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既在乎天長地久

第七回 既在乎天長地久

搖紅皺了皺眉,不明白。

“我以前也不明白。”公孫揚眉接道,“第三招,我用了一招剛創的劍法,叫‘書劍江山’,這一招是我六十七路‘揚眉劍法’精華所聚,且刺出這一劍的剎那,我有所悟,已加強了其優點,也補正了那一丁點兒的破綻,而在出招的電光火石間,又加入了三個新的變化。這一招我刺的志得意滿,坦白說,現在我也使不出如此淋漓完滿的劍招來──要不是有鐵手這樣的敵手,還真迫不出這一招的威力來呢!”

搖紅關心的是:“鐵手避得過嗎?”

公孫揚眉道:“我原刺的是他的胸口、心房,筆尖只戳在他的左臂膀上。”

搖紅喜道:“着了?!”

公孫揚眉道:“是着了。我在他衣上留了一點墨痕。只不過,在同一時間,他已一出手,剪斷了我的筆尖。”

“剪斷?”搖紅覺得有蹊蹺,“他手上不是沒有利器的嗎?他用什麼兵器剪斷了你的筆頭?”

“他只用手。”公孫揚眉用手比了比,“他還是沒有武器。”

搖紅奇道,“手怎能‘剪’斷筆尖?”

公孫揚眉這次伸出中、食二指,對夾了一夾:“就這樣,他用兩隻手指,一挾,就斷了。”

“他的手指?!”搖紅差愕莫已,“竟比剪刀還利?!”

公孫揚眉進一步道:“要我用的是劍,只怕也得給他一夾而斷。”

“那也不一定,”搖紅質疑,“畢竟,劍比毛筆堅硬太多……”

“但筆毛是軟的。”公孫揚眉卻道,“能夾斷軟筆,要比挾斷鋼劍還難。”

搖紅還是堅持:“他雖夾斷了你的筆尖,但你還是先刺中了他──要是劍,他可要穿個窟窿了。”

“可是我刺中的是他的臂膀。”公孫揚眉也迷茫的道,“我知道他一雙手已練得百毒不侵、堅兵不入,就不知道是不是連他的臂膀也一樣刀槍不摧。”

“但他……”搖紅還是站在支持公孫揚眉的立場,“畢竟還是着了你一劍。”

公孫揚眉又嘆了一聲,道:“可是,後來我還發現了兩件事,使得我對這一戰完全改觀。”

“什麼事?”

“原來郭九爺也出了手。”公孫揚眉的笑意很有點苦澀。“他本來想助我一把。”

“九爺出手?!”搖紅有點吃驚,“他的‘空中樓閣,殺人無聲’,非同小可,難解難破──他是在什麼時候出手的?”

“就在我跟鐵手第二招后各自收手,第三招正要出手前,他暗底里遞出了一招,由於鐵手的身軀擋着,而我又專心全力發第三招,所以才一時沒有察覺。”

“可是,後來你還是發現了。”

“是,要不然,我也不會趁在鐵手分心之際出手的。”公孫揚眉感慨地道,“也就是說,到了第三招,鐵手是邊化解郭九爺的攻勢,又招架我的筆劍一擊。”

“是的,”搖紅這次不得不同意,“這對鐵手而言,頗不公平。”

“事後,我還發現,我鋪在桌子上的畫,還欠的最後一筆,已給他填上了。”

“什麼?”

“我的畫只剩下絕嶺高峰上的一株樹,那株樹也只剩下后一記點捺,他已替我畫了下去。”公孫苦笑道,“我桌上不止一支蘸了墨的筆。”

“他……他是在什麼時候畫下的?!”

“定必是在交手的時候。”

“當時你不覺察?”

“連郭九爺在旁也沒察覺到。”

“他出手……”搖紅驚疑不定,“有這麼快?!”

“你別給他的名頭騙了。”公孫揚眉肅容道,“鐵手這外號聽來好像他的一雙手是銅皮鐵骨之外,就似很笨重、遲鈍般的。其實不然。他的手更可怕的是靈巧──說多靈就有多靈,說多巧便有多巧,而且還說多快就有多快,甚至你還真說不出它有多快!”

“這一筆……”搖紅這次也覺得說不下去了,“實在是……”

“他那一筆──實在是絕筆!”公孫揚眉衷心讚美,“他只那麼一筆下去,我畫意的狂傲、孤絕,全都改變了,因這一記圓融藏峰的捺筆,柔和了獨特的孤峰,調合了高遠的千山,使我那一幅畫,完全改變了狂妄傲態。”

他自嘲地笑了一笑:“我那時才知道:原來鐵手也擅繪畫。”

搖紅靜思片刻,終於說:“那一戰,他是贏了。”

公孫揚眉毫不猶豫承認了:“可是,他不驕不躁,甚至還隱瞞了真正的勝利,不讓我覺得難堪。”

“他的作為終於使我體悟了:”公孫揚眉舒了一口氣──好像他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心中才會舒服似的,“才氣,終究不是一切。有才的人多的是,但像鐵手那樣,大氣大概,不傲不躁,親切對人,公平處事,他才是真正的了不起的。”

搖紅這回馬上同意:“是的。如果有機會,我也希望能拜會這位鐵二爺──能讓你那麼敬重的人,一定是絕世人物。”

可是,搖紅在這一晚之後,就遇上了極大戲劇的變化,她當然沒有機會見到鐵手,甚至連公孫揚眉也一別成“永訣”。

不過,搖紅卻把鐵手這個人物,記在心裏,也把她和公孫揚眉這一段交談,跟貼身丫環小紅一再提過程,並記在“飄紅小記”里──當然,記得並不詳細。只是,鐵手在閱讀手札的時候,自然會回想起跟志氣高揚、才具出眾的公孫揚眉交手交往的種種情形。

他喜歡這個志氣遠大、鮮衣怒馬、任俠好義,甚至有點兒任性妄為的年輕人。

他一向看好他。

那“綠巾弄”一戰之後,他和公孫揚眉終於化干戈為玉帛,兩人惺惺相惜,相交莫逆,成了至交。

不過,公孫揚眉卻含笑跟他擺明了態度:“我雖然佩服你,與你成為好友,並視你為兄長,但既然如此,更須坦言:我還是要救長孫飛虹的。”

鐵手那時聽了就笑道:“好!你救你的,我攔我的。”

但是不久之後,公孫揚眉就終於放棄了他的堅持,原因是鐵手找到適當的時機,告訴他一些“實情”:

“其實你不該貿然去救長孫飛虹。”

“為什麼?”

“因為長孫飛虹他自己也不願出獄。”

乍聽,公孫揚眉自然不信。

也當然不能置信。

“他在多年前為元十三限所傷,傷勢時好時壞,一見天日,就會發作,形同癲癇。後為諸葛先生所擒,在世叔尚未來得及派人在大牢保護他安全之前,蔡京已暗下令獄中主簿下毒殺之,他已身中六種奇毒,幸內力高深,加上世叔提供靈藥才得保性命。但一旦劇烈動作,再見天光,就會致命。他現下每天在獄裏苦練‘耐傷功’,以克制內傷及毒力,漸而發展成一種‘內傷拳法’,世叔品評為‘天下三名之內’。‘傷得愈重,拳法愈高’,凄涼王也因而願留獄中不出。何況……”鐵手將內里乾坤,一一坦告,“他一出獄,若見天日,傷毒齊發,恐難活命。若返東北,長途跋涉,更為不利。沿途蔡京鷹爪,必不放過,派人埋伏襲擊,雖未必敵得過長孫飛虹,但必更令更增凄涼王毒發傷重。還有一點……”

鐵手迄此,頓了一頓:“不知該不該說。”

“請盡說無妨。”

“那是你們的‘家事’。”

“請道其詳。”

“據我了解,‘一貫堂’的決策人已很不歡迎長孫飛虹重返‘神槍會’,凄涼王亦覺意冷心灰,無意再回關東去了。”

公孫揚眉為了求證這番話,要求“見”長孫飛虹。

鐵手答允安排。

而且真的安排了。

公孫揚眉見到這個早年就已名震天下,威震關東的前輩總堂主,形容枯槁,不似人形,幾乎當場落淚。

果然,凄涼王已不問世事,不欲復出,婉謝也堅拒了公孫揚眉和公孫自食的好意:他不願出獄。

──天牢已是他的“家”

鐵手說的是真話。

不過,公孫揚眉也沒有長留京師。

因為他要趕回去,見他所惦念的人。

──一個念茲在茲、長索心頭的女子。

她當然就是搖紅。

鐵手就是從那充滿期想和夢的少俠口裏,得悉孫搖紅的名字。

直到現在,他看到了“飄紅手記”。

直看到了“慘紅”部分,搖紅與公孫揚眉終於有情人能結為一體,然後又互相期許、勸勉:她希望他能恢復當日的俠氣豪情,不要戀棧於一些本來就與他性情不合而又傷天害理的事;他則要她等他,他要跟她爹交待清楚,同時也會力勸孫疆收手,要不然,他就和她遠走高飛。

他們已有了目標,更有了方向。

因為他倆有了對方。

所以,兩人都有了希望和期待。

──為對方而變好。

──為大家的未來而自強不息。

公孫揚眉告訴她:他明天就去跟孫疆說明一切。

搖紅顯然很有點擔憂:性情大變的父親,是不是有這個雅量聽勸?

“總之,我一定不會再跟他做這種事。稱霸江湖,我沒這個野心,再說,稱雄武林,也不該以這種手段。我一定回來,你要相信我,就算你爹反對,我也一定來找你,不離不棄。我跟你曾經擁有過,這次我永誌不忘。我會跟你爹提親,不管他答不答應。我都想跟你天長地久,地久天長。”

最後他仍是堅定地道:“你要等我。”

第八回更重要曾經擁有

“我一定等你,如果爹反對我們,我就和你遠走高飛。”搖紅也非常堅定的對他說,“我一定會等你。”

就這樣,他們在星夜裏分了手。那一晚,軒里的燭光正亮,院子裏的花正紅,外面的夜甚涼。

她就寢的時候,仍懷着滿懷的溫馨,卻不知怎的,在熱情如火的纏綿和相知如織的交談之後,她忽然覺得很空虛,具有一種悵憫之情,使她鑽進被窩前,仍不敢也不想去吹滅那一支紅紅也烘烘的燭光。

她怕凄涼。

──有誰人可以天長地久?也許更重要的是曾經擁有。

那時,她卻沒注意到,苑外窗下,正有一雙獸性的眼,三碧四綠的慘青着,正盯着她,望着她。

一直到她就寢,天正破曉,那一雙眼才轉為兩點硃色的紅。

──如果那是野獸的眼睛,卻又怎麼洋溢着淚光?

從此以後,搖紅就再也見不到公孫揚眉。

見不到他的劍,見不到他的眉,見不到他的傲岸,見不到他的溫存,見不到他的人。

見不到他。

見不到。

鐵手和猛禽讀到此處,忽然都掠過一個念頭:

──人生,真是無常的啊。

(要是跟搖紅一起上泰山亡命的不是鐵鏽,而是公孫揚眉的話,那形勢、情境當何等不同。)

當然,那也不是“挾持”或“擄劫”,而是“私奔”或“逃亡”了。

自然,鐵手也不會更不必參與去追捕他們了。

劉猛禽卻忽然道:“我想,在出發上山之前,我們該先到一個地方看看。”

鐵手問:“什麼地方?”

猛禽的神情,像一頭洪荒的猛獸第一次看到了月亮:“淺水埗。”

鐵手心同此意:那兒正是手札里有特別描敘過發出慘嚎嘶叫的地方。

──公孫揚眉曾在那兒長時間與孫疆、襲邪“共事”、“工作”過的地方。

──彷彿,那兒是一個“禍源”,一個神秘的地方。

所以鐵手立刻道,“我也想看看一些事物。”

這次到猛禽問:“什麼東西?”

鐵手的表情,好像是發現了泥地里冒出了一條魚:“人形盪克”。

猛禽也正有此心:這名目在“飄紅手記”里有提到過,而他更不忘朱月明在臨行前對他的特別咐囑。

這個黎明特別凍。

一陣陣的奇寒,夾雜着外面整軍、列隊、出發征戰的金戈之聲、兵戎之氣。

猛禽側耳。

在聽。

他在留神聆聽的時候,好像一個人在光線極暗時閱讀一樣的專註。

然後他說:“那的確好像是一切問題的中心。”

鐵手有點憂慮:“只不知孫疆讓不讓我們‘參觀’這樣子的重地。”

猛禽道:“他當然不歡迎,但我們可以運用職權。”

鐵手道:“職權?”

猛禽冷然道:“我是刑部派來調查的,你是皇上派來審視的,東北一帶,山高皇帝遠,萬一有什麼組織、軍器、歹人,會威脅到朝廷安定的,我們都有稽查、審辦的權力。這是我們職責所在。”

鐵手笑了笑,自說地道:“但願我們沒有濫用職權。”

“濫用了又如何?”猛禽冷峻地道,“是這裏一些心懷鬼胎的人先行濫用了他們的武力和權力。”

鐵手道:“那就但願搖紅姑娘還撐得下去,等我們上山。”

猛禽詫問:“我們不看完‘飄紅手記’才出發嗎──至少先看完了‘怒紅篇’,對案情才有一定的了解。”

鐵手道:“救人如救火,宜急不宜遲,何況,我們得要爭取到‘淺水埗”走一趟,問明山君:人形盪克到底是什麼。”

猛禽反詰道:“若要了解何處是淺水埗,什麼是人形盪克,那就反而得要先讀完‘怒紅’。否則,我們不知頭緒,又從何盤問?再說鐵鏽挾持搖紅上山,已非先前片刻之事,這已過了好幾天,搖紅若能活便活,現在急也急不來,更不急在一時半時。”

他以一種久經訓練也久歷戰陣的老將士口吻道:

“作好充分準備,才能救人救徹──一時情急,操之過急,都不說是我們資深刑捕該犯的過失。”

鐵手聽了,嘆了一口氣,望向窗外,只見窗外幾點臘梅初蕊,已染上了幾抹金紅。

“這麼快,又是梅花將開的日子了。”鐵手感慨地道,他後面的話,只在心裏掠過,沒說出來,反而問了一句:

“今天是什麼日子?”

“十四。”猛禽回答得很快,簡直是不暇思索,“是日八白飛星,宜祭祀、修廚、遊獵、作灶、沖龍尾宿,又是勇猛日。”

鐵手笑了:“你對日子很有研究?”

猛禽臉上全無笑容:“我們是混日子過活的人、怎能連每一天過的是什麼日子都一無所知!”

鐵手鼻際聞到冷香,那是花香吧?而且是搖紅親手種的花所開出來的香味吧?只不過,那主人卻是不在了。

那愛嬌的女子仍在山上吧!那泰山之巔,鋪着亘古寂寞的雪。

他剛才只是隨意問問。他心中最想說的卻是:

快過冬了,那愛溫馨的多劫姑娘,趕得及回來家裏嗎?也將到春節了,那愛熱鬧的遭劫的女子,會回來看她的花開嗎?那時,還會不會具備花開的心情。

對人而言,開心比開花更重要。

惜有花開就有花謝,有開心便有傷心。

卻聽猛禽催促道:“我們快把‘慘紅篇’的下半冊看完吧!”

的確,“慘紅篇”下半部透露了不少有關“人形盪克”和“淺水埗”的“秘密”。

可是情況卻更是慘重。

而且慘痛。

稿於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上海新民晚報正連載“妖紅”;神州“冷血劫”夢魘時期。

校於一九九六年末一九九七年初:常赴澳拜觀音堂與四面佛,感應強烈;在煉獄歲月中修佛打坐,反而得驗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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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名捕破神槍之慘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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