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突然,身後有人輕輕咳一聲,崔曉寒大吃一驚,電旋轉身,寶劍護住面門,身後不遠站着一位清瘦微須的老人,年紀約在五十上下,空着雙手,站在五尺開外。
追風劍客崔曉寒怔了一下,還沒有開口問話,對方微微一笑:“看崔兄年齡不出三十,就能闖出名氣,真是如今英雄出少年,我們是老了!”
崔曉寒滿臉通紅,額上頓時冒出汗漬,問道:“你就是……?”
“趙雨昂!”
崔曉寒站在那裏一言不發,突然,右手一抬,寶劍橫向脖項。
趙雨昂彷彿早就料到對方有此一着,飛身一撲,比閃電還快,右手駢指一點,崔曉寒手腕一麻,寶劍脫手下落,趙雨昂腳尖一挑,左手正好撈住。
這一連串的動作,都是在一剎那間。
趙雨昂將寶劍掉過來,塞進崔曉寒的手裏,說道:“我大膽稱你一聲老弟,你的功力是第一流的,如果說你比我差,差在你的年齡。等你到了我這樣的年齡,經驗夠了,修養夠了,既不會失察於先,也不會冒然地自戕於後。相信我說的是真話。”
崔曉寒納劍入鞘,眼睛凝視着站在眼前的趙雨昂。從趙雨昂的眼神和微笑中,感到一份信賴和慈祥。
他低低地說道:“敬謹受教!謝謝!”
說著轉身就走。
趙雨昂突然說道:“崔老弟!”
崔曉寒停下腳步,回頭望着他。
趙雨昂說道:“你不是來傳信的嗎?不是有人在等着我嗎?”
崔曉寒搖搖頭說道:“我也不傳信,我也不回去,我要回到武當,收斂……”
“為什麼呢?”
“因為我發現他們錯了!”
“他們?他們是誰?為什麼說他們錯了?”
“因為……我不說了,趙前輩!你也不必聽,我現在告辭,但希望改日再見的時候,不致於像今天這樣不成材!”
“不成,就衝著你這聲趙前輩,我不能讓你就這麼走掉。”
“不讓我走?”
“崔老弟!你這樣一走,撇下那麼多人,而且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你失信於人,往後你在武林中如何立足?縱使你決心不入江湖,你可知道無端失信,是做人品德的大傷,你的內心難安的。”
“可是我回去沒有辦法向他們說,說了他們也不會相信。”
“他們會相信的。”
“會嗎?”
“因為有我陪你去會見他們。”
“啊!不!趙前輩!你不可以去!”
“哦!為什麼呢?”
“因為你要前去,你會被他們侮辱的。”
趙雨昂笑了笑:“一個人如果沒有做出對不起良心的事,任憑是誰也侮辱不了他,一塊潔白無瑕的玉,將它丟污泥里,能污染它嗎?當然不能。如果一個人做了有愧良心的事,即使沒人知道,更沒有人侮辱,他的為人是污穢不堪的!所以,讀書人‘慎獨’,我們一般人講,舉頭三尺有神明,就是這個道理。”
“謝謝趙前輩給我的教誨!”
“哈!哈!抱歉!看我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我這樣一介草莽武夫,哪裏有資格講這些話呢?酸的要命,好像一副吃冷豬肉聖人門徒的樣子。”
崔曉寒也被說得笑了。
趙雨昂說道:“走吧!”
崔曉寒頓了一下問道:“前輩真的要去嗎?”
“我沒有理由不去啊!”
“既然如此,還是讓晚輩先走一步,趙前輩隨後再來。”
趙雨昂微笑點點頭說道:“好!你去吧!不過崔老弟!我要告訴你,你回去只說我趙某人隨後就到,別的不要講,如果你要為我先容,那你要自取其辱的。”
崔曉寒想了一下,說道:“他們都是一些正派人,應該要講理的。”
趙雨昂笑笑說道:“有些自命為正派人士,把別人統統看成邪僻,那樣比不正派人更難相信旁人,如果不信,你就試試看。”
崔曉寒略一遲疑,拱手告辭。
只見他彈身一縱,凌空拔起,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飄落在屋上,再一折身,便走得無影無蹤。
臨走之前,露了一手輕功,年輕人的心情,是可以想見的。
趙雨昂微微笑了一笑,想到自己也年輕過,修養是隨着歲月而來的。
他走回到房裏,提起包着青虹劍的包裹,也從屋上出去,月光下,看得十分清楚,落身到地上,他果然回頭向西,他走得很慢,他在仔細琢磨這件事:“崔曉寒不是壞人,他所說的等我的那些不是壞人,大致也錯不了的,但是,他們這樣大張旗鼓的來找我,而且是有興師問罪的意思,到底是為什麼呢?”
他想不出原因。他自嘲地笑着自己:“常言道得好: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我趙雨昂自問俯仰無愧,為什麼要擔心別人來找我呢?”
如此不覺行來,遠遠地已經看到一座廟。
廟不大,前後兩進,中間空着一個大院落,有兩株古柏,透出屋頂,老遠都可以看得到的。
月光下,紅磚綠瓦,高啄的檐牙,給人有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但是,此刻廟宇的莊嚴也還存在,而肅穆的氣氛已經沒有了。
院落里傳出來嘈雜的人聲。
趙雨昂立即緊趕了幾步,來到關王廟,縱身上屋,轉到西廊之上。原來這座關王廟前一進是個唱戲的舞台,是為謝神唱戲之用的,後進才是正殿。
此刻院落裏邊放置了幾排長凳,散坐着十幾個人,有僧、有道、有男、有女,年紀大的已經是蒼髮白髯,年紀輕的也有崔曉寒一般大小。
崔曉寒站在中間,顯得神情有些激動:“各位都是已經在武林中揚名立萬的前輩,但是,我崔曉寒也不是無名之輩,難道各位不相信我所說的話嗎?”
其中一位蒼須老者說道:“曉寒兄!你要我們相信你的話,要尊重你的人格,可是,你也應該相信我們的話,難道我們大家這樣的年齡與名望,會無端的造謠生事?會無端來誣衊一個與我們無關的人嗎?”
崔曉寒囁嚅地說道:“我當然不會懷疑大家的真實。只是……只是……我覺得趙雨昂不會是那種人,雖然我只是短暫地跟他見一面,我確是可以相信,他絕不是那種人。因此,我覺得其中必定有什麼隱情。我才請求各位,待一會趙雨昂來的時候,我們不要太使他難堪,要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說。”
另一個黑黑粗壯的漢子說道:“不要多說了,只要趙雨昂真的會來,一上眼我就可以認得他的樣子。就怕他將你支使開了,他心存畏懼,不敢到這裏來。”
另一位道家裝束的人說道:“我們分別從各地來到了此地,他就是想跑也跑不了。”
言猶未了,就聽到有人在屋上應聲答話:“請你們放心!趙雨昂絕不會逃跑的。因為理直氣壯,天下可以去得,我何必要跑?”
從西廊廡的瓦頂上,飄身而下,十分自然,十分飄逸,落到場子當中。
就在大家一陣驚愕的瞬間,那黑粗壯漢,突然吼叫一聲:“就是他!燒成灰我也認得出。”
說著話,人就向前撲過來。
這時候有一位老者伸手一把拉住,口稱:“程英名兄!何必如此,人已經來了,還怕說不清楚嗎?請稍安毋躁。”
趙雨昂屹立在院落之中,臉上一直掛着微笑,他仔細打量坐在場子裏的諸人,除了少林寺的悟明上人,和武當派的紫信道長,其餘的人一個也不認識。
崔曉寒此刻對他拱拱手說道:“趙前輩!讓我來為你引見!”
趙雨昂說道:“曉寒兄!我看大可不必了。我來了,而且已經等於自報了姓名,大家都知道我是趙雨昂,那就夠了。至於在座的諸位,到需要我認識的時候,自然就會認識。”
他說著話時,朝四下里拱拱手,接著說道:“各位召喚在下前來,到底有何指教?”
這時有一位鬚髮俱白的老者,拄着一根拐杖,站起來向當中走了兩步,敢情還是個瘸子。他一出來就自我介紹說道:“老夫李羽青……”
趙雨昂哦了一聲立即說道:“原來是金陵大老李鐵拐李老爺子。趙雨昂失敬了!”
李羽青當年在金陵被尊為“八仙”之首,黑白兩道都會尊敬他三分。如今“八仙”俱已凋零,只剩下李鐵拐碩果僅存,算年齡已經八十上下。趙雨昂當年當然也風聞過,只是不曾見過面。
李羽青說道:“我們很抱歉,深更半夜把尊駕吵醒不算,還要你到這裏來,老夫首先要向你深表歉意。”
趙雨昂拱拱手只說了一句:“李老不客氣。”
李羽青說道:“因為尊駕來到金陵,所以他們都要我出面來處理這件事。無論如何我是主位,又有這麼一大把年紀,如果有什麼開罪了尊駕,還請多擔待。”
趙雨昂微微笑道:“沒有關係,李老!在下也已經是半百以上的人了,這一點修養應該還是有的。”
李羽青這才回頭問道:“各位不妨將事情先說出來,我們然後聽聽趙兄說明。”
趙雨昂一聽,這完全有點開香堂公審的味道,心裏很不是滋味。但是,他仍然是面帶微笑,靜聽大家的意見。
可是,他的沉靜謙和,並沒有獲得同樣的迴響。
還是那個名叫程英名的黑粗壯漢到院落當中,張口呸了一口痰,便罵道:“這個偽善的東西,看起來一派斯文,骨子裏是衣冠禽獸……”
趙雨昂攔住接口說道:“兄台是……”
崔曉寒在一旁說道:“趙前輩!這位是名震蘇錫的霹靂火程英名兄。”
趙雨昂哦了一聲說道:“程老兄!事情還沒有說明,先就張口罵人。這是看上老兄是霹靂火的外號,要不然這種態度,是容易引起意外的。老兄既然已經罵過了,就請說吧!”
霹靂火程英名吼道:“跟你這種人還講什麼道理,把你給廢掉算了。”
他手裏拿的是一雙八卦掌,熟銅打鑄的,份量很沉。
李羽青說道:“英名兄!我說過,先把事情說清楚。”
程英名對李鐵拐似還很尊敬,他舒了一口氣,說道:“李羽老!講起這件事,還是讓我火冒三丈。上個月,我在青賜一個朋友家小住。有一天晚上,隔壁鄰居的狗叫得很急,接着有人痛哭。我和我朋友,過去探聽,原來這家的小姐被人先奸后殺!”
姦淫是武林中的大忌,奸后再殺人,這是罪不可赦的。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趙雨昂的身上。
李羽青接着問道:“英名兄!後來呢?”
程英名氣憤地說道:“我問苦主可看到了是什麼樣的人?”
“苦主怎麼說?”
“他們看到的是一個清瘦微須約在五十上下的人,手裏提着一柄包着的劍,走的時候沒有越牆,而是從大門出去的,門外有一匹青騾,跨上騾子,從容的走了。”
“英名兄!這麼說你本人並沒有看到?”
“李羽老!我看到了。”
“啊!是你追上去的嗎?”
“並不是我追上去的,而是我和朋友走出大門,這個人居然騎着騾子又回來了。一點也不錯,清瘦微須,騎着一青騾。他一看到我們,立即掉轉韁繩,飛馳而去。”
“這麼說,你只有一瞥之間?”
“李羽老!雖然只是一瞥,給我的印象,一輩子忘不了,不只是他的人,那匹青騾,是我所沒有見過的。所以,我今天一見,就知道是他!一個狼心狗肺的人!”
程英名說著話,又要衝過來,仍然被李鐵拐攔住。
李鐵拐望着趙雨昂說道:“趙兄!你對這件事該怎麼樣來解釋?”
趙雨昂站在那裏面帶微笑,神色自若,緩緩說道:“李老!像程老哥這種事情,相信不止他一件,在座的諸位,一定還有別的情形,我要聽完了以後,一起來答覆。李老!你看這樣可好?”
他的話剛一停,立即一聲“阿彌陀佛”!聲如洪鐘。尤其在這樣的深夜裏,震得人的耳朵嗡嗡直響。
悟明上人越眾而出,手中拄着神杖,杖頭有三枚金環,嘩嘩啦啦響個不停。
悟明上人是當代少林戒恃院長老,生平嫉惡如仇。少林一派,曾經中斷了近五十年,悟明上人是上一代僅存的一位,當時他還只是個小沙彌。如今已經望七之年。在少林地位崇高,極受尊重。因為受過斷絕香火的苦痛,脾氣火爆,他自認不能任掌門方丈,所以,名曰戒恃院長老,經年雲遊在外。
悟明上人一出來,趙雨昂拱拱手問道:“敢問上人!是不是我趙某人在貴寺又做下什麼滔天大罪么?”
悟明上人圓睜着眼睛說道:“你要是在少林闖禍,你能活到今天?”
趙雨昂微笑說道:“如此說來,上人也是替別人打抱不平?”
悟明上人哼了一聲說道:“道路不平,自有人來鏟修,怎麼容許惡人猖狂!”
趙雨昂說道:“上人請說,在下耐心在聽。”
悟明上人說道:“上個月我在天目山麓,看到你無故斬斷一個老人的右臂。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你是怎麼下得了如此毒手?”
趙雨昂說道:“上人既在當場,為何不立即向趙某問罪?”
悟明上人說道:“當時相隔了幾丈遠,你騎上青騾跑得太快,要不然豈能讓你逍遙法外!”
趙雨昂點點頭笑了一笑說道:“今天這情形很有開香堂的味道,趙某既然被審,還有哪位再提出控訴?”
紫信道長站在原處朗聲說道:“趙雨昂!我見過你的劍術,我也聽聞過你的為人,如果不是我親眼目睹,我也以為你是被冤屈的。”
趙雨昂啊了一聲說道:“道長看見趙某又犯了什麼罪?”
紫信道長說道:“白晝搶劫,搶的是積善人家的傳家之寶,而且還殺了人。”
趙雨昂說道:“請問道長!這事情發生的時間與地點。”
紫信道長說道:“上個月中,地點在松江城外五里史家大院。”
趙雨昂說道:“請問道長!是親眼目睹?”
紫信道長說道:“我正好經過史家大院,當時我正要仗劍追趕,你的青騾太快。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瞥,我相信看的不會錯。”
李羽青頓着他的鐵拐,攔住另外人的說話,他說道:“夠了!憑英名兄,以及悟明上人、紫信道長他們三位的證言,趙雨昂!我認為你已經死有餘辜!再說,相信以他們三位的聲望和地位,斷不致無故造謠栽誣。趙雨昂!你還有什麼話說?”
趙雨昂說道:“李老!按說李老這種說話的態度與語氣,是一種有人格有自尊的人所不能接受的。因為這裏不是國法公堂,各位也不是有司老爺,我趙某也不是犯人。再說,武林中有武林的規矩。各位之中,有誰是武林盟主?誰是南七北六一十三省黑白兩道的總舵把子。如果只是憑着各位一己之見,便將趙某當作犯人看待,換過在座的各位,你們可有人願意接受?”
程英名喝道:“趙雨昂!你好利的口!”
趙雨昂說道:“程英名老哥!不要以為別人叫你霹靂火,你就可以亂髮脾氣亂罵人。任何人都有脾氣,只有看各人的修養如何,如果趙某和你程老哥一樣,恐怕現在已經有人濺血橫屍在眼前了。”
李羽青說道:“趙雨昂!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你對方才他們三位的指控,可有何說明?”
趙雨昂朗聲說道:“我不懷疑三位的說謊,但是,對我來說我只有四個字的答覆:毫不知情。他們三位為什麼要這麼說,我不知道,那是他們的事。”
李羽青說道:“趙雨昂!你的誠意不夠。”
趙雨昂說道:“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誠意的。”
李羽青顯然有了怒意,加重了語氣說道:“那你這毫不知情四個字,能對付得了今天晚上這種場面嗎?顯然你是缺乏誠意。”
趙雨昂說道:“李老!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我仍然尊重你的年齡,尊你一聲李老!你的經驗與修養,那是人盡皆知的人,你難道不能想到:當一個人的人格被人刻意誣衊的時候,即使你能說出千言萬語,可有一點用處么?換言之,如果各位相信我趙某的人格,即此四個字,已經足足解釋一切。如果各位根本先有成見,認定我趙某就是敗德亂行的小人,我說得再多,有人相信嗎!”
這一頓話,將李羽青這位“金陵八仙”的鐵拐李,說得啞口無言,一時搭不上話來。
這時候,人叢中走出來一個人,朝着趙雨昂一拱手,口稱:“趙兄!”
趙雨昂也抱拳還禮問道:“請問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微笑說道:“我姓烏,無名小卒,不足掛齒。我今天出來說話,是希望眼前這樣的僵局,能夠化開。”
趙雨昂立即說道:“請指教!”
姓烏的說道:“照方才他們三位說法,事情都是發生在最近的一個月之內,而發生的地點,都是在浙江一帶。敢問趙兄,你這個月都在何處?如果你能證明你這個月根本不在江浙,就很容易還你趙兄的清白。”
趙雨昂說道:“我這個月正是行走在江浙一帶。”
姓烏的緊跟問了一句:“你能告訴我們,你這個月在江浙一帶,做了些什麼嗎?”
趙雨昂直接了當地答道:“不能!”
姓烏的搖搖頭,退了回去。
李羽青忽然說道:“這位烏朋友!你是何方高人,老朽眼拙得很。”
姓烏的說道:“李羽老!方才我說過,我只是一個無名小卒,李羽老你當然不認識我了。”
李羽青說道:“今天晚上你是怎麼來的?”
姓烏的躊躇了一下,說道:“我?我是誤打誤撞來到這裏。”
李羽青搖搖頭說道:“那就不對了!今天晚上程英名兄出面邀老朽來到此地,說是來到此地的都是武林有頭有臉的,而且都是與這件事有關的人,怎麼有了烏朋友這樣的人?”
姓烏的大概沒有想到李羽青有如此一說,一時怔住,說不上話來。
這時候程英名一聲怒吼:“李老!咱們今天不是來談不相干的閑事的,既然姓趙的沒有什麼好辯解的,而且又是我們親眼看見的,還有什麼可說的,今天晚上,我們就是要為武林除害。”
他一擺手上一對熟銅鑄造的八卦掌,迎頭就是三招重的。
趙雨昂腳下一個飄動,輕盈飄逸,流水行雲,連手都沒有動,很隨意地讓開程英名的三招。
程英名三招落空,心裏有了警惕。發現趙雨昂當年劍神的名號,不是浪得虛名。
程英名雖然性急如火,也是見過場面的人,他知道今天晚上能夠保住不敗的顏面,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了。
這時候他收斂了虛矯之氣,揮動一對八卦掌,嚴絲合縫,綿綿不斷地緊守搶攻。
勺趙雨昂一邊躲了將近七八招,突然一聲尖嘯,趁着對方攻出一招“夜戰八方”。八卦掌分從左右,風攪而出,他從空隙中凌空拔出,折身橫掠,飄出圈外,緩緩放下手中的包裹,解開藍布包着的寶劍,按卡拔劍,只見一泓寒光,應聲閃閃而出。
趙雨昂一撇右手的劍鞘,大踏步上前,沉聲說道:“程老哥!我已經讓了你八招,如果你要再攻下去,我就要還手了。”
程英名八招落空,心裏已有退意,但是,只要他今天晚上退出一步,蘇錫一帶程英名就等於除掉這個人。因此,他已經是騎虎難下。
他自忖:熟銅八卦掌,長有三尺八九,每個重達二十多斤,對方寶劍是輕兵刃,只要一經磕上,任憑如何了得,也要將之磕飛。
心中拿定主意,他就不再答話。
雙掌交叉搭在胸前,驀地一個虎跳,右手八卦掌直指,左手八卦掌直砸,來勢猛而快速極了。
趙雨昂向旁一閃身,避開迎面一指。
程英名自以為爭得一着機先,立即右手一攪,二十多斤的八卦掌挽起一個掌花,下臂一挺,八卦掌變成了判官筆,以迅雷閃電之勢,攻向趙雨昂的前胸三大主穴。
這個變招太快,可以看出程英名有一身真功夫。
趙雨昂突然一吸胸,人向前一躬,右手寶劍驀地迎面一落,只聽得喀嚓一聲,粗逾人指的八卦掌前的獨指,隨劍而落。
程英名大驚,他向左側一盤步,左手八卦掌橫掃護腰,人向左邊閃讓了五尺。
但是,來不及了。趙雨昂一劍下削之後,劍身翻飛而起,矯若游龍,帶着一縷寒光,纏着八卦掌跟進。
程英名知道自己的功力跟別人差得太遠,而對方手裏使的又是一柄寶劍,哪裏還敢硬接,雙掌一收,仰身向後一退。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得輕微的一聲“嘶啦”,胸前衣服劃了一道七八寸長的裂口。
程英名站在那裏,臉色發白,他心裏有數,那是人家手下留情,只要寶劍稍微向前再伸出半分,他已經倒在現場。
趙雨昂緩緩轉身收回劍身,納劍入鞘。
這時候悟明上人一聲“阿彌陀佛!”大步向前,一頓禪杖,聲如洪鐘地說道:“姓趙的!今天你不把事情說清楚,休想離開這座關王廟。”
趙雨昂回身說道:“上人!我趙雨昂可不想與少林結怨。”
悟明上人呵呵笑道:“除非你能將這幾件事情說清楚,否則,你這個怨已經結定了。”
說著話,禪杖揮動如風,橫掃過來。
趙雨昂隨手就用帶鞘的寶劍,一晃而出,使出一個“粘”字訣,順勢一貼,人一使勁,彈飛而出,輕巧地避開這一招猛攻。
悟明上人大吼如雷,二次掄起禪杖,搶奔上前。
趙雨昂朗聲說道:“上人!請暫聽我趙某一言。”
悟明上人停住禪杖,圓睜着眼睛,問道:“你要說什麼?”
趙雨昂說道:“各位!我趙雨昂絕不是多惹是非之徒,否則我也不會退出江湖隱居二十年。但是,我也絕不是怕事之輩,事到頭來,絕不逃避!如果各位硬要逼我,今天晚上在這關王廟,就只有血肉橫飛的場面,如果各位相信我,事情並不是沒有解決之道。”
李羽青攔住悟明上人說道:“上人!且聽他說有什麼解決之道。只要合情合理,在座的各位也不會絕情不接受。”
趙雨昂說道:“正是因為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是正派人,激於一時氣憤,仗義行俠的人,本來就是為人間除不平。因此,各位今天所給予我的侮辱,我都沒有放在心上。因為,是非曲直,自有明白之日……”
悟明上人說道:“姓趙的,有話撿重要的說,別盡在閑扯!”
趙雨昂笑笑說道:“上人是出家人,為何火氣如此之大!樹有根、水有源,道理總是要從頭說起。”
“那麼你快說。”
“方才三位所說的事實,我相信都不是憑空捏造的……”
“那你是承認了!”
“但是,我可以告訴各位,三位所說的,我確是毫無所知。各位也要相信我所說的每句話。”
“說來說去,還是那句話。”
“由於我相信三位所說的是真實的,而我自己又確實沒有這樣敗德亂行,因此,使我想到這中間可能是一個陰謀,一個很惡毒的陰謀。”
“陰謀?什麼陰謀?”
“各位都是明人,不難想到,這是陷害我的一項陰謀,使我趙雨昂在武林聲名狼藉,成為眾矢之的,使我在武林無法容身,最好是引起武林公憤,將我趙雨昂除掉,這才是達到他們的目的。”
“他們?他們是誰?”
“我也不曉得。因此,我今天在此地請各位給我時間,讓我將事情弄清楚,我一定給各位一個交代。”
“你以為我們能相信你這樣的胡謅鬼話嗎?今天讓你脫身了,你到哪裏向我們交代?”
“對不起!你必須要相信我。如果你不相信我,只有一途,那就是關王廟裏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那就這樣!本來就應該這樣嘛!”
悟明上人的禪杖二次再起。
趙雨昂說道:“上人!我趙某這點功力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如果逼我以命相拼,今天會有不少人要濺血當場的。”
“你在威脅我!”
“我是在說實話,而且是一直在說實話。”
此時李羽青拄着鐵拐,上前插嘴說道:“上人!趙雨昂說的話,我們可以考量。”
悟明上人說道:“李老施主的意思是……”
李羽青說道:“老朽剛才一直在想,這件事情的確有許多可疑之處。”
悟明上人立即說道:“李老施主不會是懷疑我們三個人所說的都是假的吧?”
李羽青呵呵笑道:“怎麼會呢?如果老朽連你們三位的話都信不過,老朽還在金陵立足嗎?”
“老施主!老僧失言了!”
“上人和道長以及英名兄的話,自然不會假,但是,各位可以仔細想想。你們三位所見的情況,有一個相同之點,那就是,都不是面對面,都是有一段距離,換言之,都是驚鴻一瞥,是不是?”
悟明上人與紫信道長、程英名三人對視了一眼之後,在眼光里彼此都也已經接受了這種說法。
李羽青接著說道:“在座的各位還有沒有說出來的,你們的經過是不是也是這樣?有沒有人和趙雨昂當面對立,看個清楚?”
在場的人互相看一眼之後,都點點頭。
李羽青接著說道:“我們再看一個事實,在座的各位,除了少數與趙雨昂有一面之緣之外,多數只是聽聞其名。無論是過去聞到的名聲,以及今夜所見的本人,我們會有一個印象:趙雨昂似乎不應該是那種卑鄙齷齪的人。”
趙雨昂站在那裏是一言不發,他靜靜地聽着李羽青的分析。不過,他在心裏已經服了這位“金陵八仙”的鐵拐李,對事情的分析深入、公正、而且服人。這些話如果是換過由趙雨昂的口中說出,恐怕給眾人的可信程度,就要差多了。
一直沒有講話的紫信道長此時說道:“依老施主的看法?”
李羽青說道:“栽誣!一個有計劃的栽誣。”
大家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李羽青繼續說道:“如今易容之術已經不是什麼稀罕之事,對於一個並不深交的人,很容易矇騙住。再就大青騾來說,神駿無比,不可多見,亦可作為證據,但是,像這樣的青騾,絕不只是一匹。如果對方有計劃的來做,又忒容易了。”
紫信道長說道:“趙施主隱居二十年,有什麼深仇大恨,讓人如此處心積慮來算計他呢?這一點不尋常啊!”
李羽青點點頭說道:“問的對極了!這是趙兄可以想一想說明的吧!”
趙雨昂正要說話,突然那姓烏的插口說道:“李羽老!我覺得問題很簡單,方才我已經說過,可是各位沒有採納在下的意見。只要趙雨昂將最近這一個多月的行蹤,交代清楚,有地點、有證人,立即就證明他的清白。至於為什麼有人設計陷害他,那是以後的事。”
趙雨昂說道:“一個多月以前,我自浙江莫干山出發,沿途遊歷,前來金陵……”
姓烏的攔住問道:“你在莫干山與什麼人會面?談的是什麼事?你到金陵又為的是什麼?”
趙雨昂突然心裏一動,兩眼神光一射,驀地向前一撲,身形快得如同一閃,左手一伸,極準確的刁住那人的手腕,厲聲說道:“說!你是什麼人?你想在我身上知道些什麼?這一套陷人的毒計,是不是你安排的?”
趙雨昂這一連串的追問,問得很急,左手自然加了力量,姓烏的額上立刻冒出黃豆大的汗珠。他痛得張口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掙扎得一句:“請放手!我……”
突然他的人一軟,癱倒地下。
趙雨昂幾乎同時叫聲:“有人要滅口!”
悟明上人和紫信道長雙雙騰身而起,撲上前進戲台屋頂上,這時候,外面傳來一陣急驟而去的蹄聲。
悟明上人和紫信道長怔了一下,又雙雙飄身而下,只說了一句:“青騾!”
趙雨昂立即說道:“曉寒兄!請立即到大福客棧馬槽,察看……”
追風劍客崔曉寒沒有等到他說完,已經明白了意思,連話都沒有說,彈身一躍,飛越出牆外而去。
趙雨昂再低頭看時,姓烏的心窩露出短短的一枚黑色的針頭。他小心地用手拈住拔出,約有三寸多長,深深地扎進了心窩,連血都沒有流出一點,就這樣死了。
趙雨昂拈在手上,紫信道長搖搖頭說道:“好毒的吹箭。”
李羽青驚問道:“是苗人用的吹箭嗎?”
紫信道長說道:“源於苗疆,但是經過了改良。這種,吹箭是選用特製的鋼針,餵了劇毒,藏在又細又短的吹管里,二十步之外,可以吹中人體,不聲不響致人於死,內力深厚的可以吹到三十步以外。”
悟明上人說道:“方才那人藏身在戲台屋頂,至少在三十步以上。”
趙雨昂連忙問道:“請問道長!你是怎麼認得出吹箭?”
紫信道長說道:“一年以前,路過燕京,看到一位前朝的遺臣,橫屍在城外,許多人圍觀,不知道是怎麼死的。後來聽人說是死於吹箭。”
“道長怎麼曉得他是大宋的遺臣?”
“前朝衣冠,分得很清楚。”
趙雨昂黯然了,低頭不語。
李羽青這時候說道:“趙雨昂兄!這一枚吹針,雖然殺死了姓烏的,可替你洗清了玷辱。”
趙雨昂有些神情茫然地說道:“李老的意思是……”
“這一枚吹針殺人滅口,是說明趙兄一路受到栽誣,是一個有計劃的行動。”
趙雨昂仍然是黯然無語。
悟明上人說道:“且等崔曉寒回來。”
言猶未了,廟外一陣急驟的蹄聲,大家一陣驚愕之後,正要涌到廟外,此刻廟門大開,崔曉寒牽着一匹神駿青騾,青騾上沒有備上鞍韉。
崔曉寒來到跟前說道:“無鞍無韉,沒有跑過的跡象,說明了這樣的青騾至少是有兩匹。”
悟明上人右手拄着禪杖,左手單掌立胸,低聲誦着佛號說道:“趙施主!老僧我相末除,鹵莽火爆,罪過!罪過!”
紫信道長也立即說道:“貧道慚愧!”
程英名拱着手說道:“趙兄!真正魯莽的人是我,方才趙兄能在當時那種受辱的情形之下,劍下留情,宅心仁厚,有長者之風。程英名今日一會,受教多矣!”
趙雨昂抱拳說道:“上人!道長!程兄!千萬不可如此說,我輩身在武林,嫉惡如仇,是一項高貴的品德。換過我在當時的情況下,我也是恨之欲置於死地。否則,武林人士的正義何在?”
他又向李羽青以及在場的眾人,拱手說道:“一根吹針,一匹青騾,老實說並不能代表什麼。只不過由於各位的仁心和智慧,給予我的信賴,我是終身感謝的。然而,站在我的立場來說,這一根吹針和一匹青騾,是不足以證明什麼的……”
李羽青打岔說道:“趙兄!你就不必……”
趙雨昂說道:“不!李老高人,相信我趙某絕不是意氣用事。而是我覺得到底是什麼人,花這麼大的精力,設計這麼大的陷阱,來製造武林公憤,目的在使我趙某與整個武林對立,而造成兩敗俱傷,這樣的毒計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他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必須要追查個水落石出,無論是對我自己,以及對各位,都好有一個交代。”
李羽青拄着鐵拐走上前來說道:“趙兄的話,光明磊落。老實說,就事論事,一根吹針、一匹青騾、一條人命,雖然也能夠證明一些事實,但是,如果說就此可以洗刷趙兄所受的污衊,那的確是不夠的。”
程英名連忙說道:“李羽老!……”
李羽青立即攔住他說下去,自己接著說道:“今天晚上能有這樣的結果,一則是趙兄的言行,給大家以信心;再則是大家都勇於認錯,都表現了武林君子之風。但是,這仍然不足以補償趙兄在名譽上所受的傷害。”
趙雨昂拱着手說道:“李老!言重,言重!不敢,不敢!”
李羽青左手指着花白長髯,說道:“老朽叨在歲長一些,難免有點倚老賣老,但是,說的可都是肺腑之言。就目前的情形而論,實在不足以洗刷趙兄所受的屈辱,也不能還趙兄以清白。”
紫信道長說道:“李老施主之意,是要有一個公眾場合,鄭重其事。……”
李羽青說道:“道長!那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找出主謀者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雖然目的對着趙兄,而受害者幾乎是我們整個武林人士,我們應該找出這個人,向他討回一點公道。”
言猶未了,大家幾乎異口同聲:“對了!他不但耍我們大家,也險些陷我們大家於不義,我們絕不能放過他。”
趙雨昂站在一旁,狀似沉思,這個時候他說話了:“李老!各位的盛意,都是對我趙某的一種獎勉,不過都不是我趙某的意思。”
大家都沉默下來,傾聽他的意見。
“在沒有證明我趙某是清白的以前,一切的說法都是對趙某的一種厚愛、寬容和放任。所以,我要在此地鄭重地向各位告一個假。”
“告假?”大家都有一些迷惑。
“是的!我要告假。我要盡我一切所能,找出這個主其謀的人,了解到他的全盤計劃;然後,我再來金陵,拜見李老,請他邀請各位,重聚金陵,到那個時候,才能真正還我清白。”
悟明上人宣了一聲佛號說道:“趙施主的豁達與開朗,確是武林中的高人。不知趙施主此去可需幫手?”
趙雨昂說道:“上人的盛意,趙雨昂已然了解。這件事純是個人問題,我去察訪的時候,我明彼暗,因此知道的人愈少愈好。不過上人但請放心,我將盡全力去察訪這件事,而且儘快來見李老,以李老金陵一隻鼎的聲望,屆時邀約諸位一聚,武林盛事也,到時候還盼各位共襄盛舉。”
大家見他說得辭意懇切,入情入理,便也不再說些什麼,紛紛拱手告別,相約未來在金陵李羽青李老的莊院會面。
悟明上人和紫信道長各宣一聲“阿彌陀佛!”“無量佛!”相繼辭去。
金陵鐵拐李羽青最後上前握住趙雨昂的手說道:“老朽誠心歡迎你到敝庄小住。”
趙雨昂也誠懇地謝道:“以後我一定前去拜候李老,而且還有要事要請李老鼎力支持的。”
“不要見外,你看我能盡多大力量,儘管找我。就怕我沒有這份力。”
“李老人望一方,一言九鼎。”
“唉!人老了,難免有糊塗的時候,就好比今天晚上……”
“其實還真要感謝設計陷害我的人。”
“是嗎?”
“如果不是他們如此精心設計,我怎麼能將武林這些高人邀聚在一起,我怎麼能認識他們。”
“你真是想得開。”
“任何一件事,有利就有弊,利害相連,確是如此。”
“趙兄還有別的話說嗎?”
“有幸會見金陵八仙李羽老。”
“我也一樣,希望你早些再到金陵。”
“多謝李老。”
“再見!你要多保重。金陵八仙莊院,盼望你完成心愿以後,前來一聚。”
李羽青走了,鐵拐拄在地上的聲音,篤、篤、篤,一路響到廟外,漸漸地遠去。
趙雨昂佇立在院中,良久沒有移動,他覺得今天晚上的遭遇,是他這半生經歷中最怪誕,最令人心驚的事,他的心裏已然明白,這是要孤立他的一種醜陋的做法,使他在江湖上身敗名裂,成為眾矢之的,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因此,他就得不到支持,他的任何事情都要落空。
為了達到目的,終於不擇手段,這實在是十分可怕的。這也使得他深深地體認到,他所面對的對手,是個陰狠而毒辣的敵人。他的前途,充滿了荊棘。他的遭遇是如此,小彬和仲彬呢?他不禁打了個寒噤。
忽然,他一個轉身,沉聲問道:“是哪一位?”
黑影中緩緩走出一個人,低聲叫道:“趙前輩!是我。”
趙雨昂一聽倒是非常意外,連忙問道:“原來是崔曉寒兄!為什麼沒有與紫信道長同行?有什麼指教嗎?”
崔曉寒上前幾步說道:“趙前輩……”
趙雨昂笑道:“其實我真正還應該向你致謝,在眾人一致指責聲中,你能獨排眾議,你這份對我的信任,我十分感謝,你這份道德的勇氣,我十分敬佩。”
趙雨昂說到此地笑了笑:“你稱我為前輩,我只覺得非常彆扭。”
“趙前輩……”
“如果不以我唐突見責,我稱你一聲兄弟。……”
崔曉寒一聽大喜,不等他說完,便翻身撲到地上:“如此大哥在上,請受小弟一拜。”
“兄弟不必多禮。”
崔曉寒站起來,恭謹地說道:“大哥!今後的行程,究應要往何處?”
趙雨昂說道:“兄弟!我不把你當作外人,很坦白告訴你,我到金陵是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而且在金陵還有一個重要的約會,所以目前我是沒有辦法離開金陵的,至於察訪陷害我的事,我已經有了眉目,那要等到金陵事了之後,才能進行。兄弟你呢?”
崔曉寒說道:“不瞞大哥,我留下來的心意,就是希望追隨大哥左右。不過大哥現在與人有約,留在金陵,我就不便留在這裏了。我打算先替大哥察訪一下,究竟是什麼人要如此設計陷害大哥。”
趙雨昂頓了一下說道:“既然如此,我倒想麻煩兄弟一件事。”
崔曉寒連忙說道:“大哥有什麼事,儘管吩咐,用不着說麻煩二字。”
趙雨昂說道:“你的侄子小彬,不久以前曾到排幫總舵辦事,不知道他辦得怎樣了?”
“大哥放心!小弟即刻啟程。”
“兄弟!你能去看看是最好,至於為什麼小彬要到排幫總舵去,到底和排幫扯什麼關係,以後我再詳細地告訴你。你記住今年的五月初五端陽節,我們在無錫黿頭渚會面,到時候我會說出一切。”
崔曉寒連忙說道:“大哥放心!我此次前往排幫總舵,見到小彬,我們就一同按時前往黿頭渚。再見!”
他走得很快,趙雨昂目送他匆匆離去之後,心裏有一分欣慰。能得到像崔曉寒這樣的助手,是令人高興的。
他走到青騾旁邊,伸手撫摸這匹頗解人意的腳力,低低地自語着說道:“騾兒!你要能說話,告訴我,你的來歷,有許多謎團就可以揭開了。”
他牽着青騾,緩緩地朝外面走去,心裏還在想着,回到大福客棧,跟店家如何解釋。
剛一跨出廟的大門,一縷勁風,破空而至。
趙雨昂一帶青騾的偏韁,右手一抬,就在他的耳際,伸手夾住一隻飛鏢。
就在這一瞬間,趙雨昂爆發瞬間力量,衝天拔起,凌空折身翻落在屋頂之上。
對面大殿屋脊上,晃過一條人影。
趙雨昂一點也不稍停,張臂吸氣,雙足力蹬,這一式“大鵬展翅”,在他全力施為之下,尤其又是由上向下飄落,足足飛到後進大殿台階之上。
再次擰身拔起,上搭檐瓦,倒扯揚旆,轉翻到後進大殿的屋脊,但見周遭一片寧靜,沒有看見人影。
趙雨昂心裏暗暗吃驚,以他方才的速度,也只是稍稍落後一瞬,竟然看不到人影,來人武功相當不俗,想不到金陵竟有這樣的高人。
他再低頭看看手裏那支鏢,是一個極其普通的鏢,所不同的鏢身穿在一方摺疊得很小很小的紙片上。
這又是他沒有想到的,居然還有“寄刀留簡”這種老把戲。抽下鏢,取出紙簡,細心地慢慢展開一看,上面寫着:“客棧錢已付,鞍韁在門口,進得金陵城,且往郊外走。”四句話寫得很順口,字卻寫得生拙,彷彿正學塗鴉。前兩句,很容易了解。客棧的住夜錢已經有人代付了,青騾的韁鞍一應裝備,送到了廟門外,不必再回客棧去解釋了,可以直接走吧!可是后兩句,是什麼意思呢?
他將這個小字箋藏在身上,飄身下落,來到廟門口外面,果然,青騾的鞍韁嚼口,一應俱全,放在地上。
趙雨昂默默地將鞍韁裝好,扣上肚帶,套上嚼口,將包裹寶劍捆紮在馬鞍後面,當他踏在腳蹬上的時候,他才發現地上還有一支皮挽手兒,短短的馬鞭。拾起來一看,製作得十分精緻。
趙雨昂沒有騎上騾背,牽着青騾,緩緩地走着。心裏什麼也沒有想,只在想一個問題:“難道是我老了嗎?老到可以被人戲弄的程度了嗎?如果不是戲弄,就是一位很關切我的安危,但是又不願意露面的熟人,會是誰呢?”
他微微地一震,不自覺地自語問道:“會是他嗎?”
他不肯接受自己這個想法,因為他沒有理由這樣做。
翹首雲天,月已西沉,天色漸轉黑暗。牽着青騾,慢慢走上官道,辨認了方向之後,朝着金陵方向走去。
此刻路上已經有行人。肩挑的、車推的,都是新鮮的菜蔬,趕在開城的時刻,到市上去趕個早市。
愈快要到金陵,沿途愈是熱鬧起來,路旁有不少野店,高挑着一盞風燈,昏黃的燈影里,搖晃的人影,捧着大碗,冒着熱氣,在呼嚕呼嚕喝着稀飯,咬着香噴噴的油餅,臉上冒着汗珠,流露着一分滿足的神情。
趙雨昂看在眼裏,有着很大的感慨。看到這些鄉土老民,淳樸、敦厚、善良、不怕吃苦、不怨天尤人,真正是朝廷最好的子民,可惜的是大宋朝奸佞專權,母老子幼,丟掉了大好江山,遭受異族的蹂躪。如果不能驅逐韃虜,光復華夏,不僅對不起列祖列宗,也對不起黎庶萬民。
從這個地方也可以看得出,文相爺拚着一死,要以滿腔熱血來喚醒國魂,光我河山,他的眼光遠大與存心的偉大了。
趙雨昂也坐進野店茅亭里的長條凳上,捧着一碗熱稀飯,配着一小碟醬菜,要了一張油餅。江南三月的凌晨,還是薄有寒意的,趙雨昂卻吃得滿頭出汗,痛快淋漓。
會過賬后,他隨在大夥之後,緩緩地向石頭城走去。
走到靠近城腳,望着那高大的城門,適時悠悠而開。趙雨昂突然決定不進城,問清楚玄武湖的方向,跨上青騾,微揚皮鞭,青騾快速如飛,一口氣跑到玄武湖畔,正是天色大亮的時刻。
玄武湖在金陵城外以北,石頭遍繞湖邊,曲折迂迴。古時,玄武湖叫做桑泊,是東晉明帝為太子的時候所開鑿的。南朝曾經在這裏開設水師講武堂。宋朝曾經在這裏檢閱水師,稱之為昆明湖,後來,因為湖裏曾經發現黑龍,這才改名為“玄武”。
玄武在夏季最是一年盛景,繁花如錦,菱荷暗香,湖面上呈現叢叢翠綠嫣紅,湖水波平如鏡,石頭城和紫金山倒影湖中,蔚成奇景。
玄武湖的清晨和黃昏,是最美的時刻,晨曦的燦爛,晚霞的絢麗,環視湖上梵寺處處,隱約蒼煙如霧如紗,真正不啻是人間仙境。唐代大詩人杜牧有一首膾炙人口的詩。詩曰:“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大概是描繪玄武湖畔的景色風光。玄武湖中有五個洲,曰:長洲、新洲、舊洲、趾洲、麟洲,洲與洲之間,扁舟相通。盛夏季節,湖面大半覆蓋著荷葉蓮花,清風徐來,暗香盈袖,這時一葉扁舟,泛於湖上,真是情趣盎然了!
趙雨昂來到玄武湖畔,在草地上席地而坐,讓青騾自由自在嚼着青草,望着煙籠中的湖景,不禁自言自語嘆着說道:“千絲銀瀑美得雄壯,玄武風光美得幽雅,能在湖中洲上,築得茅廬兩三間,終老此生,夫復何求!”
但是,他又立即想到文相爺的託付,恐怕此生能偷得幾日閑已是不可能了,何能有終老此間的打算?
想到此地,不覺長嘆說道:“清福也不是隨便可以享受的。”
他這聲感嘆未了,卻引來背後一聲輕笑。
驀回頭,見一位青衣童子擔著一挑,籃子上各覆蓋著荷葉,睜着一雙滴溜溜的眼睛,望着趙雨昂在笑。
趙雨昂也含笑點點頭,說道:“小兄弟!你在笑我么?”
小童前發覆額,后發扳肩,一領青布短裝,鑲着白領,土布粗服,穿在身上,卻是有如玉樹臨風。
他笑嘻嘻地說道:“我笑你這個人有些迂!”
趙雨昂微笑問道:“小兄弟!你何以見得我迂呢?”
小童說道:“世間唯有清福是人人可享的,你卻偏偏說清福難享,這不是你迂的地方么?”
趙雨昂哦了一聲說道:“小兄弟!你有什麼高見?”
小童笑着說道:“在你們這些大人面前我還敢說是高見嗎?我只是想到前人說過: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可見得清福是人人可以享受的,只看你能不能耐得住十丈紅塵的誘惑!”
趙雨昂聞言大驚,他斷沒有料到一個年未及冠的小童,能夠說出這樣的話。
小童笑着問道:“怎麼?不說話了?是我說話說錯了褻瀆了你了,故而你很不高興是不是?”
趙雨昂站起來說道:“小兄弟!只有你這句話說錯了。既沒有褻瀆我,我也沒有不高興。相反地,能在玄武湖畔,邂逅到小兄弟,真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
小童笑道:“你們大人說話,不似我們這樣童裝,有時候你們的話是言不由衷,並不一定是真話。”
趙雨昂聞言大笑說道:“小兄弟!你把我們都給罵慘了,不過,你罵得真對,當今之世,爾虞我詐,存心真誠者,難得有人。”
小童笑嘻嘻地說道:“失禮!失禮!罪過!罪過!算是童言無忌吧!”
趙雨昂對於這位年紀不過十一、二歲的孩童,如此應付有方,談吐不俗,大為驚詫,不覺問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小童說道:“鄉野村人,也沒有什麼正式名號,大家都叫我海虎兒。乾脆免得你再問下去,全都告訴你吧!我住在長洲,是隨我師父住在一起,如果你是到長洲的,歡迎你到我們那裏去。”
趙雨昂來到玄武湖,並沒有一定的目的地,當然也不能因此而就冒然地去到長洲。他很想請問小童可知道“鈴刀玄武門”在哪裏,但是,話到臨口又縮住了。這樣一個天真無邪的孩童,哪裏會知道江湖上的人物。他覺得跟這樣的小童談論江湖,那是對純真純潔的一種褻瀆。
小童見他怔在那裏沒有說話,覺得有一分沒趣,便搭訕着說道:“對不住,打擾了你這麼美好的早晨!再會了!”
趙雨昂一驚而覺,不覺脫口而出,問道:“海虎兒!你對這玄武湖周圍很熟嗎?”
海虎兒頓時又現出笑容說道:“我是在玄武湖畔長大的,除了玄武湖裏有多少魚蝦,有多少荷葉我不曉得,其他大大小小的事,大概都瞞不了我。你要是打聽玄武湖的事,你可找對人了。”
趙雨昂笑道:“那是算我運氣好。海虎兒!我想打聽一個人。”
“是誰?”
“也可以說是打聽一個江湖上的門派。”
“啊!你知道玄武湖上有江湖上的門派在嗎?”
“所以我要打聽。”
“你不要打聽了。”
“為什麼?”
“因為玄武湖的周遭,還沒有聽說有江湖上的門派。你看梅花,請在今年臘月前來長洲。你要看櫻花,請在四月前來新洲。你要吃菱角蓮子,請自行前往麟洲,現正當時,你要找江湖上的門派,玄武湖上沒有,你找錯了地方了。”
“不過我聽說……”
“耳聞為虛,眼見是實。祝福你在玄武湖有一個快樂的旅程,再見!”
海虎兒完全是一派小大人的口吻,特別是說話的氣派,讓人覺得咄咄逼人,此一刻已經完全看不到天真爛漫、童稚無邪的神情了。
趙雨昂十分意外,他想留住海虎兒,想解釋什麼,但是他看到海虎兒擔著小挑,快步朝湖邊走去,他把抬起來的手,又放下了。
目送着海虎兒的身影,跳下一隻小船,頃刻之間,沒入湖中一片荷葉之中。
此刻,朝陽升起,湖上煙霧無蹤,一片晴光激灧,玄武湖又是別有一種風貌。
趙雨昂佇立良久,忽然自己擊掌自語道:“怪不得人家說我迂,眼前明明的事實擺在那裏,為什麼要當面錯過呢?普通人家縱有慧黠神童,也比不上武林中的見多識廣。海虎兒為什麼要避談江湖呢?豈不是欲蓋彌彰啊!”
他將青騾寄放在附近的一戶人家,租借了一條小船,划向長洲。
湖風徐徐,荷香十里。此時還不是荷花盛開的夏季,但是,幾枝露出水面,已經清香宜人。
小船在水上滑行得緩緩地,微風拂動衣襟,使人頓興凌波御風之想。
未到長洲,已經遙望沿岸一片新綠飄動,無盡垂柳為長洲妝成新鮮的氣息。小船靠岸,才知道垂柳裏層,又是無數株梅花。海虎兒說得對,如果是寒冬臘月,踏雪賞梅,長洲是個仙境。
趙雨昂在梅林中看不到梅花,卻沉緬在一片新綠之中,信步而東,在梅林中露出一幢房屋,竹籬茅舍,相連接着好幾間。
此刻柴扉緊閉,杏無人蹤。
趙雨昂就在附近信步徘徊,盤算良久,終於來到竹籬之外,正準備咳嗽一聲,忽然柴扉霍然而開,從裏面走出來一位垂髫的小婢,深深一福,輕輕說道:“趙爺請進!”
趙雨昂着實的吃了一驚,但是他立即含着微笑說道:“你知道我姓趙嗎?”
小婢微微一笑,很恭謹的垂手說道:“趙爺!我們恭候已久了。”
趙雨昂頓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就說道:“哦!那倒是真的不敢當。”
小婢閃在一旁,福了一福,說道:“婢子在前帶路。”
從竹籬到柴扉,約有二、三十步之間,是一個花木扶疏的院落,當中一條小徑,是用鵝卵石鋪砌而成的。路的盡頭,一連三間茅屋,小婢推開門,人還沒有進門,就有一縷清香,沁人心脾。
這是一間不小的茅屋,陳設是十分簡單而雅緻。當中有一個古拙的供桌,擺着一個巨大的青花瓷瓶,裏面插着幾枝含苞欲放的蓮花,一枝卷舒有致的荷葉,長長的、斜斜的,插在一旁,饒富情趣。
地上鋪着蓑草編結而成的地氈,兩邊各放置着兩張竹椅子和一個茶几,除此之外,便空無一物了。
小婢請趙雨昂在客位上坐着,奉上一盞清茶,十分歉意地說道:“請趙爺稍候,敝主人即將前來迎接。”
趙雨昂說道:“千萬不要客氣,我這樣冒昧地前來拜訪,但願貴主人,不要見責掛意才好。”
小婢含笑退出,趙雨昂獨自一個人坐在草堂里,心裏在想:“如果是鈴刀玄武門的總壇所在地,如果是……我這開口第一句話該怎麼說?是歉疚嗎?還是思念之情?是開始談現在嗎?還是敘述以往?……”
雖則如此,趙雨昂的內心,已經重新掀開往事的扉頁,如泉之涌、如火之燃,一時激蕩之情,幾至不能自己。
忽然一聲咳嗽,輕輕地從草堂後面傳出,趙雨昂一驚而覺,立即收斂心神,正襟危坐。
這時候從草堂後面出來一位中年的美婦人。
一身飄逸寬大袖長的淺藍色的衣裳,一直拖曳到地上,露出脖項,襯托出眉目如畫,青春仍在的臉龐。鮮紅的唇,微微上翹的嘴角,淡掃的眉,明澈如水的眼神,嘴角的左下方有一顆小小的痣。端正的鼻樑,使整個臉龐增加了幾分莊嚴,但是,有了那顆痣,才使人在莊嚴中視之可親。
趙雨昂乍一見之下,幾乎脫口叫出:“冷梅!”
他沒有叫出,因為就多了左嘴角下的那顆痣。雖然他沒有叫出,但是給他的震撼是巨大的。他站起來,訥訥不成言。
可是這位中年美婦人,露出微微一笑,伸手作勢:“請坐!姊丈!”
趙雨昂剛要坐下,這“姊丈”二字,幾乎又使他跳起來。
“請問……?”
“我是寄梅。冷梅是我大姊,我這聲姊丈是沒有叫錯的,除非你不認我冷梅大姊。”
趙雨昂顯然被這種意外激動得非常,他急促而又語無倫次地說道:“冷梅呢?她在這裏嗎?她在哪裏?這裏是鈴刀玄武門嗎?”
何寄梅微微笑道:“姊丈!你急什麼呢?既然你已經到了玄武湖長洲的梅屋,還怕獲不得答案嗎?請坐。”
趙雨昂紅着臉說道:“慚愧得很!已經是望五之年,人將半百,還是不能剋制自己。不過……”
何寄梅微笑依然,緩緩地說道:“我知道,我理解,我也很欣慰,姊丈的激動失常,不是你的修養不夠,而是你對姊姊的情深依舊。二十年的歲月,沒有銷蝕你們之間的情深義重。”
趙雨昂囁嚅地說道:“我不知道該如何的稱謂你?”
何寄梅笑笑說道:“冷梅是我大姊,我稱你為姊丈,你稱我一聲寄梅二妹,順理成章。在這裏他們都稱我做薛夫人。因為先夫薛中天是上一代鈴刀玄武門的掌門人。”
趙雨昂長長地“啊”了一聲,他似乎對二十年的往事,一下子翻開厚厚的史頁,找到了答案,卻又不甚了解。
一時間的激情,使他的眼睛有了濕意。
薛夫人也不禁微微地喟嘆出聲,緩緩地說道:“兩個好強的人,兩個都有崇高自尊的人,兩個都極愛面子的人,可以成為最好的朋友,可以成為最理想的事業夥伴,但是,卻很難成為一對理想的夫妻。因為,夫妻之間最需要的不是個別的自尊,不是個別愛面子,而是要互相的敬,共同的愛,互相容忍對方的缺點,互相欣賞對方的長處。姊丈!這些哪裏應該由我這個做妹子的來講,因為二十年來,你和冷梅大姊都不肯講,二十年後,讓我來講了吧!”
趙雨昂急着問道:“寄梅二妹!冷梅,還有小梅,她們……”
薛夫人說道:“可怕的誤會,再加上可恥的自尊,造成了可悲的二十年歲月。”
趙雨昂緊接着問道:“寄梅二妹!冷梅……”
薛夫人冷冷地說道:“姊丈!二十年歲月都過去了,又何必急在此一時?如果不把話從頭說起,即使你見到了冷梅大姊又有何用?”
趙雨昂低下頭,心裏壓了一塊很沉很沉的石頭。二十年了,他曾經不斷地反省自己,究竟是誰錯了呢?“是我嗎?”“是我嗎?”這三個字曾經朝朝暮暮響在他的耳畔,他想不出該如何來回答自己。
當然他也明白,夫婦之間是不能斤斤計較於是非,而是要從感情方面去衡量天平的砝碼。正因為如此,他才忍受了二十年的心靈折磨。
難道說二十年後才獲得事情的真象嗎?那真象又是什麼呢?
薛夫人望着沉思中的趙雨昂,說道:“是不願意聽嗎?還是沒有勇氣聽呢?”
趙雨昂苦笑說道:“寄梅二妹!雖然我們是第一次見面,承你稱我一聲姊丈,我即使真的不成材,也不能低劣到如此地步。我在洗耳恭聽。”
薛夫人微昂着頭,似乎在整理一下內心深處塵封的往事,要從這個糾纏不開的結當中,抽出一個頭緒來。
終於,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道:“二十三年以前,華山劍派的老掌門人,在一次武林群英論劍比武大會上,看到一位年輕人,以豐富的劍擊知識,臻於化境的劍擊技術,宅心仁厚的存心,奪得當時至高無上的榮譽——劍神。”
趙雨昂紅着臉說道:“寄梅二妹!一定要從這件事說起嗎?”
薛夫人說道:“樹從根起,水從源來。這件事你知道,但是必須從已知的,才能述到你未知的。”
“寄梅二妹!你說的極是。只是我感到慚愧就是了。”
“華山派老掌門人回來以後,讚不絕口,也嘆不絕口,因為華山派徒有虛名,竟沒有一個入門弟子能比得上那位年紀只有二十多歲的劍神。”
“益發的叫人慚愧!”
“老掌門人這些話觸怒了一個人,那就是在他老人家身邊侍奉的大女兒。第二天,向爹爹借詞尋找失去多年的妹妹,實際上,她是去找劍神較量。”
“寄梅二妹!那一場拚斗,我是輸了的。”
“你讓得很技巧,不僅讓人看不出,而且還承受了皮肉流血之苦。”
“其實我不是讓,真的不是讓,而是犯了劍擊的大忌,我分神了。”
“不論是你讓,或者是分神,那一場較量的結果,你贏得了華山派何老掌門人大千金的芳心,在華山派你們很快地結成了連理。比翼雙飛,只羨鴛鴦不羨仙。”
趙雨昂當然忘不了那一件往事,那一段美好的日子,青年得志,武林傳名,又獲得如花美眷,那真是蜜一樣的日子。可是如今……是造化弄人嗎?他微微地嘆息着。
薛夫人稍稍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好景不常,良緣招忌,兩年多的雙雙仗劍江湖,除暴鋤奸。不久回到華山……”
“那是因為冷梅已經懷孕。”
“外孫和外孫女一對雙胞胎出世彌月,老外公卻撒手人寰。……”
薛夫人有些哽咽,停頓半晌,才繼續說道:“喜事和喪事,使得你們夫婦心身交瘁。就在這天晚上,你趁冷梅大姊熟睡之後,緩步登臨華山,舒散一下多日的積鬱。無論是如何的鐵漢,也經不起如此不平靜的心情折磨。你的心神太緊張,你需要松馳。結果,你在華山之腰,看到一幕你最不願意看到的情景!姊丈!你說下去。你自己說,你看到的是什麼?”
趙雨昂痛苦地低下頭,幾乎是呻吟地說道:“寄梅二妹!事情已隔二十年,為什麼還要提它呢?”
薛夫人堅定地說道:“要提?是你忘了嗎?還是你不願意提起呢?”
趙雨昂痛苦地說道:“我不會忘記的,此生此世,我也不會忘記當時的一切。”
“那你就說出來,因為我知道你從沒有提過。”
“那是五月里的入夜之後不久,上弦月將華山照得一片迷朦。我看到……唉!……”
“你看到了冷梅大姊對不對?”
趙雨昂痛苦地點點頭。
薛夫人問道:“不是她一個人?對不對?還有一個青年男子在一起!而且他們狀至親密,對不對?”
趙雨昂沉重地說道:“冷梅分明告訴我,她太倦了,需要躺下來休息的,為什麼會在這裏?”
薛夫人問道:“你有沒有問她為什麼這樣做?”
趙雨昂搖搖頭說道:“我如何能問?”
“應該問,你沒有問,因為你有你的自尊,你好強,你可知道,你沒有問卻造成了二十年的分離。”
趙雨昂一怔。
薛夫人說道:“你不問,竟然冷漠相對。等到老爹爹的七七一滿,你只是告訴冷梅大姊,你要帶走男的娃娃,把女兒留給冷梅大姊。偏偏我這位大姊自尊心強的不得了,她居然也不問問你為什麼突然如此冷漠?為什麼你要攜子遠離?她居然就這樣接受了你的冷漠和安排,一對神仙眷屬,就這樣勞燕分飛!”
“寄梅二妹!難道這是我的錯?我怎麼能揭穿這件事,那是多殘酷的啊!”
“你沒有揭穿,可是你的安排,卻是更殘酷。你們兩個人的無由的自尊,釀成了錯誤的結果。”
“我沒有聽懂你的話。”
“自私與自尊,蒙蔽了你的心,你當然不懂。現在我要告訴你,當天夜裏華山上的人是我何寄梅,不是何冷梅!”
“你……”趙雨昂不覺站了起來,神情激動,用顫抖的語音繼續問道:“你……說什麼?”
薛夫人說道:“從小,我就離開了家,隨師在南海習藝。先師圓寂,我就行俠江湖。不期而遇上了鈴刀玄武門的薛中天,在論及婚嫁的時候,我們雙雙趕回華山,一則叩見久別的爹爹,再則,請爹爹主持我們的婚事。可是我們晚了……”
薛夫人滴下了眼淚,她取出手絹,輕輕地拭着淚痕。
“童駿離家,再回來時滿腔喜悅卻變成了杜鵑血淚,沒有比這件事,更令我傷情。我在華山遙拜了爹爹,一種沒有來由的賭氣,我決心不再踏上華山一步。中天再三安慰我,這時候,我們發覺到了有一個人影,沒有料到是你!這就是你所不知道的事情真相。”
薛夫人言猶未了,趙雨昂突然口一張,一口鮮紅的血,噴了出來。
薛夫人大驚,立即叫道:“海虎兒!”
趙雨昂用手按住心口,人有些搖搖欲墜。
海虎兒從裏面飛奔而出,雙手架住趙雨昂。
這時候立即有一位小婢過來,遞上一條手絹,讓趙雨昂擦去嘴角的血漬。又奉上一碗熱騰騰的湯水,趙雨昂喝一口,才知道是參湯。
薛夫人說道:“姊丈!一時情急過度,血不歸經,坐下來調息片刻。”
趙雨昂滴着眼淚說道:“二妹!你忒狠心了!”
薛夫人聞言一愕,問道:“姊丈!你是說我嗎?”
趙雨昂說道:“你知道內情,為什麼要等到今天,讓我夫妻分手二十年!天下還有這樣的慘事!”
薛夫人說道:“姊丈!雨昂大哥!你錯怪我了。當時我是一點也不知情。離開華山之後,我和中天回到玄武潮,苦心經營鈴刀玄武門,整頓門規,培養年輕的一代,對你們的消息,是絲毫無知,而且,幾年後的不久,中天他……”
她黯然欲泣,小婢立即奉上手絹。
趙雨昂不安地說道:“二妹!對不住!我是一時口不擇言,不應該觸及你的傷心處。”
薛夫人搖搖頭說道:“中天突然的患病,而猝然地不治,我在悲慟中欲從之於地下,但是,中天臨死的一句話,限制了我。他說:‘死容易,活下去艱難,鈴刀玄武門的基業,不能就這樣斷送在我們這一代手裏’。”
趙雨昂默然,他為寄梅二妹叫屈,是不是紅顏就應該薄命?造物者捉弄人,倒真叫人不平。
薛夫人停頓了一會,接著說道:“我整整住在玄武湖,絕足於江湖達十年。有一天,我的一位同門師姊,路過玄武湖,前來看我,告訴我一件她認為的奇聞。”
“什麼是她認為的奇聞?”
“她遇到一位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
“那一定是冷梅!她在哪裏遇見的?”
“我的師姊與我同門習藝,朝夕一起,她才能分得出。因此,她才告訴我,因為她知道我沒有孿生姊妹。大哥!你說得不錯,她遇到的正是冷梅大姊。”
“她現在哪裏?”
“我告訴她,我有一位姊姊,不是孿生姊妹,可是我們姊妹非常的相似。同時我告訴她,我大姊命好,嫁的是一位好姊丈,比翼雙飛,過的是神仙生活。”
趙雨昂痛苦地低下了頭。
薛夫人接著說道:“我這位同門師姊當時感到奇怪,因為她當時奇怪我大姊長得和我一模一樣;再則她十分心儀我大姊那種冷若寒冰的神情與高貴無此的儀態,很想結識她,於是留心住地,專程拜訪,結果吃了閉門羹。”
“啊!”
“我大姊派人告訴她,孀居,不便接待外客。”
“啊呀!她!她說……”
“我的師姊感嘆,為什麼我們同胞姊妹,竟如此同一命運。她問我姊丈是誰?我告訴她是大名鼎鼎的劍神。我的師姊又驚叫起來了,連連稱怪,因為她知道你隱居在萬山的千絲銀瀑的臨風小築,並且知道你有兩個兒子!”
趙雨昂急着問道:“寄梅二妹!冷梅她現在何處?”
薛夫人說道:“還怕我不告訴你嗎?”
“二妹!……”
“我師姊的話,使我驚訝不止。你們為什麼分居?大姊為何說是孀居?你,姊丈!何處來的兩個兒子?這一連串的疑問,我急於要解開。我去找大姊!……”
“她見了你嗎?”
“同胞姊妹,骨肉情深,她不能拒絕。這樣我才知道爹爹七七一滿,你就攜帶着侄兒,離開了。你們之間,沒有爭吵,甚至沒有紅過臉,一對恩愛的夫妻,就這樣一句話都沒有說,變成了路人。大姊曾經幾度試圖了結殘生,但是,為了小梅,她帶着一顆破碎的心,遠離華山,與世隔絕。”
“啊!冷梅!我對不住你!”
“我覺得奇怪!天下哪有這種不合情理的事。即使姊丈負心,也不致做得這樣的絕情。而且,據大姊的了解,姊丈不是這種人。當時我立即斷定,一定有一個可怕的誤會,造成這樣不幸的後果。”
“二妹!請你先說……”
“這件事我不能不管,我跟師姊一商量,要弄清楚這件事的是非,有一個最好的辦法,那就是找到你。”
“啊!”
“我的師姊激於義憤,她說她負責找到你,而且讓你自己前來玄武湖,核對當年的情節,立即就可以一切分明。我不忍心讓師姊為我們的事跋涉奔波,但是,她說,不必為她不安,她找你,是公私兩便。”
“二妹!令師姊是哪位?”
薛夫人轉過身去,對草堂後面侍立的小婢說聲:“去請客人到前堂來!”
言猶未了,就聽到後面人聲笑語說道:“寄梅!我不是客人,不要把我當客人。”
這聲音聽起來好熟,衣帶飄風,倩影俏立。
“是簫史!”
薛夫人說道:“對!她就是我在南海同門習藝的師姊。”
趙雨昂頓了一下,說道:“簫史!從千絲銀瀑到玄武湖,這一切都是你的安排,是嗎?”
紫竹簫史從容地說道:“雨昂兄是不是以為我有戲弄之嫌,而有相責之意?”
趙雨昂說道:“不敢!”
紫竹蕭史接著說道:“於公我要請你出來,獻身於光我華夏的大業,於私我不忍看寄梅令姊和你的一段美滿姻緣,變成如此冤孽相持。因此,在寄梅面前,要下這分差事。”
她來回走了幾步,沉重的說道:“要你劍神獻身大業不難,只要動以忠義之心,你會甘赴湯火。我怕的是很難解開你和寄梅令姊之間的結。”
薛夫人立即說道:“師姊!經過從頭說來的往事,已經找到了其中的關鍵所在,一個可怕的誤會,造成二十年可哀的分手。”
於是,她將華山夜探,誤將寄梅當冷梅,說了一遍。
紫竹簫史長嘆一聲說道:“一個不當的自尊,造成二十年悲哀的歲月。雨昂兄!傲慢與偏見,與自尊只有一線之隔,如果不是寄梅有心,找不出關鍵,連個‘為什麼’都不知道,而就變成怨偶,天下豈有是理?”
趙雨昂黯然說道:“簫史!不論如何,我感激你,也感激寄梅,為我夫婦之事,費了你們那麼多心神。但願往者已矣,來者可追,我願盡我餘生之力,為冷梅和小梅,彌補我二十年的遺憾!”
簫史點點頭,但是,她沒有說話。
趙雨昂說道:“簫史!你當然知道冷梅她們母女現在何處?”
紫竹簫史和薛夫人對視一眼之後,沒有即時答覆。
趙雨昂不禁緊張地說道:“是不是冷梅不願意見我?我知道,一切錯誤都是由我而起,一切的罪過都應該由我來承當。
現在我不敢奢求什麼,我只希望能見冷梅一面,懺悔我的過失。簫史!你不能幫助我么?”
紫竹簫史說道:“雨昂兄!正因為我不希望你們夫婦如此分離,寄梅和我才插手這件事,促成你們破鏡重圓,我們當然是要幫助你。但是,我們在考慮一個難處。”
“什麼難處?只要我能力所及,即使是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要取得冷梅的諒解,最重要的是先要通過另一個人。”
“誰?難道冷梅她……”
“不要胡思亂想,冷梅堅貞如鐵,你怎麼可以從不好的地方去想她。”
“對不起!我是急糊塗了!”
“你還記得有一個和冷梅相依為命的人嗎?”
“是小梅嗎?算算逝去的歲月,已經二十齣頭了。不知道她現在怎樣?”
“出落得花一樣的美麗,而且她有一身驚人的武功。”
“是冷梅親自傳授的嗎?自然是了得了!”
“讓寄梅告訴你。寄梅!你說比較合適。”
蘋夫人說道:“我冷梅大姊只為小梅打了一點基礎,最重要的小梅遇到一位明師,習得一身了不得的武藝。”
“啊!這位明師是誰?”
“這個人你不但認識,而且對她很熟。”
“誰?”
“千手觀音是武林中送給她的綽號,她自己為自己取了一個名字神見愁。”
趙雨昂搖搖頭,他沒有聽見過這樣的名字。
“講她的本名你就知道了,她叫樂如風。”
“啊!是她呀!”趙雨昂的眉鋒皺成了小山。
樂如風是趙雨昂的同門師兄妹,人是絕頂聰明。就是因為她是絕頂聰明,在習藝期間,不按正途,處處要走捷徑,是一個有投機取巧習性的人,後來被恩師逐出了門牆,趙雨昂以後就再也沒有聽到她的消息。如今居然成了小梅的師父,而且被寄梅稱之為明師,難怪他要皺起眉鋒了。
薛夫人說道:“樂如風不知從何處習得一身絕藝,十分了得,在你隱居二十年期間,曾經有人發動再一次的論劍競技大會,並且希望你能參加作最後的比劃,決定新的劍神。後來始終沒有促成。不過,見過樂如風的人說,如果真的要舉行論劍大會,劍神的名銜,非她莫屬。”
趙雨昂淡淡地說道:“小梅已經隨她習藝,我無話可說,但願她不能影響小梅的品性為人。”
薛夫人說道:“雨昂大哥!你知道小梅現在何處?”
“在何處?她沒有跟她母親住在一起嗎?”
“小梅現在燕京!”
“啊!她在燕京做什麼?”
“在元人宰相孛羅的手下。”
“啊!”趙雨昂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樂如風在孛羅手下主持一個很龐大的組織,而且也很獲得孛羅的信任,很有權力。她的任務有兩個,保衛後宮的安全和羅致武林好手。”
“小梅怎麼會隨着去了呢?”
“那是因為你的關係。”
“我?為什麼是我的關係?”
“樂如風到燕京為元人效命,到底為了什麼,我們不知道。老實說‘名利’二字都談不上,究竟她所為何來,沒有人知道。樂如風一開始就要帶小梅前去,卻是為小梅拒絕了。但是,樂如風最後使出一招絕招。……”
“以師命難違,強迫小梅前去的是嗎?”
“小梅當時拒絕的理由,是為了侍奉母親,樂如風不好強求。但是,樂如風告訴她,她的父親沒有過世,只是撇下她母女於不顧……”
“啊!天啦!”
“告訴她,她的父親是大名鼎鼎的武林中的劍神,這次隨着到燕京,就有機會遇見她的父親。”
“小梅答應了?”
“樂如風在小梅心中點燃一把恨的火焰,她如何不去?我冷梅大姊是十分不同意的,但是,她不忍心再傷害孩子,她又怕孩子陷於紛亂的武林恩怨之中,她彷徨極了。”
“可憐的冷梅!”
“冷梅大姊來和我商量,我告訴她不阻攔小梅是對的,她現在充滿了恨意,如果阻攔她,會傷害母女的情分。冷梅大姊不放心小梅,我派了鈴刀玄武門的八大高手,名為跟隨小梅當助手,實則是在暗護小梅的安全。”
“原來鈴刀玄武門是這樣的出現於燕京。本來我一直以為冷梅歸於鈴刀玄武門了呢!”
“為了什麼會這樣想呢?”
“我也有消息啊!我就沒有想到冷梅有一位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妹妹。二妹!告訴我,冷梅是不是就在這附近?”
“你怎麼知道?”
“二妹!你說溜了嘴。冷梅為了小梅的事,前來向你求教,如果相距千百里,如何能辦得到?”
“雨昂大哥!你是細心!”
“她住在哪裏?”
“清涼山上。”
“金陵城裏清涼山?”
“雨昂大哥!你此刻不能去。”
“為什麼?”
“小梅最近從燕京回到了金陵。”
趙雨昂沉痛地說道:“寄梅二妹!我知道我對不起冷梅母女,我也知道小梅恨我,但是,我知道了我的錯失,我也知道了她母女的下落,我怎麼能夠不去見她們呢?對於冷梅,我說過我不敢求她寬恕我,至少我可以向她懺悔,向她承認二十年前的錯誤。至於小梅,她總是我的女兒,骨肉之情,她總不致拒我於千里之外。”
紫竹簫史在一旁說道:“雨昂兄!寄梅不希望你此刻前去,也是不得已的事。你知道小梅此次南下金陵為的是什麼?”
趙雨昂怔了一下,驀地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簫吏!她……她……不會是……”
紫竹簫史點點頭說道:“小梅此次是主動向樂如風請求,南下金陵,前來捉拿你劍神趙雨昂。”
趙雨昂呆住了,良久,他的心情整個趨於崩潰,他軟癱在椅子上,口中喃喃說道:“天啊!我趙雨昂做錯了一件事,受了二十年的折磨,還不能抵償,還要讓自己的女兒來捉拿!……”
年過五十的人,凄然地流下眼淚,那是錐心刮骨的哀傷。
紫竹簫史說道:“雨昂兄!你也毋須自責,也不必責怪小梅。二十年母女相依為命,這對她的心靈戕傷,是非常嚴重的,再加上樂如風的蠱惑煽動,自然她就談不上什麼父女骨肉之情了。”
趙雨昂凄愴地說道:“簫史!我現在該怎麼辦?”
紫竹簫史說道:“雨昂兄!這件事已經不是單純的你們夫婦破鏡重圓、父女骨肉重逢的事了,而是牽涉到我們驅逐韃虜、光復華夏的大業。小梅此次南下金陵,是奉了孛羅的命,前來捉拿劍神,因為劍神的兒子在燕京兵馬司會見了我文山大哥,這種人如果不能歸順,決不能留,留則禍害無窮。孛羅和樂如風利用了小梅的憤恨,這是一石二鳥之計。雨昂兄!明白了這一點,你就會冷靜下來,面對問題,而不致衝動了。”
趙雨昂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斷然地說道:“簫史!二妹!不論你們的意見如何,也不管冷梅母女對我的處置如何,清涼山我是立即要去。”
紫竹簫史說道:“雨昂兄!沒有人能阻攔住你,我們都不能這麼做。但是,我只能說,你們夫歸、父女相會,不止於你們的私情,而是關係到驅逐韃虜的大業。”
趙雨昂沒有說話。
“雨昂兄!如果能將小梅轉化過來,豈不是雙重收穫嗎?我們何不從長計議呢!”
薛夫人說道:“大哥!你現在絕不能傷冷梅大姊的心了,如果小梅有了什麼差錯,那真是永遠不能彌補的缺憾了。當然,你同樣的不能出差錯。你出了差錯,非但對不起冷梅大姊,也對不起我師姊。因此,研究一個萬全之策,是必須的,絕不可輕舉妄動!”
正說話間,海虎兒匆匆進來行禮,在薛夫人耳邊輕輕講了幾句話。薛夫人臉上顏色微微一變,說了一聲:“知道了!”
紫竹簫史立即問道:“是冷梅有事嗎?”
薛夫人點點頭說道:“師姊明察秋毫!是小梅派人來了。”
趙雨昂啊了一聲,他禁不住渾身一陣顫抖。他當然不是害怕,想到要面對二十年的恩怨,而且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他忍不住有類似“近鄉情怯”的激動。
紫竹簫史說道:“他們的消息很靈通,也很快。”
她忽然正着臉色向趙雨昂說道:“我現在才真正發現,我們的對手,不要把他們看作只知道騎射的牧人,他們已經吸收了中原文化,他們有聰明才智之士,是個強勁的對手。因此,這一次你和小梅之間的歧見,真正關係到今後我們的共同大業,影響之深遠,不可不慎重。”
這時候,外面柴扉呀然而開,進來一位侍女打扮的姑娘,恭恭敬敬朝着薛夫人叩頭,口稱:“婢女給夫人叩頭。”
薛夫人說道:“起來。是小姐叫你來的嗎?”
婢女應聲說道:“是的。小姐叫婢子前來,一方面向夫人請安問候,二方面小姐說今天午後,要專程來拜見夫人。”
“哦!小姐要來嗎?”
“是!夫人如果沒有旁的差遣,婢子告退,回去復命。”
薛夫人說聲:“請稍候。”
她吩咐準備一籃新鮮的湖藕和蓮子,這不是吃蓮藕季節,但是,薛夫人自己種植的應時新鮮,比一般早上兩三個月。
她說:“回去跟你們小姐說,我歡迎她午後來。你跟她說,藕斷絲不斷,蓮子苦在心。這兩樣時鮮,代表我這做阿姨的心意,記下了嗎?”
婢女恭謹地回答:“婢子都記下了。”
薛夫人目送那婢女出門之後,含笑說道:“大哥!小梅今天午後要來,比你去清涼山要好得多。現在時已不早,我們且用午餐,共商妥善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