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岡日森格一直嗚嗚嗚地哭着,邊哭邊朝門口挪動了幾步。父親來到它身邊,撫摩着它,吱扭一下推開了門。就跟他想到的一樣,黑色的背景上出現了七個黑色的輪廓,那是被父親帶到西結古的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他們來了,他們看到岡日森格站在門裏,就不顧一切地撲進來,爭先恐後地抱住了它。岡日森格嗚嗚嗚地哭着,是悲傷,也是激動。父親吃驚地問道:“你們居然還沒有離開西結古?你們怎麼知道它在這裏?”

大腦門的孩子嘿嘿地笑着。他一笑,別的孩子也笑了。臉上有刀疤的孩子撫摩着岡日森格的頭比畫了一下。大腦門立馬伸出了手:“天堂果。”

父親說:“我知道你們跟我來西結古是因為我給了你們幾顆天堂果。那不是什麼天堂果,那就是花生,是長在土裏的東西。在我的老家,遍地都是,想吃多少有多少。但是在這裏,我沒辦法給你們,我帶來的花生已經吃完了。你們還是走吧,這裏不是你們呆的地方。”大腦門把父親的話翻譯給別的孩子聽。刀疤站起來指了指岡日森格。大腦門點點頭,對父親說:“我們要和它一起走。”

父親說:“岡日森格的傷還沒好,現在走不了。”刀疤猜到父親說的是什麼,用藏話說:“那我們也不走了。”大腦門點點頭,所有的孩子甚至連岡日森格都點了點頭。父親說:“你們只有七個人,而且都是孩子,你們不怕這裏的人這裏的狗?快走吧,回到你們上阿媽草原去吧。”大腦門說:“我們不回上阿媽草原了,永遠不回去了,一輩子兩輩子三輩子不回去了。”父親吃驚地問道:“為什麼?難道上阿媽草原不好?”大腦門和刀疤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告訴父親:“上阿媽草原骷髏鬼多多的有哩,吃心魔多多的有哩,奪魂女多多的有哩。”

父親說:“不回上阿媽草原,你們想去哪裏?”刀疤又一次猜到父親說的是什麼,用藏話說:“岡金措吉,岡金措吉。”大腦門對父親說:“額彌陀岡日。”父親說:“什麼叫額彌陀岡日?”大腦門又說:“就是海里長出來的大雪山,就是無量山。”父親問道:“無量山在哪裏?”大腦門搖搖頭,望了望夜色籠罩的遠方。所有的孩子都望了望遠方。遠方是山,是無窮無際的大雪山,是四季冰清的莽莽大雪山。

父親說:“你們去那裏幹什麼?”沒有人回答。

大黑獒那日來到了門口,歪着頭,把那隻腫脹未消的眼睛抬起來,望着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它知道他們是岡日森格的主人,看在岡日森格的面子上它不能對他們怎麼樣。再說他們是喊着“瑪哈噶喇奔森保”來到這裏的,瑪哈噶喇奔森保,這來自遠古祖先的玄遠幽秘的聲音,彷彿代表了獒類對人類最早馴服和人類對獒類最早調教的某種信號,是所有靈性的藏獒不期而遇的軟化劑,一聽到它,它們桀驁不馴的性情就再也狂野不起來了。

大黑獒那日卧在了門口。它的眼睛和肚子都還有點疼,很想閉着眼睛睡一會兒,但忠於職守的稟性使它無法安然入睡。它把下巴支在前肢上,靜靜地望着前面。很快,它就變得焦躁不安了,扇着耳朵站起來,輕輕叫喚了幾聲。發達的嗅覺和聽覺告訴它:危險就要來臨了。

讓它深感憂慮的是,岡日森格還不能自由行動,那個給它餵食伴它療傷的漢扎西也無法保護他自己,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不合時宜地來到了這裏——儘管他們可以憑着“瑪哈噶喇奔森保”的神秘咒語阻止領地狗的進攻,但對前來複仇的西結古的孩子,那神秘咒語是不起作用的。

如果他們打起來,自己到底應該怎麼辦?偏向岡日森格,按照它的願望保護它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保護他們就意味着撕咬西結古草原的人和狗,這是要了命也不能幹的事情。或者做出相反的舉動,遵從西結古的孩子的旨意,撕咬七個上阿媽的孩子?那也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是“瑪哈噶喇奔森保”的佈道者,是岡日森格的主人。而岡日森格是多麼有魅力的一隻雄性藏獒啊,年輕漂亮,器宇軒昂,是所有美麗大方、慾望強烈的母性藏獒熱戀的對象。

大黑獒那日離開門口朝前走去,走過了僧舍前照壁似的嘛呢石經牆,衝著黑夜低低地叫喚着。它已經看到它們了,那些和它朝夕相處的領地狗,那些被領地狗攛掇而來的寺院狗和牧羊狗,正在悄悄地走來。它們知道目標正在接近,這時候不需要聲音,所有的偷襲都不需要聲音,所以就輕輕地走來。西結古寺突然寂靜了,整個西結古草原突然寂靜了。只有大黑獒那日的聲音柔柔地回蕩着,那是一種問候、一種消解:你們怎麼都來了?有什麼事兒嗎?它悠悠然搖着尾巴,盡量使自己顯得氣定神閑,逍遙自在。

狗們有些疑惑:這不是大黑獒那日嗎?這裏明明瀰漫著生人生狗的氣息,它怎麼沒事兒似的。它們在獒王虎頭雪獒的帶領下停在了離它二十步遠的地方,一個個回應似的搖着尾巴,等待着大黑獒那日的解釋。

大黑獒那日步履滯重地走了過去。憑着它和獒王虎頭雪獒之間比較親密(是夥伴的親密而不是雌雄的親密)的關係,憑着它在領地狗群中的威望,它相信它的解釋不可能一點效果也沒有。它的解釋就是讓它們看到它身上正在癒合的傷口,聞到它身上彌散不去的漢扎西的味道和岡日森格的味道,讓它們知道它跟漢扎西跟岡日森格已經是親密無間了。至於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他們是岡日森格的主人,親近岡日森格就必然要親近它的主人,這難道不是常識嗎?

許多領地狗明白了大黑獒那日的意思,恍恍惚惚覺得它的選擇也應該是它們的選擇,可以不必劍拔弩張了,回吧,回吧,去野驢河邊睡覺去吧。它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走過來憐愛地舔了舔它的傷口,然後就“回吧回吧”地叫起來。但是寺院狗和三隻大牧狗並不買它的賬,它們既不認同大黑獒那日的威望,也不像大黑獒那日那樣存有“愛江山更愛美男”的私念,靜悄悄的狗群里突然響起了一陣蒼朗朗的鳴叫,這是噓聲,是對大黑獒那日的責備。大黑獒那日嗚嗚嗚地回應着,意思是說:看在西結古草原的面子上,你們就聽我一次吧。領地狗和寺院狗以及三隻大牧狗你一聲我一聲地叫着,都把目光投向了獒王虎頭雪獒。它們知道,到了這種時候,是進是退的決定權應該在獒王手裏,獒王怎麼說,大家就會怎麼做。

獒王虎頭雪獒一直盯着大黑獒那日。大黑獒那日乞求着來到了獒王跟前。獒王聞了聞它的鼻子,看了看它身上的傷口,又舔了舔它受傷的眼睛,然後奮然一抖把渾身雪白的獒毛抖得嘩啦啦響。這就是說,它不想走,至少不想馬上就走,因為還有人類,人類才是這次行動的主宰。在這樣的主宰面前,藏獒能夠選擇的並不是進退,而是聽話。最兇猛的藏獒往往也是最聽話的走狗。大黑獒那日明白了獒王的意思,沮喪地離開它,穿行在領地狗的中間,哀哀地訴說著:聞聞我身上的味道吧,那是漢扎西和岡日森格的味道,我跟這一人一狗已是彼此信賴的朋友了,你們就饒了他們吧,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是岡日森格的主人,你們也饒了他們吧。

不會有狗聽它的了,連同情它的那些領地狗也立馬改變了主意,因為巴俄秋珠和他的夥伴攆了上來。他們一起喊着:“獒多吉,獒多吉。”喊得狗們一個個亢奮起來,然後又喊着:“上阿媽的仇家,上阿媽的仇家。”狗叫突然爆響了,狗群就像決堤的潮水,朝着僧舍洶湧而去。

大黑獒那日望着狗群,渾身抖了一下,突然跟着它們跑起來。它吃驚自己居然跑起來了,而且速度也不慢。它的傷口還沒好,左眼和肚子讓它難受得又是咬牙又是吸氣,但是它畢竟可以四肢靈活地跑動了。它跑到了僧舍門口,堵擋在台階上,衝著黑暗的天空,憋足力氣叫了一聲。

父親的動作太慢了,他沒有來得及關上門,野心勃勃的表現欲極強的牧羊狗白獅子嘎保森格就首先撲進了僧舍,接着是新獅子薩傑森格和鷹獅子瓊保森格,接着是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等幾隻兇猛的領地狗。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猛乍乍地喊起來:“瑪哈噶喇奔森保,瑪哈噶喇奔森保。”

也是白獅子嘎保森格,首先愣了,它幾乎撲到了站在前面保護着岡日森格的刀疤身上,但卻沒有下口咬住他。那個聲音太奇怪了,奇怪得讓它感到彷彿聽到了遙遠的主人隱秘的呼喚。可面前的這個人它明明不熟悉,氣味和形貌都不熟悉,怎麼會發出記憶深處那個遠古主人的聲音呢?它用幾乎和對面的刀疤一樣高的身體橫擋在孩子們跟前,呼呼地悶叫着,但已經不是撕咬前的恐嚇與威逼而是詢問了:你們是誰啊?難道是我最早的主人,是我上一輩子的主人,是我父親母親或者祖父祖母的主人?回答它的依然是“瑪哈噶喇奔森保”。

所有撲過來的藏獒都愣着,都情不自禁地朝後退去。趁着這個機會,父親跳到門口,把大黑獒那日連抱帶拉地弄進了僧舍。在他的意識里,對手的朋友也應該是對手,大黑獒那日已經是岡日森格的朋友了,自然也就是領地狗群的對手,難免不遭對方的攻擊。大黑獒那日掙扎着,它似乎並不願意接受父親的呵護,更希望自己在這個非常時刻保持中立的姿態,只對着天空不偏不倚地叫囂。

“那日,那日。”狗不叫了,人開始叫。巴俄秋珠的聲音讓大黑獒那日的耳朵猛然一扇,它掙脫了父親的拉扯,奮力朝外跑去。黑暗中巴俄秋珠滿懷抱住了它,伸出舌頭舔了舔它的眼睛,又趴在地上舔了舔它的肚子。就像久別重逢的親人,大黑獒那日的尾巴使勁搖着,差不多就要搖斷了。

父親擔憂地喊起來:“那日,那日,那日快進來。”但是來到父親面前的不是大黑獒那日,而是裹着紅氆氌的鐵棒喇嘛藏扎西。藏扎西一手舉着火把,一手拿着鐵棒,一進門就把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撥拉到了門口,然後用自己魁梧的身子擋住父親和岡日森格,口氣平和地說:“你們已經跑不掉了,還是出去吧,一對一是不可避免的,一定要使勁啊,你們的命運就掌握在你們自己手裏。”

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出去了,藏扎西緊跟着也出去了。僧舍外面,在門口的台階和嘛呢石經牆之間的空地上,擠滿了狗影和人影。西結古寺的十幾個鐵棒喇嘛和十來個聞訊趕來的牧人舉着火把,鶴立雞群地矗立在一群狗和一群孩子之上。加上諾布一共八個西結古的孩子憤怒地面對着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狗群又開始狂叫了,但並沒有撲過去,它們似乎已經意識到,只要撲過去,就又會被密咒似的“瑪哈噶喇奔森保”的聲音擋回來。

彷彿是故意說給父親聽的,鐵棒喇嘛藏扎西大聲用漢話說:“我們按照規矩辦,孩子對孩子,七個對七個,大人不算數,狗也不算數。上阿媽的要是輸了,一人留下一隻手,滾出西結古草原,上阿媽的要是贏了,我們一人送你一隻羊,囫圇身子滾出西結古草原。”他剛說完,就有喇嘛和牧人舉起了手,鐵棒嗡嗡嗡地響,火把嘩啦啦地流。

父親來到了門外,看到火把照耀下的西結古草原的孩子一個個像一團燃燒的火,每一張臉都是金剛怒目的樣子;看到火光里鶴立雞群的並不都是鐵棒喇嘛和牧人,還有梅朵拉姆。梅朵拉姆,三更半夜,你跑到這裏來幹什麼?父親喊了她一聲,但她沒有聽見。她也在喊人,她喊的是巴俄秋珠,她要阻止這場打鬥,就想把巴俄秋珠喊到自己身邊來。但巴俄秋珠沒聽見,美麗仙女的聲音他居然沒聽見。梅朵拉姆又喊諾布,喊了諾布又喊嘎保森格、薩傑森格、瓊保森格。諾布過來了,接着新獅子薩傑森格和鷹獅子瓊保森格也過來了。最後過來的是白獅子嘎保森格,它慢騰騰的,不斷地回頭張望着,顯得極不情願。但它明白自己必須聽從梅朵拉姆的,因為它是跟她出來的,她雖然只是家中的客人,但從尼瑪爺爺一家對她的態度中它知道,她也應該是它的主人,更何況還有諾布。作為一隻家養的藏獒,它掂得出輕重,守在諾布和梅朵拉姆跟前,保護他們的安全才是最最重要的。

梅朵拉姆拽住諾布說:“咱們走,咱們回家去,再不回去,爺爺和阿爸阿媽會着急的,巴俄秋珠的事兒咱們不管了。”話雖這麼說,梅朵拉姆並沒有馬上就離開,因為她看到岡日森格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僧舍,站到了它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跟前。狗群更加粗野地狂叫着,忽地涌過去,眼看就要撲到岡日森格身上,臉上有刀疤的孩子趕緊跳起來護住了它,又大喊一聲“瑪哈噶喇奔森保”。

狗群朝後退去,岡日森格從刀疤身後鑽出來,無所畏懼地擋在了刀疤和巴俄秋珠之間。巴俄秋珠朝前推了推自己身邊的大黑獒那日,喊起來:“那日,那日,上。”在他看來,既然岡日森格是負了傷的,讓別的狗去撕咬顯然是勝之不武的,公平合理的辦法就是讓同樣負了傷的大黑獒那日去戰勝它。但是他沒有想到,大黑獒那日已經不能了,在對待岡日森格的問題上,它早已成了西結古草原的叛徒。

大黑獒那日望着巴俄秋珠,朝後縮了縮。巴俄秋珠奇怪地掃了它一眼,突然推開它,喊了一句什麼,跳起來抱住了面前的刀疤。

西結古的孩子們紛紛跳了過去。就像事先安排好的一場摔跤比賽,七個西結古的孩子和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按照祖先的規則抱在了一起。

狗群雷鳴般地叫着,但沒有一隻狗撲過去幫忙。岡日森格揚起了頭噝噝地叫着,也沒有過去幫忙。好像有一種默契,只要主人們一對一地抱在一起,狗們就只能這樣用叫聲助威,除非主人發出進攻的信號。但是,信守規則的主人,是不會藉助狗來戰勝對手的,那樣的勝利只能是恥辱而不是光榮。

巴俄秋珠和刀疤的摔跤最先有了結果,刀疤倒地了。巴俄秋珠舉起了勝利的雙手,喊道:“那日,那日,上。”他希望大黑獒那日在這個時候沖向岡日森格,一爪撲倒它,然後咬死它。大黑獒那日身體后傾着,做出要前撲的樣子。父親趕緊過去,蹲在地上抱住岡日森格的脖子,警惕地望着大黑獒那日說:“你可千萬不能背信棄義。”靈性的大黑獒那日頓時搖了搖尾巴,側過身去,一連後退了幾步。

巴俄秋珠突然明白過來:大黑獒那日已經有貳心了。但他越是明白就越想讓它回心轉意,就越要讓它撲過去撕咬岡日森格。他是大黑獒那日小時候的主人,他自信他的話是最有權威的。“那日,那日,上。”他更加激烈地喊起來。大黑獒那日再一次做出了前撲的樣子。

還在摔跤的孩子陸續倒地了,倒地的六個孩子中三個是上阿媽的孩子,三個是西結古的孩子。這就是說,摔跤以四比三結束,上阿媽的孩子輸了。鐵棒喇嘛藏扎西望了一眼父親,又望了一眼漢姑娘梅朵拉姆,大聲用漢話說:“輸了,輸了,上阿媽的輸了,先關起來,明天一人砍掉一隻手,再趕出西結古草原。”說罷,招呼幾個牧人,拽起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就走。父親鬆開岡日森格,追到嘛呢石經牆跟前說:“你們要幹什麼?你們真的要砍掉他們的手?我求求你們放了他們,他們是我帶到西結古來的。”藏扎西假裝沒聽懂他的話,彎腰扛起一個孩子,又用胳膊夾起一個孩子,大步走去。

岡日森格過來了,嗤嗤地叫着,想跳起來阻止一個牧人對刀疤的拽拉,身子突然一歪,撲通一聲倒在了牆邊。

巴俄秋珠朝着嘛呢石經牆使勁推搡着大黑獒那日:“那日,那日,上。”大黑獒那日跑過去了,但不是撕咬岡日森格,而是和岡日森格一起趴在了地上。它心疼地舔着岡日森格的臉,不顧一切地用它的全部柔情安慰着這隻受了傷的雄壯公獒。巴俄秋珠生氣地罵了一句,一蹦子跳過去,撕住大黑獒那日的耳朵,把它拉到一旁,又指着牆邊的岡日森格,沖狗群喊道:“獒多吉,獒多吉,咬死它,咬死它。”

狗群頓時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衝過去了,他們是領地狗中喜歡湊熱鬧的小嘍藏狗和一些寺院狗;另一部分原地不動,它們是領地狗中威嚴傲慢的藏獒。它們原地不動的原因是獒王虎頭雪獒沒有動。獒王以極其冷靜和超然的態度觀察着面前的一切,對身邊的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說:“它好像離我們遠去了。我們要等等看,看它到底會怎麼樣,到底會走多遠。”獒王說的“它”,就是大黑獒那日。

大黑獒那日衝著和自己朝夕相處的狗群汪地一聲。巴俄秋珠滿臉怒火,用懲罰叛徒的狠惡,猛踢了大黑獒那日一腳。大黑獒那日痛苦地嗚咽了一聲,絕望地趴在了地上。父親沖巴俄秋珠大吼一聲:“你胡來,你瘋啦?”

突然,大黑獒那日站了起來,嗚嗚地叫着,用它此刻所能發出的最大聲音乞告狗群:別呀,你們別對岡日森格下手。橫衝過去的狗群驀地停下了,連吠聲也沒有了。巴俄秋珠不依不饒地喊着:“獒多吉,獒多吉,咬死它,咬死它。”

父親後來知道,“獒多吉”是猛犬金剛的意思,是西結古人對藏狗殺性的鼓動,就好比漢人“沖沖衝殺殺殺”的吶喊。不論是領地狗,還是看家狗和牧羊狗以及寺院狗,一聽到這種聲音,就都知道人需要它們奮力向前,拚死一搏的時刻來到了。

狗群再次動蕩起來,吠聲又起。火光中,照壁似的嘛呢石經牆把黑影拉到天上去了。大黑獒那日乞求地望着巴俄秋珠,正要過去保護岡日森格,被巴俄秋珠一腳踢在了鼻子上。這一腳雖然踢得不重,卻代表了不可違拗的主人的意志。大黑獒那日徹底絕望了,悲號了一聲,狂猛地朝前跑去。

大黑獒那日跑向了嘛呢石經牆。嘛呢石經牆堅硬而高大。一聲巨大的碎了的響聲砉然而起,接着就是血肉噴濺。當大黑獒那日在血色中火光里轟然倒地的時候,盯着它的人和狗才恍然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在服從神聖主人的威逼和服從性與愛的驅使之間,大黑獒那日選擇了第三條道路:撞牆自殺。

獒王虎頭雪獒大叫了一聲。大黑獒那日的姐姐大黑獒果日大叫了一聲。灰色老公獒和所有近旁的藏獒都大叫了好幾聲。但它們大叫的意思略有不同,在獒王虎頭雪獒是被深深刺痛后的悲憤之嚎:“它真的已經離我們遠去了,不能啊大黑獒那日,美麗無比的大黑獒那日,青春激蕩的大黑獒那日,你不能就這樣離我們遠去。”在大黑獒果日是悲痛欲絕:“妹妹死了,妹妹死了。”在別的藏獒是吃驚和惋惜:“它怎麼死了?它怎麼就這樣自殺了?”

轉眼就是沉默。獒王虎頭雪獒走過去,聞了聞大黑獒那日,又默默地走回來,走到黑暗的獒群里去了。就在這走來走去的時候,獒王突然做出了一個它終其一生都不會改變的決定:一定要趕走或者咬死岡日森格。因為正是這隻外來的年輕力壯的獅頭公獒勾引了大黑獒那日,又直接導致了它的死亡。它記得自己對大黑獒那日是不錯的,這種不錯完全有可能發展成雌雄之間的那種親熱、那種甜蜜。大黑獒那日對獒王虎頭雪獒的態度也是蜜蜜綿綿、羞羞答答的,只是還沒有來得及發展到允許獒王跟它交配的那一步,因為大黑獒那日不能忽視獒王對姐姐大黑獒果日的態度。在獒王虎頭雪獒眼裏,大黑獒果日同樣也是美麗無比、青春激蕩的,它作為獒王既喜歡妹妹那日,又喜歡姐姐果日,所以它一直都在選擇,天天都是舉棋不定。舉棋不定的時候,妹妹那日死了。為了保護或者為了不能保護岡日森格,大黑獒那日居然如此悲烈地了斷了自己。該死的獅頭公獒,一堆金黃色的應該迅速爛掉的皮毛,我要是對你不管不問,我就不是獒王了。滿腹的悲痛加上隱隱的嫉妒,獒王虎頭雪獒迅速醞釀著自己的仇恨,悄悄地朝前走去。

它是走向岡日森格的,它要即刻實現自己的決定:趕走或者咬死岡日森格。雪白的身影移動着,眼看就要靠近岡日森格了。這時突然從旁邊凌亂的狗影中冒出了另一個雪白的身影,橫擋在了它面前。獒王虎頭雪獒停下了,它等待着對方給它讓路,它覺得對方這是不小心堵在了它前面,它沒有必要發怒,只要對方馬上讓開。但是對方沒有馬上讓開的意思,對方是白獅子嘎保森格。

嘎保森格用無法抑制的大膽舉動明確無誤地表示了它對獒王虎頭雪獒的不尊重,那生硬的態度彷彿在說:獒群里怎麼能出這樣一個叛徒呢?你是獒王,你為什麼要容忍一個西結古藏獒的敗類生活在你身邊呢?獒王虎頭雪獒不習慣這樣的態度,沖白獅子嘎保森格吼了一聲。嘎保森格居然也朝獒王吼了一聲。獒王吃了一驚,然後就是憤怒,本來它就是憤怒的,現在更加憤怒了,憤怒得都有點不分青紅皂白了。它撲了過去。嘎保森格用肩膀頂了一下,試了試獒王的力量,等獒王再次撲來時,它迅速閃開了。

畢竟嘎保森格是一隻成熟的公獒,它深知現在還不到正式挑戰獒王的時候,它得繼續忍耐,得把更多的力量和智謀蓄積在年輕的身體中和更加年輕的大腦里,得用很長一段時間來韜光養晦,尋找機會也等待機會來尋找自己。它豎起尾巴,假裝認錯地搖了搖。恰好這時梅朵拉姆又開始高一聲低一聲地喊它了,它轉身跑了過去。

獒王虎頭雪獒覺得白獅子嘎保森格今天的舉動有點蹊蹺,氣恨而又疑惑地望着它的背影直到消失,再回過神來尋找岡日森格時,岡日森格已經不見了。它遺憾地甩甩頭,沿着氣味趕緊尋找,又一陣猛叫。

父親是機敏的,就在狗群和七個西結古的孩子注目大黑獒那日,獒王虎頭雪獒和白獅子嘎保森格發生摩擦的時候,他迅速扶起岡日森格,拽着它的鬣毛,快步走向了僧舍。等獒王虎頭雪獒反應過來,帶領狗群再次蜂擁而至時,僧舍的門已經被父親從裏面牢牢閂死了。

岡日森格知道父親又一次救了它,嗚嗚地叫着,用下巴蹭着父親的腿,感激地哭了。父親顧不上和岡日森格交流感情,從窗戶里望過去,想知道大黑獒那日到底怎麼樣了,就見嘛呢石經牆前,簇擁着幾個孩子和幾個打着火把的牧人。巴俄秋珠趴在地上悲切地叫着:“那日,那日。”

梅朵拉姆牽着七歲的諾布,帶着三隻大牧狗,沿着碉房山的小路,匆匆走下山去。他們先來到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會部牛糞碉房的門前,敲出了白主任白瑪烏金和眼鏡李尼瑪,告訴他們,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打架打輸了,西結古草原的人已經把他們抓起來,準備明天一人砍掉一隻手,然後趕出西結古草原。她說:“趕快啊,白主任,工作委員會得出面干涉了,要不然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就會一人丟掉一隻手,人是不能沒有手的,白主任。”

白主任說:“是啊,是啊,沒有了手他們將來怎麼做一個自食其力的牧民。不過,這件事兒並不那麼簡單,如果我們出面干涉,七個孩子的手是不是就能保得住呢?更讓我擔心的是,一旦我們出了面,就說明我們是同情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這七個孩子值得同情嗎?當然值得,因為一看他們破衣爛衫的樣子就知道他們是貧苦牧民的後代。問題是西結古草原各部落和上阿媽草原各部落的仇恨是不共戴天的,如果我們恩怨不明,立場不穩,就會影響在整個青果阿媽草原孤立上阿媽草原各部落的策略。我聽過上級的傳達,上阿媽草原的部落頭人壞得很哪,過去都是投靠馬步芳的,送金子,送銀子,送勞役,送小妾,幫着馬步芳的騎兵團殺害西結古草原的藏民和藏獒,這樣的事情是不能饒恕的。我們工作委員會的主要任務是了解民情,聯絡上層,爭取民心,站穩腳跟,現在基本上做到了。萬一因為這件事情,引起西結古草原的頭人和牧民對我們的反感,那不就前功盡棄了?”

梅朵拉姆跺着腳說:“可我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白主任說:“誰說見死不救了?我是說我們得有一個萬全之策,既要堅決制止事態的發展,又不能魯莽行事。”梅朵拉姆問道:“有什麼萬全之策?”白主任沉吟着說:“這事兒我來處理吧,你趕快回去睡覺,都這麼晚了。”又對身邊的李尼瑪說,“你送送她,不要讓她再亂跑了,夜裏一個人出來,很不安全。”

回帳房的路上,梅朵拉姆一直皺着眉頭低着首。諾布走累了,趴在了白獅子嘎保森格身上。嘎保森格馱着他,不緊不慢地跟在梅朵拉姆身後。新獅子薩傑森格和鷹獅子瓊保森格警惕地望着四周,不時地吠叫一聲。

李尼瑪忍不住說:“你以後不要這樣。”梅朵拉姆沒好氣地說:“不要哪樣?”李尼瑪說:“不要到處亂跑,也不要操心太多,你是一個大夫,看好病就行了。”梅朵拉姆說:“這是我分內的事兒,我作為一個大夫不能看着他們把人致殘而不管吧?”李尼瑪說:“你能有什麼辦法,西結古草原和上阿媽草原的矛盾是歷史造成的,很深很深,深得都說不清誰是誰非了。我告訴你,部落戰爭是草原生活最基本的形態,草原的歷史就是部落之間互相打仗的歷史,沒有打仗就沒有部落,也沒有草原,砍手,砍腳,割耳,割鼻,甚至扒皮,殺頭,這種事兒多了,在過去根本就不算什麼。”梅朵拉姆說:“可現在不是過去,現在就是現在,過去我沒來,現在我來了。”李尼瑪吃驚地望着她說:“人家叫你梅朵拉姆(花朵一樣的仙女),你真的就有花朵綻放、女神降臨的感覺啦?”梅朵拉姆說:“你少挖苦人,回去吧,不需要你送。”李尼瑪看到離尼瑪爺爺家的帳房已經不遠,便停下來目送她走了過去,然後轉身走了。

梅朵拉姆加快腳步,來到尼瑪爺爺家的帳房前,從白獅子嘎保森格身上抱起已經睡着的諾布,正要鑽進帳房,就聽不遠處有人騰騰騰地走來,說:“你們回來了?我去寺里找你們,說你們已經離開了。”是尼瑪爺爺的兒子班覺。三隻大牧狗爭相迎了過去。

班覺過來,把半個身子探進帳房,拿出一個羊皮口袋,倒了一些風乾肉在大木盆里,對三隻大牧狗說:“吃吧吃吧,都跑了大半夜了,吃了趕緊睡,天一亮還要跟着畜群出牧呢。”班覺的老婆拉珍聽到動靜趕緊從被窩裏鑽出來,要給梅朵拉姆和諾布燒奶茶,熱手抓。梅朵拉姆把諾布放到緊挨着自己的氈鋪上說:“別忙活了,睡吧,過一會兒你就要起來做早飯了。”拉珍不聽梅朵拉姆的,她只聽丈夫的話,丈夫說了:梅朵拉姆什麼時候回來,你什麼時候把熱騰騰的奶茶和手抓端給她。

三隻大牧狗迅速吞咽了一些風乾肉,卧在門口很快睡著了。它們比人更清楚,自己必須保持足夠的精力,只要天一亮,只要跟着羊群和牛群走向野獸出沒的草原,就一個盹兒也不能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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