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利劍斷銅指 疑心起情瀾

第六章 利劍斷銅指 疑心起情瀾

華山派銅腳叟追蹤到南嶽衡山紫蓋峰前的翠柳谷上,出掌震斃了銀須虯叟尹藤,並且將昔日血洗長劍一條龍叢少玉全家的深仇,歸咎到他華山本門叛逆弟子千手劍沙則奇身上。慕白姑娘一時觸動親情,十數年一直未能得悉父母親仇的來龍去脈,今天乍一聽到銅腳叟如此若有其事的道來,雖然未盡然信以為真,但是,至少這是十數年來她唯一的一次聽到仇人為誰。當時的心情錯綜複雜,無以復加,平素的聰明機智,此時全為激動的情緒所紊亂。

這時候只有祁靈心裏約略的有幾分明白,千手劍沙則奇的遺言,對自己昔日一念仗劍人江湖的起因,有着相當清楚的敘述,雖然他沒有說明嫁禍與他的其人為誰,至少他說明了蒙冤枉屈的經過。

銅腳叟是華山派長輩,即使晚輩有過失,也不應如此遽加毒手,更不應當諸事主之面,憑諸一面之傳說,硬指本門弟子為禍首,衡諸情理,有失常情。

祁靈何等機智,對於事理之分析。層層剝蕉,絲絲抽繭,他覺得銅腳老叟有不無令人可疑之行徑,這才斷然出劍攔住銅腳叟。

銅腳叟始而一聽祁靈說出千手劍沙則奇的名號,便覺出這位年輕的書生,來得蹊蹺。人雖然和叢慕白姑娘沉着應對,心裏卻暗起殺機,當時輕言數語,說是暫以五劍稍殺祁靈狂妄之氣,實則已經提足七成以上功力,攻出本門劍法連續五劍,一時銅腳獨獨,鐵劍呼呼,聲勢確是驚人。

祁靈仗着身形輕盈,藝高膽大,在一連攻出五劍當中,從容悠忽,飄動如影之隨形,在鐵劍風聲之中,從容不迫,後來索性展開閑雲老和尚所傳的凌空閃避自悟絕招,在銅腳叟訝然不置的情形下,毫髮未傷,神色自若,悠然地落到對面。

銅腳叟在驚詫之餘,已經知道今日南嶽之行,是遇到了真正的勁敵,當時鐵劍一收,本可交待幾句話,便離開紫蓋峰頂。

可是,他沒有想到祁靈毫不放鬆地,當面攔住,並且說道:“五劍之數,殺我狂妄之氣!

我如今要以數劍回敬,以稍懲你虛妄之氣。”

祁靈說著話,雙手捧劍長身前刺,忽又閃電一拆,七星紫虹以驚人的轉變,化刺為削,直取銅腳叟的咽喉。

銅腳叟在攻出五招之後,已自將鐵劍收起,他知道祁靈不能善罷干休。但是,方才五劍連招,祁靈右手揮舞,左手倒背長劍,一招也沒有還手。如今祁靈攻來,他自然也不便以劍對招,自失體面。

但是祁靈出手一招遞來,使這位以劍術自詡的銅腳叟為之大驚,大凡劍擊之道,講究靜若處子,動若閃電。祁靈如此平淡一招“飛觴醉月”,在簡單的招式中,卻蘊藏有極高深的玄機變化,真是劍擊高手。

銅腳叟無暇多想,一驚之際,一仰頭,人化“長嘯問天”,銅腳一蹬,倒穿八尺,就地迴旋,剛一穩定身形,祁靈劍走如飛,七星紫虹頓展驟雨之勢,緊接着攻出四招,劍幕千重,紫芒萬點,綿綿不斷地向銅腳叟閃擊而來。

銅腳叟既驚於祁靈的劍術神奇,功力精絕,復又錯失一着先機,頓時危機重重,險象叢生。

但是,銅腳叟是華山掌門人的師弟,衡諸當前武林,列為第一流高手,也是當之無愧。

所以,當時雖然被祁靈出手數劍,搶儘先機,還不致落得手忙腳亂。人在劍光圈繞之中,極力從容,力求閃避。臨危不亂,這就是極不簡單的功夫。

祁靈一口氣攻罷四招,最後七星紫虹勢化靈蛇出壑,矯繞閃電,紫芒暴漲數尺,沿着地面,疾取銅腳叟的“三蕉陰”。

這一招由滿天星雨,遽而一變成為撲地旋風,不僅是“快”,而且是“奇”。銅腳叟先叫一聲:“好劍法!”

人在說話,雙臂平伸,猛力一振,呼地一下,直衝而起,凌空拔起數丈,全力閃讓祁靈這樣撲地一招。但是,畢竟遲了一瞬的功夫,只聽得“錚”地一聲,七星紫虹光華滿地,清吟盈耳。

銅腳叟人在空中大袖連擺,一斜身形,直落數丈之外,厲聲叫道:“姓祁的娃娃!這一劍之仇,略待日後加倍奉還。”

言猶未了,接連幾個起落,早就隱沒于山林蔥籠之中。祁靈收回劍勢,冷冷地向山林遠處說道:“在下必然要到華山,前往領教。”

說著話低頭向地上一打量,伸手從地上拾起一根紫銅鑄的大拇指腳,揣在身上。

當時轉過身來,面對着叢慕白姑娘,只見姑娘臉色蒼白,神情低沉,站在那裏一語不發。

祁靈上前一步,拱手說道:“叢師姊!請恕小弟方才放肆,銅腳叟行跡太過可疑,銀須虯叟尹藤老前輩死而有屈,如果因此而將姊姊十數年深仇,都加諸到他身上,則死者在九泉之下,必難瞑目。”

叢慕白姑娘突然厲叱道:“請你不要稱我師姊!你若還有一絲敬尊長上的心意,豈能如此置我於不顧?”

祁靈急道:“叢師姊!其中……”

叢慕白姑娘冷厲地笑道:“你何必分辯理由,銀須虯叟對我恩仇定論,與你無關。銅腳叟所言種種,俱是言之有據,你憑什麼根據,能為千手劍沙則奇和銀須虯叟脫罪?”

祁靈平靜下心情,委婉地叫道:“叢師姊……”

叢慕白姑娘斷然說道:“此時我不願聽你說話。”

祁靈長嘆一聲說道:“叢師姊如何誤解小弟,小弟毫無所怨,但願師姊不要誤認仇家,中人移花接木之計,小弟願之足矣!否則,一旦將來水落石出,真相大明,叢師姊難免要生悔意。”

叢慕白姑娘忽然點頭說道:“說不定是你說來有理,但是,十數年來,僅此一次得知父母血仇的詳情,不容我有不信之理。

比喻說,銀須虯叟從現場救我出險,為何十數年來,對當年情景,一再秘而不言?你道銅腳叟的話毫無道理么?”

祁靈知道此時無法說服叢慕白姑娘。慨嘆不已,忽然詫異說道:“令師武功蓋世,學究天人,當年收容銀須虯叟攜你前來投師,難道也毫無知曉底細?乃至今日銅腳叟追趕上門,令師也毫無動靜,是何道理?”

叢慕白說道:“我師父曾經說過,對我的血海深仇,將不插手過問。他遁跡山林,已經許久歲月,不能因為我的親仇,再惹上江湖恩怨。”

祁靈正想起當初紫蓋隱儒一再提到要他和叢慕白姑娘並人江湖,遍訪仇家,顯然是把這復仇的責任。寄望在祁靈身上。如此說來,紫蓋隱儒當初收留銀須虯叟,授藝叢慕白,只是基於一時的同情,對於這其間的曲折情節,知是不深。

祁靈想到這裏,便向叢姑娘問道:“如今叢師姊既然肯定認為昔日滅門仇人是千手劍沙則奇和銀須虯叟,如今將準備何往?”

叢慕白姑娘本來激動的情緒,已經漸漸地平靜下來,如今一聽祁靈再提起千手劍沙則奇,不由地頓時柳眉倒豎,厲聲說道:“我要遍訪天下,尋找千手劍沙則奇,問明當年情形,要他飲血劍下,償還當年血債。”

祁靈冷靜地說道:“若是千手劍沙則奇的功力高強,既不肯回答師姊所問,而又不能為師姊劍下所折服……”

叢慕白姑娘冷冷地凄厲笑了一聲。說道:“我早就知道,天下事,求人莫過於求己。我叢慕白的血海深仇,自然由我叢慕白一人承擔,設若我不敵沙則奇,怨我習藝不精,叢家血仇,永沉海底。”

祁靈也不分辯,只是依然極為平靜地說道:“設若叢師姊你尋到千手劍沙則奇之時,他已經撒手人寰,魂歸地府,又將如何?”

叢慕白姑娘厲聲叫道:“你不必為千手劍沙則奇支吾其詞,他若早死一步,我也要鞭屍三百,以慰父母在天之靈。”

祁靈忽然懇聲說道:“叢師姊!請寬恕小弟如此再三故作疑問,因為事實不容小弟置身事外,對於叢師姊而言,小弟故不忍令徒然讓其凶逍遙網外,另一方面,小弟與千手劍沙則奇……”

沒等到祁靈說完,叢慕白姑娘忽然失常的慘笑,復又厲聲說道:“我早就知道你與千手劍沙則奇有着密切的關係,你才再三攔住銅腳叟,為千手劍脫罪,若不是看在我恩師待你以客禮,你這種用心,我就容你不得。”

祁靈覺得自己愈想解說,卻是愈為叢姑娘誤解,這真是一團亂絲,欲理無緒,急得祁靈叫道:“叢師姊!你且寬容小弟片刻,待小弟說明其中原委,如此叢師姊再有責備,小弟領受無詞。”

叢慕白姑娘此時鐵青着臉,斬釘截鐵地說道:“你無須解說,我也無須聽,叢氏門中血海深仇,與你無關,你若硬要替千手劍插上一腳,現在就請劃上道來,否則請你即刻離去,你若再在紫蓋峰多留片刻,叢慕白便以敵對地位相待。”

祁靈真沒有想到,叢慕白姑娘一誤之下,竟然變得如此地步,方才還是姊弟相稱,轉眼卻是敵對相待,這個突變,令人心為之寒。

但是,祁靈心裏卻在為叢慕白姑娘耽着心事,不共戴天之仇,十年積壓,一旦掀開,竟然激動如是,將來難免步人歧途,實堪憂慮。

祁靈想到叢姑娘這一份至孝的心情所變成的無邊悲戚,同情之心,又油然而生。當時長嘆一聲說道:“叢姑娘!你不必下逐客令,在下就此離去也就是了。”

說著話,轉身昂然走到銀須虯叟喪身之處,深深落地一躬,當時一語不發,從容邁步,直向山下走去。

剛一轉過一堵叢石,忽然,隱約傳來一陣飲泣悲戚的聲音。

祁靈心裏一震,立即一貼石頭,游牆貼壁的游龍術,緊挨着石頭,悠然而起。

祁靈游到了岩石的頂端,稍露一線,向叢慕白姑娘看去,忽然看見紫蓋隱儒從左側谷下,飄然而上,走到叢姑娘身邊。伸手撫摸着姑娘的滿頭柔發。

叢慕白姑娘一見紫蓋隱儒出現,細聲的飲泣,突然變作嚎號痛哭失聲,猛地撲到紫蓋隱儒的懷裏。

祁靈本來暗自嘆了一口氣,準備轉身離去,因為他既同情叢姑娘慟於親仇,但是。他又無法獲得叢姑娘信任,允許自己援助一臂之力。所以,也只好暗嘆一聲,霍然離去。

祁靈正要飄身下石,悄然離去的時候,忽然聽到紫蓋隱儒嘆着說道:“慕白!你的用心之苦,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不肯及時趕上面來。”

祁靈一聽,心裏一動,暗自忖道:“叢姑娘有何用心?紫蓋隱儒所說的用意是什麼?”

本來已經要飄落而去的身形,此時又不覺的停留在石后,貼在石上,傾聽着那邊的談話。

從叢姑娘所站的地方,到祁靈所站的石頭後面,約莫有二十丈左右,在二十丈之內要想看清楚一個人的面貌,已經是談何容易的事,要想聽清楚兩個人的說話。已經是跡近不能。

但是,祁靈今天的內力,已經不是一般武林,所可以比擬,其耳目之聰靈,也不是一般武林所能望其項背。二十步以內,飛花落葉,逃不出耳目,這二十丈的嘆息和說話,自然也就歷歷可聞了,更何況紫蓋峰上,此刻風停聲息,悄悄無音!所以,祁靈貼在石后,凝神細聽,把二十丈外的叢慕白姑娘和紫蓋隱儒的談話,聽得一字不漏。

叢慕白姑娘依舊輕輕抽泣不已,紫蓋隱儒卻嘆息着接著說道:“銅腳叟行跡可疑,銀須虯叟死得冤枉。”

此時忽然聽到叢姑娘說道:“徒兒這血海深仇,斷然與這個什麼銅腳叟有關。”

祁靈一聽幾乎驚叫出聲,當時心神一分,幾乎從石頭上掉了下來,他無法相信方才那句話是叢姑娘說的,因為姑娘一直相信銅腳叟的話,為了這個,才與祁靈起了口角,如今卻又為何指明是有關血海深仇的人?

祁靈越發地要凝神聽下去。

紫蓋隱儒似乎是很同意叢姑娘的說話,輕輕地“嗯”了一聲,接著說道:“銅腳叟看來不是主凶,慕白!你要知道令尊昔日長劍威名,也不是等閑之輩。”

叢慕白姑娘凄然地說道:“徒兒也是如此想到,銅腳叟若是正凶,今日紫蓋峰上,就是拼着一死,也要在銅腳叟身上討回血債。”

紫蓋隱儒接著說道:“銅腳叟身後有人支撐,這人為誰,目前尚然不知。但是,其人功力之高,必無疑義。”

叢慕白姑娘說道:“以徒兒之意,這筆血債,已經與華山派結下不可解釋之仇。無疑地,這是以寡擊眾,以弱凌強,徒兒報仇之心愿,恐已無法得償,恩師遁隱多年,自然不能為徒兒一己之事,撕毀誓言,重新人世。所以徒兒。只有盡心而為,搏一個流血橫屍,追隨家人於地下……”

以下的話,都被抽泣的聲音掩蓋住,不復辨聞。

紫蓋隱儒長嘆一聲,說道:“為師昔日曾有誓言,決不再入江湖,慕白能體諒為師,自是明理之處,只是你為何故意氣走祁靈?祁靈一身功力正是極好幫手……”

紫蓋隱儒話尚未說完,就聽到叢慕白姑娘叫道:“恩師!”

隨即又聽到紫蓋隱儒嘆道:“傻姑娘!你真是痴情女兒家,為了不願意祁靈身擔危險,竟如此嚴顏厲色地把他氣走,太難為你了。”

叢姑娘說道:“祁靈一身負有待辦之事甚多,如果因為我的家仇,與華山一振結下深仇,對他太過不利,所以……”

紫蓋隱儒笑了一聲,隨又嘆息着說道:“慕白!你用情之專,與當機立斷之果敢,真不容易啊!”

叢姑娘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師傅!徒兒但求無愧我心,也就顧不得旁人能否諒解了。”

說到此處,兩人俱都寂然。

頓時地貼在石后的祁靈,聽得熱血沸騰,沮水直衝眼眶,情緒有如萬馬奔騰,不可以遏止。

祁靈斷然沒有想到叢慕白姑娘竟然是存有如此用心,原來她早就知道銅腳叟行跡可疑,只是不願意祁靈為了她的家仇,結怨與華山一派,這才故意將他氣走,若不是祁靈一時心動,躲在石后竊聽,豈非一直誤解叢姑娘的用心么?

祁靈又忍不住埋怨自己,覺得當時自己太過糊塗,像叢慕白姑娘如此溫文嫻靜的姑娘,如何能一變而成如此橫不講理之人?

祁靈又想到,叢姑娘當初是如何的寄望自己與他並肩遍訪江湖,找尋仇人下落,如今一旦有了端倪,卻又斷然不要自己為他冒險,用情之深,與用心之苦,感人淚下。

想到情切處,祁靈忍不住從石后一吸氣,雙掌一披,長身而起,準備擰身凌空一拔落到叢慕白姑娘面前,流淚誓言,要為姑娘的血海深仇,鞠躬盡瘁。相識滿天下,知己能幾人?

能為知己一死,何啻是重於泰山?

祁靈如此按掌起身,正待騰空而起,一眼瞥見叢慕白姑娘和她師父紫蓋隱儒的情形,頓時心裏一震,一種跡近自然的反應,把將要凌空拔起的身,一掩而下,落到石頭的後面,而且有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充塞胸際。

原來當祁靈長身而起,超過石頭的時候,一眼看到叢慕白姑娘正以整個嬌軀,依偎在紫蓋隱儒的懷裏,而紫蓋隱儒正以一隻手輕輕擁抱着叢慕白姑娘,而另一隻手,卻在姑娘的背上輕輕地撫摸着。

按常理說。師徒之間,猶如父女,有道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雖然有男女授受不親之嫌,而師徒之間,師徒之情沖淡了男女關係之嫌。所以,叢慕白姑娘依偎在紫蓋隱儒的懷裏應該是毫無可怪之處。

但是,紫蓋隱儒雖然名列宇內二書生,年齡應在古稀以上,然而在天山之陽,獲得駐顏靈芝,所以如今望去,也不過才三十左右的中年人。

尤其紫蓋隱儒人又生長俊秀,舉止瀟洒,談吐飄逸,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俊秀儒生。比較起當初祁靈在泰山五皇頂乍見北嶽秀士,更要多一分溫文爾雅的風度。

而叢慕白姑娘正是豆蔻年華,絕世容貌,像這樣美絕人寰的徒弟,依偎在俊秀瀟洒的師父懷抱里,雖然有師徒關係,令人看在眼裏,實在無法不生異樣感覺。

祁靈自幼飽讀詩書,是位君子,從不以小人之心度人。但是,一眼看到依偎撫摸的情景,而兩個人一個是如花似玉,一個似錦年華。因此,師徒關係。就遠不如現場情景,使人觸目驚心。

祁靈當時縮身石后,竟然先是一陣臉紅。繼而一定心神,平心靜氣地靠在石頭上坐着,思索着方才那一瞥之下的印象。

祁靈也一再警告自己,不許可如此喪失倫常的胡思亂想,他暗自責罵自己:“祁靈!你枉自幼讀詩書,明禮知義,豈可如此,以心度人?叢姑娘和紫蓋隱儒是師徒情深,在叢姑娘情緒紊亂,心神沮喪之際,師父稍加撫慰,乃人情之常,你如何能以禽獸眼光視之,你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但是,在祁靈自責之餘,又禁不住冷靜地分析:“以紫蓋隱儒目前情形,對叢姑娘而言,師徒情深,是否也稍有逾越之處?

人與人之間,最難做到本份二字。以方才情形看來,師徒相擁,是否有逾本份之處?”

祁靈幾番思索之後,搖搖頭霍然輕嘆一聲,暗自忖道:“在翠柳谷內,為何銀須虯叟獨在谷前,叢慕白姑娘和紫蓋隱儒為何雙雙住在木屋之內?師徒關連,必竟男女有別,如此住在一起,偏又把銀須虯叟撇在谷前,這難免有掩耳盜鈴之嫌。”

祁靈一番想罷,廢然起立,他不願意將宇內二書生之一的紫蓋隱儒,想得如此令人不齒,更不忍將叢慕白姑娘想得如此下賤,自己痛下決心,及早離開南嶽,忘卻這一瞬間遭遇。

但是,人世間能忘卻情感上的事,實在是談何容易?祁靈是血氣方剛,修養未臻化境。

同時,叢慕白姑娘除了對自己有授藝之恩以外,還對自己情深意重,祁靈能夠如此平心靜氣,毫無所感的忘卻么?

祁靈坐在石后,一時思潮如涌,情感起伏,竟不知自己坐在這裏何往何從?

忽然祁靈意念一決,暗自忖道:“我到北嶽,尚有一段時日可以耽延,何不趁此機會,前往華山?一則探聽千手劍沙則奇叢師的下落,再則也可代訪叢家血仇,不僅可以一了千手劍沙則奇在秘笈中所託之遺命,更可以一報叢姑娘對自己的情深意重,不管叢姑娘為人如何,我祁靈從不平白受人情感上點滴之惠,此行一舉兩得,何必遲疑?”

祁靈想罷挺身而起,仰天一吐抑鬱之氣,偶一回頭看時,隱約看到紫蓋隱儒擁着叢慕白姑娘,向岩下緩緩而去。

祁靈不忍多看,也不復多想,振袖凌空,一躍而前,直向山下奔去。

有道是事不關心,關心則亂,祁靈對於叢慕白設若是等閑視之,那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情”之一字,最是難以揣摩,自古以來。多少英雄俠士,情關難渡,理所當然。

祁靈聰明絕頂,機智超人,但是,在南嶽紫蓋峰乍遇叢慕白姑娘,便立即為她那絕代風華,驚人氣質所傾心,儘管祁靈自己毫無所覺,事實-亡,已經是一根情絲緊緊纏住心頭,欲解無力了。

尤其一聽叢慕白姑娘對他竟也是一往情深,驚喜之餘,衷心喜悅,真是不可言喻。但是。

就在這滿心喜悅,一起身之際,又讓眼前的情景,給他迎頭一棒。

在擰身振袖,飄然離開南嶽之時,祁靈的心,何嘗不是百味交集,莫可言狀。

所以,祁靈斷然而去西嶽,也可以說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如此而已矣。

從南嶽衡山,到西嶽華山,要北貫中原數省,是段不短的旅程,尤其是入伏天氣,炎陽炙人,如此長途奔波,寧非一大苦事。

如果祁靈能夠緩緩趕路,趁涼而行,遇熱休憩,悠然上路,自然一路之上,必然會落個悠閑自在。但是,祁靈離開南嶽之日,心情沉重,情性失常,既無暇沿途賞玩山水,憑弔古迹,更無心情觀賞沿路風土人情,而且又挂念着北嶽秀士之約,因此,一路之上,只顧兼趕路程,忘卻天氣酷熱,與鞍馬勞頓。

當祁靈北貫河南,橫入陝西境內,走涵谷關,沿着古道,越閔鄉,穿潼關,到華陰城內,已經是累得容顏憔悴,力竭精疲。

祁靈在內力成就上,已經是集機緣巧遇於一身,融藥力與人力於一爐,深獲神州丐道所傳,已經是臻於精境,區區千里之遙,也斷然累不倒他到如此地步。

但是,祁靈畢竟是血肉之軀,儘管他內力修為如此精湛深厚,一路之上,馬不停蹄,人不稍歇,最緊要的他心情欠佳,急躁之氣,侵經人脾,沿途又少作運功調息之舉。所以,他到達華陰之時,真是疲憊交加,精力不繼。

在華陰城,找到一家客店,洗漱已畢,在前面稍進晚餐,便感到一陣從未有的疲乏。

祁靈不由心裏頓起一陣警覺,暗自忖道:“我與華山銅腳叟有一劍之隙。今日我來到華陰境內。無疑是已進入華山派勢力範圍,自當小心謹慎,免遭暗算,像如今這樣備感困頓,豈是一個習武者應有之現象,要是不幸讓病魔纏身,那豈不是自投羅網么?”

想到此處,心裏一陣凜然,當然便放下碗筷,立即回到房內,準備行功調息,恢復鞍馬勞頓消耗之精力,才好明日深入華山。

就在祁靈起身進到內院上房,這一瞬間,祁靈忽然感覺到在他的身後,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光,注視着他。

祁靈雖然江湖經驗不豐,但是,武功已到如此境界,稍有風吹草動不同的情形,焉有感覺不到之理?

當時祁靈心頭一震,轉身向店伙招呼着說道:“店家,少時我安歇之後,切勿驚擾於我。”

就利用這一回身招呼店家之際,祁靈的眼神早就將身後許多吃飯飲酒的客人,迅速打量一遍。

祁靈邁步走向後進的時候,心裏止不住暗暗地奇怪想道:“方才我明明覺察到有人注意於我,為何我留神觀察之際,竟然沒有發覺一個可疑之人?”

祁靈不相信方才是自己疑神見鬼,走到後進院落門前,索性立定身形,回過身形,向店內打量一番,只見滿店客人,都是平常旅客行商之輩。看不出任何一點異樣來,一個身懷武功之人,除非他已經到達三花蓋頂,五氣朝元的地步,否則,一落到眼裏,便沒有辨認不出的道理。

祁靈正滿心懷疑地眼光由遠而近,轉到櫃枱一角,看到一位銀須如雪,滿臉紅潤的一位老者,坐在那裏持杯獨酌,那一份悠然自得的神情,使人見而既敬又羨,一身古銅色的寬袍,攔腰繫着一條月白色的寬絲帶,芒鞋白襪,是一位極其慈祥的老人。

如果說這位老人有何異於常人之處,那就是在攔腰白絲帶之上,繫着一個長約一尺七、八的布袋,但是軟軟地,不像是兵刃之類的東西。另外,就是這老人一雙老眼,卻是非常有神,雖然不像習武者那種炯炯有光,卻是令人一觸他那眼神,就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祁靈剛一看到這位白須老人,那老人的一雙眼睛也正含着慈祥關切之意,看着祁靈。

祁靈當時心裏一動,立即掉轉頭去,回到房裏,止不住心裏在想道:“這位白須老人這雙眼睛好生奇怪,看去又不像是會武功的人。卻又是如此令人不敢逼視,難道他已經練到光華內斂的地步了么?”

轉而又一念道:“這位老人眼光慈祥,滿臉正氣,料來並非歹人。”

祿靈當時也覺得自己變得小心翼翼,幾乎是草木皆兵,大失常態,自己便暗自呼喚着自己的名字說道:“祁靈!祁靈!自從離開恩師,再到南嶽,只有這一遭才是真正的獨闖江湖,若是如此處處提心弔膽,還談什麼仗劍扛湖,立行正道?”

想到情切處,豪氣倍生,頓時放下心情,坐到床上,開始行功調息。

往日祁靈調息行功,一經澄清心神,立即返虛人渾,物我兩無。但是,今天坐下來以後,竟然半晌平靜不下心情,調息行功不論是何家功力,都是先從“定、靜”二字着手,若不能定心靜氣,自然就無法懾護心神,調息行功。

大凡愈是功力深厚的人,愈是容易做到“定靜”的功夫,今日祁靈突然一反常態,半晌不能人定,不禁由急生煩,心神一亂,渾身汗出如瀋,祁靈愈急愈要極力約束心神,可是愈要約束心神,愈是急躁不定,如此坐在床上不到頓飯光景,祁靈已經是渾身汗透,兩頰紅如酒醉,頭髮昏暈,而眼冒金星。

祁靈不由地大驚,這是他自從隨神州丐道習藝以來,首次感到如此不適的現象,當時便要散去功力,下床來活動活動筋骨。

正是祁靈準備起身下床,忽然聽到一聲蒼老的聲音,在門外說道:“年輕人!你不能輕舉妄動。”

祁靈一聽,心裏這一驚,較之方才那種驚覺自己失常的情形,更為嚴重,心裏閃電一轉,暗自忖道:“內院靜悄悄的一片,稍有風吹草動,點滴之驚,都難逃我的耳目,這人竟然站在我的門前,而我渾然無覺,這人的功力也就可想而知。”

祁靈如此心裏一驚,立即就要起身察看來人為誰,就在這不到一瞬之間,但見房門一開一闔,人影一閃,快如閃電的進來一人,站在床前低聲喝道:“叫你不要亂動,你不聽話,難道你甘願吃苦么?”

祁靈在來人進門一閃之際,已經看到來人竟是方才在店前看到的那位白髮老人。

祁靈剛叫得一聲:“老丈……”

那老人遽地一伸右手,竟然貼在祁靈的丹田,低聲叱道:“趕緊收斂心神,導氣行功。”

祁靈的功力已經深得神州丐道真傳十之七、八,對敵過招之際,已經能做到意動功行的地步,這老人身形雖快,功力雖高,要想在一舉手之間,便按住祁靈的丹田大穴,那也斷然不能的事。

但是,當這位白髮老人閃身進房,祁靈一眼看到,便沒有以敵對的心理相對,所以,白髮老人很輕易地伸手貼上祁靈的丹田大穴。

當時,白髮老人一說“導氣行功”,祁靈立即感到有一股溫暖如潤的熱流,從皮外直人丹田。

祁靈深覺這位白髮老人功力之強,出人意料,當時連思考一下都沒有,立即一凝心神,從丹田緩提一口氣,導行經脈,緩緩上升。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祁靈心神交泰,舒暢無比,只聽得那白髮老人低聲說了三個字:

“散功力!”

祁靈似乎感覺到這三個字有莫大的制力,不自覺地自己依言散去周身功力,功力一散,但覺倦意頓生,就在床上頹然睡去。

這一覺祁靈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睡得極其安穩,待他一覺醒來,睜開眼睛一看,室內一燈昏黃,也不知道是夜間什麼時分。

稍一舒臂伸腿,鬆散無比,勁道自生,在舒適中更覺得神清氣爽,就在這樣一抬臂之間,祁靈才想起日間那白髮老人助掌行功的事,無端受惠於人,祁靈大感不安,霍然翻身而起。

剛一翻身坐起床上,就聽得有人說道:“半夜熟睡,精力復元,年輕人!你的內力深厚,已經可以自豪。”

祁靈一聽說話聲音,立即翻身下床,搶上前兩步,一躬到地,拱手說道:“多蒙老丈恩惠一掌,使晚輩祛除旅途勞頓,感之無盡,敢問老丈尊姓,晚輩祁靈日後也好永念盛德。”

白髮老人微微笑了一下,說道:“老朽姓氏日後如若有緣,自有知曉之日,日後若無機緣,這姓氏二字又有何可奉告之處?”

祁靈知道大凡世外高人,多半有着一種怪癖,這老人既然不願告知他的姓氏,再問徒增不悅,當時祁靈只有唯唯應是。

白髮老人含着微笑向祁靈說道:“祁小友!”

祁靈連忙恭身應道:“晚輩不敢當老丈如此稱呼。”

白髮老人搖搖頭笑道:“祁靈小友不必拘於俗禮,老朽如此隨口叫來,必是未經思慮,若以祁小友你這一身深厚的內力而言,師承說不定是老朽師友之輩,老朽豈不更是失禮么?”

祁靈不便插口,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

白髮老人望着祁靈說道:“老朽有兩點相問,小友可否酌情相告?”

祁靈垂手恭謹應道:“老丈有何教誨,晚輩知無不言。”

白髮老人點點頭笑道:“祁靈小友!老朽雖然不諳相法,但是,老朽這雙昏花老眼閱人多矣,像小友這等骨格氣度,老朽生平僅見,小友如若習文,經國治世之才,如若棄而習武,將是獨步武林第一人,不過……”

說到這裏這白髮老人忽然長嘆出聲,滿臉笑容,冰消霧散,神色沉鬱,半晌無言。

祁靈不知道白髮老人想起了一樁什麼往事,使他一變而為如此抑鬱,祁靈又不知如何勸解才對,只好恭謹地說道:“老丈謬獎,晚輩汗顏無地。”

白髮老人彷彿是一驚而覺,一雙眼睛似乎還要凄迷着一層悵惘,望着祁靈忽又微微地笑了一下說道:“二十年以前,老朽也曾經遇到一個堪造的奇才,誰知道後果不能盡如人意。”

祁靈趁白髮老人停頓之際,不自覺地問道:“是不是這人自己不肯上進?……”

白髮老人“啊”了一聲,搖着右手,說道,“不是的!我們不要盡談這些與事無關的話,我要請問你,祁小友!你資質奇佳,骨格清奇,而且內力又是如此深厚,想必已有師承,小友你能告知老朽,令師為誰么?”

祁靈果然應道:“晚輩恩師人稱神州丐道……”

白髮老人一聽,雙眼遽然一睜,神光進射,祁靈看在眼裏,心裏暗暗稱絕,看這老人雙眼神光,他的一身功力,定然不在恩師之下。

白髮老人半晌點點頭又說道:“一塊璞玉,能得良匠雕琢,他年成器,自是可期,祁小友風塵僕僕,趕來華陰,幾至力竭精疲,想必是有重要事情待理,可否為老朽一告么?”

祁靈一聽這白髮老人如此一問,當時倒是為之一怔,祁靈如此急急趕到華陰,主要是為了叢慕白姑娘的血海深仇,希望能到華山探聽銅腳叟的為人,再進而訪問昔日川中三峽血染叢少玉全家的真正兇手為誰。但是,這些事如何能對一位陌生人來說呢?

雖然,這位白髮老人為人正派,而且還對祁靈有救援之惠,但是,祁靈畢竟到目前為止,還不知道這位白髮老人的姓名,像是這種涉及一個門派的大事,豈能如此毫無顧忌的順口說出么?

祁靈如此一頓,那位白髮老人當時微微一笑說道:“祁小友如有難言之隱,老朽也不便勉強,只是令師神州丐道武林前輩。

雖然與老朽無一面之緣,彼此神交已久,祁小友若在華陰有何困難,老朽責在地主,當少不得要稍盡一臂之力,眼前夜色已深,老朽就要離去。”

白髮老人微笑着點點頭,便向門外走去。

祁靈當時心裏一急,覺得這位老人雖不知其為誰,但是,他不但為恩師神交之友,而且,方才仗義出掌,助自己行功,對待自己這樣一個不相識武林後輩,愛護備至,於情於理,如何能拒他千里之外?

祁靈立即搶上一步說道:“老丈既是晚輩恩師神交之友,晚輩豈敢有所蒙蔽呢?只是因為晚輩此行牽涉甚多,不敢輕言之故……”

白髮老人搖搖頭微笑着說道:“祁小友既有難言之隱,老朽確實不便相問。不過……”

老人說到此處,神色頓時嚴肅,沉吟了一會,說道:“祁小友僕僕風塵,來到華陰,看來此事與武林有關,華陰附近,只有華山一派,莫非祁小友與華山派有何過節么?”

祁靈只有點頭應道:“不瞞老丈,晚輩此來,正是有事要去拜訪華山派。”

老人哦了一聲,點點頭忽又露出關切的神情向祁靈說道:“華山一派名列武林各大門派,但是,近年派內多變卦,層出不肖弟子,頗為武林垢病,祁小友此行是奉令師之命,前來追究某項過節么?”

祁靈謹聲說道:“晚輩並非奉恩師之命,前來華山有所追究,而是受一友人之託,前來探訪一件往事真相。”

白髮老人嗯了一聲。向祁靈點點頭說道:“老朽過於嘮叨,祁小友你應當早些休歇,好在老朽就在這華陰附近,日後當不乏有再見機緣。”

說著話,人就向外走去。

祁靈突然想起一件事,頓時從旁邊一掩身形,搶到白髮老人的前面,迎面一躬到地,說道:“老丈請恕晚輩無禮,有一件事敢瀆清神,向老丈請教。”

白髮老人似乎對於祁靈方才那樣閃電一掩身形的姿態,頗為注意,眯起一雙眼睛,微掀着兩道壽眉,看着祁靈笑呵呵地不作一聲。

祁靈恭謹地說道:“老丈功力蓋世,武林前輩,對於武林中稍具名氣的人物想必都有所聞。”

白髮老人呵呵笑道:“武林名人,何止萬千?老朽從不走動江湖,祁小友如欲打聽武林名人,只怕老朽力不從心,有令小友失望了。”

祁靈拱手說道:“方才老丈之言,想是久居華陰附近,對於華山一派,老丈必有所知。”

白髮老人似乎早就知道祁靈的心意,只是淡淡地問道:“祁小友!你要打聽華山一派何人?”

祁靈說道:“華山掌門師弟銅腳叟。”

白髮老人哦了一聲,接着又淡淡地笑了一下說道:“銅腳叟是華山門派名手,功力不弱。

祁小友言下之意,這銅腳叟是與小友有過不快事情發生么?”

祁靈點點頭,說道:“雖然晚輩此來並非上門尋釁,但是,銅腳叟與晚輩之間,確曾有過紛爭,老丈既然知道銅腳叟其人,可否告知晚輩這銅腳叟為人如何?”

白髮老人似有所感觸,緩緩地低下頭,狀若沉思,祁靈一見,心裏當時也有所感,立即將話頓住。

祁靈如此話音一頓,白髮老人立即抬起頭來,望着祁靈淡淡地說道:“老朽不便相告,祁小友前往華山自有分曉。”

說著話也不等祁靈說話,當時便轉過身去,拉開門,走到外面只見他一抖長袖,飄然而起,只有屋檐上略一沾足,便閃身不見。

祁靈對於這位白髮老人突如其來,而又突然離去的行徑,以及他臨去所顯露的輕功,並不感到詫異,只是在思索這位白髮老人方才所說的話。

以這位白髮老人所說的話而言,他對於銅腳叟的為人,知之甚深。但是,為何一提到銅腳叟的時候,便頓時若有所思,後來又直言不便相告,依此情形看來,這位老人與華山一派,必有極深的淵源,說不定也是華山派的人物,而且是地位極高的人物。

可是,依據銅腳叟在南嶽紫蓋峰所言,如果所言是實,銅腳叟在華山一派,功力地位僅次於掌門人獨孤叟。可是依照方才白髮老人臨去的身形,其功力分明較之銅腳叟要高,難道他就是華山掌門獨孤叟么?

祁靈百思莫解,站在房門口,痴然而立,想不出這位白髮老人究竟是何人?

不論是敵是友,對於祁靈華山之行,增加了不少警惕。雖然祁靈此行,並非有意尋釁,更非蓄意為敵,但是,有了銅腳叟與自己在紫蓋峰上一劍之隙,難免在華山見面,有無限風波。

有道是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祁靈在南嶽一劍之隙,只怕對於尋訪千手劍沙則奇的冤曲,以及為叢慕白姑娘尋找仇人,平白增添麻煩無限了。

西嶽華山為五大名岳之一,位當地勢要衝,更為世人所稱道。華山位華陰之東南,北望潼關,東眺洛水,西與長安逕相呼應,名山重地,相得益彰,華山西嶽之名,舉世皆聞矣!

武林之中對於華山,無論黑白兩道,都有三分敬畏之意。那是因為華山劍派數十年來,以劍術正宗稱譽於武林歷久而不衰。

尤其這一代的華山派的掌門人獨孤叟,功力精絕,為人正直,從不涉足於江湖,少結恩怨,更為武林同道所推祟。因此,武林之中,對於華山派與少林派,幾乎有同等的尊仰之意,於是才有“銀絲拂塵紫如意,威鎮兩岳二奇珍”的說法,前者是西嶽華山劍派掌門權力之象徵,而後者是中嶽嵩山少林寺鎮山之寶。

華山蓮花峰之麓,地連阡陌,廣場一片,在這廣場之後,有一座廣大的村莊,屋宇連接,直伸濃蔭深處,彷彿是一個通衢要道的市鎮。

但是,只要你留神仔細觀察一番,便不難察覺到,這一遍房屋,較之一般市鎮,有着截然不同的氣勢,沒有一般市鎮那種市囂之聲,和熙攘的行人,一片寧靜安祥,往來行人,井然有序。

這就是武林聞名華山劍派的所在地。

祁靈在第二天的一早,便準備停當,略一打聽之後,出得華陰城,向西嶽蓮花峰下奔去。

一路行程,行人稀少,祁靈倒是毫不費力的找到了蓮花峰下。

越過一片良田,迎面古楓夾道的一條寬坦大路,此時正是綠葉濃蔭,朝陽篩影的辰光,祁靈一個人走在這夾道古楓之中,倒是觸起無限詩意。

祁靈仰望着這兩行高聳整齊的古楓,心道:“這要是深秋季節,自然使人想起‘停車愛坐楓林晚,霜葉紅如二月花’的情動人詩句。”

景色宜人,使祁靈的心境為之一開,他當時感覺到設華山劍派照此情景看來,尚不是俗不可耐的粗鹵之輩。

本來自從在紫蓋峰上,與銅腳叟對招之後,發覺此人陰險詭詐,不像是一個名門正派地位很高的高人。因此,連帶地使祁靈對於華山派,都存了相當不好的印象。

可是,如今祁靈乍一進入華山,便讓眼前的景色,在無形中化除不少原先的成見。他當時覺得:“能住在如此景色宜人之地,而不露一些暴戾之氣,不破壞一點自然之美,華山派可謂不俗,為何有了銅腳叟這等卑劣不堪陰狠毒辣的人?”

祁靈在如此嗟嘆之餘,自然對華山派有了較佳的看法。

路緩一步走去,穿過這一條夾道楓林的石徑之後,迎面一道清流,河水潺潺,夾岸垂揚,河上有一座小橋,形式別緻,古色盎然。

橋旁樹立着一堵石碑碑上朱紅顏色寫着一行楷書:“請入華山楓林山莊之前,先解佩帶兵刃。”

再看小橋欄杆直柱,也有翠綠顏色隸書:“解劍橋”三個字。

祁靈一看見這一堵石碑,以及解劍橋三個字,頓時有一種不悅之意蒙上心頭,武林之中,非屈於對方無比抗拒的威力,無人自解佩劍。換言之,自身佩帶之兵刃尚無能保全,尚有何顏立足武林,闖蕩江湖?

華山派如此立碑解劍,是否有些令人感到狂妄託大之嫌,是令人熟能容忍,抑或別有用心?

祁靈正是頗為不悅之際,忽然有一個念頭,轉看四周,周圍尚沒有任何一個人,而且此處相距楓林山莊,尚有七、八丈之遙,看來這解劍之事,並無人硬要如此強制,而是要入庄之人,自行解劍。

祁靈如此一看之後,心頭不悅之意,稍為豁然,隨又想道:“我到華山,應該是以訪察隱情為主,豈非蓄意尋釁而來,當應該盡量避免引起意氣之爭。”

想罷,當時從腰間取出那盤作一起的七星紫虹軟劍,連着劍鞘,放置在石碑之前,然後昂然邁步過橋,直向楓林山莊走去。

七星紫虹被譽為天下第一,是一柄利物神兵,祁靈如此慨然解而置於碑下,左右無人,周圍空寂,祁靈此舉,不僅表現出無比的豪放,更顯示出何等魄力。

祁靈如此解劍過橋,面前是一片清水池塘,只有一條曲折的小徑,蜿蜒於池塘之中直通於池塘對面的山莊。

此時正當盛夏,綠蓋千層,荷香十里,較是前面那種夾道楓林,又別有一番情趣。

祁靈緩步走在荷塘小徑之上,興緻逸飛。尤其當他青衫飄拂,在綠蓋荷塘之上,飄然而行的情景,令人有“人在圖畫中”的感覺。

剛一走過荷塘,便看到前面有人走動,祁靈依然緩緩地向前走去。

荷塘盡頭,便是一堵圍牆,正當祁靈走盡荷塘之際,圍牆正中大門,霍然而開,從里走出一位鬚髮蒼白,臉色清瞿的老者,穿着一身古銅色的長衫,身後隨着兩三個人,從裏面迎將出來。

祁靈遠在數尺之外,心裏忽然一震,他驚詫的是這位蒼白鬚髮的老者,雖然步履矯健,精神充足,但是在行走之間,聽到一種“獨、獨”的聲音。

一聽到這種腳步聲音,祁靈頓時想起在紫蓋峰上和他對敵的銅腳叟的那一隻銅腳,走起路來,也是這種“獨、獨”的聲音。

祁靈正在疑惑不定之際,對面那位蒼白鬚髮的老人,已經迎上來,抱拳拱手,含笑說道:

“老朽不知神州丐道武林前輩派遣小俠前來,未曾出庄相迎失禮之至。”

祁靈聞言一驚,遽然倒退一步,拱手一躬,應道:“晚輩祁靈冒昧前來貴庄,尚望老丈海量包容。”

雙方如此一客套,那位蒼白髫發的老人,舉手讓客,賓主雙雙走進庄門。

祁靈抱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情,坦然而進。祁靈人本生得英俊,舉止瀟洒,行動穩重,談吐雅逸,不僅使沿途華山劍派的徒眾,肅然生敬,連這位鬚髮蒼白的老人,早就為之心折不已。

穿堂過屋,來到正廳,雙方坐定之後,那位老者首先朗聲說道:“祁小俠遠道來到華山。

風塵辛苦,不知神州丐道前輩,有何要事相告,尚請小俠言之當面。”

祁靈當時心裏既有一點驚詫,更有些尷尬,他驚詫這位老者如何見面就能肯定自己是神州丐道派遣而來?另一方面,到目前為止祁靈還不知道這位老者究竟是華山派的何人,不便於將自己來意,裸情相告。

祁靈只不過是一瞬間的遲疑,那位老者立即回身一揮手,頓時從後面走出來一位前發齊眉,后發披肩的少年童子,穿着一身玄色長衫,生得眉目如畫,而且步履沉穩,手裏托着一個紅漆托盤,走到祁靈面前,躬身呈獻。

祁靈當時站起身來一看,紅漆托盤裏放的是自己在解劍橋解下來的七星紫虹軟劍。

當時,祁靈道謝取劍,坐下之後,那位蒼須老者,含笑說道:“解劍橋前解劍碑,是敝派開山祖所立,立意華山一派從無紛爭,至少在楓林山莊之內,應該如此。所以,對於前來嘉賓,雖有不敬之意,但是歷代以來,掌門人都謹遵開山祖師之遺訓,明知不敬,也未敢輕除,今日未曾料到神州丐道老前輩的七星紫虹劍會留在碑前,尚望祁小俠見諒是幸。”

祁靈這才知道為何自己一進庄門,就能認出是神州丐道派遣而來,原來是解劍碑前的解劍所示。

蒼須老者接着又說道:“祁小俠與神州丐道前輩如何稱呼?”

祁靈謹聲答道:“是晚輩恩師。”

蒼須老者驚訝的啊了一聲,緊接着又含笑說道:“祁小俠天生奇才,能得這位武林前輩破格收為門下,老朽當為小俠恭賀。”

祁靈連聲稱謝,心裏卻在思慮着,如何才能說出自己的來意?

蒼須老人略一思慮之後,緩緩地說道:“小俠今日來到敝庄究竟有何貴幹?”

祁靈此時一正身形,立即說道:“晚輩前來負庄,並非奉師命而來,而是受一位友人之託,前來訪察一宗疑案。”

蒼須老者一聽祁靈說不是奉師命而來,而是前來訪察一宗疑案,不自覺地把兩道壽眉皺了起來。說道:“小俠有何疑案,認定與敝派有關,而特意千里迢迢,前來訪察?”

祁靈此時神色轉變得異常嚴重,拱手當胸說道:“晚輩無禮,敢先請問老丈尊諱。”

蒼須老者本是沉着臉色,一聽祁靈如此一問,頓時忍不住呵呵大笑。朗聲說道:“老朽平素極為尊敬神州丐道的為人,敬仰其正直無私,武功蓋世,學究天人。所以,彼此雖未謀一面,卻是心儀已久,今天乍一看見解劍碑前解下七星紫虹軟劍,老朽一時驚喜交加,言行失常,諸多失禮,連自己的名號也未向小俠通過,一旦傳出武林,說出華山銅腳叟如此疏禮慢客,豈非傳為笑談么?”

這“銅腳叟”三字剛一出口,祁靈一震,幾乎驚叫出聲,當時竟無意之間,眼光向蒼須老者那隻腳上,看了兩眼。

蒼須老者含笑說道:“近年來敝派掌門隱歸深山,掌門職務,臨時交由老朽代行。所以,少在江湖上走動,若是在二十年前,老朽行走的聲音,就是標誌。”

說著便將右腳在地上輕輕地點了兩下,發出“獨、獨”兩下響聲。

祁靈此時真如身墜五里霧中,他明明記得,在衡山紫蓋峰上,那位神情詭秘,立意陰險,而且掌斃銀須虯叟的老人,也是自稱銅腳叟,而且他的右腳在石上行走,也是發出“獨、獨”

的聲音,最大的證明,最後祁靈所攻的一招劍法,削下老人腳上的一個紫銅鑄成的大拇腳指,那裏還有疑議之處?

難道說,世間上竟還有兩個同樣以銅鑄的右腳,享譽武林的高人么?但是,為何兩個銅腳老人,都是自稱華山派的掌門師弟?

當然,眼前這位坐在華山派楓林山莊大堂上的銅腳老人,是真的銅腳叟,那麼當初在紫蓋峰上的那位,又是何人?如果那人不是銅腳叟,他究竟是何人?

這一聲“銅腳叟”三個字,引起祁靈一時思潮起伏,疑慮萬千,坐在那裏怔然不知所以。

銅腳叟是何等眼光銳利,一見祁靈怔在一旁,立即察覺到其中有異,當時便打着哈哈說道:“祁小俠當不會見笑老朽如此失察禮數,引為笑談吧!”

祁靈這才一驚而覺,臉上一陣飛紅,拱手說道:“晚輩一時為一種奇事所困,失禮之處,尚望老前輩見宥。”

銅腳叟呵呵笑着說道:“祁小俠為何事所困惑?莫非對老朽這銅腳叟的名號有所疑惑么?”

祁靈一正顏色說道:“晚輩正是因為此一問題,要向老前輩請教。”

銅腳叟因為看到祁靈一聽他報出名號,便怔然沉思,這才隨口問出這句話,實際上,只不過是一句笑言罷了,沒有想到祁靈果然真的是為了對“銅腳叟”這三個字的名號,有了疑義。

銅腳叟能夠代掌華山一派的掌門,無論是功力方面與經驗方面,自然都有他獨到之處,當時聽到祁靈嚴顏正色說出,對“銅腳叟”三字發生疑義,雖則為之一驚,但是,旋即含笑向祁靈說道:“祁小俠對老朽這銅腳叟的名號,究竟有何疑義?尚請不吝告知老朽。”

事實上這也只是銅腳叟力作鎮靜之言,他的心裏何嘗沒有相當的驚詫之意?他深深了解,祁靈既然是神州丐道的門人,斷然不會如此無端相戲。銅腳叟自在江湖上闖出名望以後,誰不知道華山劍派劍術大師銅腳叟?今天竟然在這名號上有人發生疑義,如非戲言。則必然是一件足堪震人心弦的大事。

祁靈也覺到自己如此嚴顏正色,使這楓林山莊之內,平添不少緊張的氣氛,還徒然讓人譏笑自己危言聳聽,欠缺膽色。

當時祁靈緩霽面容,先向銅腳叟說道:“晚輩尚有一言冒昧老前輩,請問老前輩,貴派除去西嶽蓮花峰前的楓林山莊,尚有其他分支否?”

銅腳叟搖頭說道:“華山一派歷代相傳至今,並無分支。”

祁靈緊接着又問道:“請問老前輩,尊諱銅腳叟三字可有別人相同的名號?”

銅腳叟呵呵笑道:“銅腳二字系起自老朽這隻右腳,老朽不信世上尚有銅腳之人。”

祁靈說道:“晚輩在南嶽紫蓋峰上,曾經會過銅腳一叟,自稱華山劍派掌門師弟銅腳叟……”

祁靈話還沒有講完,銅腳叟突然仰天一陣大笑,這陣笑聲,宛如黃河開決,大水奔騰,震得屋頂瓦礫,吱吱作響。

從這一陣大笑當中,祁靈不僅驚覺銅腳叟的功力深厚,而且,也從他這一陣笑聲當中,不難聽出有着無限的怒火騰騰。

銅腳叟長笑半晌,才漸漸收斂笑聲,復又朗聲說道:“祁小俠!請恕老朽故作狂態,老朽不料在古稀之年,竟然聽到有人冒充銅腳叟之名號。”

銅腳叟說到此處,稍一停頓,便接著說道:“以老朽預料,這位假冒銅腳叟之人,必然為非作歹,惡跡昭彰,才引起小俠北貫中原,來到西嶽來找銅腳叟算帳,是也不是?”

祁靈點點頭,但是,又搖搖頭說道:“老前輩料事如神,所言不差,只是其中關節,更較煩雜,如果僅得為惡昭彰,自有武林高人,仗義除惡,晚輩尚不配妄言除惡行道。”

銅腳叟突然兩眼精光頓射,緊跟着問道:“依小俠之言,這假冒銅腳叟之人,所作所為,與小俠本身有關?”

祁靈說道:“與晚輩稍有關連,但是,最有關連的還是貴派。”

銅腳叟點頭說道:“當然!假老朽之名,為惡江湖,對華山派的聲譽,自有影響。”

祁靈搖頭說道:“是真金不怕火煉,老前輩俠義仁風,這些假的惡隙,自有水落石出之時,對老前輩毫無損害,就怕萬一由此而動及貴派之根本,則不能不謂之嚴重。”

銅腳叟聞言霍然而起,望着祁靈良久,突然長嘆一聲說道:“老朽無能,奉命代理掌門,但求兢兢業業,穩保華山一派屹立武林,無虧祖師創業難艱,如今看來,恐怕要事不由己了。”

說著話,回身一揮手,揮退了左右侍立的人,再向祁靈說道:“此處不宜相談,請小俠隨老朽到後面詳談,老朽自知小俠此來,對華山一派裨益甚大,仰仗之處,必然甚多。”

祁靈也站起身來說道:“晚輩如能一盡綿薄,決不敢吝慳旁觀,何況此事與晚輩尚有關連。”

銅腳叟告罪走在前面引導,兩人一路穿越房舍,直向後面走去。

祁靈走在後面,對於銅腳叟的行徑看在眼裏,忽然觸動一點意念,暗自忖道:“銅腳叟的右腳雖然穿着布襪,但是,看去分明與常人腳式略有不同,走路的時候,獨獨發聲,異常沉濁。

而且,行走之時,雖然在銅腳叟來說,已經是運用自如,但是依然有着微微瘤跛的樣子,在紫蓋峰上,那位銅腳叟雖然也是獨獨作響,彷彿無意之中,行走之間,與常人並無二致。”

祁靈一路神馳往事,回憶當時的情景,他的天分極高,稍一回憶,便覺出有太多的可疑之處。

祁靈正在沉思瞑想之際,忽然前面銅腳叟的“獨、獨”之聲嘎然而停,祁靈這才倏地驚覺,停下來一看,原來眼前到了一個別有天地的所在。

幾叢修竹,搖曳其間,三兩株聳然直立的古楓,植散在修竹四周,淺淺池塘,數點紅蓮,含苞欲放,彎彎石徑,穿插在草地之間。

石徑盡頭,築石為牆,披茅為瓦,一座別饒風味的石屋,掩蓋在石藤的裏面。

銅腳叟站在門口,讓着祁靈先進去。

裏面清涼如蔭,點塵不染,最使人觸目的,除掉一榻一幾,和一架書籍之外,就是牆石掛的那柄青色斑斕的長劍。

在這個方圓不及兩丈的石屋裏,給人有一種出世超塵的感覺。

祁靈和銅腳叟相對在木榻上坐下來之後,銅腳叟先嘆了一口氣,望着石牆上那柄長劍嘆道:“二十年來,老朽已經不曾動用長劍,看來如今只怕要難免了。”

祁靈默然無語,他深深知道此刻銅腳叟的心情,一個代掌一派重任在身的人,是不輕易願意再起無端紛爭的。

銅腳叟接著說道:“祁小俠!你千里迢迢趕來西嶽,是為了證實銅腳叟本身,抑或是另有相訪之事。”

祁靈略略頓了一下,沉着聲音說道:“請問老前輩,在十數年以前,貴派曾經出了一位出類拔萃的人物……”

祁靈剛一說到此處,銅腳叟微微一震,立即說道:“敝派二代弟子千手劍沙則奇。”

祁靈點頭嘆道:“千手劍沙則奇為何被逐出門牆?老前輩能夠秉公一說么?”

銅腳叟搖頭半晌,閉口默然。

祁靈一正身形,正顏說道:“晚輩此來,正是為了此事。”

祁靈便自虎丘劍池發現千手劍沙則奇的遺體和遺書說起,一直說到南嶽紫蓋峰上遇到另一位銅腳叟。

祁靈如此慢慢道來,銅腳叟聽得默默無言。

最後,祁靈說道:“晚輩起程前來西嶽之初衷,是在尋找銅腳叟,質諸掌門人當面,揭穿當年川中三峽,血洗叢少玉的滿門事實,沒有料到銅腳叟是另有其人,如此問題關鍵,不在死者千手劍沙則奇和銀須虯叟之身,而在貴派整個之安危。”

銅腳叟點頭說道:“沙則奇與尹藤雖是老朽師侄輩,但是,年齡相差無幾,老朽知之甚深。川中三峽滅門血案,老朽斷然相信,不是沙則奇所為。但是,人言鑿鑿,掌門人只有忍痛逐出門牆,此為本派門中,至大不幸之事,掌門人因此隱居十數載,傷痛之情,不言而喻。

只是,老朽尚有不明之處……”

祁靈說道:“老前輩不明之處,想與晚輩毫無二致,當年這是何人,要陷沙則奇於不能立足之地?又為何追蹤尹藤達十數年不舍?他與華山派有何深仇大恨?要蓄意從名震江湖的叢少玉身上下手,來動搖華山派的根本?其用心之遠長,令人思之不寒而慄。”

銅腳叟嘆道:“尹藤當年偷生不死,攜走叢少玉愛女,撫養成人,他對此事必然是略有所知,只是他怕所知不足為沙則奇辯,所以才遠走深山,等待時機,他要是不死於假冒老朽之人手下,必然能夠道出底細。”

祁靈忽然想起一件事,連忙問道:“老前輩可否知道另外有人是銅腳?”

說著便從身上取出在紫蓋峰上削斷落地的那一段銅鑄的大拇指,正待遞上。

忽然,銅腳叟一變顏色,叱道:“室外何人?未經許可擅入禁地?”

言猶未了,忽又一整顏色,搶到門前拱立一旁,恭謹地說道:“銅腳恭迎掌門人法駕。”

祁靈一聽,竟是華山派隱居十數年的掌門人,突然來臨,倒是意外,當時也立即站起身來,迎向門外。

這時候只聽得門外履聲踏踏,一步一步地有人走過來。少頃,來人走到門前說道:“師弟少禮。”

祁靈聽在耳里,異常耳熟,抬頭一看,大吃一驚,門外正站着一位雪發銀須的老人,正是昨天在華陰城內,為祁靈助掌行功,深夜相談的老人。

祁靈真沒有想到昨天那位老人,就是名滿武林的華山劍派當代掌門獨孤叟。

銅腳叟站到一旁,正要為祁靈引見,祁靈已經搶上前去,落地一躬。說道:“晚輩昨日不知老前輩就是……”

獨孤叟伸手挽着祁靈微笑說道:“祁小友!千萬請少禮,小友對華山本門惠莫大焉,老朽謝之尚不及,何敢當小友如此大禮?”

祁靈恭謹地垂手說道:“老前輩謬獎,晚輩不勝汗顏。”

銅腳叟在一旁說道:“十數年來,掌門人法駕從未一返楓林山莊,今日突然回來,想必是為了祁小俠之故。”

獨孤叟走到房裏,招呼坐下之後,黯然輕嘆一口氣,說道:“天意如此,老朽突然極思離開西嶽,遍走邊陲,尋訪昔日川中血案,借刀殺人移禍華山者,其人為誰?沒有料到竟在華陰城巧遇祁小友。”

銅腳叟在旁邊恭謹地說道:“以祁小俠言下之意,昔日川中三峽一案,沙則奇師侄只不過是適逢其會,兇手趁機栽誣,實則兇手立意要栽誣華山一派,蒙師侄既然碰上,省卻兇手不少心機。否則,從川中到西嶽,相隔遙遠,要輕易扯上華山本門一把,難得武林如此深信。”

獨孤叟無言搖搖頭,良久才向祁靈問道:“祁小友在何處遇上沙則奇?”

祁靈還沒有答話,銅腳叟在一旁接著說道:“祁小俠只是遇到沙則奇師侄的遺體……”

獨孤叟黯然之情,流形於面,足見昔日逐出門牆,並非出於本意,師徒之情,依然未忘於心。

祁靈說道:“千手劍沙則奇大俠……”

獨孤叟搖搖手說道:“祁小友休要如此稱呼,徒令老朽慚愧。”

祁靈一正顏色說道:“晚輩在虎丘古塔之內,已尊之以前輩之禮,論年齡也當如此,何況晚輩身受沙大俠遺惠良多,晚輩武林末學後進,禮當如此。”

獨孤叟慘然一絲凄涼笑意,輕輕闔上眼睛。

祁靈接著說道:“在沙大俠遺書秘笈之中,昔日川中血洗叢門,原因是在每人致命之處,都有鐵劍留痕,才招致武林眾口共認是路過三峽,適逢其事的沙大俠所為。”

銅腳叟點點頭說道:“華山劍派鐵劍聞名,刃薄而背脊特厚,尖鈍而稜線分明,一劍之下,自然留痕,也確是因為如此,才使華山派有口難辯。”

祁靈接著說道:“根據沙大俠秘笈中所言,最令人相疑,叢少玉為使劍名家,為何在三峽之中,既不能保家更不能自保,竟傷在別人劍下,必然是傷在高超劍術名人手下。”

銅腳叟說道:“華山劍派以劍術著稱於當今,於是眾人更是順理成章的認定是沙師侄所為。”

獨孤叟突然睜開眼睛說道:“可惜川中三峽滅門血案為官府收拾現場,使華山派永背冤屈,如果當時能及時察看,可能發現長劍一條龍不是死在劍下。”

祁靈驚叫道:“老前輩明察秋毫,沙大俠在秘笈中確是提到,死者血流不多,分明是死後補上劍創,可惜當時沙大俠正待細察之時,是非已然攪纏上身,欲辯無詞,只是晚輩奇怪……”

獨孤叟微笑說道:“祁小俠!你奇怪之事,是否因為老朽既然知道叢氏全門死於另一種兵刃,何不迫索下落,尋找主凶,是么?”

祁靈紅着臉說道:“殺人致死無痕,此是可追索下落之一,鐵劍留痕,此是可追尋之二,晚輩倒是真的有些奇怪之意。”

獨孤叟嘆道:“則奇逐出師門,遍走中原,十數年以前,何嘗不是在訪尋下落,就是因為毫無所得,才憤而劍底無情,雖然所殺多為不義,畢竟殺孽太重,如今死有餘辜。”

說到“死有餘辜”四個字,獨孤叟幾乎是淚隨之下。

祁靈默然,銅腳叟也默然。

獨孤叟接著說道:“尹藤雖然功力不及則奇,當時卻是突現機智,隨手攜走襁褓中的小女兒,寄跡深山。”

祁靈啊了一聲,恍然大悟說道:“尹前輩是有意布餌!”

獨孤叟嘆道:“雖然當年是布餌第一,撫孤次之,但是十數年茹苦含辛,好不容易撫養叢姑娘成人,不能居功,也不應列罪,可惜他用心如此,最後釣來敵人,卻送掉性命,否則當年川中血案雖不致大白於天下,也稍有線索可尋?”

祁靈聞言暗驚原來方才和銅腳叟的談話,竟在自己毫無知覺當中,為獨孤叟全部聽去,雖然無關宏旨,畢竟說明自己警覺太差。

其實這是祁靈的過份驚訝;他沒有想到自己警覺松馳的原因是由於身在楓林山莊,而且是深入禁區,自然心神放寬,未能凝神一志,更何況獨孤叟的功力又是如此的精深呢?

祁靈在一陣自慚之後,忽然又想起一個凝問,連忙問道:“既然尹前輩釣餌功敗垂成,喪失性命,那來人就應該斬草除根,滅除後患,為何他當時又不下手於叢姑娘?”

獨孤叟微笑道:“老朽雖不在場,可以想得到,既有神州丐道門人在場,不能毫無顧忌。

最妙的,他對尹藤施行報復,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更要借諸叢姑娘和祁小俠之口,轉播華山罪惡,加深華山難辯之詞。”

祁靈忽然想起方才拿出來的銅腳指,擺在手掌之中,說道:“此人功力無甚了得之處,不應該是當年血染叢氏滿門的人,老前輩請看這個銅腳指。是晚輩還攻五劍之後,削落當場。”

獨孤叟接過銅腳指,仔細地觀察了一回,抬起頭來,向祁靈說道:“此人雖然不是當年川中血案的主凶,卻是與他有關,憑他的功力不敵小俠是實,但是,請恕老朽放肆,要在四、五招之內,削落腳拇指,顯然有詐。”

祁靈也覺得獨孤叟料事如神,來人既然不是銅腳叟,他這銅腳指之落,自然是有意魚目混珠嫁禍江東之嫌,如此說來,正如自己方才大膽論斷,這人是立意動搖華山劍派的根本,如此,必然是華山劍派的仇人,從這方面着想,難道獨孤叟不能有所得么?

祁靈正要問到此一問題,銅腳叟此時接著說道:“掌門人此次突然出山,是否獲有線索?

如有可尋之象,銅腳應先服其勞。”

獨孤叟嘆道:“中原武林看來無關,老朽才動念到邊陲去走動一趟,可是依照如今情形看來,無須老朽走動,楓林山莊目前應防安寧無日了。”

銅腳叟遽然一驚,一正身形,默然無言。

祁靈也驚覺到獨孤叟深慮之處,不無道理,這人既然在紫蓋峰上掌斃銀須虯叟,難免就有來華山尋釁之舉,但是祁靈突然又豪氣頓生,暗自忖道:“要是那人敢來楓林山莊,一定擒住他,問個水落石出。”

轉而又一念,想道:“獨孤叟料事如神,何不從本派仇人處着想?或許可以得到若干蛛絲馬跡可資尋找的關係。”

獨孤叟忽然嘆了一口氣對銅腳叟說道:“本門弟子,極少走動江湖,對外未結冤讎,數代以來,在楓林山莊平安無事,逍遙世外,如今突然有人栽誣,老朽竭力尋思,毫無所得,師弟你能……”

剛說到此處,獨孤叟忽然一停,銅腳叟也頓時一驚而起,祁靈也聽到遠處似有人在走動。

獨孤叟向祁靈微笑說道:“祁小俠!不幸為老朽一言所中,楓林山莊從此以後,安寧何日?難能預料了。”

言猶未了,就聽到一聲極其悠揚的金鐘敲動。

銅腳叟霍然說道:“掌門人請和祁小俠在此稍坐,待銅腳出去會會來人。”

祁靈聞言也站起身來說道:“晚輩身受兩人之託,若然是紫蓋峰上那人,晚輩正要質問清楚。”

獨孤叟說道:“老朽暫在此間,靜候師弟和祁小俠的訊息。”

銅腳叟躬身應是之後,稍一遲疑,轉身摘下牆上的長劍,佩在腰際,便和祁靈走出石室,向庄前走去。

祁靈在和銅腳叟走向外面的時候,沿途但見楓林山莊極少有人亂自走動,一切安寧如常,只是在每個要道與房屋之外,肅然站着幾個勁裝的人,腰際佩着一式長劍,臉上絲毫沒有露出驚惶之意。

祁靈看在眼裏,心裏暗暗佩服,楓林山莊不愧是華山劍派的根基所在,門人個個進退有據,井井有條。這一份遇事不亂的鎮靜,不是普通江湖幫會所能做到。

走到大廳,迎面四位前發齊眉,后發披肩的童子,迎上來,分列銅腳叟兩邊,其中一人躬身說道:“啟稟掌門師祖,來人解劍碑前不解劍,反出手將解劍碑劈倒,現正在門外,與兩位師叔理論當中。”

銅腳叟微微一皺眉頭,轉頭向祁靈說道:“祁小俠!老朽臨時想到一個疑問。”

強敵臨門,銅腳叟此時還若有其事的想到一個疑問,祁靈倒是有些驚詫,當時便說道:

“老前輩之意?……”

銅腳叟說道:“既然能夠血洗叢少玉滿門。而且能夠隨手一掌,震斃華山劍派門下二代弟子,他們何不在十數年前直接尋到華山,以遂其心意?既然不願明日張膽來與華山派為仇。

又何必在十數年後,尋上華山派的楓林山莊?小俠覺得這其中,容有疑義之處否?”

祁靈思索了一下,然後笑道:“此事錯綜複雜,撲朔迷離,已令人無法以常理衡量,老前輩你我且到庄前,少時多少有些分曉。”

銅腳叟點點頭,揮退四個小童。便和祁靈兩人邁步走到庄外。

剛一出門,便聽到庄外有人哈哈笑道:“華山劍派自稱劍法無雙,我們今天就要領教領教這無雙劍法,除此之外。別無所事。”

接着有一人說道:“尊駕何人?到華山楓林山莊如果僅係為了較量劍法,在下謹代表敝派,歡迎二位入庄待茶,另訂較量之法,像如此考證武學,果真的兵刃相見,不僅有傷和氣,而且易生意外。”

祁靈一聽華山派的人,能如此委婉說來而且又不亢不卑倒是難得。

這時候門外有人沉聲接著說道:“你們給我回去,請你掌門人出來,像你們這等腳色,也配在我們面前講話。”

祁靈覺得這人說話太過猖狂,目空一切,當時忍耐不住,便勃然邁步向門外奔去。

銅腳叟卻自伸手一攔,含笑說道:“祁小俠你是否要看看華山劍法能否獨成門派?”

銅腳叟話未說完,又聽到門外華山派弟子厲聲叱道:“尊駕如此成心挑釁,上門欺人,如此就休怪華山派對待尊駕不稍客氣。”

對方似乎沒有講話,只聽得嗆啷啷一聲,想是長劍出鞘,祁靈回頭對銅腳叟看了一眼,便自一擰身形,飄然而起,直掠門外,剛一在門前落下腳,就看到庄外廣場之上,已經有人在持劍盤旋,活開步眼。

祁靈一上眼便看到對面持劍而走的,正是在衡山紫蓋峰上被自己削落一個銅鑄大姆腳指,假冒銅腳叟的老者。

此時但見他落腳輕盈,身形沉穩,左手環抱一支黑黝黝的長劍,右手微伸胸前,在飛快的活開步眼,疾走如飛。遠在兩丈開外,站着一位年齡相仿的老者,屹立不動,眼神卻瞪在剛一出庄門的祁靈和銅腳叟的身上。

華山派迎敵的是一位年約五十上下人,也是左手捧劍,右手護胸,在活動身形。

祁靈一看便覺得華山派這位二代弟子,果然不愧劍派正宗的高徒,身動如飛,神定如一,已經深諳劍擊之個中三味。

可是,再看對方,氣定神閑,腳下行雲流水,儼然劍擊大家的氣派。

祁靈暗自心驚,忖道:“這人在紫蓋峰上雖然劍法不弱,可是出手攻招,收劍落式之間,看不出有何特別精奧的功力,今天的情形,就儼然不盡相同了。”

回頭看時,銅腳叟已站在身邊,祁靈正準備問話,只聽得銅腳叟輕微地咦了一聲,臉上顏色,頓形沉重。祁靈輕輕地問道:“老前輩以為如何?”

銅腳叟搖頭說道:“來人不可輕視。”

祁靈接着問道:“武林之中,使劍聞名的有青城、武當,老前輩看出他是何派身形。”

銅腳叟搖搖頭說道:“此人腳踏迷蹤,是劍術身形中的最高境界,如果他手中長劍,能配合腳下進退左右的方位變換,華山劍派這第一場就難保不敗了。”

言猶未了,那人已自搶得一瞬機先,清嘯一聲,長身一撲,左手長劍頓化烏龍,右手一擺,起身一招極其正宗的劍式“笑指天南”,長劍疾化烏星一點,直取華山弟子面門。

這人如此閃電搶出第一招,祁靈覺得這一招“笑指天南”在平淡中顯出精奧的功力,劍擊如此,譽如一流高手,應當無愧。

銅腳叟卻自微笑說道:“今天可以傷得此人,追尋線索了。”

祁靈不覺為之訝然。

祁靈方才已經覺得這人一招“笑指天南”,深得劍擊術個中三味,在平淡中蘊含有無限玄機,平凡一招,卻已顯示出深厚的功力,為何銅腳叟言下有輕視之意?

這也不過是一瞬之間,祁靈發覺眼前情勢,突然大變,華山派那位二代弟子,就在對面那人一招笑指天南出攻式未達七成,突然身形盤旋折進,手中長劍換手出招,快得令人分辨不清舉手招式,劍光突化萬蝶穿花,一連數招,威力大增,只能看清楚最後一招,彷彿是這一掄攻之勢的收式,身形斜走,劍走輕靈一式“萬道金蛇歸雲壑”,逼得對面那人幾乎腳步紊亂,敗走無門。

祁靈不禁贊道:“華山派果然名不虛傳,這一掄獨創招式,輕靈,嚴密,攻勢凌厲,是為劍術精華所萃,只是晚輩奇怪,方才對手那人……”

祁靈沒有說完話,銅腳叟呵呵笑道:“祁小俠!華山劍派儘力於起手一招,數十年於茲,未嘗稍懈,方才對手雖然功力不弱,但是一接華山起手劍式,他仍然難免手足無措,敗走無門了。”

祁靈聞言心裏一動,旋即點頭說道:“是了!貴派融兵法與劍術於一爐,確是高明。兵法有云:敵未動,我不動,敵已動,我先動。劍擊起式能確實掌握此一要點,佔盡機先矣!”

一提到兵法,祁靈忽然若有所觸,轉身向銅腳叟說道:“老前輩!貴派既能融兵法於劍術,豈不用兵法上曰:‘虛虛實實,實實虛虛’之說法么?”

銅腳叟也頓時大悟,點頭高贊稱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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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嶽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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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利劍斷銅指 疑心起情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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