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誰是他生命中的那一個女人
“不許走。”
她還是攔在他面前。
他看着她,但視線已越過她,落在她背後,“你留我不住的。”他說。
她背後有蘆葦。
蘆葦的空隙間現出一片大江。
江面很闊。
江上遠處有竹筏飄在水上。
舟上的人持楫,不知在等待什麼,跟筏上另一邊的水鳧,一高一矮,兩點影子,相映成趣。
“我留你不住?”她冷笑,“我知道,你是急着渡江去見那個人盡可夫的妓女。”
突然間,他的臉色變了。
本來,在江畔、風中、蘆花飄飛的方邪真,洒脫得像水晶里的一處爆彩,飄逸得似一縷水煙飄聚向蒼穹似的,可是,他此際完全變了:變得非常凶,非常狠,也非常可怕。
你也很難說他變得怎麼個模樣,但讓人看了,就是會感到畏懼和害怕。
甚至是愈大膽的人愈怕。
越膽大的人就感受到壓力越大。
只有曾見過他在法門寺父弟被殺那一役的人,才看過一向瀟洒的他,有時候居然會變成這樣子。
“你說什麼?”
“我……”
胡蝶夢一看他那樣子,吃了一驚,但不是很怕,卻勾起了痛苦的回憶。
她記得七年前,她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發現她跟不值島的人混在一起放浪形骸顛龍倒風的時候,又知悉她只不過為了一點小隙就竟然參與了“一盤幫”屠殺“無線堂”的人,他就是這個樣子,這個神情。
那時,她以為他是憤怒。
原來才知道是痛苦。
這表情她熟悉,夢魂牽繫,也忘不了。
她最記憶深刻的是:
當他知道她不僅偷偷的跟“風流人散,後會無期”的柳天君胡天胡帝,以及還跟“東南王”朱勔有染,那一剎的神情,她更抵死不能忘。她知道那表情不光是凶,是狠,而是傷心——傷透了心。這樣子既不是初見,她反而害怕的少,勾起的回憶卻多。
也因此她更忿。
更不滿。
因為她妒嫉。
——這一次,他不是為了她所作所為而出現這種神色,而為了那個女人。
她的話侮辱了那個女人。
——那怕現在在他生命中顯得很重要的女人!
甚至比她更很重要!
為了這一點,她更悲憤若狂,所以她揚刀喊道:
“我說——你為了要趕過去看那個發蹄子、賤女人……”
“啪!”
一記耳光。
清脆。
秋風送爽,在如此晴空下的耳光,也分外乾脆利落。
胡蝶夢怔住了。
她沒想到他會打她。
他竟然打她。
所以她反而沒有避。
——她竟忘了閃躲了。
“你不要侮辱人。”仇恨的盯着她,他說,“她賣笑,不賣身,她是藝妓,但潔身自愛,她——”
胡蝶夢只覺臉上一陣熾熱,怒忿已使她渾忘了一切,她迸聲銳道:“她!?她不像我——她高潔、高貴、陪笑不陪宿,她擺明車馬,大開門戶,一視同仁的當娼妓,而我,只會偷偷摸摸,背底里高興就跟人上床,任人狎玩,自甘作賤……”
“住口!”方邪真痛心的喝止,“你不必侮辱人,也不要侮辱自己……”
他沉痛地道:“何況,我現在也真的不是趕去依依樓,我要趕回去‘蘭亭’,池家二位公子,還等着我商量有關如何應時蔡卞遣人來洛陽的事——你攔着我,也沒有用。”
“何況,”他說,語氣堅定,“我真要走,你也攔不住我。”
“你說的對,我縱攔得住你,也攔不了你的心——你已今非昔比,是江湖上的大名人,武林中的大人物,洛陽城裏的大忙人,池家公子手上大紅人了!”胡蝶夢仍摸着自己泛紅的面頰,恨聲說著,看她神情,反正,一切都已豁出去了。
“我明白了。你趕得那麼匆忙,這次倒不是為了那明刀明槍客似雲來普渡眾生無任歡迎的娼婦,而是要跟姓池的爭那個讓你念念不忘、如生如死、為伊消得人憔悴但又早已經作他人妻的淫婦顏姑娘——不,池大夫人!”
“你再說——!”
劍光艷然乍亮。
方邪真已出劍。
劍已出手。
劍尖已指着胡蝶夢的咽喉。
劍尖微顫。
飛花滿天。
方邪真濃重的喘着氣。
他的手已不受控。
胡蝶夢只垂目看了看那震哆着的劍尖,然後又盯了方邪真,目若秋水,臉若凝霜,一定一句的說:
“你殺吧。”
方邪真出劍,她並不意外。
她知道自己已把他激得慘透了。
可是,他出招還是太快了。
她知道他的劍快,可是快到這等地步,還是大出她的意外。
——就算要避,也未必避得過去。
看來,他的劍法,已大異於當年。
更高於當日。
可是她還是不怕。
——既然他已不愛我了,死就死吧!這就是她此際的想法。
這念頭反而使她不怕。
什麼也不怕。
無懼。
“你對我不公平,”所以她咯咯笑着悲笑道:“你若要殺我為她出氣,你就動手吧——我現在才知道,你對她,池大夫人,還是比她,依依樓上的惜惜姑娘,更重視多了,更深情多了……”
“你為惜惜,不惜摑我一記耳光,”她凄聲哭了起來,一點也無懼劍尖的鋒芒,“為她,可要殺我消忿了……,’“我偏要侮辱她,作踐自己,你又能如何!”她格格格格的在飛花風中哭得身子直哆,像隨天籟而抖動,“那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好,好好玩,”她兀自厲笑道:“如果你不殺我,可讓我等着親眼目睹你和池家兩位公子、即是你的兩個主子爭妻奪女的好戲如何上台,如何下場!”
“有種,你就殺吧。”她說,“反正,你不公平。”
說著,她閉上了眼睛。
送上的頸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