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今晚,別回寢室
我和丁小胭是怎麼認識的?對了,圖書館。我們是在圖書館認識的。
圖書館是走進校門后所能見到的第一幢建築。它的樣子看起來並不像一個圖書館,可能更類似教學樓,或者實驗室一類的地方。不過話說回來,圖書館本來應該是什麼樣子,我自己恐怕也答不上來。
丁小胭就在這樣一個不像圖書館的圖書館裏。她是工作人員之一。有時我在圖書閱覽室的入口處看見她,有時則在書架間。她也常在圖書館門外的花壇附近閑逛。在我們還沒有真正成為朋友,僅僅保持着管理員和借書人的關係時,我就很注意她。
我總在想,這個女孩,她為什麼從不露出自己的左手?
丁小胭的左手總是戴着一隻手套。不管什麼場合,什麼天氣,她從不摘下。至於右手,只有天冷的時候才會戴上一隻。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注意到這個奇怪的女孩,又有多少人發現了,這女孩的手套每隔幾天就換成了另一隻。顏色、質地和樣式都不一樣的另一隻。如果她常年只戴着一隻手套,或許我不會太在意。從手套的樣式,以及她定期更換手套的習慣中,我猜想她對手套大概有着近乎痴迷的愛好。
於是,我又進一步猜想,她的左手一定不是患有殘疾,而是作為某件她小心翼翼守護起來的秘密,被隱藏在手套裏面的。因此,每當我把書遞給她,看到她用左手輕輕撫摸書本,或者在鍵盤上打字的時候,就會陷入一種奇妙而迷幻的恍惚之中。面前借書卡上的字跡開始模糊,我伸出手去接過書本的動作也變得異常緩慢。直到最後,整個圖書館都跟着恍惚起來。整個過程如同一場白日夢。
後來,我把這個說給丁小胭聽。她笑得很開心,又有點狡猾。但就是說什麼也不肯透露一點關於手套的秘密。只是承認了她對手套的確有非同一般的痴迷。她有很多很多手套。多到什麼程度?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幾乎沒見她戴過重複的。算起來,最起碼有一百多隻了。而且想必這個數字還在增加。這麼多手套,要怎麼存放呢?丁小胭平靜地告訴我,在她家裏,有一個房間,是專門用來放手套的。當然也放一些衣服,可主要還是手套。它們被擺在最顯眼的位置,以便隨時取用。
其實,很久以前我就預感到,我將會在圖書館裏遇到奇怪的事。或者說,假如在我身上會有什麼怪事發生,那一定是在圖書館裏。丁小胭說,圖書館是世界上最神秘的場所。我問,為什麼?她用左手食指無聲地敲打着桌面,笑了笑,說,難道你不是這樣認為的嗎?
我想,她說得不錯。
丁小胭的特別之處,也不僅僅是她的左手。2004年秋天,一個下午,我在寢室里接到丁小胭的電話,她問我第二天有沒有時間,她想到江漢路去買點東西。我說不行,前兩天就跟人約好了,去磨山公園燒烤。她問,幾點去,幾點回?我說一大早就要起來,九點在學校門口集合,大概下午五點多回來。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我以為丁小胭是有些不高興了,但很快,聽見她說,明天你去不成了,要遲到的。你陪我去吧,中午我等你電話。說完,她就不由分說地掛斷了電話。聽筒里傳來嘟嘟的忙音。這讓我很有點摸不着頭腦。丁小胭,她是什麼意思呢?
這天晚上我睡得很早,九點就上了床,還定好了鬧鐘,以及手機上的鬧鈴,又把手機音量調到最大。我想,這下肯定萬無一失了。就算鬧鐘電池沒電,或者被壓到枕頭底下,還有手機的鬧鈴,就算沒聽見手機地鬧鈴,約我的人見我沒到,也總會給我打電話的。然後,我就很滿意地睡著了。
第二天,我在一片寂靜中醒來。窗外的陽光燦爛得不像是早晨八點的陽光。我心裏一驚,立刻去看鬧鐘。上面的時間顯示,已經是中午十一點了。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完了,我遲到了。又去看手機,上面顯示有九個未接來電,是我約好的其中一個女孩打來的。我連忙撥過去。電話接通,那女孩說,早上給你打了N個電話,你怎麼都不接呢?我們已經在磨山了,你還過來嗎?
這時我想到了丁小胭的話。於是我說,算了,不去了,現在都中午了,我們改天再約吧。掛斷電話以後,我就給丁小胭打過去,告訴她,下午我陪她去江漢路。丁小胭很平靜地哦了一聲,其他什麼也沒有說。
出門前,室友端着飯從食堂回來,告訴了我早上的情形。她說,當時鬧鐘和手機都響過。先是鬧鐘,震耳欲聾地響了很久,把她也吵醒了,她醒來后就看見我一動不動地躺着,似乎完全沒聽見鬧鐘響。接着,手機的鬧鈴也響了,然後是接連不斷的電話鈴聲。室友實在睡不着了,就起床洗臉和刷牙。可直到她洗漱完畢,回到寢室,發現我還躺在床上。
我就這樣一直躺着,任由鬧鐘和電話響個不停,連眼皮都沒動一下。我想像了一下那樣的場景。室友說,還是有點可怕的。
這樣的事後來又發生了很多次。我想我終於在圖書館認識了一個神奇的女孩。她的話總是以不可抗拒的力量被實現着。而另一種說法就是,丁小胭,她有着不可思議的預言能力。
但她自己並不承認。她的表情很嚴肅。她說,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圖書館管理員。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身份。
我說,丁小胭,有一天,你會把你的左手給我看嗎?
她看着我,淡淡地說,為什麼你還想着這個呢,還是不要執迷的好。
這以後,我果然就沒有再想這件事了。丁小胭的左手,還是就讓它作為丁小胭的左手而存在吧。
2005年春節過後,我回到湖邊村的租住屋。王樹還沒有回來。有一天,丁小胭突然打電話說,要來看看我的住處。我有點驚訝地同意了。這天看見丁小胭的第一眼,就感到她似乎有什麼事要對我說。她的表情和平時不一樣,有點凝重,又有點憂慮。她進門以後,在屋內四處轉了轉,有時又抬頭看了看天花板,最後在客廳沙發上坐下。
她說,你這屋裏有點冷。
我點頭。嗯,這屋子一直比較潮濕。
這時,她用那隻戴着手套的左手摸了摸耳朵。我知道她的這個動作。她有什麼事要說,又不知道該不該說時,就會用左手去摸耳朵。
“你最近,有男朋友了?”
“是,上個月剛剛認識的。這個房子就是我們一起租的。怎麼了?”
丁小胭又用左手摸了摸耳朵,然後就說出了那句話。
“這一年,你將遇見五個男人。你會因其中一人而死。”
後來,我一直在想,究竟是這句話左右了我在2006年整整一年的命運,還是它僅僅作為一個預言,一個警示,一句忠告,或者,一種暗示?當時的情況是,丁小胭說完就感到了後悔,而我,在瞬間的不敢置信與慌亂之後,只說了一句:“丁小胭,我究竟是相信你好呢,還是不相信你好?”
因為除了這句,我實在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後來王樹就從家裏回到了武漢。有一天晚上,我在衛生間裏洗着臉,抬起頭來在鏡子裏仔細端詳了一下自己。我說:“王樹,如果我現在突然消失了,你會怎麼樣?”
有幾秒的時間,客廳里靜悄悄的。然後就聽見王樹說:“我會很害怕,很驚慌。”
“然後呢?”
“沒有了。”
然而最後,消失的並不是我,而是王樹。我既沒有害怕,也沒有驚慌。我想到了丁小胭的話,意識到這只是一個開始。
那麼現在,我究竟是繼續在這間房子裏住下去,還是搬回寢室去住?我猶豫了整個下午。這個下午讓我突然明白,其實我哪裏都不想去。寢室里的陰冷和這裏的陰冷一模一樣。為什麼我不可以換個住處呢?因為我沒有足夠的錢。
晚上,我將毛巾和牙刷裝進膠袋,又帶了換洗衣物,離開了湖邊村,往寢室走去。在櫻園的路口,遠遠看見櫻花已經開了。這才想起原來已經到了三月。這是我第一次在學校里看見櫻花。我摸了摸衣服口袋,裏面放着兩把鑰匙。我默默想着,薄一點的銅鑰匙是寢室的,十字梅花的那把,是湖邊村三棟四單元的。
在寢室樓下,我給丁小胭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我今晚回寢室住。她並不驚奇,也沒有問為什麼,只說,改天我來看你。我說好。掛了電話以後,我看了看時間,十點多,此時的寢室已經聽不見吵鬧的聲音,每個人都在準備入睡。唯獨207寢室空着。
我上樓,拿出鑰匙,將鑰匙插進鎖孔,正準備向左扭動的時候,發現鎖打不開。又試了一次,它仍舊硬生生地卡在那裏。看樣子,是有人從裏面反鎖了。但我剛才上樓的時候,還看了一眼207的窗戶,裏面明明黑着。我敲了敲門,沒聽見任何動靜。我又將耳朵貼在門上,裏面是空洞的,毫無生氣的迴響。
寢室里不像是有人的樣子。
這有點奇怪。最後一個離開寢室的人應該是我。不,也不對,尹霞她們還是有可能在這段時間裏返回寢室的。我一邊想着,一邊跑下樓,站在宿舍樓下,向207寢室張望。這裏的確黑着燈。我又從二樓的第一間寢室開始數起,來回數了幾遍。此時已經可以確定,207寢室里的確沒人。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那為什麼門會從裏面反鎖?
想了一陣,我給尹霞打了個電話。她許久才接。我問她,這段時間有人回過寢室嗎?
“好像沒有吧。我沒回去過。怎麼了?”
“我現在就在寢室門口,但是門打不開了。”
電話那邊突然一陣沉默。
“現在幾點了?”
我看看手機,“快十二點了。”
“今晚你最好別住在寢室了。”尹霞說。
然後,她就掛了電話。我連問一句“為什麼”的機會都沒有。再打過去已經關機。我又接着給劉春芳和陳莉打了電話。她們在得知我的情況后,都說了同樣的話。
今晚,別回寢室。
離熄燈的時間還有幾分鐘。我站在寢室門口的台階上,仔細體會着她們說話時的語氣,由此又推想她們的表情。我感到了一絲不安。我拿出手機,給丁小胭打電話,但她的手機關機。我只好又給陳莉打電話,說我今晚實在無處可去,可不可以在她那兒住一晚上。陳莉猶豫一陣,最後答應下來。
此時,寢室樓上的燈光正在一點一點地熄滅。看門人從收發室里走出來,喊着熄燈了,熄燈了。當我沿着上坡路,走到坡頂再回頭看時,整棟宿舍樓已經被籠罩在一片死氣沉沉的黑暗之中。
我加快了腳步,向學校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