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一封舉報信
下午的陽光從窗帘的縫隙中射入會議室,在長長的橢圓形會議桌上投下了一道白色的反光。我正好處在反光的範圍之內,雪白的筆記簿紙被照得更加白亮,弄得我兩眼十分難受。我想喊辦公室甄主任把窗帘拉嚴一點,可尹局長一直在講話,我只好忍住了。
上次龍虎山回來,夏文海把發現波什勒經的功勞全讓給了我一個人。這一珍貴史獻的出土,在考古界和佛學界引起了較大轟動,一時間我成了業內名人,新聞發佈會、事迹報告會、專業研討會應接不暇。此時正值古州博物館的宋館長二線,尹局長抓住機會,力推我做了博物館館長。
今天是我任館長后尹局長首次到博物館檢查指導工作,看起來對我館的工作比較滿意,在會上興緻勃勃,侃侃而談。在談完了大的發展形勢之後,又介紹了前期參加“國寶歐洲十國巡展”的心得體會,最後還饒有興緻地調侃起了北歐某國文化司司長來。尹局長說,就那個司長,竟然指着漢代的“仕女圖”對我說,這不日本人嗎?啊?同志們,什麼司長嘛。稍頓一頓又接著說,不過這也反映出了現在的一種客觀現實,就是我們對自己的寶貴文化傳統重視不夠、保護不夠、宣傳不夠。韓國人跟我們爭針灸、爭漢字的始創,搶先註冊我們民族節日的名稱專利,而咱們都做了什麼?同志們,這就是現實啊。也是我們今後工作的重點和努力方向。
我們都是老會蟲了,一聽就知道接下來領導要作重要指示了,立刻都拿起了筆。果然,接着尹局長就下一階段的主要工作強調了三點意見:一、提高認識,從講政治的高度,切實把弘揚民族文化,開發保護文物古迹當成一項長期的重要工作來抓;二、加強組織,建立民族文化的宣傳機制和機構,館主要領導要任第一責任人,分管領導具體負責,各科室、部門一把手任成員,形成上下合力;三、重在落實,全館上下要真正把這項工作落到實處,干實事、顯實效,長期堅持,長抓不懈。
會議在掌聲中結束,會後尹局長和畢副局長來到我的辦公室,我和宋書記(原來的宋館長,二線后改任黨組書記)一起陪着。
我們在沙發上坐定,沏茶添水忙畢,我說:“尹局長、畢局長親自到我們館來指導工作,體現了對我們館工作的支持,我們一定……。”
“哎,套話不用講,會已經散了嘛。”尹局長手一揮,“再說了小盧,你們館的工作局裏一貫是肯定的嘛。”
我立刻說:“主要是領導關心支持,還有宋書記多年的努力經營啊。”
宋書記名叫宋建國,比我大二十多歲,對我一貫保持着老前輩的氣度和派頭,但場面上還算客氣。現在聽到我讚許他,也並不怎麼露出悅色,只是程序化地謙虛道:“盡本分嘛,領導不罵就行了。”
尹局長覺察到了什麼,笑道:“老宋啊,你是老前輩了,小盧年輕,又剛上手,許多關係還得你協調,許多工作還得你老將來做啊。啊?是不是?”
宋書記仍是平穩地說:“我會擺正位置的。”
尹局長雖然不甚滿意這個答覆,但也沒再往深說,隨即轉移了話題:“這個,工作要干好,班子團結是首要因素,這方面我對你們倆是放心的。你們要充分認識到現在工作所面臨的複雜局面,不要放鬆隊伍的素質教育和反腐倡廉工作。現在外面的誘惑大呀!”說著他沖畢局長使個眼色,畢局長從皮包里取出一個信封,遞給我說:“盧館長,是這樣,前一陣子局裏連續收到舉報信,都是反映博物館的。”
我接過來,信封上貼了張紙條,上面打印着“市文物局局長親啟。”我不知是不是該現在拆開,畢局長說:“你先看一下。”我便抽出信來,是用A4紙打印的。信的內容是:
“敬愛的領導,您們好!我想您不一定能親自看到這信封信,但我仍然要寫這封信,因為我要向您舉報一名罪大惡極,對國家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的腐敗分子。
此人是您下屬的一名幹部,叫劉春明,您也一定認識他吧。劉春明自2001年從部隊轉業到市博物館之後,一直慣於拍馬逢迎,為了謀取一官半職,長期給館領導送錢送物。還常打小報告,排除異已。這些我不說了,這個社會就是這樣的。但是劉春明有一件事,是我和您們這些有黨性有覺悟的好公僕無法容忍的,就是盜賣國家文物!!!劉春明利用手中的職權,在民間大肆騙購文物,有的用來給領導送禮,有的賣給不法商販甚至是外國人,得來的錢還是用來送禮行賄。我這裏把掌握的情況向您們做一個彙報。”下面是一列文物清單,我沒再仔細看,合上信紙道:“尹局長、畢局長,我……。”
尹局長打斷我道:“盧館長,你用不着急着表態,問題畢竟還沒有落實嘛。我的……呃,黨組的意思是這樣,這件事你牽頭,親自抓,儘快有個結論。”
我連連點頭,心中卻暗自叫苦,怎麼一上任就攤上這麼個事兒。尹局長又接著說:“盧館長,這件事要注意方式方法。既要查清問題,又不能傷害同志們的工作熱情。這個,老宋啊,你得多擔著些。”
宋書記仍然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尹局長,這個我不方便多介入吧?春明是我在任時轉業來的,反映的問題恐怕也是我在任期間的,我出面了,反而不好談。”
尹局長眉頭一皺,“哎哎,老宋,怎麼叫你‘在任期間’?你現在也沒退休,你還在崗位上嘛。”
可能覺着話說的有點重了,尹局長又換上笑容,“老宋啊,這個時候你可不能摞攤子啊,你還得扛起你的槍,站好你的崗呀。啊?是不是?”
宋書記竟不接招,好整以暇地說:“英雄到老皆皈佛,宿將還山不論兵嘛。”
尹局長這才撂臉了,“宋書記,你分管黨務,又是老黨員,關鍵時刻要講黨性,要聽招呼。現在我代表局黨組,要求你對舉報信的問題作出認真調查!”
宋書記沒法再打哈哈了,只好正面回答道:“我服從組織的安排。”
尹局長這才緩下臉色,但顯然情緒受了影響,又閑扯了幾句就要走。我說別走了,晚上都安排好了,他也沒同意,直接回了局。
我心裏明白尹局長之所以非要宋書記參與是為了我好,是想讓宋書記分擔我面臨的壓力,避免矛盾往我一個人身上集中,避免給館內造成我一上台就整老人的印象。這樣想着我不由對老宋有了意見,搞什麼嘛,一個班子的同志,就遇到這麼點兒事,你看把你難為的。
我略帶着氣說:“宋書記,你看,現在……正好五點,是不是開個辦公會,議一下這個事兒?”說著我抖了抖手中的舉報信。
宋書記躊躇了一下,攏着腦門上稀疏的白髮說道:“也好,不過……我就不參加了吧。”
我心裏不由暗罵他滑頭,想讓我一個人充臭頭?我說:“宋書記,這不太好吧,你對情況熟悉,除了你誰搞得來?”
宋書記又擺弄了一會兒T恤的鈕扣,“那好,不過工作還得你親自抓喲。”
我摸起電話讓辦公室通知開辦公會,甄主任問只通知班子成員?我想了一下說,黨組成員都要參加。
十來分鐘后,三個副館長、辦公室主任和人事處長都來到會議室。等人全都坐定,我把舉報信擺到桌上,開口正要說這事,卻突然瞥見宋書記的臉上正有一種奇怪的表情。我腦子一激靈,一下子意識到不應該把這件事拿到辦公會上來公開。我暗自一靜心,飛速捋了捋思路,清清嗓子道:“今天尹局長來咱們館檢查工作,既有肯定也有希望,還作出了具體佈置。我們一定要積極貫徹尹局長的重要講話精神,並以此為契機,抓好下一階段的工作。我看這樣,辦公室抓緊擬個文,把精神向下傳達貫徹。”
甄主任在本子上唰唰記着,我腦子也轉地飛快,“嗯……這個,我想這樣,按尹局長的要求,開一次全體人員大會,對講話精神進行貫徹落實,然後……和媒體聯繫一下,搞一個面向市內中小學、高校學生的免費參觀活動。還有……。”對付完了會議,我若無其事地又把舉報信塞向筆記本里夾着,再偷眼瞥瞥宋書記,低沉着臉很失望的樣子。回到辦公室,我開始思索這件事的處理辦法。
劉春明,這個人我是有一定了解的,確實像信里所講,是不太正派的。以前對他的風傳就不少,不過像這樣的舉報信還是第一次見,連倒賣行賄的文物都羅列的一清二楚。想着我又打開舉報信,一讀信后的文物清單,不覺嚇了一跳。清單之中包含了大量的珍貴文物,有幾件甚至價值連城。
其中的兩個引起了我的特別注意——北宋林逋的名畫“山鶴汲泉”和唐代張旭的手書“天運杯中”。這兩樣書畫不僅是千古奇珍,而且還是失竊文物!更要命的是,它們是從夏文海的省城博物館失竊的!
這兩幅書畫的作者林逋和張旭都是成名大家,林逋隱居西湖,賞梅養鶴,終身不仕,亦不婚娶,人稱其“梅妻鶴子”;而張旭則以狂草得名,常在酒後呼喝狂走,然後落筆,故稱“張顛”,他的狂草與李白的詩歌、斐旻的劍舞時稱“三絕”。這兩件寶貝被省城博物館奉為鎮館之寶,夏文海也稱兩位唐宋作者為“孤林狂張”。
我記得失竊案是二00二年發生的,當時夏文海剛調到省城博物館任副館長。案發當晚夏文海在凌晨返回館內(據他說是回去拿手機),正巧發現了竊賊,並在與之搏鬥的過程中受了傷。當時我聽說之後,還十分佩服海哥的勇敢,可是現在回憶起來,我卻有了一種十分不好的聯想。首先,他凌晨回館,真的是去拿手機?其次,以他的身手,誰傷得了他?他可是會羅漢十八手的啊,連朝天吼都沒奈何得了他。最為關鍵的是,以他在“業內”的一貫作風,這件事和他真的沒半點關係?我越想越頭皮發麻,實在不敢再想下去,乾脆把信鎖進保險柜,出門回了家。
晚上我和夏雪一起去吃牛排,之後她要去看夜場電影。結果到了電影院,放的竟是“盜墓迷城”1、2。看完這倒斗兒電影我心裏更煩,結果回到家后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早我來到辦公室,猶豫了幾次是不是問問夏文海,可電話拿起來幾次都又放下。哎,還是查一查再說吧!
我想了一會兒,打電話把宋書記和副館長於軍、辦公室主任叫到我屋裏來。我簡單通報了舉報信的事,並傳達了尹局長的指示。其實這件事大家早都知道了,如今還有什麼事真正保得了密?幾人不約而同地都做出“吃驚”狀,我也不奇怪,說道:“這件事局黨組非常重視,我們也要有個態度,我看這樣,是不是馬上成立了調查小組。按要求,我是第一責任人,我來任組長。宋書記任副組長,具體負責調查工作,於館長和甄主任任成員。”
辦公室里沉默了一會兒,大家都悶頭吸煙。我不滿意地把舉報信往桌上一撂,“宋書記,你說說吧?”
宋書記吞吐着煙霧,慢慢地說道:“這個……我是書記,怎麼說呢,就表個態吧,一定完成組織交給的工作。”
我又把目光轉向副館長於軍,他推了推眼鏡,說道:“盧館長,呃……是這樣,我和劉春明的關係一直不太好,他也一直喜歡在背後議論我。所以……我參加調查工作,恐怕不太方便。”
我皺了皺眉,用指節敲了敲桌子,“哎於館長,你這是幹什麼?你分管紀檢,怎麼能不參加?劉春明和你有什麼矛盾,那是個人之間的事,你正確對待嘛。”說完我看了一下表,“這樣吧,宋書記,我看你可以現在就和劉春明談談,代表組織向他了解情況。這個事兒,宜早不宜遲。”
宋書記又連抽了幾口煙,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一下把煙頭在煙灰缸內捻滅,“那行。不過……盧館長,我看你也一起參加一下的好。”
我被這老油條弄得哭笑不得,“我也參加?搞這麼大陣勢幹什麼,又不是判他刑。”不過我躊躇了一下,又說道:“也行,不過宋書記你講,我旁聽。”
十分鐘后,劉春明被叫到三樓小會議室,我們幾個也隨後來到,都並排坐在了劉春明的對面,搞成了個四對一,真跟審問似的。
劉春明顯然已經知道了什麼,整張臉都苦着,主動從精神上自覺地進入了“受審”狀態。
我們幾個互相看看,宋書記開口道:“春明同志,今天局黨組委託我們向你了解一些情況,你要如實向組織彙報,不許隱瞞。”
劉春明半躬着腰。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宋書記,您、您說吧,我保證老實交代。”劉春明用上了“老實交代”四個字,頓時使得氣氛更加像是審訊了。
宋書記沖甄主任抬抬下巴,甄主任便說道:“劉春明,近期局黨組收到了不少有關你的人民來信,反映你長期利用職務便利,倒賣國家文物,並用非法所得向上級領導行賄,這些情況,是否屬實?”
劉春明說:“甄主任,這純粹是誣陷,是誹謗,是對我人格的污辱!我要告寫信的人,告他誹謗罪……!”
甄主任敲敲桌子,“你先不要激動,問題會查清的……。”劉春明卻不住嘴,沖我們道:“幾位領導,我劉春明是軍人、是黨員,這種喪失黨性原則的事兒咱不幹。再說了,‘利用職務之便’,我有什麼職務?一個普通職工,有什麼‘之便’可以利用?我來到咱們館這麼多年……。”
“哎哎!”我打斷他道,“春明同志,你不要感情用事!你既然說到你是黨員,那就拿出黨性來,接受組織的調查。再說了,組織上現在並沒有認定你就有問題嘛,這個請你一定要正確對待。”
“是是。”劉春明喏喏着。
甄主任接着道:“劉春明,下面我問你,你仔細聽好了。”甄主任念了清單上的幾件文物名稱,問道:“為些文物你清楚去向嗎?你是否用不法手段獲取了這些文物?”
劉春明偷眼瞟了瞟我們幾個,“名字我都聽說過,但都沒見過。”甄主任便又往下念……。
談話進行了一個多小時,沒有什麼突破。宋書記和我交換了一下眼神,對劉春明說:“春明同志,今天的了解就到這裏,你回去以後認真回憶,如果想到什麼,可以隨時向我向盧館長彙報。”
“是是。”劉春明站起身,懷着無限敬畏向我們四人鞠了個躬,走出了會議室。
晚上回到家,吃過飯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手裏按着遙控器,腦子裏卻想着白天的事。海哥和那兩幅書畫到底是有沒有關係?有?沒有?有?沒有?我胡亂想着,不覺已是十一點多了。
這時電視被我換到了新聞頻道,熒幕上主持人說:“現在播送一條本台剛剛收到的消息,一支外國科研探險隊在我國塔克拉瑪干沙漠失蹤。這支探險隊共有來自七個國家的成員十九人,是七天前從犢硤兒盟什塔鎮進入塔克拉瑪干沙漠的。據當地政府和科研部門透露,這支探險隊此行的目的,是對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形成原因、沙漠化進程及地下水儲量進行研究……。”
我心說,這些老外,沒事兒往那兒跑什麼?真是讓死催的。正想着,手機響了。我拿過來一看,竟是夏文海的號碼!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喂。海哥,你好。”
“你好,盧大館長,在哪兒腐敗呢?是抱着瓶子還是摟着裙子?”
我呸道:“我哪有你瀟洒?我的政治關、作風關都是小雪把着的,想腐敗都沒機會。”
夏文海又和我閑侃了幾句,我幾次想問他當年失竊的事,卻都又咽回去了。夏文海道:“好了,不瞎白活了,你看新聞了吧?”
我一愣,“什麼新聞?”
夏文海說:“就是外國探險隊,在塔克拉瑪干失蹤的那個。”
“噢,看了,剛看到的,怎麼了?”
“你不覺得蹊蹺?到那裏萬里黃沙里去搞什麼科研?”
我沒心情分析這個,便說:“找石油、UFO?這和我們有啥關係,操那份心幹啥?”
夏文海一笑,“嘿嘿,你別急着下結論。你知道這支探險隊是由誰資助的嗎?”
我正想說不知道,這時電視裏又說了,“據了解,這支科研探險隊的此次探險活動,其贊助商是美國著名的實業科研公司———AFS-TWO。”
天吶,怎麼又是他!我不由在心裏暗咒道,這該死的AFS-TW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