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嬰逆鱗
果然是他!我吃驚地“啊!”了一聲。跟着夏雪也驚呼道:“潮生,你看!真的是他!”
我點頭應着,又看看夏教授。夏教授略帶驚訝地說:“還真的是他?你們看看,流傳千年的傳說竟然是真的!”
原來墓誌的篇首處用硃砂清楚地寫到:“左武衛李將軍君羨!
李將軍君羨,李君羨!
“怪不得、怪不得!這下全我明白了。”鄭楚生說道:“李君羨就是武安人,他是被《讖記》所殺。我怎麼剛才沒想起來呢!”說著使勁拍起自己的大腦袋來。
夏雪說:“可是李君羨的屍體呢?”我說:“也許冤殺時被亂埋了,或者早把他分屍了。這應該是武則天後來為李君羨厚葬時的墓。距離太白貫日都四十多年前了。況且又屍首異處,只好用人偶代替,造衣冠冢了。而且……。”
“而且?而且什麼?”鄒春道。
夏教授說:“都不用再講了,先把墓誌看完,了解的就直觀了。”我們就一齊來讀墓志銘。只見篇中講道:
“嗚呼!大道不顯,人寰無憫。公以赤忠,罹此奇冤,天下嘖嘖,謂聖躬獨裁!公之舊幕西席,聞之無不群情涌動。或叩閽上疏,欲於公謀不平;或彈鋏泣血,誓殺賊以哭祭;或褫袍免胄,心灰而宿禪林。余本為一散客,亦僧亦道亦凡俗,愧承公所憐惜,得托帡幪。今為公詠志撰銘,哭曰:“公去,吾即隨之!”
左武衛李將軍諱君羨,一字高友,一字傳林,又一字世瞻。公洺洲武安屬籍,少志弘毅,乃欲效祖逖、法武侯,扼腕諸煙洪流。初侍西魏王,累位及西上閤門使、部銓給侍中、右僕射。后擁世充,加驃騎將軍。
世充不仁寡義,公每惡其為人。高祖武德二年,王師伐撻,天威凜冽,公言此天意使之歸命,乃同征南將軍田諱留安,攜部從龍。始武德三年,公從上(即李世民)擊蘭州薛仁杲,武威李軌、山西劉武周,每戰皆披白刃,冒流矢,單騎陷陣,勇加三軍。后復伐世充,世充太子玄應將兵數千人,自虎牢關解糧入洛陽。上遣公邀擊,以窺試公之所忠。公伏精騎大破之,玄應僅以身免。上遂深喜公,每專征,常置左右,為駕前驅乘。
武德九年,六月又四日,東宮與齊王欲謀上。……”
讀到“武德九年六月又四日”這個特殊的日子,我不由吃驚道:“怎麼,李君羨還參加過玄武門之變?”再往下看,篇中寫道:
“……上言手足相戕,非兄弟事,天下所詬。誠不若彼為之,吾自漸施。長孫無忌、尉遲敬德擊案折矢,曰:‘今吾坐擁甲兵,號令車騎,孰能束手就首。況秦王百戰沙場,垂成之功,豈甘為人奪?’上意不從,乃決。六月又四日,情不果發,公奉上諭,往屯營間(一個‘間’字,離間往複,其意盡遣哉)。敬君弘、呂世衡(屯營將領)初皆不從,公曉以大義,並說常何反,始成大事。俟東宮、齊王至,剛近臨湖殿,不見常何,始覺有變。急回馬,上呼曰:“殿下,莫迴鑾!”東宮、齊王急迴轉,伏兵盡出。齊王切急,往上三矢而不彀。上射東宮,敬德往殺之。元吉中箭墜馬,上舉鞭入林下,木絓而墜,不能復起。齊王遂至,引弦扼上喉。情急甚迫,敬德至,躍馬驅叱。齊王與敬德嘗較技,以槊相搏,敬德三奪齊王槊。今見,齊王故不敢敵,呼而遁,欲返武德殿。敬德策騎往逐,引弓射之,斬首級。
東宮雖歿,然東宮之屬未去。其翊衛車將軍馮翊馮立素忠勇,聞東宮歿,哭曰:‘豈有生受其恩,而死逃其難乎!’引軍與副護軍薛萬徹共合,言此事,欲報血仇。萬徹乃有名上將,勇冠三軍,人言其‘一身是膽’。萬徹慨同馮立共往,引二府二千餘精騎,籠結謝叔方所部,聚擊玄武門。
眾皆失措,惟公若然,從容麾使諸軍,列刃相迎。君弘、世衡相率與戰,獨常何逸。
敬德去二府首級,入禁中乞稟。高祖怒上,又恐天下安變,遂勉諾之。敬德復歸,以二府首級示東宮之屬,其乃潰去。馮立、薛萬徹漸次罵返,遁山中。
上入禁中,泣跪而入,跪而吮高祖乳,大啼,號慟久之。高祖始去投杼之惑。
八月,高祖禪讓於上,上得大寶,建號貞觀。公以玄武之宿功,加左武衛將軍。而玄武為禁中只喉,因公忠毅,以公為左武門將軍,以為拱宿。……”
我的天哩,玄武門之變竟還有這樣的事?我抬頭想問夏教授,可他臉上的表情讓我一怔。老學究的臉上儘是幸福與激動,甚至他的每條皺紋都綻放出一種興奮歡悅的神采來。夏教授說:“玄武門之變,是千古大事,無此即無貞觀之治,即無李唐盛世。玄武門之變的歷史過程存疑甚多,比如說當時事件發生的具體位置究竟是不是在玄武門之內,又到底有多少人參加,還有為什麼當時的玄武門守軍會和李建成、李元吉的部屬交戰?這些都是謎團啊。”
我說:“一般認為,是屯營將領敬君弘與呂世衡早被李世民收買,所以才會與隨後趕來的二府屬軍交戰的。”
夏教授說:“這樣說也有道理,但卻有很多不合邏輯的地方。比如說屯營如早被李世民所收買,那為什麼還會倉促應戰?《資治通鑒》第191卷里記載,敬君弘屯兵玄武門,薛、馮、謝率兵攻玄武門時,敬君弘挺身出戰。有人勸他說:‘事態尚不清楚,不如觀察發展變化,等兵馬集合,再列隊出戰也不晚。’敬君弘不聽,與呂世衡迎戰,雙雙被殺,如果二人早被李世民收買,怎麼會沒有準備,以至於情急之下,還要‘等兵馬集合,再列隊出戰’?應該說今天這篇李君羨的墓志銘給了我們一種新的解釋,即是說敬、呂二人是被臨時策反的,故而事先他們也沒有準備。”
鄒春說:“這有什麼關係嗎?沒他們李世民也照樣當皇帝。”
夏教授一擺手:“你全錯了,唐朝歷史上有四次玄武門之變,除了這次還有唐中宗神龍元年太子、宰相、張柬之、崔玄暐逼武則天退位和唐中宗景龍元年太子李重俊政變、唐中宗景龍四年李隆基政變。這四次政變的共同特點是,誰控制了玄武門誰就能取得最後的勝利。因為唐朝的皇宮分為外朝、內廷兩部分,內廷是皇帝和后妃的寢宮,處於皇宮的北部。而玄武門就是北面正門,重要性不言自明。當時玄武門外設有二廊,宮廷屯營的指揮所就設在這裏,時稱為‘北衙’。所以誰控制了這裏,誰就控制了內廷禁中。李世民這次之所以能成事,決定因素不是他有別的本事,而是在他的部隊能夠進入玄武門,而李建成、李元吉的部隊沒能進入玄武門。所以你說,這幾個駐守玄武門的將領重不重要?稍微誇張一點說,如果當時守玄武門的常何、屯營的將領敬君弘、呂世衡如果做出相反的選擇的話,李世民的這場賭博也將以失敗告終。”
“賭博?”鄒春說,“這麼說李世民當時還沒有必勝的把握?”
我一聽心想就你這歷史知識還當盜墓賊?鄭楚生道:“瞧你肚子裏這點兒墨水,全打出來都不夠調盤菜!你是電視看多了,我給你說,當時李世民攏共只有八十來人。你看過《新唐書》嗎?裏面講的很清楚,李世民先射死了李建成,在追李元吉時落馬,李元吉又返回來想用弓弦勒死他。要不是尉遲恭趕來,他就掛了。從他需要自己動手參戰,而且追擊過程中沒人跟隨來看,他的人馬少的可憐。”
夏教授又補充道:“《舊唐書列傳》第十八回里說:‘建成既死,敬德領七十騎躡踵繼至。’從這可以看出,李世民與其部屬並未能同時進入玄武門內。這更說明了屯營敬、呂二將是被臨時策反的。李君羨在這次玄武門之變中所立的功勞絲毫不亞於尉遲恭。”
萬山海說:“李世民夠毒的,手刃親生兄弟。不過,這才是大丈夫氣魄。”
夏教授說:“王夫之就曾說過:‘太宗親執弓以射其兄,疾呼以加刃其弟,斯時也,窮凶極慘,而從無毫髮之存者也。’應該說,當時的李世民是心狠手辣的。”
“那他這個吮父乳是什麼意思?”鄭楚生問。夏雪說:“怪不得你老是不及格,‘產翁’你不知道?”
鄭楚生大腦袋一揚,氣哼哼地說:“哼!我的歷史系本科畢業證也是真的,也不比你這高材生低幾分。”我說:“那你還不知道?李世民跪吮父乳的舉動,本來是應該針對母親的,但這還要從唐代周邊少數民族存在的‘產翁’乳子的習俗上來理解。”
夏教授說:“唐代的這種男子‘尚乳’的崇拜,也並不一定是受周邊的少數民族影響,而是中原早有的習俗。據傳說周文王就‘身有四乳’,歷來就被視為吉征。《史記?周本紀》之《正義》引《帝王世紀》云:‘文王龍顏虎肩,身長十尺,胸有四乳。’而《淮南子?修務訓》中說:‘文王四乳,是謂大仁,天下所歸,百姓所親。’李世民跪吮父乳,而李淵之乳也確實不同凡人。《新唐書?高祖本紀》中曰:‘仁公生高祖於長安,體有三乳。’以後人眼光看,李淵多出常人一乳,即有副乳,就是患有多乳症,是典型的返祖現象。他身體畸形,作為男人這本來不是光彩的事,當秘而不宣。要知道,古代為尊者諱恥。然而這一情形卻被史書載出,由次看來,在當時多乳反而是值得炫耀的異征。所以李世民這一舉動是在向父皇乞憐,也是在表示作為子的謙恭。你想想,他一下殺了兩個兄弟,而又沒有足夠的實力撇開父皇李淵,他怕被責罰,所以要趕緊‘跪泣而吮父乳,號慟久之’。這是用實際行動來認錯,更是來向父皇表忠。”
我結束這一段討論,接着向下讀墓志銘。篇中道:
“……貞觀三年,李靖引六軍出征東突厥,公領后軍,督戍總辦糧台草役。軍馬二十萬,內戰兵十四萬,馬五萬匹,日需米蔬料草,日供柴鹽酒醋,所用之巨,靡餉何止百萬,此俱公一力承擔,從無遺算。大軍出征月余,入沙洲,天乾地旱,水漸難敷所用度。公引軍相覓,有風沙,巨石卷空,日月遮蔽,莫辨晝夜。混沌不知何方間,忽有幽明之光,浮泛沙海,隱現風雲之後。公不辨方位,乃往之。愈往而愈遠,愈漸而愈不明,偶有魑魅魍魎,游擾士卒。卒眾膽懼,逗撓不敢前。公語鼓之,挾陣前行,至發光處,風沙驟歇,雲住天開。有比山大丘,數廓相抵圍,光自丘內發。丘外有龍骨,粗數十圍,頭如團欒,身有巨爪,鱗大如人面。
公以其為神邸,鼓勇而入,時二日方返,得寶軸天書出。……”
看到這裏,我們幾人互相看看,表情中都是驚訝。我說:“那麼石壁和花土上關於李君羨帶部隊入沙漠的畫面,描繪的就是這一段故事嘍?”
鄭楚生說:“對,這不寫了嗎,‘水漸難敷所用度。公引軍相覓。’而且你看他那部隊又帶鍬又帶鎬的,一看就知道,工程兵嘛。”
夏雪說:“可這龍骨是什麼動物留下的,難道是恐龍化石?”
這時萬山海跟着了魔似的,喃喃自語道:“是、是它……就是它!”鄒春嚇了一跳,問道:“二爺,您怎麼了?”萬山海突然仰首大笑道:“哈哈,想不到我二十年不出手,一出手就摸到兩件寶!真是快哉、快哉!”
夏教授急了,一把抓住萬山海道:“什麼兩件寶,這裏的東西你一件也不能碰……啊!”夏教授話還沒說完就慘叫一聲,捂着手一跤跌坐在地上。再看他的兩個手心,竟已被灼燒成黑紫色。
萬山海說:“他摸了我的手,快給他把腕子紮上!”原來夏教授情急之下抓到了萬山海的鬼手。
夏文海搶過去要撕衣服給夏教授扎,小林說:“不是你這樣扎的!”說著從包里拿出一根麋鹿筋,扒開夏教授的衣袖,在腕下連繞了十幾圈,紮成了個護腕的樣子,然後另一隻手也一樣。鄒春又上來用瓊花膏在夏教授的手心塗抹一遍,夏教授才疼痛稍減。
萬山海道:“老弟,你以為我在乎這些東西?嘿嘿,老實跟你說,這寶閣里的哪一樣東西我還真都瞧不上眼。我說的‘二寶’,不是這些古董明器,而是這天羅地宮,還有……!”萬山海一指墓誌捲軸道:“還有這個,沙里龍堡!”
“沙里龍堡?”這不是萬山海說的什麼四大極品寶閣之一嗎?我問:“你是說李君羨到的這個發光的大丘是什麼沙里龍堡?”
萬山海說:“哼哼,不錯,這正是吾儕中人夢寐以求的極品寶閣。”
夏教授掙扎着坐起來,忍着痛說道:“這東西落到你們這些人手裏,還、還不是被破壞?”夏雪看着老爸的樣子心疼地直掉眼淚,她扶夏教授說:“爸,您跟這樣的人說這些有什麼用?”
鄒春說:“嗨嗨,你們可真是忘恩負義。你別忘了,你老爸剛才被童子上身,要不是我們‘這樣的人’救了他,他早沒命了,還能在這兒指手畫腳?”
夏教授一聽,問夏雪道:“小雪,怎麼回事?什麼童子上身,我怎麼不知道?”
我一看壞了,忙上前道:“老鄒,你胡謅什麼!”夏教授滿腹狐疑地對我說:“你們不要有什麼事瞞着我!”
我連說:“哪能啊。來來,咱們接着看墓志銘吧。”說著我扶着夏教授慢慢起來,接着看捲軸上的墓志銘。只見篇中接着道:
“……天書其詳,盡皆符文瑞畫,不得盡解,不領津要。公未敢臆揣,回轅細參。因余在公帳前聽喚,乃得共閱寶軸之載。余年幼浮泛江湖,飽有閱歷,曾出關易茶馬,泅海獵珠蚌,也曾上雪山破冰求卵,下江南尋詩作社,又嘗入震旦販賈象牙,闖蠻國傳經釋導。余少年關外販馬時,兼營金石,能說多種番語。今見寶軸之書,初視似為吐蕃密語,又視如天竺語,再視如蠱毒文,奇哉。遂繼夜攻讀,終得其閫奧……。”
這個“余”是誰?從第一人稱來看,應該就是寫這篇文章的人,也就是墓誌篇首里“得托帡幪”的那個亦僧亦道亦凡俗之輩。從這一段話來看,這人還真是經歷豐富哩。再看下去,篇中言:
“……余憔竭心力,盡譯卷中寶文,乃知其言非人間事,字字天機。余不敢有略隱,俱報於公知。公尤驚且懼,視為天讞。乃歸獻於上。上甚悅,即令公依寶卷書中之言,堪選地寢。
堪選地寢?!難道李世民命李君羨為他造皇陵?那這大丘或者龍堡里得到的“字字天機”的捲軸到底是什麼天書寶文?又記載了什麼樣的天大機密,竟然所言皆“非人間事”?我們急往下看,篇中又言:
“……此命乃絕機之秘事,斷不可輕予簡慢之人。公知凡一入地寢者,十者十亡,不忍以凡夫走卒相濫充。余見公有婦仁不能決,心生一策,諫以山鬼為伕。余嘗入嶺南鄂西,其山林有魔窟鬼穴,內居鬼人,生啖血肉,裸被獸皮,目不識文字,耳不聞禮儀,正好為地寢腳卒爾。公得此計亦相悅許,拜疏於上,上允,命司天監袁天罡同為之……。”
“這個‘山鬼’肯定就是鬼洞人!”我驚道,“花土浮雕上做工程的異裝士兵,就是鬼洞人!”
夏教授說:“很有可能,正如這墓誌中所說,鬼洞人既沒有文字,又沒有成熟的語言系統。找他們修建皇陵,確實不會輕易泄露秘密。”
“可是,那人血鬼畫上講述的……。”夏雪道:“鬼洞人似乎還是被殺光了。”
我說:“看樣子是的,古代別說建造皇陵的工匠,就是建王陵、侯陵的工匠又有幾個能活下來?”
夏文海說:“這墓誌上說‘命司天監袁天罡同為之’,那麼花土浮雕上在樓上用羅盤測繪的就是袁天罡嘍?”
萬山海道:“對!不僅如此,他測繪的工地,肯定就是李世民的皇陵所在!”
“李世民?他不是貞觀二十三年死於翠微宮含風殿,之後葬於九嵕山的昭陵了嗎?而且五代時早被溫韜盜過了。”
鄭楚生說:“說不定那是假的,跟曹操的疑冢是一回事。”
夏教授說:“那不太可能。昭陵中單是李世民的陪陵就有一百六十七座,而且文彥博、李靖、魏徵、房玄齡、尉遲恭等名將都在其中,設疑冢的可能性實在太小。不過,還是接着讀下去再說吧。”
夏文海便接着輕輕滾開捲軸,墓誌中有曰:
“……袁天罡為司天監太史,通陰陽,曉八卦,與公素有嫌隙。建陵日中,二人心意不合,言語多訐,遂互相惡。公語余曰:“天罡乃今上之潛邸舊臣,聖眷深渥,今吾與之惡,他日必不測。”余乃言:“公之不測,今日始定乎?今上既令公建陵,公豈不知身後事?《呂氏春秋》有云:‘是無不抇之墓也’,今上至聖,豈有不知。公一心回護工匠,役選不能漢言之鬼人,望能周全其性命。然公之性命,上果能周全哉?……”
我看着夏教授道:“難道李君羨不是死於《讖記》?”
萬山海哼了一聲:“這有什麼稀奇,劉邦殺英布、彭越,朱元璋殺胡惟庸、藍玉。李君羨和英彭、胡藍比起來,份量還差得遠哩,李世民殺他連眼都不會眨一眨。至於《讖記》,有沒有還不一定呢。”
夏教授說:“接着看吧,一切都會有答案的。”
墓誌中又云:
“……公方有所悟,乃曰:“先生安坐,今有一枕中密相告。先生乃本轅心腹,本不應有瞞,無奈牽涉九重,不敢予泄。”余知公素謹細,躬首侍之。公言:“本轅自大丘中,不只得一寶卷爾。”余驚問:“尚余何?”公言:“丘中有地宮,千重萬層。本轅不識真徑,撞入一殿中,地涌金蓮,頂泛靈光。靈光如電過夜穹,殿中恍如白晝,百步能視人面。殿有群魔,數之一百又八,為首者跪捧寶珠,狀甚恭。本轅即取珠,群魔涌動,風雲色變。急尋出路,軍士死傷無算。逡巡數番,竟得路而出。”
余問:“寶珠何在?”公曰:“小兒輩處。”余暗驚,乃告:“在下實以為此非善舉。公得二寶,獻其一,私一而匿,授以嗣堂相傳。上知,豈不疑公有異心乎?”公道:“今本轅取寶,即獻之?”余阻曰:“公自西域而還不獻,至今日方獻,上何以度公之心意?而今計,惟有不獻爾。”余問寶珠有何神通,公言其乃極祥至瑞之寶,能降伏四魔,置何處即為上寶之地。大丘有寶珠,乃有祥瑞,失寶珠,則成萑苻。乃其證也。
余勸公將寶珠善藏,為子嗣傳,留後世福祉。公夜不寐,終始不能決。余道:“公今不果決,爭如風中戴笠,日後恐必為誤。”公終未從,乃自帝陵返,獻寶闕下。上雖喜顏,然心甚忌之。李淳風為太史令,天罡徒也。其人為術士,以鬼神為業,自號“虛清子”。淳風乃豐干饒舌之輩,專好巧言令色,蠱昧聖聰。天罡與公不慕,淳風早欲掎挈伺詐,今得所柄,焉肯甘休?二人朝中互為奧援,生出《讖記》之“三十年後,女主昌”的惡毒計來。公不防,終為其害。
貞觀三年,御史奏上,誣余為妖人,以連公清譽。進而訐誣公謀不軌,上不察,誅公,藉沒官產。嗚呼,千古奇冤!
後天授二年,公之遺后叩閽鳴冤,聞登鼓響,哀哀連天。“聖神皇帝”(註:即武則天)為之動容,力矯此弊。公始得湔雪不白,得複本爵如秩。而余今白髮枯朽,為公作志,凄哉!快哉!……”
墓誌之後是篇墓銘,按格式是韻文。其文曰:
嗚呼哀哉!昊天不弔!。起於瓦崗,繼於洛陽,興名竇王,威加夷酋。文修潛德,其學以光。武築揚名,其功顯赫。生逢末造,幸托良木,驅馳千里,以圖報稱。戎狄之盛,控弦百萬,虎兕出柙,龜玉毀櫝。獵獵旌旗,杲杲東日,飛象熊豹,牙旗鰲鼓。磧北關西,胡沙塞塵,騁我蒼龍,逐我鷹犬。累累殊功,如金如石,赫赫之勛,光耀雲漢。赤膽忠肝,天日可表,殺伐有節,敵夷咸知。意有所涵,簡在聖心。宸衷莫判,乾斷無算。聖眷難得,失之則易,一朝違忤,千功毀棄。痛兮悲兮,無妄無晦,哀兮恨兮,罹此蹇剝。讖以代藉,逆鱗當罪。天憐我見,饗以李公。
看完墓志銘,這下子我全明白了。李君羨並非死於“女主昌”的謠言,而是死於皇陵的秘密和大丘的西域寶珠。而這篇墓志銘的作者,應該就是被御史奏誣為“妖人”的員道信。
新舊《唐書》記載:李君羨是洺州武安人氏,隋末天下大亂,時為瓦崗寨李密麾下。李密為世之梟雄,初時號令群豪,儼然一副盟主派頭。後來李密殺翟讓,人心漸失,其內亦自潰,秦叔寶、程知節等瓦崗諸將逐次離去。王世充起兵大敗李密,李君羨投入王世充翼下。但史書記載李君羨“惡世充為人”,可能這對君臣之間的關係一直不算融洽。唐武德三年,秦王李世民攻洛陽,李君羨和征南將軍田留安同降李世民,成了大唐的從龍之臣。後來唐軍先後剿擊竇建德和王世充,李君羨每戰均匹馬直前,驍勇異常。表現出了與過去“徹底絕裂”的堅定立場和態度,深得李世民賞識。之後李世民便將李君羨貼身隨侍,伴駕左右,封為輕車都尉。武德八年,李世民兵變玄武門,登極建寶。李君羨官封左武衛將軍,值守玄武門。
玄武門為長安皇城之鎖匙,而左武衛將軍實可與清代的九門提督相提並論。李君羨能得到這個職位,足見李世民對他的信任。從這一點看來,墓誌中說李君羨參加過玄武門之變是可能的。後來唐與突厥不斷發生邊境磨擦,李君羨又是屢立新功。《舊唐書?吐谷渾篇》裏說:“李君羨率精騎別路,及賊於青海之南懸水鎮,擊破之,虜牛羊二萬餘頭而還”。之後君羨因功又先後加蘭州都尉,左監門衛將軍,可謂春風得意。
然而福兮禍所倚。貞觀初年,白天突然頻繁地出現太白星,這可是極不尋常的天文現象。李世民即令太史令李淳風卜測所征,李淳風說:“今有《讖記》雲,唐三世后,女武主昌。”李世民命李淳風密訪其事,李淳風報告說:“臣根據太白星之天象推算,此兆已成矣。而此人已在陛下宮內,不過三十年,肯定會得我大唐天下而代之,殺戮李氏子孫。”李世民是何等人物,收拾起親兄弟來都不手軟,何況眷屬宮人?他當即道:“相疑者盡殺之,不足慮。”李淳風說:“此乃天讞,必無禳避之理。此若誠為王,必不能死,縱一時魂游,亦必復生為少壯,其心嚴毒,為陛下子孫殺之更烈。今若不殺,三十年後其人老,其心亦衰,於陛下子孫或不甚損。”李世民原是世之梟雄,按理說是不會手軟的,但他不知為何這次例外,沒有大開殺戒。
不久,一次太宗宴前,賓皆武官,李君羨也在座。唐時好酒令,大小令、擊鼓傳花等都是那時興起的。李世民依以慣例,命作酒令,各言小名。到李君羨時,他報名道:“五娘子”。李世民大為驚愕,李君羨為左武衛將,左監門將軍,又是武連郡人,都帶個“武”字。而今小名竟作“五娘子”,那麼這個“女武主昌”的“女武王”就是你這個李五娘子嘍!但李世民是何許人也,旋即大笑道:“何物女子,勇猛至此?”一笑而過,未留痕迹。后不久,謫李君羨為華州刺史。未幾時,又有御史奏,言李君羨與妖人員道信交往,欲謀不軌。李世民遂詔,殺李君羨。後來武則天以周代唐,果應“女武主昌”的預言。天授十二年(公元691年),武則天為李君羨平反,復官秩如故,厚禮改葬。
“這個員道信厲害啊,還翻譯得了天書。”鄭楚生說,“可惜咱們沒有那個寶軸,不知道翻譯出來的是什麼內容?”
“是啊,可惜了。”鄒春道,“說不定和李世民的墓葬有關呢。”鄭楚生說:“即便有又有什麼用?你看得懂嗎?”鄒春道:“你怎麼知道我一定看不懂,還不知是什麼文字呢。”
這時夏雪道:“我知道是什麼文字。”“你知道?”鄒春不信,“大小姐,你可別信口胡謅。”
夏雪說:“其實很容易想得到,就是無字虎符上刻的神秘文字!”
啊!有道理!我說道:“你這樣推導很有道理,我原來和夏老師也一直在猜測,這隻虎符是用來調遣一支特殊部隊的。”
鄭楚生說:“現在好了,謎底全解開了。這座寶閣是李君羨的墓,李君羨在玄武門之變中立了大功,成了李世民的紅人。唐與突厥作戰時,李君羨做為後勤長官隨大軍進入沙漠,因風沙誤入一處神秘所在,並在其中得到了寫有‘天書’的寶軸和一枚寶珠。一開始他只向李世民獻了寶軸,不知打了什麼小九九。後來他負責給李世民挖皇陵,又獻出了寶珠,反而使李世民猜忌。況且修建皇陵本來就危險,誰願意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墓是怎麼修怎麼建好的?所以他非死不可,至於什麼《讖記》什麼‘太白貫日’,都是扯淡,都是借口!”
“你說的基本不錯,我再補充兩點。”夏教授一派教授風範,“第一,李君羨極有可能是有意留下寶珠,李世民懷疑他留了更多的東西。當然,更有可能的是他真的私藏了更多的寶物。第二,李君羨的品性是朝秦暮楚的,也許李世民早就察覺了這一點,料想到寄希望於李君羨會保守自己皇陵的秘密是靠不住的,現在寶珠的事更印證了他的這一判斷,所以找借口殺掉了他。”
“是哩,這小子跟了這麼多主子,見風使舵,跟呂布有得一比。”鄭楚生晃着大腦袋說:“你看他殺起自己的舊主子來多賣力呀?‘每戰皆單騎陷陣’。你聽聽,匹馬單槍,獨踹連營,都快趕上趙子龍大戰長坂坡了。”
萬山海說:“李世民就是個辣角色,李君羨也不是善男信女。這君臣二人一個心狠一個手黑,都他媽不是善茬!”
夏雪說:“聽你們這麼說,歷史也太黑暗了。”
萬山海嗤笑道:“小孩子話!所以說歷史是男人寫就的,女人不能成大事,除非她們把自己變成也像男人一樣。武則天、慈禧都是例子。你以為李世民有貞觀之治就是完美的了?你不要忘了,那是他自己寫出來的史書,貞觀之治是不是真像史書寫的那樣完美還不一定呢。”
我說道:“小雪,大的不說,就說這員道信寫的墓志銘吧。他把李君羨寫成了個虎膽英雄,可從李君羨對於故主的態度上來看,其品格值得推敲。史書說員道信是妖人,可以辟穀,水米不食,這固然可能是有意陷害。但從他的社會背景來看,確實是夠複雜的。李君羨做為禁中大將,和這樣的人結交,竟至請其為自己作墓志銘,從當時的社會價值觀來看,也真夠反潮流的了。我看他這篇墓志銘,通篇是宣德飾非之辭,凈往李君羨和他自己臉上貼金了,其實李君羨真的另有異心,想留下那顆珠子也說不定。”
夏雪說:“可是這到底是什麼寶珠?按說李君羨應該不缺金銀珠寶呀。”我當然不知道,不過我一下瞥見萬山海和夏文海,兩人的面色都微微一變。我心想,難道他倆知道是什麼寶珠?
只見夏文海沉着吟說:“我聽我師父說過。沙丘龍堡,師父說那兒是異教遺址,這寶珠恐怕也不是中土的。”
萬山海說道:“馬老四就只給你講了這點兒?那可沒給你講全了。這沙丘龍堡是佛陵。”
“佛陵?”我說,“難道是如來佛的墓?”萬山海道:“那當然不是。這龍堡是一支不被中原佛教所容的佛學異宗所建的。千百年來其址不祥,其事詭秘,去者甚少有生還。但據稱裏面都是上古奇珍,所以還是不斷有人想去冒險,只不過解放后沒太有人敢去了——因為去的人死的太多,又都是高手,一般人就不敢了。這行里的高手是死一個少一個嘍,這些年下來,也剩不下幾個了。”說到這兒,萬山海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一股壯士暮年的落寞沉重來。
這時夏雪說:“其實也未必就是因為寶珠有多麼珍貴,也許李世民就是因為李君羨藏寶而猜忌他,故而才要殺他。所以李君羨未必是死於寶珠,而是死於不忠。”
我說:“不忠是君王大忌,臣下寧貪勿奸。《韓非子?說難》裏說,‘夫龍之為蟲也,可擾押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人有攖之,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之者能無攖人主之逆鱗,則幾矣。’就是說龍之喉下有逆鱗徑尺,人若嬰(註:通“攖”,觸碰)之,則必動其怒而為其所殺。人主亦為龍,臣下若敢嬰其逆鱗,上必誅之。所以這李君羨,是死於嬰逆鱗。”
夏文海說:“李君羨這個逆鱗都尉,犯了皇帝的忤忌,不死還能行?”
鄭楚生說:“只可惜我們無緣得識那寶卷。”
萬山海皺着兩撇白眉思忖片刻,對鄒春說:“小春子,去棺里再看看。”鄒春過去在木棺四周連敲帶聽,突然抬頭道:“二爺,這裏面有夾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