道:“殺她的是你。我出那一劍本是虛招,一經反射便會消失無形,她是死在你的天雷真氣之下。”他嘆息了一聲:“你也知道,我如今受魔翼封印,每次運行真氣都會受到反噬,一個無知的人類豈配我動手?自然是請你——我親愛的弟弟代勞了。”

蒼梧搖了搖頭,赤紅的眸子中滿是痛苦,抱着紫絡的雙手,都因用力而蒼白。

重華臉上的神色陰晴不定,突然笑道:“想救她么?”

蒼梧一怔,卻忍不住點了點頭。

重華突然將手腕舉起,聲音變得一厲:“那就和我一樣,用自己體內半神的鮮血,半神的生命,發動另一個朱水石陣,將她永遠留在世間!”夜風鼓涌,他的衣袖褪去,手腕上顯出無數道極深的血痕。

“朱水池中每一滴湖水,都染有我的鮮血。數百年來,是我不惜消耗自己的生命,來維持瓔嚀的永生。你現在能作的,只能和我一樣。”

蒼梧抱着紫絡,向後退了兩步:“不,我不能將她變成石像——我若這麼作,和你又有什麼區別?”

重華冷冷看了他一眼:“那她就只有死了。”

蒼梧一驚,低頭去看懷中的紫絡,她的唇間已沒有了一絲血色。

重華遙望谷中的月光,輕描淡寫的道:“你能考慮的時間不多了——是用自己的生命去救眼前這個女人,還是保存自己的實力,繼續和我決戰?”

蒼梧咬了咬牙,看了看湖心的石像,又看了看懷中的紫絡,一時萬念俱起,難以割捨,痛聲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重華淡淡道:“我不過是要你知道,我當初的做法是對的。換了你也一樣。”

蒼梧怒道:“不是!我現在是逼不得已,而你,是親手殺死瓔嚀的!”

重華冷笑道:“紫絡不是你親手殺死的么?當年我痛下殺手,又何嘗不是你在逼我?現在,你只有選擇,救她,還是瓔嚀?”

蒼梧雙目赤紅,羽翼微微顫抖,他終於將紫絡的身體放下:“我絕不讓你的陰謀得逞,瓔嚀還在等着我,而紫絡——我會殺了你,為她報仇!”

他站起身來,直面重華,眸中彩光變幻,血紅中也透出熾白的光芒。

森寒的殺意頓時充滿兩人之間,一觸即發。

而紫絡的身體,卻被遺忘在冰冷的地上,她的血液滲入濃紫色的大地,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蒼梧的眸子漸漸變為白色,突然揚手散開一蓬金色塵埃,那些塵埃在空中聚集流動,漸漸化為一張巨大的符咒,將兩人籠罩其下,而他自己,卻轉身向重華劍上撲去。

重華劍尖斜引,頓時在蒼梧肩頭劃開一道極深的口子。赤紅的血在夜風中點點濺開,而蒼梧的臉上卻儘是一片陰沉的笑意,他在半空中立定身形,雙翼突然迴旋,再次向重華撞來。

重華微微皺眉,將劍尖微撤,避過了他的額頭,劍身卻重重拍在他臉上。蒼梧俊秀的臉立刻沁出鮮血,全身宛如斷線風箏一般,遠遠彈開去。

然而他猛地將身形在空中折轉,捲起一道勁風,由上而下,如隕星一般,猛然襲至。重華收劍入袖,一掌擊在他胸前,只聽一聲悶響,蒼梧的身體從半空墜落,堪堪砸上一塊巨石,頓時石屑亂濺,散了滿空。

只消片刻,他又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金色羽翼都已被染得赤紅,強行催起,向重華飛來。

重華眉頭緊皺,蒼梧的攻擊全無章法,只是一次次用自己的身體,撲向自己手中的長劍。他不想和他多做糾纏,又是一掌將他逼開。然而蒼梧卻無論如何不肯住手,又從地上爬起,飛身沖了上來。

重華冷笑,突然一掌擊上他的左翼。

只聽一聲輕微的脆響,蒼梧的左翼完全折斷,隕星一般跌落地面。

他掙扎着抬頭,面容已被鮮血和痛苦扭曲,深吸一口氣,又揮起僅存的右翼,破空而起。

重華袖中一道劍光電射而出,瞬間洞穿了他的右肩!

噗的一聲悶響,蒼梧被遠遠拋開,摔在一片灌木之中。

這一次他傷得極重,剛爬起了一半,就又倒了下去,然而他的雙手仍然死死撐住地面,散開的亂髮和着汩汩而出的鮮血,在大地中拖開一道赤紅的印記。

重華冷冷道:“這就是你五百年修行的結果?”微微抬手,劍氣凝聚為極細的光柱,瞬間從蒼梧肋下穿出。

長空血亂,蒼梧捂住傷口,痛苦爬滿了他的面孔,但他白色的雙眸中卻是一片瘋狂的笑意。

重華臉上滿是鄙薄:“這就是你對瓔嚀的承諾?”話音剛落,劍光又直直從他膝蓋透出。

“這就是殺死我,為紫絡報仇的方法?”他緩緩上前,每問一句,就在蒼梧身上洞穿一處傷痕。他臉上的笑容沒有一絲溫度,似乎在玩賞着蒼梧的痛苦。然而,他每次抬手,身後的十二黑翼上都會透出隱隱的金光,凝為柄柄利刃,直刺入他的身體。

重華瞑目,緩緩平息自己體內翻湧的血氣,突然睜眼道:“還是說,你只是想死?”劍尖斜挑,正對着蒼梧眉心。

劍華如水,在蒼梧臉上照出一道蒼白的影子,他的笑聲漸漸被劇烈的喘息掩蓋,似乎已無法回答。

重華臉上聚起一個譏誚的微笑:“瓔嚀現在一定很傷心,因為她親眼看到,自己等了五百年的人,如今就像一條斷了腿的狗一樣,只能在血泊中掙扎!”

蒼梧突然止住笑,低頭注視着自己的血,它們宛如落入地面的珊瑚,瞬間就已蒸發得無影無蹤,金烏族人鮮血中特有的氣息,在夜空中彌散開來。

大地的東面,朱水石陣光暈流轉。瓔嚀的石像矗立在血紅的湖水中,默默注視着這對彼此殺戮的人。石像月白色的臉上,也凝聚起點點夜露。

大地西面,鮮血染紅了泥土。紫絡的身體正漸漸冰冷。

突然,清厲的鳳鳴撕破長空,一頭遍體金羽的青鸞穿破重重暮雲,降落在紫絡身旁。它圍着紫絡走了幾步,發出幾聲悲鳴,伸出紅喙在紫絡臉上輕輕摩挲着。一股清氣從青鸞喙中透出,匯聚成暗灰色的一團,在紫絡傷口上緩緩遊動。巨大的創口在清氣的籠罩下,癒合得只存一線。

然而,青鸞的眼光卻顯得更加悲哀:時間已然太晚。紫絡的鮮血幾乎流干,僅存的體溫也在漸漸消失。

青鸞仰天長嘯,突然低頭向自己胸口啄去。

噗的一聲輕響,青鸞胸前撕開一個大洞,夭紅的鮮血汩汩湧出,向紫絡體內注入。

青鸞張開雙翼,將紫絡緊緊裹住,用自己的鮮血,一點點溫暖紫絡冰冷的身體。

不遠處,蒼梧渾身浴血,也不知被重華的劍氣穿透了多少次。

重華緩緩走到他身前,黑色的大氅在地上拖出沙沙的響聲,他冷冷道:“還想殺我么?”劍尖垂下,直指他的頭頂。

蒼梧劇烈喘息着,嘴唇微動,突然吐出了一個模糊的字眼:“哥哥……”

重華灰暗的瞳孔猛然收縮,這一劍無論如何也刺不下去。他沉吟良久,終於收劍嘆道:“你走罷。殺了你,不過弄髒我和瓔嚀隱居之處。”

蒼梧搖了搖頭,掙扎着向前爬了兩步,一把抓住重華的衣袖。他的鮮血瞬間沾污了重華的衣衫。他緩緩抬頭,嘴唇已因失血而變得蒼白:“哥哥,我走不了了……你,你也一樣。”從胸口摸出一枚金色的掛墜——像是一片羽毛,又像是一顆心臟:“你雖然看不見,但一定還記,父王給我們的東西。”

重華遲疑片刻,也從胸前掏出一枚一模一樣的金色掛墜來:“雙生鎖?”

蒼梧笑道:“是。出生之時,宮內巫師預言我們有朝一日會兄弟相殘,父王就在我們身上留下了這對雙生鎖。雙生鎖,只能用於至親骨肉之間,傳說能讓兄弟永遠和睦相愛。這個傳說,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但它還有一個用處,就是一旦將它擊碎,能讓持鎖的另一個人,暫時受法力控制,無論相隔天涯海角,也會來找到到對方,並且會形影不離一段時間。”

重華淡淡道:“雙生鎖不過能讓我留在你身旁一段時間,卻不能阻止我殺你。”

蒼梧笑了起來:“是的,然而,我卻能用它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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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傳說(崑崙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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