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當年頗似尋常人
——出自《全唐詩》卷一百八十一·李白〈梁甫吟〉
羅中夏看到顏政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地回來,以為他是被小護士頂回來了,雖然心事重重,卻也暗暗一樂,調侃道:「你的先進生產力呢?」
「先辦正事,先辦正事。」顏政勉強一笑,沒有反擊,感覺到那一陣翻湧似乎平靜了些。小榕看了他一眼,似乎覺察到了什麼。
按照那個小護士的指點,他們很順利地找到了急診部。值班醫生告訴他們,急診記錄顯示一個多小時以前確實有一個年輕人被送了過來,外貌穿着和他們描述的一樣。
「他現在在哪兒?」羅中夏問。
值班醫生扶扶眼鏡,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反問道:「他是你們的朋友?」
「……呃,算是吧。」
「這個病例相當特殊,我們還沒接到過這樣的病人。現在他被轉移到特殊病房,副院長和相關的專家已經趕去會診。你們現在還不能見他。」
「那得等到什麼時候啊?」
值班醫生看了看出口,語氣不確定地回答:「得等到專家診出結果吧,不知道什麼時候。」羅中夏心想這些專家大概怎麼也想不到,鄭和體內現在正藏着一枝筆……
小榕又問:「那特殊病房在哪裏?」
「哦,就在那邊三樓左拐,就一個門,門口有大牌子。」
「謝謝了。」
三個人離開急診部以後,羅中夏問小榕接下來怎麼辦,小榕沉吟一下,只說了一個字:「等。」
特殊病房是一棟三層灰色小樓,外表其貌不揚,裏面的裝潢卻十分精緻,走廊鋪着厚厚的深綠色絨毯,走起路來悄然無聲。要說鄭和的面子還真大,他所在病房的門口聚集着好多人,黑壓壓的一片。站在人群中心是鄭和的父親和趙飛白,還有個不住啜泣的中年女子,想來是他媽媽。這些人都誠惶誠恐地站在原地,望着病房門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小榕不願驚動他們,三個人悄悄找了一個偏僻的拐角在沙發上坐下。這個角度恰好能夠看到走廊的動靜,又不會被人注意到。羅中夏看了看那群人,兩隻手不耐煩地交叉在小腹,「我一直不太明白,幹嘛非要待在無心散卓筆的旁邊?那枝筆很能打嗎?」
「我爺爺是這樣叮囑的。」小榕似乎並不想做過多解釋。
「可我們就這樣一直待下去嗎?」
「時機到了,自然知道。」
羅中夏放棄似地垂下頭,這段時間胸中平靜得很,筆靈再無動靜。他百無聊賴,只好把身體拉直,採取最舒服的姿勢靠在沙發上。這裏太安靜了,讓他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小榕說:「你有沒有覺得不太對勁兒?」聽她這麼一說,羅中夏騰地直起身子,緊張地左顧右盼,觸目所及,好似深深的走廊兩側都隱藏着諸葛家的人。
「敵人在哪裏?」他壓低聲音。
「……我是說顏政。」
經小榕這麼一提醒,羅中夏想起來已經好長時間沒聽到顏政的聲音了,這可不太尋常。他扭轉視線,看到顏政蹺着二郎腿,右手兩個指頭心不在焉地敲擊着沙發扶手,目光的焦點不在任何一點。
羅中夏剛想開口詢問,一個小護士從另外一個方向匆匆走過來,她瞥了這三個人一眼,停下了腳步。
「哎,哎?你不是剛才那個誰嗎?」小護士湊到顏政跟前,彎腰抬起下巴。顏政看了她一眼,笑道:「是你啊,怎麼?特地來找我?榮幸榮幸。」
「呸呸,誰是來特意找你的。」小護士瞪了他一眼,「還不就是因為你……」話沒說完,遠處另外一個護士喊道:「小趙,你的病人已經送到特護了,專家也快到了,你趕緊過去。」小護士答應了一聲,對顏政做了個鬼臉,轉身一路小跑離開,白衣飄飄。
顏政看她背影,緩緩抬起右手端詳,又是一聲長嘆。羅中夏心中納罕,忙問他是怎麼了。顏政道:「剛才我與那個小護士搭訕的時候,輪椅上的病人蓋的毯子掉了。我好心幫忙撿起來,不小心右手碰了他膝蓋一下……」
「然後呢?」
顏政搖搖頭:「然後我就忽然覺得有一陣熱流翻滾,像是端着剛泡好的方便麵那種燙手,我急忙收手,全身一下子都氣血翻湧,幾乎沒站住。」他伸手給羅中夏看,五個指頭上都有微微燒灼過的紅痕。
「難道那個病人竟然是高人?」羅中夏驚道。小榕在一旁問:「你是否感覺胸內鼓盪?」顏政點點頭,小榕道:「那就是了,筆靈牽心,異動顯然是從你這邊來的。」
羅中夏又問:「那個病人後來如何了?」
「不知道,我一覺得渾身不對勁兒,就趕緊離開了。」
「……看來你的筆靈力量真不得了,他只被輕輕一碰,立刻就被送到加護病房了。」羅中夏望望剛才小護士消失的樓梯,口氣有些敬畏。顏政看起來有些鬱悶,「唉,他若是因此而死,我豈不是成了殺人犯?」羅中夏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只得拍了拍他肩膀,也同「唉」了一聲。小榕看了看他指肚上的灼痕,皺眉道:「看起來,你這枝筆靈,卻是與陽火相關的。」她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卻想不到什麼筆靈與火能扯上關係。
「就像是X-MEN里的那個火人一樣嗎?」
顏政說著,奮力往前揮出一掌,卻連個火星也沒冒出來。小榕道:「筆靈和元神是需要慢慢融會匯通的,不能一蹴而就。」羅中夏在旁邊沒吱聲,心裏暗暗僥倖還好自己沒和他握過手,不然怕是也進特護了。
三個人坐在沙發上又等了三四個小時,天色逐漸黑了下來。他們親眼見到那一干專家搖着頭走出病房,跟隨着鄭和父母離去。看來鄭和的「病情」既沒惡化,也沒找出毛病。走廊里的人逐漸散去,只留下幾個護士不時進出。
小榕自幼修得心靜,能耐得住寂寞,卻苦了羅中夏和顏政。兩個人沒網可上無漫畫可翻,只能不停變換姿勢,聊作發泄。
大約到了傍晚時分,原本閉目養神的小榕猛然睜開眼睛,靈台一顫,敏銳地覺察到了空氣中一絲絲特別的感覺。
準確地說,是一絲絲特別的色彩。
此時夕陽已沒,窗戶又向北面,窗外昏暗一片,走廊里已經半融入沉沉夜色。可在他們目力所及之處,走廊地板上飄然伸展起幾束異色光線。這些光線婀娜多姿,宛若芝草,縷縷光絲如深海植物搖曳擺動,緩慢而有致地蔓延生長,一會兒工夫就爬滿了半個走廊,泛起奇詭色彩,不暗亦不亮。
羅中夏和顏政也隨後發現了這種異變,紛紛坐直了身體,面色興奮。無論這東西是吉是凶,總算是把他們從無聊的地獄裏拯救了出來。
三個人原地不動,默默地注視着這些光線。顏政忽然開口輕聲問道:「老羅,你說彩虹有幾種顏色?」
「七種,赤橙黃綠青藍紫。」
顏政伸出五個指頭:「我怎麼數,怎麼這裏才五種呢?而且種類也不對。」
經他提醒,羅中夏定下心神去數,果不其然。走廊上看似色彩紛呈,仔細數下來,嚴格意義上的彩色也只紅色、黃色、青色三種,另還有黑色與白色兩束,黑的純黑,白的晶白,卻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大家鎮靜。」小榕冷靜地說,同時喚醒了詠絮筆,「五色使人目盲,不要被迷惑了。」
話雖如此,面對這些彷彿具有生命的光線,羅、顏二人還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去看。顏政還想伸手去撫摸,卻只摸到虛空。看來這些光線不是具備了實體的東西。一小股寒氣從小榕身體噓地盤旋而出,形成一個旋渦,讓這段走廊的溫度瞬間下降了二十幾度。這雖然對光線不能產生什麼作用,但多少能讓另外兩個人腦子清醒一下。
五色光線時而分散,時而合在一處,不緊不慢地圍着三個人形成一圈光芒的結界。
最先出現反應的是顏政,他的眼神被光芒牽引,頭部隨着光線開始來回擺動,人不自覺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隨即羅中夏也緊隨其後,半張着嘴,開始手舞足蹈。紅色、青色從兩側悄然繞上兩人身體,黃色挑逗般地撫摸着下巴,黑白兩色則遠遠側立,冷冷地睥睨着這一切。黃色光線挑逗了一陣,忽然搭上了他們的腦袋,一瞬間顏政眼睛裏看到了涼宮春日,而羅中夏眼中則出現了松島楓。
兩個人同時露出傻兮兮的欣喜笑容。
「快閉上眼睛!」
小榕大喝道,同時讓周圍的溫度又下降了十度,希望那兩個傢伙能夠從幻覺里清醒過來。顏、羅二人充耳不聞,只是痴痴地笑。那幾色光線又朝着小榕遊動而來。
一陣雪雲立刻擋在她面前,只是冰雪雖冷,卻阻不住光芒。黃光一馬當先撲至小榕面門,輕輕搭到她腦門。小榕悶悶哼了一聲,眼前依稀幻出一些稀薄的影子,隨即就煙消雲散。她清心寡欲,內心不像那兩個傢伙一樣亂七八糟,黃光難以動搖。
青光見黃光奈何不了這個淡泊女子,立刻飛撲而上。小榕後退了一步,可惜走廊太過狹窄,終究還是被青光捕住。
一隻碩大無朋的黑色蜘蛛出現在小榕面前,清晰異常,連嘴前口器、腿上絨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啊——」
尖銳的女性尖叫在走廊一下子炸裂開來,小榕花容慘然失色,臉一下子變得煞白煞白,幾乎站立不住。身旁冰雪也因為主人心意動搖而轟然落地。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小榕的這一聲尖叫,卻驚醒了那兩個被2D和3D日本美女弄暈了頭腦的大老爺們兒。顏政眼神恢復清澈的瞬間,憑藉直覺一個箭步衝到小榕身前,把渾身顫抖的她攙住;羅中夏慢了一步,剛一恢復了神志就看到那束青光直直又沖自己而來。
羅中夏的青蓮遺筆有點像段譽的六脈神劍,不能收發自如,時靈時不靈,不到緊要關頭不能喚出。此時情況兇險,羅中夏眼見躲不過去這束青光,情急之下,胸中筆靈呼地噴涌而出,在他頭頂綻放。
青蓮筆取自蓮色,乃是青色之祖。那青光一見青蓮綻放,立刻畏縮不前。青絲一斷,小榕眼前的蜘蛛也隨之消失。她驚魂未定,在顏政懷裏不住大口喘息。
「不愧是青蓮遺筆。」
一個人聲自周圍黑暗中傳來,半是讚歎,半是惱怒。這聲音飄忽不定,無法分辨出方位。羅中夏見青光剛才被自己嚇退,膽氣複壯,「既然知道厲害,就趕緊走吧,我不計較。」
黑暗中的人呵呵乾笑:「松島楓,嘖嘖,小子你在宿舍都看了些什麼啊?」羅中夏被人說破了私隱,面色大窘,不由得惱羞成怒,「呸!不要污衊人!」
「黃色致欲,青色致懼,你看到的都是內心照映,哪裏是我污衊?」
「你既然知道松島楓,可見你也看……」
羅中夏還要再梗着脖子反駁,卻被小榕伸手攔了下來,示意他住嘴。她雖然臉色還是蒼白,可精神已經恢復了一些。
她定下心神,撫胸四顧,朗聲說道:「不知來的可是五色筆?」彷彿是為了回答她的問題,五色光芒如五條光蛇昂起頭來,輕輕吐信。
「詠絮筆,好久不見。」黑暗中的聲音說。
「來的是江淹還是郭璞?」
黑暗中的聲音沉默了一陣,過了半分鐘方才回道:「你小小年紀,倒也見識廣博。」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對方不再回答,五色光芒又開始噝噝向前。小榕冷笑一聲,橫身上前,一道冰壁唰地拔地而起。這道冰壁是吸盡周圍空氣中的水分凝結而成,薄而晶瑩。小榕見那五色光芒還是能夠透冰壁而過,又喚了一層雪花覆於其上,防止光線透過來。
小榕知道這種程度的防禦支撐不了多久,讓顏政趕緊後退。顏政又試着揮舞了幾下手掌,毫無效果,知道自己暫時幫不上什麼忙,只好老老實實朝後退去。臨退之時,他還不忘沖黑暗中嚷了一句:「對自己討厭的問題避而不答,這可不是什麼好習慣……」
羅中夏知道此時已經不能逃避,暗暗咬了咬牙,鼓起勇氣走上前,與小榕並肩而立。此時周遭已經是一片漆黑,連只隔數十幾米遠的病房微光都無從看到。剛才那一番劇烈的折騰打鬥,竟沒引起旁邊值班護士的注意,顯然是被這團黑暗給隔開了。對方存心打算取一個主場之利。
冰壁又支撐了一陣,終於轟的一聲坍塌。黃光與青光一馬當先,洶洶而來。小榕心無欲求,羅中夏的青蓮又強勢,兩個人輪錯交替,黃光來則由小榕抵擋;青光來則靠羅中夏的青蓮壓制,一時間二光始終奈何不了他們。
如此持續了兩分多鐘,黑暗中的人終於沉不住氣了。一聲呼哨,原本留在圈外的紅光加入戰團。小榕橫眼一瞥,急忙對羅中夏喊道:「要小心,紅色是致痿之色。」
「啥?致痿?」羅中夏聽了面色大變,腳步有些紛亂。紅色乘虛而入,有幾條光線堪堪切過脖頸,他登時覺得自己腳下地板裂成千仞深澗,深不見底。紅色能誘出人類對特定環境的恐慌,羅中夏本來就有些懼高症,被這麼一刺激,兩股戰戰,幾乎無法站立。
小榕一見,揮手一塊冰坨砸出,正中羅中夏頭部。他慘叫一聲,身體歪歪倒下去,這才勉強避過紅光。羅中夏捂着腦袋再度起身,情知這紅色比青、黃二色還厲害,不敢再掉以輕心。
自從經過秦宜一役,他得了靈感,知道吟詩是個與筆靈呼應的好辦法,青蓮遺筆似乎可以將詩句具象化。現在的局勢是對方紅、黃、青三色糾擾不清,羅中夏覺得應該也要想一首帶有許多顏色的詩,才能反制。計議已定,他雙手微抬,回想太白飄逸之體,朗聲念道:
〖鵝,鵝,鵝,
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
紅掌撥清波。〗
青蓮光芒驟然黯淡,三色乘虛而入。
「笨蛋!那是駱賓王的詩!!」
小榕奮力抵擋着三色侵襲,回頭生氣地大叫道。就連黑暗中的人也呵呵大笑:「我道青蓮遺筆的筆冢吏是何等人物,原來不過是這種傻瓜。」
「你也好不到哪裏去。」小榕一邊悄悄擴大冰雪範圍,一邊故意大聲道:「不過是枝未臻化境的江淹筆,還好意思說人家。」
「胡說!」對方彷彿被刺中了痛處,跳起腳來。
「要不那黑、白二色為什麼不動?」
「無知小輩!你懂什麼!」黑暗中的人怒罵了一句,黑、白兩道光束卻紋絲不動,沒有任何攻擊的跡象。
「若是不想承認,就動來看看吧。」小榕淡淡說道,她平靜如水的態度反讓反擊更有力度,對方暴跳如雷,卻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反擊,這一場口舌之爭卻是小榕完勝。
「出來吧!」
聲音暴喝,卻有遮掩不住的挫敗感。這時候,走廊的四個角落裏突然出現四個穎僮,一起木然欺近。它們四個額頭都有一道發亮的穎縫,面色泛着慘青。
「力有未逮,只好拿些筆僮來湊數嗎?」
小榕嘴上佔盡便宜,卻知此時局勢愈加不利。五色筆中的紅、黃、青三色能迷惑人心,卻無物理傷害能力,黑白功能不明,真正最終的物理攻擊還是要由其他人來做出。
這就是為什麼四個穎僮出現得恰到好處。
小榕被三色糾纏,一時脫不開身;羅中夏還沒摸清青蓮遺筆的底細,只是靠歪打誤撞,尚不知該如何應付這種局面。現在再加上四個穎僮,可謂是雪上加霜。
「臭丫頭,不許你以後講這種我無法反駁的話!」
話音才落,四個穎僮分進合擊,默契無比。羅中夏剛才被小榕這一喝,腦子全亂了,更別說吟什麼詩了,只能憑藉青蓮遺筆勉強逃避。
顏政在旁邊急得團團轉,拚命揮舞手掌,又是念咒又是比劃,急得氣血翻湧卻無從發泄。他渾身現在都悶得發紅,好似一隻煮熟的大閘蟹,可就是半點火苗都放不出來。
「可惡……若是能放出火來,這幾個毛筆變的傢伙算得了什麼!」
顏政自言自語,搓了搓十指,猛然聽到呼啦一聲,自己雙手手掌一下子籠罩上一層紅盈盈的光芒。「哈哈,鑽木取火,成了!」
他大喜過望,連忙轉頭過去,看到兩人三色四個穎僮激戰正酣,不由得擺出一個姿勢,「現在是正義使者顏政的出場時間!」
憑藉這一雙火焰肉掌,顏政覺得對付那幾個筆僮肯定是不費吹灰之力。他心念一動,胸中那枝不知底細的毛筆即行回應,輸送了更多紅焰去了雙掌,這更讓他信心十足。
就在此時,東躲西藏的羅中夏一時氣息窒澀,被一個筆僮的竹掌正拍上了脊背。只聽咔吧一聲骨頭斷裂的聲音,他凌空飛出,直直飛向顏政所在的方向。顏政一見,情急之下忘了雙手之事,下意識地去接。
羅中夏的身體重重落下,壓在他十個燃燒着熊熊火焰的指頭上。
一聲男性的慘叫劃破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