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照壁似的嘛呢石經牆前,傳來了巴俄秋珠的哭聲。這哭聲告訴別人:大黑獒那日死了。它躺在地上紋絲不動,頭撞開了一個口子,鼻樑撞斷了,原來就有傷的左眼再次迸裂,血流了一頭一地。這樣一副情狀,誰看了都會唏噓不已。有個牧人唏噓完了又朝巴俄秋珠厲聲呵斥道:“哭什麼?你要害了那日嗎?你一哭那日的靈魂就會留在你的哭聲里,就不能飛到遠遠的地方去轉世了。”

巴俄秋珠趕緊止住了哭聲,呆愣了一會兒,覺得後面有動靜,回頭一看,發現牧人們已經走了,和自己一起奔波了大半夜的六個孩子也準備帶着所有的領地狗和寺院狗離開。他知道這是對的,自己也必須和他們一起走。這裏現在需要安靜,需要驅散活人和活狗的氣息,讓大黑獒那日的靈魂儘快擺脫塵世的羈絆,在經聲梵語的烘托下,乘着裊裊的桑煙飛升而去。

寺院裏的桑煙、大經堂里的酥油燈、護法神殿裏的火焰塔都是徹夜不熄的。守夜的喇嘛經聲不斷,金剛鈴清脆的聲音如同空谷滴水。風把殿頂的寶幢和法輪拍得嗡嗡響。經幡悄悄地擺動着,彷彿那些美麗的經文排着無盡無止的隊伍,腳步沙沙地走上了天路,走到佛的耳朵里去了。

比夜色還要沉黑的嘛呢石經牆的暗影下,大黑獒那日靜靜地躺着,死了。人們沒有去把藏醫尕宇陀喊來治療,就證明它已經死了。

然而父親卻認為它還活着。他不懂這裏的規矩,覺得人們沒有把它抬出寺院挖坑埋掉或者喂掉老鷹,就證明它還沒有死。他心說這些人真是不像話,人家都傷成這個樣子了,他們說走就走了。尤其是光脊樑的巴俄秋珠,只知道利用大黑獒那日打仗,只知道喊什麼“那日那日上”,或者“獒多吉獒多吉”,那日一倒下他就不管了,就權當它死了,這就好比一個沒有良心的將軍,把不能戰鬥的戰士都看成了死人。大黑獒那日是怎麼傷的?還不是他逼的。父親打開門,悄悄地走過去,蹲在大黑獒那日身邊仔細看着。

父親什麼也沒有看到,夜色是黑的,獒毛是黑的,血跡也是黑的。他只是在心裏看到了,大黑獒那日傷得很重,需要馬上急救。怎麼急救?他不是大夫,既沒有藥物也不懂技術,只知道嘴對嘴地呼吸就是急救。他展展地趴在了地上,用自己的嘴對準了耷拉在地上的大黑獒那日的嘴,使勁地吸一口,又狠狠地呼出去。不知道這樣到底有沒有效果,反正他心裏覺得是有效果的,大黑獒那日就要好起來了。嘴對嘴呼吸了差不多二十分鐘,父親站了起來,回到僧舍里,端來了酥油燈。他想知道大黑獒那日的新傷口在哪裏,是不是還在流血,如果流血不止,就應該先把血口子扎住,再去把藏醫尕宇陀叫來。

酥油燈往地上一放,父親就看到了血。血其實已經不流了,但他看到的卻是流,燈光一閃,不流的血就流起來了。他說:“哎喲媽呀,就像泉眼子一樣往外冒呢。”他趕緊包紮,手頭沒有紗布,就只好撕扯自己的衣服。他撕下了半個前襟和一隻袖子,把大黑獒那日的頭嚴嚴實實包了起來。

包紮完了,父親坐在地上愣愣地想:這大黑獒那日真是了不起,巴俄秋珠讓它咬岡日森格,它偏不咬,它說你讓我咬我就死給你看,於是它就英勇地撞到了嘛呢石經牆上。嘛呢石經牆是什麼牆?是祈福的牆保平安的牆,再硬也是軟的,大黑獒那日怎麼會撞死呢?藏扎西說了,藏獒的命有七條,也就是說它死七次才能真正死掉,現在才死了幾次?最多兩次。它不會死,它就是撞傷了。傷不怕,人和狗都是吃什麼補什麼的,它傷在頭上,明天就讓藏扎西找一個羊頭或者牛頭來,它吃了羊頭牛頭就什麼都能長好了。再說寺院裏還有藏醫尕宇陀,藏醫尕宇陀就是藏族的華佗,“妙手回春”這個詞,說的就是他們兩個。

父親亂七八糟想着的時候,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看着他。這雙眼睛屬於那個專門給領地狗拋散食物的老喇嘛頓嘎。老喇嘛頓嘎其實早就來了,躲在嘛呢石經牆後面於心不忍地偷看着就要靈肉分家的大黑獒那日,但他沒有看到那日的靈魂升天,卻看到了父親的一舉一動。他感動得老淚縱橫,又覺得父親這個時候不該出現在這裏,就忍不住從嘛呢石經牆後面走出來,給父親小聲說著什麼,又比畫著什麼。意思是你趕快離開這裏,靈魂升天是需要安靜的,再也不要嘴對嘴地呼吸了,你會把大黑獒那日的靈魂吸走的,你吸走了大黑獒的靈魂下一輩子你就是一隻大黑獒。依照父親的性格,他要是完全聽懂了老喇嘛頓嘎的話就一定會說:“做個大黑獒有什麼不好?勇敢善戰,視死如歸,忠誠可靠,義重如山,是狗中的義士,動物里的君子。”可惜他沒有完全聽懂,只搞明白了一點,那就是讓他趕快離開這裏。

父親站起來說:“好啊,我馬上就走。你幫幫我,把那日抬到僧舍里去,卧在這裏露水會打濕傷口的。”說著就要抱住大黑獒那日的頭。老喇嘛頓嘎一聲驚叫,死死地按住了他的手。父親愣了一下,沒來得及搞明白頓嘎的意思,頓嘎又是一聲驚叫。這一聲驚叫比前一聲驚叫還要驚人,因為頓嘎突然聽到了大黑獒那日的聲音。

大黑獒那日呻喚着,聲氣小小的,小小的,差不多就跟空氣的流動一樣小,但老喇嘛頓嘎敏感地捕捉到了。他驚喜地說:“那日活了。”說罷就撲通一聲跪在了父親面前,咚咚咚地磕起頭來,“覺阿漢扎西,覺阿漢扎西。”意思是稱讚漢扎西是個佛。在他看來,大黑獒那日原本是死了的,是父親救活了它。父親幾天前救活了前世是阿尼瑪卿雪山獅子的岡日森格,現在又救活了大黑獒那日,如果不是佛爺轉世,怎麼能夠創造讓死掉的生命活過來的奇迹呢?

可是父親並不清楚老喇嘛頓嘎的想法,他四下里看了看說:“你給誰磕頭呢?”說著趕緊和老喇嘛並排跪下,也磕起了頭。他以為面前的黑暗裏一定出現了一個老喇嘛頓嘎看得見他卻看不見的神或者鬼,所以頓嘎才顯得如此緊張如此恭敬。頓嘎膝蓋一轉,再次對着父親磕了一個頭。父親這才有一點明白,趕緊拉他起來問道:“怎麼了,怎麼了,我怎麼了?”

這天晚上,天快要亮的時候,父親和老喇嘛頓嘎把大黑獒那日抬進了僧舍。父親蹲在大黑獒那日身邊對老喇嘛頓嘎說:“快去啊,你把藏醫尕宇陀叫來。”頓嘎聽到父親的漢話里有“尕宇陀”這個藏話的詞兒,轉身就走。

這時一直注視着父親的岡日森格走了過來,用牙齒拽了拽父親的衣服,來到了門口,看父親並沒有跟它走的意思,就又回來拽了拽父親的頭髮。父親被拽疼了,喊道:“你怎麼咬我?”岡日森格搖着尾巴再次走向了門口。這次父親明白了,憂鬱地說:“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要去找七個上阿媽的孩子,阻止西結古人砍掉他們的手是不是?可是我們去哪裏找他們呢?找到了又能怎麼樣,西結古人會聽我們的?”說完了突然意識到,找到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也許並不難,因為有岡日森格,阻止西結古人砍手也不是沒有希望,把自己和岡日森格的命搭上,西結古人難道還會無動於衷?父親想着,倏地站了起來。

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有時候會有一些大膽的想法,一有想法就會馬上行動起來。而無論怎樣冒險的行動放在父親身上都不會有那種瞻前顧後的沉重。他總是一往無前的。這就跟岡日森格一樣,岡日森格衝鋒陷陣的時候,決不會想到逢危當棄啦,遇險自保啦,硬弓弦先斷啦,鋼刀口易傷啦等等這些了不起的人生哲學。父親後來說:“我前世肯定是一隻藏獒,要不然我怎麼那麼喜歡狗尤其是藏獒,狗想做的我都想做。我和狗是互相欣賞的,我覺得狗有人性,狗覺得我有狗性。到底狗性偉大,還是人性偉大,我看一樣偉大。”

父親和岡日森格出發了。把大黑獒那日託付給了匆匆趕來的藏醫尕宇陀和老喇嘛頓嘎。

岡日森格的傷還沒有好利索,只能慢慢走,等父親跟着它穿過十幾條窄窄的巷道,曲里拐彎地走到西結古寺最高處的密宗札倉明王殿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天是從遠方亮起來的,遠方是雪山。雪山承接着最初的曙色,也用自己的冰白之光播散着大地最初的黎明。父親和岡日森格都停下來,翹首望着越來越明亮的雪山,深深呼吸着草原夏天涼爽的雪山氣息。再次開路的時候,岡日森格領着父親來到了明王殿後面山坡上能看到降閻魔洞的地方。

洞前的懸崖平台上,站着十幾個人。父親和岡日森格只認識其中的鐵棒喇嘛藏扎西。藏扎西守在洞門口,正在和別人說著什麼。氣氛有點不祥,岡日森格感覺到了,輕聲而費力地叫起來。父親搶到岡日森格前面,快快地走了過去。藏扎西一見父親,就大聲用漢話問道:“漢扎西你來這裏幹什麼?”父親說:“你不用問我,你看看我身後的雪山獅子岡日森格就知道我們是來幹什麼的。”

岡日森格停下了,這是個岔路口,它憑着靈敏的嗅覺已經知道自己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雖然來過這裏但現在並不在這裏。可是父親不知道,父親走上平台問道:“你把那七個孩子弄到哪裏去了?”說著就要推開降閻魔洞的門進去。藏扎西把鐵棒一橫說:“降閻魔洞裏除了降閻魔尊和十八尊護法地獄主,再就是大五色曼荼羅和守洞的喇嘛了,你要找的人不在這裏。”這時一個戴着高筒氈帽,裹着獐皮藏袍,穿着牛鼻靴,脖子上掛着一串紅色大瑪瑙的中年人用漢話說:“你就是漢扎西?聽說你救了雪山獅子的命,草原上的人都說你是個遠來的漢菩薩,是來給西結古草原謀幸福的。”

父親審視着中年人說:“請問大叔你是誰?”中年人說:“我是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老爺家的管家齊美,我們老爺說了,在上阿媽的仇家殺傷殺死的人中,我們野驢河部落的最多,砍掉仇家手的應該是我們。我剛才已經去護法神殿向吉祥天母請示過啦,吉祥天母把她的批准灑到了天上,灑成了一串清脆悅耳的金剛鈴聲。可是鐵棒喇嘛不相信我的話,他說空中的金剛鈴聲是吉祥天母送給所有人的祝福,硬是不讓我把七個上阿媽的仇家帶走。”父親說:“你先別爭這個,先應該找到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他們現在在哪裏?”齊美管家說:“他們讓鐵棒喇嘛藏起來了。”鐵棒喇嘛藏扎西說:“天已經亮了,太陽就要照到寺院裏來了,光明的山上沒有罪惡的陰影,七個孩子又不是七隻螞蟻,我能藏到哪裏去?上阿媽的仇家是讓別人搶走的,這時候說不定已經砍了手,正在返回上阿媽草原的路上。”

齊美管家不客氣地說:“我不相信,誰能從你鐵棒喇嘛手裏搶走人呢,你還是閃開,讓我們進到降閻魔洞裏搜一搜。”藏扎西嘆了一口氣,身子一側,把手中的鐵棒收進了懷裏。齊美管家忽地一聲趴下,朝着洞門磕了一個等身長頭,跳起來推開門走了進去。父親趕緊照着他的樣子也磕了一個長頭,起身就要跟進去,卻被藏扎西一把拽住了。藏扎西小聲道:“你們西工委的白主任白瑪烏金怎麼沒有來啊?頭人的耳朵里現在只有西工委的話才是有分量的。”父親說:“他沒來我來了,我就是來阻止你們胡亂砍手的。”

藏扎西搖了搖頭,望着降閻魔洞下面通向草原的小路上走走停停的岡日森格,神情黯然地說:“你走吧,跟着雪山獅子一直走,你就能找到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了。”父親說:“他們真的走了?”藏扎西一言不發。

七個上阿媽的仇家開始是被鐵棒喇嘛藏扎西和幾個牧人帶到降閻魔洞裏關起來的。這些牧人來自好幾個部落,好幾個部落的人都想由本部落來執行這次砍手的刑罰,因為幾乎所有西結古草原的部落都有人死在上阿媽人的手裏。鐵棒喇嘛藏扎西說:“這七個上阿媽的仇家是在寺院裏抓住的,按照規矩應該由我來決定把他們交給哪個部落,但明擺着我的決定會引起大家的爭執,所以我打算把決定權交給草原威嚴的護法。你們現在趕快回去,請你們的頭人或者管家去護法神殿向吉祥天母上香請求,吉祥天母批准哪個部落成為復仇的先鋒哪個部落才能把人帶走。”

牧人們很快離去了。幾分鐘后,鐵棒喇嘛藏扎西打開了降閻魔洞的門,急促而緊張地說:“快跑啊,你們給我快跑,趕緊回到該死的上阿媽草原去,再也不要來西結古草原搗亂了。”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一擁而出。

但是現在,藏扎西有點後悔了,後悔自己放跑了七個上阿媽的仇家。他知道西結古草原的部落頭人們是不會原諒他這種背叛行為的,因為草原的鐵律之一便是懲戒仇家和叛徒,他作為一個草原法律的執行者,放跑仇家就意味着執法犯法。如果工作委員會不出面為他開脫,他就會受到叛徒應該受到的懲罰,輕則被西結古寺逐出寺門,永世取消他做喇嘛的資格,重則砍掉他的手,而且是雙手,讓他一輩子失去生活的能力。

草原像夢裏的波浪,柔柔地漂動着,無極地漂動着。岡日森格帶着父親來到了和雪山一樣清涼的早晨的陽光里。陽光就像雪粉,結成透明的晶體曼舞在藍綠色的空氣里,這樣的空氣是令生命歡欣鼓舞的。可父親和岡日森格一點也歡欣不起來,夜晚的折騰已經使他們筋疲力盡。尤其是岡日森格,它不得不卧下來休息一會兒再走,它很累,也很痛苦,未愈的傷口和見不到主人的痛苦使它一路走來一路哭,嗚嗚嗚的。父親也止不住潸然淚下了。

但不管岡日森格怎樣苦累不堪,它追尋主人的意念始終不變。它堅定地走着,開始是向著東邊的雪山,後來是向著南邊的雪山,最後又改變方向朝着西邊的雪山。父親奇怪了,繞了一大圈,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怎麼又回去了?是不是岡日森格的嗅覺出了錯,把過去的味跡當成了主人今天走過的路線?

就在父親滿腹狐疑的時候,岡日森格突然變得狂躁不安起來,想吠又吠不出足夠大的聲音,只好一再地齜着牙,連牙根都齜出來了。它伸長脖子往前走,拚命想加快腳步,但實際上它是越走越慢,幾乎是原地踏步了。父親說:“歇會兒吧,你走不動了。”說著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岡日森格要它卧下。岡日森格沒有卧下,朝前低低地吼了一聲。與此同時父親聽到了一陣馬蹄的驟響,抬頭一看,熱陽泛濫的地平線上已是騎影飛馳了。

騎影從右前方的大草窪里翻上來,正要穿過左前方的一座大草岡。平滑的草岡之上,一溜兒騎影就像天刀剪出來的,剪出來了七個馬影,剪出來了十四個人影。也就是說,每一匹馬上騎着兩個人,一個大人,一個小人。岡日森格鼻子聞着,眼睛望着,比父親搶先搞懂了剪影的意思:它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被騎手們抓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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