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足跡
他拎着保溫罐,費力地穿過那些或麻木或憂戚的人群,在一片嘈雜聲中直奔住院部二樓。
站在病房門口,他稍稍平復一下急促的唿吸,推門而進。一個年輕的護士正在病床前量血壓,看到他進來,嫣然一笑:“你來了?”
他輕輕地答應了一聲,似乎怕吵醒在病床上的沉睡的女人,儘管他很清楚,她也許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護士量好血壓,把女人消瘦的手臂塞進被子裏,掖好,轉頭看看他,笑着問道:“又帶什麼好吃的了?”
“烏雞湯。”他朝着病床上的女人揚了揚下巴,“她怎麼樣?”
“還不錯。”護士邊整理醫用托盤邊說,“肌肉也恢復得挺好。有空你多幫她按摩。”
他連連點頭,目光須臾不能離開病床上的女人。
“多跟她說說話。”護士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她應該聽得到的。”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裏,他先是細細地給她餵了半罐雞湯,然後就坐在她身邊,輕聲讀當天的報紙給她聽。從社會版、體育版,一直讀到娛樂版,連購房廣告和尋人啟事都沒有落下。讀累了,他就打開掛在牆上的電視機,選擇最近正在熱播的電視劇,調大音量,邊看邊給她講解劇情。
在這個過程中,她的姿勢沒有變,表情沒有變,一如既往地沉睡着。
他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仍舊把她當做那個喜歡吃手指餅、愛看刑偵局、不時和他吵架拌嘴的女人。
你並沒有走,至少沒有走遠,你還在我的生活里,所以,我不會讓你錯過生命中的任何細節,哪怕我們瑣碎、無聊到極點。要知道,我原本就打算和你過這樣瑣碎、無聊的生活。
電視劇播完,他就俯下身去,從頭到腳的為她按摩身體。偶爾感到肌肉的微微顫動,他都會屏住唿吸,滿懷期待地看着她的臉。然而,那些顫動總是稍縱即逝,而那張沉睡的臉也從不曾有任何變化。他似乎早已習以為常,稍稍停頓后,就繼續按動她的身體。
全身按摩做完,他已是滿身大汗。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之後,他坐在窗邊,靜靜的看着窗外的景色。
時值中午,和清晨的熙熙攘攘相比,樓下的這條馬路清凈了許多。賣水果的小販懶散的靠在樹上,間或用噴壺在蘋果和荔枝上噴些水霧。不時有出租車停在門口,跳出一些或急或緩的乘客,引來不遠處的煎餅攤主的期待的目光。
他看了一會,就回過頭來,繼續對她說話。
園區里換了幾個保安,有的是退伍士兵,很帥。
隔壁西餅屋池阿姨的女兒出嫁了,她哭得像淚人一樣,女兒卻喜氣洋洋。
美客多超市的老闆昨天和人打了一架。
方便麵的價格漲了五毛。
那盆弔蘭長的太快了,得抽時間分盆……
他絮絮叨叨的說著,似乎一心想讓她知道,在她沉睡的這些年中,有哪些東西變了,哪些東西沒變。
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事,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絲笑容。
“對了,我差點忘了告訴你。”他湊近她,“家裏有了一個新成員。”
廖亞凡猛地拽起手剎。
疾駛中的吉普車驟然減速,連晃了幾下后,歪歪扭扭的停在路邊。
方木驚出一身冷汗,他顧不得旁邊擦身而過的車輛中傳來的怒罵,轉頭對廖亞凡喝道:“你幹什麼?”
“我跟你說了,不去,就是不去!”廖亞凡毫不示弱,“你再逼我,你信不信我把你這車砸了?”
方木咬了咬牙,耐着性子勸道:“趙大姐一直在找你,她……”
廖亞凡二話不說,立刻撒起野來,抬腳踹儀錶盤。
“好了好了!”方木徹底認輸,“不去,行了吧?”
廖亞凡卻似乎余恨未消,又狠踹了幾腳,才氣喘吁吁地坐下來,眼看着窗外,不說話了。
方木揪出幾張濕巾,草草的擦去那些鞋印。看看儀錶盤上淺淺的裂痕,方木突然覺得心力交瘁。他摸出一支煙,點燃,隨手把煙盒扔在旁邊。廖亞凡卻回過頭來,毫不客氣的也抽出一支,熟練地吸起來。
狹窄的駕駛室里很快就煙霧繚繞,方木吸完一支煙,看看正往腳墊上撣煙灰的廖亞凡,伸手打開車窗,轉身對她說:“回家吧?”
廖亞凡沒有回答,一直盯着窗外出神。方木沿着她的目光望過去。是一間小小的超市,招牌應該是可口可樂公司贊助的,劉翔舉着可樂罐傻傻的笑着。
方木想了想,開口問道:“渴了?”
良久,廖亞凡才低聲回答:“嗯。”
方木解開安全帶,起身下車,廖亞凡又補了語句:“我要可口可樂,罐裝的。”
吉普車在公路上飛馳,方木手握方向盤,不時瞄瞄身邊的廖亞凡。刺客,女孩出奇的安靜。她小口的啜着可樂,似乎那是很珍貴的飲料。喝完之後,她把拉環套在手指上,定定的看着出神。
方木有些不解,開口問道:“還要喝么?”
廖亞凡慢慢的轉過頭來,眼眶中已飽含淚水。
“你看,”她舉起左手,臉上的表情如夢似幻,“它像不像戒指?”
第47中學殺人案已案發近一周,偵查工作進展緩慢。從以往的命案偵查經驗來看,確定作案動機后,就可以進一步鎖定嫌疑人範圍,逐一展開排查。然而,本案卻是個例外。楊學武所做的現場重建不可謂不精細,也得到了分局的認可,但是,卻絲毫無助於本案的偵查工作。警方以“報復”作為偵查思路,重點排查與於光自殺相關的人員,甚至對死者曾體罰過的其他學生及其社會關係都一一核實,卻始終一無所獲。對相關物證的調查也未缺的明顯進展。其中,鋼筆、習題集和A4白紙均為日常用品,查找其來源無異於大海撈針。至於保險箱和鐵鏈,經查,保險箱系浙江某保險柜公司所產,在市內多家超市及辦公用品店均有銷售,查找購買者需假以時日。現場發現的鐵鏈經鑒定后,系牽引寵物狗所用的狗鏈,其銷售點同樣遍佈全市,難以作為線索跟進。
此外,分局對這起殺人案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懈怠情緒。參與偵辦此案的幹警多已為人父母,因為孩子,沒少受老師的氣。儘管自己這份工作讓每個警察都平添一份強悍之氣,但是自己孩子受到老師的體罰或者不公平待遇時,也只能選擇忍氣吞聲。所以,這樣一個老師,因為體罰學生而遭到殘忍的報復,警察們所表現出來的態度,與其說是長期職業生涯所帶來的冷漠,還不如說是幸災樂禍。有的警察甚至說:“這案子還破什麼啊?就讓那些王八蛋老師看看,欺負學生是什麼下場!”
如果說這種聲音在警方內部只是暗地流傳的話,社會輿論對第47中學殺人案的反應可謂沸反盈天。其中,最大的受益者恐怕就是C市電視台新聞頻道“C市導報”節目組。此前,節目組對於光自殺一事做了連續三天的跟蹤報道,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而作為報道核心人物的魏明軍隨後被殺,更是讓節目組感到興奮莫名。他們立刻抓住這一難得的新聞線索,不僅做了專題報導,還開通新聞熱線、微博和短訊平台,邀請觀眾參與討論。隨着討論的日益熱烈,節目組趁熱打鐵,會同“對話”欄目組辦了一期名為“血染的習題集”的電視訪談節目。
節目邀請了市內多所高校的法學、心理學和教育學專家,第47中學的校長和於善平夫婦以及魏明軍的遺孀也在受邀之列。
訪談被安排在當晚八點與新聞頻道播出,全市有近千萬觀眾收看了這個節目。節目現場氣氛熱烈,受邀專家分別從各個角度對這兩起悲劇進行了討論和分析,場外觀眾也通過撥打熱線電話的方式參與節目。從專家和觀眾的觀點來看,對於善平夫婦更多的是同情,儘管魏明軍也是受害者之一,指責之聲卻不絕於耳。
節目行將結束的時候,現場出現了意外,先是第47中學的校長因為難以忍受觀眾的指責甚至謾罵,當場拂袖而去。隨即,於善平夫婦和魏明軍的遺孀爆發了爭執。魏明軍的遺孀一再強調自己也是受害者,魏明軍已然被害,雖然他對於光的做法不妥,但是罪不至死。於光的媽媽則認為魏明軍一家根本沒有認錯的態度,情緒失控之下,更是起身向對方衝過去,伸手欲打,儘管被在場的嘉賓攔住,這個失去兒子的女人仍舊不依不饒。
“他該死!該死!我只恨為什麼不是我殺了他……那個人是大俠!英雄!”
這惡毒的話讓魏明軍的遺孀終於崩潰,她渾身抽搐了幾下之後。當場昏厥過去。
儘管節目以一片混亂收場,但當晚的收視率創造了C市電視台的歷史記錄。
同時,“那個人是大俠”的說法不脛而走。
他是不是大俠,在警方看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儘快抓住他。然而,在這個城市中遊走的兇徒並非僅有他一個。很快,警方的精力就被其它惡性刑事案件分散掉,第47中學殺人案實際上處於一種擱置狀態。
仍在繼續追查本案的,只有兩個人。米楠和方木。
在上次的案情分析會上,米楠沒有及時作出足跡分析的意見,讓分局領導略有不滿。實際上,米楠在近期一直處於一種情緒低落的狀態,整日把自己關在足跡室里作分析和實驗。方木給她打過幾次電話,大多數都被拒絕接聽,即使接通,也只是簡短的對話幾句,隨後就掛斷。
這不是方木喜歡的狀態。在廖亞凡重新出現之後,一切都改變了。相對於家裏讓人頭疼的廖亞凡,方木寧願自己一直呆在公安廳——殺人犯比廖亞凡好對付多了。
一大早,方木就去了寬城分局,邊和相熟的同事打招唿,邊信步爬上四樓。剛轉入走廊,忽然想到足跡室就在四樓,方木想了想,下了一層樓,去了物證室。
物證室的值班員還在打哈欠,方木遞過條子,要查驗第47中學殺人案的物證。值班員翻翻記錄冊,忽然睜大了眼睛:“來晚了,已經被人提走了。”
會議室里煙霧繚繞。方木推門進去,看到楊學武雙手扶在枱面上,凝視着面前攤開的東西,一動不動。
“這麼早?”方木看看那些封在物證袋裏的習題集、保險箱、紙張和鋼筆,上面的血跡已經變成了黑褐色。顏色詭異的數字和字母看起來就像催命的符咒。
楊學武沒有說話,只是指指旁邊的煙盒,示意方木自己拿煙抽。
方木沒客氣,抽出一支煙,點燃,靜靜地看着楊學武。
“你說……”楊學武把幾乎燃盡的香煙湊到嘴邊,“這是個什麼樣的人?”
方木笑了笑:“就像那些網民說的——大俠。”
楊學武哼了一聲:“他如果是大俠,那我們是什麼——鷹犬?”
“開個玩笑。”楊學武沒接茬,讓方木有些許尷尬。他站起來,用手撥弄着那些物證袋,“最近不忙么?怎麼還有心思跟這個案子?”
“都是些簡單的案子,沒意思。”楊學武站直身體,大幅度的活動着腰背,“還是這個比較有挑戰性。”
的確,本案的作案動機為報復無疑,但和一般的報復殺人仍有明顯的區別。從以往的命案偵查經驗來看,凡屬報復殺人的,往往還有“額外”的行為伴隨,例如對死者屍體的侮辱(如曝屍、切割性器官)、過度損毀(無意義的破壞屍體、分屍)或者殃及家人等等。而本案則帶有鮮明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意味。
據調查,於光的書桌在他的房間南側窗下,當晚,他一邊拚命做數學題,一邊看着窗外的天色漸漸明亮。面對尚余大半本的習題集,於光的絕望可想而知。也許,他曾暗自祈禱再多一點時間,祈禱今天的太陽永遠不要升起。這種對“時間”的渴望,被兇手完完全全的移植在魏明軍身上。
相同的夜晚,相同的任務,相同的結局。
兇手的意圖是,讓死者感受到和於光一樣的焦慮和恐懼,所以他才會冒險佈置下那麼複雜的殺人現場。
那麼,跪趴在教室里,蘸着自己的血拚命解題的魏明軍,當時在想些什麼呢?
計算。答案。密碼。手機。還有越流越緩慢的血和越來越無力的手。
也許,他會在那絕望的幾個小時裏,想到那個可憐的孩子?他會不會想,如果我當時對那個孩子好一點,此刻就不用和自己的生命賽跑?
悔恨。
兇手的最終目的也許並不是殺死魏明軍,而是讓他受到折磨,而這種折磨並不是針對魏明軍的肉體,而是他的精神。
看上去,兇手應該是於光的至親,至少也是因為他的死而對魏明軍產生切齒痛恨的人。然而,現在證據顯示,兇手與於光的社會關係毫無交叉,甚至可能素不相識。
可是,有誰會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甘冒風險去殺人呢?
“也許……”楊學武摸着下巴,“是一個和於光有過相同經歷的人?”
“那嫌疑人的範圍可太大了。”方木不由得苦笑,“任何一個經歷過學生時代的人,都不可能沒挨過老師的教訓。再說,兇手應該是一個成年人,否則,也不會有那麼縝密的心思。”
“也許是學生時代的傷痛讓他對於光的遭遇感同身受,進而去殺人呢。”
“不太可能。”方木搖搖頭,“實事求是的說,魏明軍對於光的責罰雖然過分,但是還不至於釀成自殺這樣的結果。於光自己至少要為之付上一半的責任。被罰寫作業——為這麼點事就衝動到去殺人,哪會有心思去佈置那麼複雜的現場,還把痕迹都清除的乾乾淨淨。”
“那他是為了什麼?”楊學武有些不服氣。
方木無語。的確,“報復”只是這起殺人案的表像,兇手心中肯定還有不為人知的動機。如果是那樣的話——
一絲不祥的預感慢慢浮現在方木的心頭。他轉過身,對一臉疑惑的楊學武說:“我現在比較關心的,是他還會不會繼續殺人。”
米楠穿着白大褂,背對門口,仔細查驗着手裏的一個足跡檢材。方木敲門,米楠聞聲回過頭來,只是看了方木一眼,就轉身繼續忙活着。
方木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尷尬的站了一會,還是推門走了進來:“有進展么?”
米楠沒答話,只是把手裏的足跡檢材遞過來。
這是一枚反應前掌寬度的殘缺足跡,從上面標註的數據來看,為10.12厘米,方木在心裏默默的推算了一下,問道:“身高在一米七四左右?”
米楠點點頭:“較低壓力重,壓力不太均勻,周圍邊沿反應有點模煳,有擦痕。”
“結論呢?”
米楠轉身走向牆角的一個鞋櫃,從中挑揀一番后,拎起一雙帆布鞋,對方木說:“跟我來。”
兩人來到一間無人的舊會議室。米楠先用拖布把地面擦拭乾凈,然後在地面上潑灑了一小攤紅色液體。
“把鞋換上。”
方木明白了,米楠想用自己的足跡特徵作為參照系統,以此推定犯罪嫌疑人的相關特徵。會議室的水泥地面與案發現場的相似,從承痕客體來看,是個不錯的實驗場所。
方木脫掉皮鞋,端詳着手裏的帆布鞋:“嫌疑人穿着這種鞋?”
“嗯,是一種模壓膠粘的硫化成型膠底鞋。”米楠用手比劃了一下,“從鞋底花紋和防滑點來看,懷疑是這種匡威帆布鞋。”
“大小呢?”
“四十二號左右,”米楠垂下眼皮,“和你的號碼接近。”
方木有些吃驚:“你怎麼知道我的號碼?”
米楠沒有回答,只是揮揮手,示意他動作快點。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裏,米楠讓方木踩着紅色液體,在水泥地面上來回走了十幾遍,並把每次行走形成的足跡逐一測量、提取下來。隨即,他把這些大大小小的樣本帶回了實驗室,和現場提取的檢材細細比對着。
方木坐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她。米楠的神態專註但耐心,對周圍的一切都渾然不覺。似乎有一面無形的隔離罩,將她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開來。方木的目光隨着她的動作游移,從手到臉,從緊抿的雙唇偶爾緊蹙的眉頭,心底有一片祥和感慢慢蔓延開來。
不知過了多久,米楠放下手中的樣本,幅度很大地伸展着腰背,似乎疲憊不堪。隨即,她看看一直在旁邊靜坐的方木,輕輕的笑了笑:“餓了。”
午餐在一家牛肉麵館。米楠吃得很香,卻依舊少言寡語,對方木的問話多以嗯啊作答。不到半小時,午餐就結束了。方木還想坐一會,米楠卻已經起身了,無奈之餘,也只能隨她結賬走人。
回分局,一路無話。方木幾次從後視鏡看坐在後座的米楠,對方卻始終望着窗外出神。車開到臨近分局的一個路口,等紅燈的時候,方木看看手錶,想了想,開口說大:“時間還早,要不……找個地方坐會兒?”
米楠沒吭聲,算是默認。
方木輕輕的鬆了一口氣,右轉彎。
今天並非休息日,英雄廣場上的人依舊很多。有母親帶着孩子嬉戲,也有年輕情侶在漫步,更多的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的老人。
方木從車上拿下半瓶水和一塊抹布,帶着米南直奔廣場中心而去。
廣場正中有一處方形的水泥台,周圍被四季常青的松柏環繞。同樣是方形的大理石基座上,一個直徑三米、離五米的巨大圓柱形鋼錠巍然肅立,台前擺放着幾束鮮花,看上去,不久前還有人來這裏拜祭過。方木把那些花束中的殘枝和枯萎的花瓣去掉,把被風吹散花束扶正。然後,他半蹲下來,用水把抹布澆濕,擦拭大理石基座的正面。隨着他的動作,幾個鐫刻其上的名字顯露出來。方木用手撫摸着那些名字,動作變得柔緩,口中還輕聲默念着。
鄭霖。馮若海。展鴻。
方木的頭慢慢垂了下去,姿勢也有半蹲變成半跪。良久,他抬起頭,用手一點點清理那些名字中的塵垢。清理乾淨后,他又把整個大理石基座徹底擦拭了一遍。在午後的陽光下,基座上的塵土被一掃而空,光輝熠熠。
米楠一直在旁邊注視着方木的動作。在這個時候,讓他獨自完成,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她曾聽說過這個紀念碑,也知道有三個警察被融化在這個鋼錠里,日夜面對着廣場另一側的C市公安局。
方木做完了一切,又拿出三根香煙,點燃了,放在基座上,隨即,他就背靠着鋼錠,坐在大理石基座上出神。米楠慢慢地走過去,看看那三個人的名字,又看看方木。
“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米楠頓了一下,“……是我不知道的?”
“很多。將來一定會慢慢說給你聽。”方木笑了笑,“但不是現在。”
“為什麼?”
方木把食指豎在唇邊,示意她不要出聲。
“聽,他們在唿喊。”
傍晚,方木開車回家。把車停好之後,他坐在駕駛室里抽了一根煙,又坐了好一會之後,才拎着買好的菜和水果,慢騰騰的下車鎖門。
遠遠地,方木看到自家的單元門前有一個人影在徘徊。方木立刻認出那是趙大姐,他立刻加快腳步,幾乎是跑了過去:“大姐,你怎麼來了?”
趙大姐一臉淚痕,看到方木,淚水又流了下來。
“你可回來了。”趙大姐一把拽住方木的手,“快上樓,我來看看亞凡……”
“怎麼不打電話給我?”方木手忙腳亂地掏出鑰匙,“亞凡不在家么?”
“我打了一下午電話了,亞凡就是不接。想給你打的時候,已經沒電了。”趙大姐不等單元門完全打開就擠了進去,蹬蹬蹬的往樓上跑。
方木走到門口的時候,趙大姐已經在敲門了。可是無論她怎麼敲,室內就是一點回應都沒有。方木邊開門邊安慰趙大姐:“也許她出去了……”
門被推開,幾乎是同時,方木和趙大姐都清清楚楚的聽到卧室門被咣當一聲鎖死。趙大姐幾乎是撲了過去,在那扇門上連敲帶拍:“亞凡,亞凡,快出來讓阿姨看一眼……四年了……你到底去哪裏了?”
卧室內一片寂靜。方木嘆了口氣,把趙大姐從門旁拉走,按坐在椅子上,又遞給她一杯水。
趙大姐蜷縮在椅子上,捧着水抽泣:“這是怎麼了……亞凡到底是怎麼了?這麼多年……她到底是怎麼過來的?”
“我不知道,你也別問了。”方木頓了一下,輕輕拍了拍趙大姐的肩膀,“那肯定是你不想知道的事情。”
方木靜靜地坐着,知道趙大姐的抽泣慢慢平復下來。
“這段時間,她一直住在你這裏?”趙大姐接過方木遞來的紙巾,擦拭着臉上的淚痕。
“對。”方木想了想,決定還是不要把求婚的事告訴趙大姐,否則她肯定會把廖亞凡帶走,到時就更亂套了。
趙大姐站起身來,聲音暗啞:“我先走了,你多照顧亞凡,這些年,她肯定受了很多苦,有什麼需要大姐的,就告訴我。”
方木急忙挽留:“大姐,吃了飯再走,我送你回去。”
“不用。”趙大姐擺手,“我知道她在就行了。”
她轉過頭,看着那扇依舊緊閉的房門,慢慢地走過去:“亞凡,阿姨知道你心裏苦,可是,這麼多年,阿姨的心裏也不好受。老周走的時候,都沒能看你一眼……”她說不下去了,只能一遍遍地撫摸着那扇門。
“……不管過去發生了什麼,你回來就好……有我在,有方叔叔在,我們都是你的親人……你就好好的,踏踏實實的……”
忽然,那扇門咔噠一聲開了。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裏,趙大姐和廖亞凡說了哭,哭了說。等方木叫她們出來吃飯的時候,兩個人的臉上都一塌煳塗,嗓子也啞的說不出話來。
方木提出讓趙大姐留宿在這裏,也好和廖亞凡多聊聊。趙大姐想了想,同意了。一老一少兩個女人洗漱完畢,又牽着手躲進了卧室。屋子裏安靜下來,方木抽了根煙,動手把客廳簡單整理了一下,也躺在沙發上,準備睡覺。
他還是無法把她當成自己的未婚妻,相信廖亞凡也是同樣的感受。當初廖亞凡在向他求婚後,就乖乖地跟着他離開了分局,更多的是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
“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我可以幫你打掃衛生、做飯、洗衣服……我什麼都會……我保證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這是四年前廖亞凡對她說過的話,回憶起這些的時候,方木還能清晰的記得她漲紅的面龐。
她就像一個早早被趕入叢林的小獸,在生存中學會了警惕、撕咬、權衡利弊和審時度勢。
方木翻了個身,情緒驟然低落下來。無論如何,方木,都覺得自己應當為廖亞凡的境遇承擔一份責任。
我是一個不詳的人。
既然如此,這份責任的形式是叔叔還是丈夫,就沒什麼分別了。
凌晨時分,方木迷迷煳煳的睡著了。朦朧中,方木忽然意識到有人在他的枕邊摸索,他一下子清醒過來,下意識地伸手去抓那人的手腕。
“哎呀!”那人吃不住痛,叫出聲來,“是我。”
是廖亞凡。
方木一骨碌爬起來,伸手擰亮了枱燈:“你幹什麼?”
廖亞凡沒有回答,只是從枕邊的煙盒裏抽出一根煙,點燃,吸了起來。
方木皺皺眉頭,又看看卧室的方向:“別讓趙大姐看到你抽煙。”
“嗯。”廖亞凡低着頭,“所以我來拿你的煙。”
方木的心裏一松,廖亞凡不想讓趙大姐不開心,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改變。想了想,他也抽出一根煙,順便替廖亞凡打個掩護。
兩個人默默的相對坐着吞雲吐霧。一根煙吸完,廖亞凡低着頭,慢慢地說道:“我想去周老師的墓地看看。”
“行,我盡量安排。”
“還有……”廖亞凡猶豫了一下,“你是警察——能幫我找個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