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七)
新婚之夜,芳芳和小松各自就寢,芳芳躺在大床上,小松睡在沙發上。兩個人各懷心事,其實都沒有睡着。
芳芳緊緊地裹着被子,她睜着眼睛,兩眼空洞地瞪着天花板,小松翻了個身拿出枕頭底下的手錶看了看,已經是深夜一點了,小松重新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入睡。房間裏一片死寂,突然小松放在茶几上的響了,的鈴聲在夜晚顯得十分刺耳。小松跳起來跑到陽台上去接電話,壓低聲音但仍氣勢洶洶:“幹嗎這麼晚打電話給我?什麼事?”
電話那端傳來露露的聲音:“聽說你已經結婚了?”
“誰跟你說的?”
“你不要管是誰告訴我的,你自己回答我,你真的已經結婚了嗎?”
“我幹嗎要回答你,這不關你的事。”
“我現在就到你家裏去,我要和你新婚的妻子談一談。”
“你想幹什麼?你瘋了嗎?我警告你,你可別亂來,否則沒你的好果子吃。”
“你家是不是在申江雅苑?我打聽得沒錯吧,你等着,我現在就在馬路對面的電話亭,我馬上就過來。”
電話被掛斷了。小松拿着愣了幾秒鐘,突然他回過神來,馬上着急地跑回屋子,手忙腳亂地套上衣服,拿上錢包。
芳芳翻了個身,睜開眼睛看着了小松。
小松故作鎮定地說:“你醒了?我歌廳里有一些急事,我去去就回來,你睡吧。”小松走出門去,門被輕輕地關上了。芳芳坐了起來,她蜷在床上,獃獃地想着心事。
小松強行和露露上了出租車,露露捶胸頓足、痛心疾首:“你怎麼可以這樣騙我,你簡直是一個流氓,你答應會和我結婚的,你卻這麼快和別人結婚了,我現在該怎麼辦呢?”小松拚命抓住她的手:“你別鬧了,你再鬧也沒用了,事情就是這樣了,我也沒有辦法了。”司機透過觀後鏡看着他們爭吵,笑笑問:“先生再往哪兒開?”
小松不耐煩地揮揮手:“隨便,往前,上高架。”
露露還在一個勁兒地哭着,小松不耐煩地說:“哎,你好了沒有,哭了一路了,不累啊?其實你只要不提結婚,我們還可以開開心心地交往下去,你有什麼要求我也一定會盡量滿足你的。這不也是挺好的嗎?”說著他掏出錢包從裏面拿出一大疊錢塞在露露的手中,“這些你先拿着用。”接着命令司機停車,小松拉開車門下來,彎下腰從車窗塞了幾張鈔票給司機:“繼續走,送她到她要去的地方。”
小松伸手拍拍露露的肩:“快點回家吧,別再哭了啊。”露露一把將手中的錢扔在司馬小松的臉上,咬牙切齒地喊着:“司馬小松,你等着,我和你沒完。我要去告你,我現在就去告你。”第二天清早,司馬父、夏心潔、小松、小杉、芳芳圍坐在餐桌旁吃早點,保姆小陳端上一碗粥放在芳芳跟前。
夏心潔對芳芳點點頭:“芳芳,這是我特意關照小陳為你燉的燕窩粥,快趁熱喝了吧。”“哎。”芳芳拿粥的時候不小心潑出來一些,小松趕緊撕了張餐紙遞給她:“有沒有燙到手。”看到小松對芳芳的照顧,夏心潔臉上露出欣慰的神情。
司馬父關心地看着芳芳:“快吃吧,這種粥對身體虛弱的人特別好,這兒有糖,要不要再加一點?”
芳芳微笑地回答:“不用,已經夠甜了。”
小杉一直悶頭吃着,也不說話,這時小柯從樓上走了下來。
司馬父招呼着:“小柯,快來,就等你了。”
小柯邊走邊整理衣領袖口:“爸,我不吃了,我得趕去醫院查房。”說著,樓梯拐角處的電話響了,小松抬頭看電話,他的神色有些緊張,小柯順手拿起電話:“喂。”
電話里傳出一個女聲:“請問芳芳在家嗎?”
小柯笑了:“你是陶妮吧?我聽出你的聲音來了。大清早就想你的好朋友了?你等着,她馬上就來。芳芳,你電話,陶妮打來的。”
小松暗暗鬆了一口氣。
芳芳走過來拿起電話,陶妮風風火火的聲音就傳了出來:“喂,芳芳,你怎麼樣?他沒有欺負你吧?”
芳芳淡淡地回答:“我挺好的。”
“我知道你現在說話不方便,如果你好的話就說是,如果你不好的話就咳嗽一聲,如果你需要我過來陪你的話,就說行。”
聽到陶妮孩子氣的關心,芳芳笑了:“是,我真的挺好的,你放心好了,你不用特意過來陪我的,你去忙你的吧。”
儘管芳芳說得很輕,但夏心潔還是聽到了,她的臉上露出不悅的神情:“哼,好像我們全家都在虐待她的朋友一樣,用得着這樣嗎?多事。”司馬父趕緊推推夏心潔:“你說話小聲一點,人家都聽到了。”
小松木然地吃完早餐,看看錶:“我吃完了,我先走了。”小杉看小松要走,她匆忙把沒吃完的麵包全塞在嘴裏:“我也吃完了。”她跟着小松走了出去,她走過還在聽電話的芳芳旁邊拍了拍她:“在家好好休息,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小杉跟着小松走到花園,上前幾步:“二哥,你等一等,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
小松不耐煩地停下腳步:“什麼事?”
小杉嚴肅地說:“我想提醒你一聲,在有些事情上你應該注意一些,收斂一些。你現在已經結婚了,而且你過不了多久就要做爸爸了,我勸你再也不要去做對不起人的事情了。”“你什麼意思,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小松掩飾着心中的恐慌。
“那我就問得更直接一點吧,你昨天晚上去哪兒了?那個女孩兒是誰啊?”
小松一愣:“你在監視我?我告訴你,我還沒進監獄呢,用不着你這樣來看管我的。”小松說著開門上了車,他板著臉重重地關上車門,車開跑了,小杉站在那裏氣得咬牙切齒:“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我說過這種人是嫁不得的,可有的人就是不聽我的,真是氣死我了。”
回到佳人歌舞廳總經理室,小松剛坐定,門被敲響了,一個領班模樣的男孩神色緊張地推門進來:“老闆,公安局來人了。”兩個公安人員從領班身後走了出來,小松的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他呆在那裏,手裏還僵僵地夾着個煙頭。
公安冷冷地盯着他看:“你就是司馬小松嗎?我們是公安局刑偵大隊的,現有人指控你強姦,我們來傳喚你去公安局接受調查,這是傳喚證,請在上面簽字。”
小松還呆在那裏,沒有任何反應,這時他手裏的煙頭燒到了他的手指,他一驚,把煙頭甩了,他的內心已經恐慌到了極點,他獃獃地拿起筆,木然地在傳喚證上寫下司馬小松四個歪歪扭扭的字。
夏心潔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她費盡心思解決了芳芳的事情,兒子卻在另一地方又栽了下去。夏心潔更沒想到的是,現在露露正在申江大學中文系辦公樓前東張西望地等着陶妮。
陶妮騎着車遠遠地過來,露露向她走了過去:“你好,陶老師!”
陶妮愣了愣:“你好。”
“……你還記得我嗎?”
陶妮仔細地看了看露露:“呀,這麼臉熟,可就是想不起來你是誰了,真對不起,你是哪個班的?”
露露有些着急地說:“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上個月在仁善醫院的急診室門口,我和司馬小松一起碰到過你。那天我和他的臉上都帶着傷,他的頭還破了,他告訴你我們出了車禍,你還罵了他,你不記得了嗎?你想想,你好好想一想。”陶妮愣愣地看着露露,想起了那天芳芳自殺后她在醫院碰到的小松和他旁邊的女孩子,臉上有血印和傷痕,衣服破碎……“我想起來了,對,是你。”陶妮回答道。“你真的想起來了嗎?”露露一把抓住陶妮的手,“你想起來了就太好了,太好了。”陶妮感到有些奇怪地問:“你這是怎麼啦?你找我有什麼事嗎?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我在這個學校音樂系進修過,我叫劉露露。陶老師,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找你幫忙,我真的非常非常需要你的幫助。”露露急切地說。
陶妮看着面前的露露,直覺上她認為露露的貿然來訪一定和司馬小松有關,當然現在也就和芳芳有關。陶妮把露露帶到校園小樹林的石凳上坐下,露露終於忍耐不住,抹起眼淚來,哽咽地告訴陶妮一件足以讓她目瞪口呆的事實。
“其實那天根本沒發生什麼車禍,是他在車裏強姦了我。我臉上的傷痕是我們扭打的時候留下的。他頭上的口子也是被我用車上的香水杯砸開的。”露露的話讓陶妮不寒而慄:“天哪,原來是這麼回事,那個司馬小松他實在是太可惡了,那你去報案了沒有?”
露露搖搖頭說:“沒有。”
“為什麼?”
“事情發生后,他就一個勁地求我,說他是一時衝動,以後他會和我結婚的,我一想,事情已經是這樣了,和他結婚也許就是最好的出路了。想不到他這都是騙我的,我今天一早就已經去公安局報案了,我一定要告倒他,這樣他以後就可以少害一些別的人了。”
“那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呢?”
“你能出面為我作證嗎?”
陶妮愣了愣:“作證?可我怎麼為你作證呢?我那天只是看到你們倆一塊去了醫院,但這並不能證明你受到了他的強迫和侵犯。”“你只要說出那天你看到的真實情況就可以了。公安局的人告訴我這將會對我很有幫助的。”“是這樣啊?”
“陶老師,其實我們在更早的時候還見過一次面的,你衝到歌舞廳去教訓司馬小松那一次,當時我也在場,你還記得嗎?”
陶妮茫然地看着露露:“是有這麼件事情,但我不記得你也在場了。”
“我那天正好在和司馬小松談演出合同的事情,你就衝進來了,你那天的模樣很兇,我後來想是不是司馬小松也對你做過些什麼?你好像非常恨他。”“我和他的妹妹還有他新婚的妻子是很好的朋友。”露露一怔:“原來是這樣。”突然她又急切地拉住陶妮的手:“那你還肯不肯為我做這個證人?你還願不願出面為我說一句真話?”“我……”
沒等陶妮說什麼,露露便急急地打斷了陶妮:“陶老師,你一定不會拒絕我的是不是?你是一個老師,我一直堅信老師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正義感的人,陶老師,你覺得我說得對嗎?”
陶妮深深地看着露露:“你說得對,我並沒有說要拒絕你。”
第二天,司馬家的曹律師來到夏心潔的辦公室,他邊從公文包里取着各種材料,邊聽着夏心潔無奈的抱怨:“我今天去找過那個露露了。”
“是嗎?你和她談得怎麼樣?”“死勸活勸,給她開什麼條件她都不同意撤訴。我還從來沒碰到過這麼難對付的人,看來她這一次是一定要咬死小松才肯罷休了。曹律師,你那邊了解下來的情況怎麼樣?小松他這次是不是真的很麻煩?”
曹律師翻着資料:“我打聽到的情況是這樣的,這個案子由於那個露露報案延遲的時間較長,所以警方在取證時遇到了許多困難,因為事發的現場早已經被破壞了,露露出具的出事當日的就醫病卡是一個有力的證據,因為她做了婦科檢查,但也因為露露和小松的各執一詞讓警方難以下定論,小松他堅決否認露露的這次就醫跟他有關。”
夏心潔激動起來:“這麼說現在的情況對小松還是有利的?”
“可是……”
“可是什麼?你說下去。”
“你知道不知道你女兒有一個好朋友叫陶妮的?”
“陶妮?我當然知道,這事和陶妮有什麼關係?”
“陶妮目擊了一些比較重要的情況,她如果出來為露露作證的話,會對露露的勝訴起到非常關鍵的作用。”
夏心潔往身後的椅背上一靠,煩躁地說:“怎麼又撞上她了呢?莫非真是冤家路窄?”
曹律師告訴夏心潔,如果陶妮放棄作證,將會對小松極為有利,夏心潔若有所思,面前浮現起陶妮倔強的目光。
經過一番思考,夏心潔還是決定親自找陶妮談談。她一個人來到申江大學的教工宿舍,上了樓,看到陶妮在走廊的電爐上下麵條,她正在看着鍋子發著呆,水溢出來了,她還渾然不覺,夏心潔伸手拿過陶妮手裏的麵條放在水裏,陶妮回頭看到她,吃了一驚:“阿姨,你怎麼來了?
夏心潔盡量把語氣調得平易近人,和陶妮套着近乎:“陶妮說起來你和我們家還挺有緣分的,你瞧,你和我女兒、媳婦都是最好的朋友,小杉和芳芳對你啊比對家裏人都好。”陶妮笑了笑。“說起來我們小柯還給你媽媽治過病,那時候我看他真是為你媽媽擔心得一塌糊塗。”陶妮由衷地說:“是的,我媽一直說小柯哥對我們家是有恩的。”
“我的這三個孩子,別看我平時對他們非常嚴厲,但在內心我卻是十分十分疼愛他們的。他們三個相互之間也是很有感情的。現在小松出了事,我和他爸自然是整宿整宿睡不着,小杉和小柯也同樣是焦慮萬分,芳芳就更不用說了,小松如果有事的話,我們這個家也就塌下來了。”夏心潔說著,哽咽了起來。
陶妮停下手中的筷子,她其實已經完全明白夏心潔究竟要說什麼了。
夏心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視着陶妮:“陶妮,你能幫幫我們這個家嗎?”
陶妮艱難地抬起頭看着夏心潔,她動了動嘴唇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陶妮,我想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了,對不對?”
“我明白你要我做什麼,我也很想幫您的,可是你要讓我說假話,我是做不到的,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假話,我真的做不到。”
夏心潔露出非常失望的神情,她獃獃地直視着陶妮,陶妮也充滿歉意地看着她,她們倆就這樣久久地對視着,對視着。
夏心潔走後的幾天裏,陶妮覺得自己很無助,小杉出差去了,芳芳那邊也沒消息,沒人能替她開脫心中的煩惱。陶妮突然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一下子隔絕了,一邊是友情,一邊是良知,讓她難以選擇。
陶妮一個人沿着學校操場的跑道上慢慢地走着,好多事情,卻是她無力做得完美的。
這時韓波沿着跑道從陶妮身後跑過來:“喂,陶妮,你怎麼光走不跑?跑起來,快!”
陶妮依然皺着眉頭走着。
“喂,喂喂。是什麼事情讓你如此緊鎖眉頭,甚至失去了跑起來的動力和勇氣?”韓波不依不饒地聒噪着。
陶妮停下來:“韓波,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要去做一件你應該做而且必須做的事情,但它卻會傷害到你不願意也不應該傷害的人,你會怎麼辦?”韓波原地跑着,想着:“這麼簡單的問題,還用問我嗎?答案你不是已經告訴我了嗎?”“是什麼?”“從邏輯上來講這句話可以做這樣的轉換,既然你要做的是一件應該做而且必須做的事情,那你就應該做,而且必須做!儘管它會傷害到你不願也不該傷害的人。”
“就這麼簡單嗎?”
“如果需要一個答案的話就只能這麼簡單。你是不是就需要一個答案呢?”
陶妮皺着眉頭說:“是。”
韓波笑嘻嘻地說:“那就成了。哎,陶妮,到底是什麼事情讓你這麼為難?說出來聽聽,我來幫你指點一下人生迷津怎麼樣?”
“你已經給我指點過了,我想我已經明白我該怎麼做了。”陶妮說著就大步跑了起來,她把韓波甩在了身後,韓波追上她,兩人並肩跑着。
晚上,夏心潔、小杉、小柯、芳芳、司馬父一個個在客廳里正襟危坐,表情嚴肅。
夏心潔看看大家,開啟了話題:“再過幾天小松的案子就要開庭了,你們幾個都跟我說說你們心裏都是怎麼想的好不好?”
在座的人都沒有吭聲。
夏心潔拔高聲音:“你們倒是說話呀,平時一個個都能說會道的,現在全成啞巴了?”小杉忍讓地答道:“媽,你想讓我們說什麼?”
“就說說你們都為小松想過些什麼辦法?你們打算怎麼救他?”
小柯想了想,老實地回答:“媽,我能想到的就是要為小松請一個好律師,這對小松來說很重要,現在既然你已經為小松請了這麼好的律師了,我也就放心了許多。”
夏心潔“哼”了一聲:“說得真輕巧,請個好律師就可以了?我告訴你們,曹律師已經說了,現在關鍵的證詞在陶妮手裏,如果陶妮出庭作證的話,小松他十有八九是要輸的。”
三個人都低下頭去。司馬父不安地看看他們又看看夏心潔。
夏心潔直視小杉和芳芳:“你們怎麼不吭聲了,一個個都坐在這兒裝聾作啞是不是?我真不明白你們為什麼就不能去替小松求求你們這位好朋友,這對你們來說不就是個舉手之勞嗎?”小杉壓抑着自己說:“媽,你不是已經被陶妮拒絕過了嗎?我們去也不見得有用的。”“她拒絕我是因為我得罪過她,她還在恨我。而你們是不一樣的,你們兩個和她有這麼深的交情,這麼多年的朋友難道是白做的嗎?這個忙她是肯定會幫你們的!”“媽,你是實在太不了解陶妮了,她拒絕你絕對不可能是因為她在恨你,她拒絕你只是因為她認為她應該去為那女孩兒作證。”
小柯想了想說:“媽,小松出了這樣的事情,其實我們心裏都很着急,我們都很想幫他,可是我認為陶妮的證詞並不是問題的關鍵。”
夏心潔冷冷地問:“那你認為問題的關鍵在哪裏?”
“我認為問題的關鍵是小松他是不是真的做了那件事情。”小杉點頭說:“對。我也是這麼認為的,媽,我知道你心裏難受,其實我們心裏都很難受。但人應該是有理智的,無論在什麼情況下我們都不應該丟失是非觀念的,因為這是一個做人的最根本的東西。”
夏心潔失去理智地拍着桌子暴跳如雷地說:“你們倆是不是都恨不得讓小松早點死掉啊?你們覺得他給你們丟臉了是不是?你們的心怎麼都這麼毒這麼惡啊?”
司馬父趕緊拉着夏心潔:“心潔,你別這麼激動啊,孩子們說的都是他們的心裏話,你冷靜一點,小杉,趕緊給媽媽倒杯水。”
夏心潔甩開司馬父的手:“你別勸我,我沒法冷靜,你瞧瞧他們這一個個死樣子。”突然她又調轉矛頭朝着芳芳:“你現在也高興了是不是?那個陶妮算是為你報仇了是不是?”
芳芳沒想到夏心潔會一下子針對她,她愣在那裏,臉上露出極其委屈的神色。“我……我又沒說什麼……”
“我就討厭你不言不語的樣子,好像這事跟你毫無關係一樣,就等着看小松的好戲了是嗎?”
小杉重重地把杯子往夏心潔跟前一放:“媽,你是不是失去理智了?在這裏胡說八道的。”芳芳的眼淚在眼眶裏打着轉,她站起身奔上樓去,把夏心潔的咆哮丟在後面。
回到樓上,芳芳站在房門外想了想,抹了抹眼睛,推門進去,看到衛生間裏小松趴在台盆上想吐但吐不出來,一臉痛苦的樣子。房間裏放着很響的音樂,陽台上的圓桌上放着空的酒瓶和酒杯。芳芳走過去把音樂的聲音關小,又將一隻倒地的空酒瓶放到桌上,然後她坐到床上慢慢地躺了下來。衛生間傳來小松劇烈的咳嗽聲,芳芳皺着眉頭把臉轉向一邊,小松還在不停地咳着,芳芳想了想,從床上爬起來,倒了一杯清水走到衛生間。
“喝點水吧,以後別喝這麼多酒了,會傷身體的。”芳芳把水遞了過去。
小松一愣,但他隨即說道:“我為什麼不喝?今朝有酒今朝醉,誰知道明天還會不會有酒喝。”
芳芳走到小松身邊扶他,小松接過芳芳手裏的水杯往台盆邊一放,突然他一把拉住了芳芳的手,芳芳吃了一驚,她本能地縮回手:“你幹什麼?”
“你別怕,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我只想拉一拉你的手。芳芳,你知道嗎?現在已經沒人理我了,連我媽都不理我了。”小松說著說著便嗚嗚地哭了起來。
芳芳看着平日裏飛揚跋扈的小松今天竟如此的慘淡,心裏也酸酸的:“你別這樣,你一定是醉了,我扶你去睡一會兒吧。”
小松聽話地讓芳芳把他扶到床邊,他一下子躺倒在床上,又拉過芳芳的手,芳芳掙了幾下,小松就是不肯鬆開,大着舌頭哆嗦着:“芳芳,我不想進去,我真的不想進那裏頭去,如果我這次能夠太平無事的話,往後我一定和你一起好好地過日子,我再也不會去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了,我就呆在家裏,哪兒也不去了,陪着你,陪着咱們的孩子,你說好不好?”芳芳眼圈一紅:“你別說了,快睡吧。”
小松聲音慢慢地低下來:“我沒事的,我不會有事的,我會和你好好過的……”。
看着昏沉沉睡去的小松,芳芳慢慢地扯過一床被子替小松輕輕地蓋上,心情十分複雜。
學校里,陶妮騎着自行車回到宿舍,她低頭去鎖自行車的時候,一隻手將她車兜里的包拎了出來。陶妮猛一抬頭,見是芳芳站在她跟前,陶妮不由愣了愣:“芳芳?”
“下課了?”
陶妮激動地一把拉住芳芳:“芳芳,真是你,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沒想到你會來,來,讓我看看……芳芳,你沒什麼事吧?你怎麼會突然就跑過來了呢?”
“我沒事,就是在家裏呆得太悶了,想過來和你說說話。”
“那太好了,我也正想和你說說話呢。對了,我今天正好發工資了,走,我們可以找一個好一點地方說話去。”
陶妮和芳芳來到一個環境清幽的茶室,她們在靠窗的地方面對面坐着,要了一壺茶,兩人低着頭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杯里的茶。忽一抬頭目光碰到了一起,彼此都有些不太自然地笑了笑。
陶妮關切地看看芳芳:“芳芳,你好像瘦了些,精神也不如以前了。他沒有為難你吧?”
芳芳搖搖頭:“沒有,他沒有為難我,就是我自己心裏有點亂。”
“芳芳,你心裏有什麼話就跟我說吧。”
“陶妮,我今天是猶豫了很久才下了這個決心跑過來找你的,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才好。”
“你是在擔心明天開庭的事是嗎?”
芳芳點點頭:“是,陶妮,你說小松他這次會不會進監獄?我心裏好擔心,這兩天我一直睡不好覺,晚上老是做噩夢,夢到他沉到水裏去了,但還是死死攥住我的手,每一次我都是被嚇醒的。”
“芳芳,小松他做過的那些事情你都聽說了嗎?”
“他們都跟我說了,剛知道的時候我曾經咬牙切齒地詛咒過他,恨不得他馬上死掉算了。等冷靜下來后,我的心裏就變得好難過好難過,畢竟他現在是我的丈夫,我肚裏孩子的父親,特別是這幾天,他顯得那麼可憐,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芳芳,我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我的心也亂了。可你知道嗎?那個被司馬小松強暴的女孩子她也十分可憐,你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歷,你一定比我更能體會那個女孩的心情是不是?”
芳芳難過地低下頭去。
陶妮繼續着她的話:“芳芳,你還記得嗎?當初我和你為了要不要去報案而大吵了一架,我說你就這樣放過他的話會讓他膽子更大的,你看他果然又去害別人了是不是?當初我和小杉都是不同意你就這樣貿然嫁給他的,事到如今……”
這時芳芳已經變了臉色,她一下子打斷陶妮的話:“事到如今我就只能自作自受了是不是?陶妮,你不用再多說什麼了,我已經完完全全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真後悔今天過來找了你。”
芳芳說著站起身來,她拿過自己的外套往門外走去,陶妮站起來大叫:“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你別走,你聽我解釋!”陶妮胡亂地拿出幾張錢放在桌上,她追着芳芳走了出去。
馬路上,芳芳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她上了車,剛想關車門,陶妮趕到拉住車門,也想上去。可芳芳死命地擋着,不讓陶妮上。
陶妮急切地拉着車門:“芳芳,你讓我送你回家吧,我就送你到家門口,否則我不放心你的。”
“不用,你讓我自己走。”
“你幹嗎這樣啊?芳芳。”“你放手,你讓我走。我現在不想和你說話,我想一個人走。”看到芳芳的態度是那麼堅決,陶妮只得鬆開了手,芳芳用力關上車門,陶妮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難過地看着出租車漸漸遠去。
回到學校,天又下起了大雨,陶妮一個人坐在操場的觀禮台上,對着操場發獃。她看到了遠方的香樟樹,在雨中顯得那樣清新,陶妮的眼眶漸漸濕了。
小杉舉着傘從遠處走過來,站在操場邊四處張望,終於她看見了陶妮。小杉大步走到陶妮面前:“我可以坐嗎?”
陶妮往邊上挪了挪,小杉坐了下來。
兩人沉默着。四周只有雨聲。
陶妮目視前方:“小杉,你是不是也想來勸我改變主意?”
小杉嘆了口氣:“我很矛盾,我真的從來沒有這麼矛盾過。說實在的,我來的時候確實動過想勸勸你的念頭,因為他畢竟是我的親哥哥,更重要的是他還是芳芳的老公。可是到了這兒,我忽然開不出這個口了。陶妮,看到你這種樣子,我不忍心再給你增加壓力了,你是一個有頭腦的人,聽你自己的就行了。我只想陪你在這兒坐一會兒,可以嗎?”
陶妮感動地點點頭,兩人就那樣默默地坐着,雨越下越大。這個時候,陶妮突然希望能有一個響雷打過來,把她打昏在地、不醒人事,等醒來的時候就已經是雨過天晴彩霞滿天了,那便用不着煩惱了。
然而這種荒謬的想像並沒有變成事實,第二天陶妮還是別無選擇地站到了法庭的證人席上。在證人席上站着的十幾分鐘,對於陶妮來說是那樣漫長那樣難熬,她在心裏對着旁聽席上的芳芳和小杉說了無數遍的對不起,她多麼希望她們能理解她的內心。可是她們的眼神是那麼迷惘難懂,在這個並不太大的法庭里,陶妮覺得和她們的距離一下子被拉得這麼開這麼遠,心裏湧現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
審判結束了,陶妮沒有等到法官最後宣讀審判的結果,便悄悄地離開了法庭,因為她實在害怕看到她們在結果出來那一刻的表情。她站在法庭的大門口,宣判的聲音傳了出來,一字一錘地砸在陶妮的心上——“下面我宣佈審判結果,經過法庭調查,司馬小松所犯強姦罪名成立,被判入獄四年零五個月。”
法庭里的人從台階上陸陸續續地走了下來,陶妮在人群中發現了司馬一家。
小柯和司馬父攙扶着夏心潔,小杉攙扶着芳芳,夏心潔和芳芳看上去都是那麼虛弱,他們急急地從台階上走下來,陶妮迎了上去,她走到小杉和芳芳跟前,剛想伸手去攙扶芳芳,夏心潔猛然一個轉身,此時她的眼睛裏寒光逼人:“你們都給我聽着,從今天起這個人就是我們司馬家的仇人,你們都離她遠一點。”
小杉制止地說:“媽!你別這樣!”
司馬一家匆匆走下台階,他們分別鑽進已經候在那裏的兩輛小車中,陶妮跟了過來,她獃獃地看着小車從她身邊駛過,芳芳一直低着頭,小杉在車裏沖陶妮揮揮手,小柯向陶妮投來一束關切的目光。
清冷的街道上,寒風將飄落的樹葉狂卷上了半空,陶妮來到司馬家門外,她縮着脖子徘徊着,跑過去想按門鈴,又猶豫着停住了,她抬頭看着樓上,芳芳房間的燈亮了。她走到院
子的圍欄前踮起腳拚命往院子裏面看。此時小柯騎着自行車過來了,路燈亮了起來。他注意地看了看陶妮的背影:“是陶妮嗎?”
陶妮嚇了一跳:“哦,是小柯哥哥,你下班了?我,我是想來看看芳芳……”
“那你幹嗎不進去啊?站在這兒多冷啊?”
陶妮吸了吸鼻子:“我……”
小柯掏出鑰匙開門:“快進來吧,進屋再說。”
小柯帶着陶妮走進了家,看着驚慌的陶妮,小柯安慰着她:“今天家裏就只有芳芳一個人,我媽心臟病發作,我爸陪着她住進了醫院,我剛剛就是從他們那兒過來的。小杉從法院一出來就直接去了火車站,她又趕去廣州出差了。芳芳的情緒也有些低沉,你現在來看她真是太好了,她現在一定感到很孤獨。”
小柯帶着陶妮走上樓梯,他們來到芳芳門前。小柯敲敲門:“芳芳,芳芳,睡了嗎?陶妮來看你了。你快開開門。”
屋內,在沙發上呆坐的芳芳聽到敲門聲轉臉看着房門,她走到房門口,剛想擰開房門,想了想她又折了回來,重新坐到沙發上:“你讓她回去吧,我已經睡了。”
門外陶妮的臉上露出非常難過的神情,小柯也有些為難:“這,你看,她已經睡了。”
“那小柯哥哥,我走了,我以後再來看芳芳。”
“那也好。”
陶妮對着芳芳的門說:“芳芳,我走了,我以後再來看你,你好好的,別再生我的氣了啊,自己的身體要緊啊。”
陶妮走下樓梯,司馬小柯跟了上去:“你是怎麼來的,有沒有騎車過來?”
陶妮搖搖頭:“沒有。”
小柯看了看錶:“這麼晚了,路上都沒公交車了,這樣吧,我騎車把你送回去吧。”
“不用,不用這麼麻煩的。”
“不麻煩的,一點不麻煩的,真的。”
小柯推出了車,陶妮坐到了後座上,小柯賣力地蹬着車。
陶妮依然有些不安:“小柯哥哥,現在你們家裏的人是不是都特別恨我?”
“不會的,陶妮,他們就是現在對你有一些不滿,以後也會慢慢過去的。”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壞很過分?”
“怎麼會呢?你在我眼裏是那麼正直善良,陶妮,你真的沒做錯什麼,你要相信你自己。你也要相信我們家裏的人都會慢慢理解你的。”
陶妮的眼睛紅了,她吸了一下鼻子:“謝謝你小柯哥哥,聽你這麼一說,我的心裏就好過多了。”
小柯繼續蹬車,他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神色。
接下來的整個冬天,陶妮沒有見到小杉和芳芳,小杉的工作很忙,一直留在廣州,芳芳大着肚子也沒有出來活動。陶妮依舊在校園裏做那份清靜悠閑的工作,偶爾會到操場上跑跑步,到香樟園看看書。
眼看着天氣一天一天變暖,香樟樹也逐漸長出了嫩綠的葉子,春天到了。
香樟樹終於恢復了三個人初識時候的茂盛。這天,是她們三個共同的生日。陶妮在樹下走來走去,低唱着那首《昨天再來》。
歌聲剛落,在樹叢后就傳來了拍手鼓掌的聲音。小杉走了出來,脖子上扎着一塊綠絲巾。小杉臉上帶着笑意:“陶妮,這首歌你終於唱得不再跑調了,真是太恭喜你了。”
陶妮驚喜地迎上去:“小杉?你不是去廣州出差了嗎?”
“我趕回來了,下了飛機我回了趟家然後就奔這兒來了,我猜你准在這兒。”小杉從包里拿出一塊綠色絲巾往陶妮頭上一披:“我在廣州特地為你買的生日禮物,我們三個人一人一塊,芳芳的我剛才已經給她了。”
“芳芳她肚子已經很大了吧?”
“很大了,哎,你為什麼不去看看她。”
“我不知道她肯不肯見我。”
“是嗎?”小杉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陶妮,“芳芳她肯不肯見你說不定這裏面會有答案。”
陶妮接過信封,遲疑地把它打開,裏面是一張生日賀卡,陶妮打開賀卡,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寫了好多的字,下面的落款是芳芳。陶妮讀了起來:陶妮,我現在的肚子已經很大了,有些丑,醫生讓我保胎,所以我今天不能到香樟樹下來和你們聚會了。我很想念那棵香樟樹發出的清香,小杉說得沒錯,那是一種最乾淨的香味。現在我的身邊雖然沒有這樣的樹,但是當我閉着眼睛想着你們的時候,我也一定能聞到這股清香。生日快樂!陶妮,我們三個永遠是好朋友。
陶妮的眼淚一點點滴到了這張卡上,她轉過身一把抱住小杉哭了。此時,芳芳正挺着肚子站在陽台上,她的脖子裏也繫着那塊綠色的絲巾,她閉着眼睛,微微仰着臉,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