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
艾瑪昨晚睡得不好,也許根本就沒有睡進去,只是在床上躺了一晚上罷了。所以今天早上眼睛有點浮腫,精神也有點恍惚。應付完劉姨張姐的的好奇之後,她便埋頭工作,這是真正的埋頭,因為她不敢抬頭,怕接觸到蘇京的眼睛。她以為蘇京會來問候她昨晚的不辭而別,一個上午她都在期待,同時又害怕蘇京真的來問她,那她該怎麼說呢?矛盾交織的艾瑪熬到午餐時間的時候,接到了付強的電話,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付強的吃飯邀請。這反倒讓付強意外了,本來他也是隨便說說的,因為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有成功邀到艾瑪共進午餐,晚餐倒是有幾回,不過都是有第三者第四者乃至五六者在場的。
付強放下電話還愣了好一會,然後才醒過來,看一下表,給他的時間只有十五分鐘了,從市公安局到艾瑪上班的地方正常行駛怎麼也得半小時啊。不過付強不愧警察世家出身,半分鐘后他已經下樓鑽進車子裏了,想也沒想就掏出警燈啪一聲貼到車頂上,一路上沖紅燈,上行人路,逆單行線,總之,在壞事干盡之後,他竟然奇迹般準時到了艾瑪樓下的餐廳里。
“大偵探,你遲了二十七秒,一秒都可能出人命的。”艾瑪不冷不熱地說。
“嘿嘿……”付強並不在意艾瑪的嘲諷,相反,他喜歡艾瑪的嘲諷,這也是他自認唯一犯*的事。“你放心,我的工作是等人命出來了,再去找償命的人,noblood,nowork!”
“呸,就你這英文水平,還敢到處賣弄,最近還在上補習班?”
“嗯,除了想你,就是想單詞了,”付強從不會放棄一個表達的機會的。
艾瑪笑了一下,她對付強這種油腔滑調習以為常,這也是他的性格,熱情外向,幽默風趣,和他在一起別人永遠會感到輕鬆和隨意,不知他對犯人是否也如此。艾瑪也知道付強一直對自己的心思,只是她對付強卻一直找不到她所要的感覺,也就是愛情的感覺,也許是他的話太多了吧,什麼事到他嘴裏總是清清楚楚、條理清晰的。這讓她感覺不到兩人在一起的浪漫,艾瑪認為浪漫應該是朦朧的,很多東西只可以意會,讓兩人在各自的感覺中找到碰撞的點,然後火花便在那個點上產生。
“你有心事?”付強對人的感覺很敏銳,職業使然。
艾瑪重重嘆了口氣,又搖搖頭,然後看着付強說:“我爸媽過幾天來看我,你的車子不是可以開到站台上嗎?和我一起去接他們吧。”
“這個沒問題。”付強點頭說。
“你吃點東西吧,要喝啤酒嗎?今天我請你,”艾瑪淺笑了一下。
付強有點受寵若驚了,不過他的頭腦總是很清醒,即使是在愛情上。“你等等。”說完他掀開了旁邊的窗帘,抬頭張望着外面。
“你幹嘛?”艾瑪莫明其妙。
“哦,我在看看今天太陽打哪邊出來的,”付強收回眼光,嬉笑着答。
艾瑪扁扁嘴,沒理會他的玩笑。
“還好,不是打西邊出來的,看來這事還算正常,你的樣子昨晚象一晚沒睡似的,在看我的照片嗎?”
“是照片,不過不是你的。”
“有第三者了?天啊,”付強拍拍腦袋,“我這第二者還沒伸進去呢,第三者的腳就已經插進來啦。”
“是一張女人的照片。”
“第三者竟然是女人?mygod!”
“她死了。”
“還是一隻女鬼啊,完了完了,我是沒指望了,原來你喜歡的是女鬼。”付強一副極其喪氣的樣子,惟妙惟肖。
“你也認為這世界真的會有鬼?”艾瑪瞪着眼睛問。
付強收住了誇張的表情,他看到艾瑪神色嚴肅,好象並不是在開玩笑,況且她今天的臉色很差,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於是他也正色地看着艾瑪,搖了搖頭。“我不信鬼的。”
“是啊,其實我從小接觸的是藏族的黃教,也是不相信鬼神論的,可是……”
“可是什麼?”付強習慣用最快的反應追問。
“可是昨晚我真的感覺到了她的存在。”艾瑪眼睛閃爍了一下。
“她是誰?這是怎麼回事?”付強感覺到了事情有點異樣,也許艾瑪真的遇到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情。他必須追問清楚。
“那是在我一個同事的家裏,他的眼睛、眼神都很真切,當時我好害怕……”艾瑪說這話時心有餘悸。
“倒底是怎麼回事,你從頭給我說說。”付強急了,半個身子已經快趨到她跟前。
“昨晚我們去了一個同事家過生日,後來……”艾瑪慢慢地把昨晚的經過細細訴說著。
付強一直沉默着,他一邊聽一邊在緊張分析艾瑪話里有什麼漏洞,艾瑪說完的時候,他還在沉默,多年的刑偵經驗告訴他,一切看似異常的事物背後總會有跡可尋的,所有故弄虛玄的東西也都是人為的,之所以這樣做,一定會隱藏着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是艾瑪的告訴他的事卻讓他迷惑,那個蘇京看來並不象有什麼隱藏的目的,倒象是……
“付強,你說蘇京是不是遇鬼了?”艾瑪看他沉默的樣子,便問。
付強想了想說:“艾瑪,這世上是沒有鬼的,我倒是認為你那同事蘇京很可能是患了妄想症。”
“什麼是妄想症?”
“妄想症是一種精神疾病,也許他是接受不了心上人的突然死亡,所以導致精神分裂,出現幻覺,以為對方沒有死,並且一直活在自己身邊。”付強分析道。
“不不不,我並不這樣認為,要是他真象你所說的妄想症,那麼他怎麼會在和我說話時很清楚地告訴我,他的小小其實是死了呢?這說明他很清楚對方已經死亡的現實。”艾瑪說。
“這個問題太專業,我也解釋不好,那你是怎麼認為的呢?昨晚你就想這個想了一晚上?”
“是的,想了一晚上。我認為最好的解釋是蘇京很正常,他也知道小小死了,不過那小小的靈魂又回到了他身邊,只有蘇京才能看到她,和她交流。我當時看到蘇京和小小說話時,那神態、那表情都非常真實,根本不象一個病人,尤其是他的那對眼睛,非常……”艾瑪一想到蘇京昨晚的眼神時,就禁不住心跳起來,乃至突然找不出形容詞來形容蘇京的眼睛。
“精神病並不象其它身體器官的疾病,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平時他們和常人無異,只有在特定時候的特定思維中表現出來,這類病人我接觸過的。”付強並不贊同艾瑪的分析,尤其是她的靈魂說法。
艾瑪沉默了,她知道付強不會相信她的話的,因為當時他不在場,那種情形、那種感覺不在場的人是無法體驗到的。
付強眼看艾瑪不出聲了,便提議:“艾瑪,我有個方法,可以讓你知道蘇京倒底是遇鬼了還是精神分裂。”
“哦?那你快說。”艾瑪急急道。
“只是有一點我想先知道,你為什麼這麼緊張那個蘇京的事情?人家就算遇鬼了,又關你什麼事?”付強這話有點酸溜溜。
“我們是同事嘛,關心同事不行嗎?再說我自己也好奇啊。”艾瑪白了他一眼。
付強瞪着她說:“但願你說的是真話,不然我氣死了也會變鬼來嚇你的,”話雖這樣說,但付強相信自己的感覺應該不會差太遠。
“你倒是快說啊,”艾瑪不耐煩他的喋喋不休。
“俗話說,陽光下沒有鬼,你找一天再去他家一趟,當然是白天,然後和他談起那個……小小是嗎?和他談小小,觀察他的反應,如果他依然認為小小就在他家裏,並且他們還在對話,或對眼什麼的,反正你看到了他在白天也認為自己能看到小小,那麼,就可以確定他患了妄想症。反之,那就是他撞鬼了,你也少接近他,沒事多找我吃飯聊天多好,我昨天想了個笑話……”
“好了好了……”艾瑪看他說著說著竟扯遠了去,趕緊打住他。“你說得也有道理,找一天我就去試試他,”艾瑪似在自言自語道。
“我和你一起去?”付強說。
“不行,你去了我們還能交談嗎?”艾瑪瞪了他一眼。
“我是怕你有危險,精神病人不好惹的。”
“不會的,蘇京是個好人,小小也是個好人,”艾瑪衝口而出,說完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為什麼自己會有這樣的直感呢?
對面的付強聽到這話可就另一番心情了,簡直比難過嫉妒氣憤綜合在一起還厲害,象突然有許多魚刺梗在喉里吐不出來吞又吞不下去,還一陣陣地痛。
艾瑪看到付強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微笑了一下,“你放心好了,我會帶一個人一起去的,不過不是你。”
艾瑪帶去的人選是她姐的女兒,一個六歲活潑可愛的小女孩,因為胖胖的,所以起個小名叫豬豬。那天是周末,上午艾瑪帶豬豬去兒童公園玩,中午她們在麥當勞消磨了一個多小時后,艾瑪便帶着豬豬一起去了蘇京家裏。
對於艾瑪的突然來訪,蘇京有點意外,但還是熱情地把她們迎進了家門。
“我帶豬豬去玩,經過你樓下,就順便上來坐坐,”艾瑪說。
蘇京看到豬豬似乎很高興,蹲下來摸摸她的臉蛋問:“好漂亮的小妹妹,你多大了?”
“六歲。”豬豬大聲回答,
“哦,六歲了,那你叫什麼名字啊?”蘇京好象很喜歡小孩子,一臉笑容地問。
“豬豬,”小女孩自豪地說。
“哈哈……好名字,”蘇京開心地笑了起來。
艾瑪牽着豬豬走進屋子,剛想在沙發上坐下,想了想還是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他們隨意拉了一下家常,而蘇京的注意力似乎更多在小女孩身上,不時逗她兩句。
“蘇京,你休息也不出去轉轉嗎?”艾瑪問。
“哦,我平時很少出門的,喜歡呆在家裏。”蘇京這時又轉向小女孩,“豬豬,你平時喜歡玩些什麼?你喜歡什麼玩具?”
“洋娃娃,我喜歡芭比,我有好多芭比,都是小姨給我買的,我爸爸很小氣,從不給我買芭比。”豬豬嘟着嘴巴說。末了看看艾瑪,又討好地加了一句,“所以,我喜歡小姨,不喜歡爸爸。”
豬豬純真的話讓艾瑪和蘇京都笑了起來。蘇京這時站起來走進房內,不一會雙手放在背後走了出來,走到豬豬面前說:“豬豬,那叔叔就送你一個芭比,”說完變戲法似地從背後拿出一個漂亮的芭比娃娃。
豬豬一見高興極了,連聲說:“太好了太好了,是結婚芭比。”艾瑪這才看到他手裏的是一個穿着婚紗的芭比娃娃。
“那你會不會也喜歡叔叔啊?”蘇京問。
“喜歡,”豬豬眼睛瞪着手裏的芭比,想也不想就說。
“那以後多來叔叔這裏玩,叔叔還送你芭比,好不好?”
“好”小女孩嘴裏應着,心思早跑到洋娃娃身上了。
艾瑪一邊奇怪蘇京家裏竟然也會有洋娃娃,一邊說:“你太客氣了。”
“呵呵,小孩嘛,她喜歡就好,”蘇京看着豬豬說。
“沒想到你這個大男人也喜歡玩洋娃娃啊,”艾瑪打趣說。
“哦,不是我玩的,是給小小買的,她一直想要個小女孩。”蘇京說。
“小小?”艾瑪突然想起今天來的目的,“小小現在也在這兒嗎?”她說話時不忘環視一下四周。
“在啊,所以我除了上班都不出去的,我要陪小小啊。”蘇京的眼神又落到了空空的沙發上。
艾瑪今天由於是有備而來,再加上又是白天,還有豬豬在旁邊,所以她並不是感到特別害怕,於是接着問:“她……她在哪?”
蘇京用眼睛指了一下沙發的方向說:“她就坐在那兒,小小今天有點累了,一上午我們都在收拾屋子。”
“那……小小就躺在那兒嗎?”艾瑪看着空空的沙發問。
“不,”蘇京搖搖頭說:“她在坐着,正在看豬豬玩洋娃娃呢,她很喜歡小孩。”
“哦——”艾瑪重重點點頭,心裏開始認同付強的猜測了,蘇京果然是患了妄想症。這時她不再看那張空沙發,而是看着蘇京,他有一張英俊的臉,黝黑的皮膚,挺挺的鼻子,最令人心動的是他的唇,總是抿得緊緊的,似有滿腹辛酸在裏面藏着。艾瑪突然感到心痛,一種慈母般的心痛,此時蘇京在她眼裏就象一個藏着委屈的孩子,一個人漂泊在外,找不到訴說的人,看不到未來,望不到故鄉,只好關起自己,默默承受着沉重的包袱……
艾瑪從蘇京家出來后,就把豬豬送回姐姐家,然後自己回家,剛進門,付強的電話就追到了。
“艾瑪,怎麼樣?你沒事吧?我打了一下午你的電話,你都關機了,急死我了,生怕自己還沒結婚就成了鰥夫。”
“呸呸呸,我能有什麼事啊,”艾瑪沒好氣地說。
“好,呸——”付強在電話那頭吐了一下口水,等於就把剛才的不吉利話吐掉了,然後再追問剛才的話題,“那個蘇京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挺好的,你有心了,”艾瑪感到渾身疲乏無力,不太想講電話。
“他是不是撞鬼了啊?你試了他沒有?”付強看樣子是不達目的不罷休了。
“試了,沒撞鬼。”
“那我說的是對的了?哎——這種人啊,你還是少惹為妙吧,發病時會認不出人來的,多數還有暴力傾向,你要小心點。”付強諄諄叮囑。
艾瑪聽着付強的話,突然嚶嚶地哭了起來,繼而越來越大聲,把一邊的付強急壞了,連聲大喊:“艾瑪,艾瑪,你怎麼了?你哭什麼?是不是那渾蛋對你怎麼樣了?快告訴我,我去把他抓起來,快說啊……真急死人了。”
艾瑪沒說話,只是抓着話筒使勁哭,奔流的淚水象止不住的泄洪,她很想說話,卻說不出來,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想哭,只是突然就很想大哭一場。
付強漲紅了臉,說了句“我馬上過來。”然後放下電話直奔艾瑪家而去。
付強趕到的時候,艾瑪早已哭完,正倦縮在地上發獃,臉上的淚痕還未乾,歪歪扭扭地掛在她臉上。
“那渾蛋對你幹嘛了?”付強第一句就問,脖子上青筋都突了出來。
“哪個渾蛋?”艾瑪抬頭茫然地問。
“就是你那個撞鬼的同事啊?蘇……蘇什麼京的。”
艾瑪苦笑一下說:“你幹嘛叫人家渾蛋?”
“我要知道的是他對你做了什麼渾蛋事?”付強粗着嗓子說。
“他什麼也沒做啊,只是沖了茶給我喝,還送了個芭比娃娃給豬豬。”
“那……那你哭什麼?”付強莫明其妙。
“我很久沒哭了,想哭一下都不行啊?老不哭藏着眼淚會害病的,”艾瑪笑着說。
“害什麼病?”付強沒好氣地問。
“無淚病,等想哭的時候就沒有眼淚了,全稱叫欲哭無淚病。”艾瑪一本正經地說。
付強坐了下來說:“我現在就害了一種類似的病了。”
“什麼病?”
“哭笑不得病。”付強說完點了根煙,長長吸了一口,透過濃濃的煙霧看着艾瑪問:“說說吧,你到那個蘇……蘇京家有什麼收穫?”
“沒收穫,沒有鬼。”
“沒收穫那就是有收穫,是不是相信他患了妄想症了?”付強得意地吐了個煙圈。
艾瑪點點頭,沒說話。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要幫他!”艾瑪鄭重地說。
“什麼?”付強跳了起來,“這樣的人你還要接近他?”
“是的,”艾瑪很認真地說:“我剛才考慮過了,他是個可憐的人,愛人死了,已經夠不幸的了,現在又害了這個病,我不幫他還有誰會幫他呢?”
“我也很不幸啊,三十了還沒女朋友,為什麼你不幫幫我?”付強惱火地說。
“付強,我是說認真的,我也需要你的幫助,”艾瑪神情嚴肅地望着他說。
付強定定地盯了艾瑪很久,直到確信她是認真的時候,狠狠拍了一下腦門,無奈地說:“好吧,你說,要我怎麼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