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8 1∕2(8宗半)
都市的街道似乎永遠蠕動着不見首尾的車流。車流停下來的時候,裝在裏面的男男女女便抬起漠然的頭等待着,或者不安分地鳴響車笛,作出徒勞的抗議。楊克.拉爾夫坐在駕駛座上,惘然望着這一切,突然覺得透不過氣來,彷彿這不是他的世界,他應該去尋找自己的生存空間,於是他爬出汽車,從車的間隙瞟向蔚藍的天空。頭上是遼闊深遠的藍天,腳下是一望無垠的大地,就只有他一個人。海水從不知什麼地方湧上來,沒過他頭頂,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包圍着他,環繞、填充着脆弱的肢體……
楊克醒過來,才意識到自己仍然在車裏,副駕駛的位子上。
作為一名警官,他已經處理過8宗重大謀殺案,現在正經歷的這第9個案子,加上疏於照料的生活,搞得他身心俱疲。不得不換由米高駕車,並在一小杯啤酒的作用下,懶洋洋地打了個盹兒。即使在夢中,他可能也想到了案件的一些細節,只是醒來后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大概是不自覺地扭動了一下身子,米高轉過頭來看着他。
“要不要下車找個小店,嚼上一片含混着酒水的青檸,叫嘴巴里的味道好過一些?”
“不用了……”楊克回答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如果你已經清醒過來的話,不妨聽聽我的意見,去查查八年前的那個案子。”
“八年前?”楊克大腦一片空白,他一下子弄不明白搭檔的意思。
“你沒回到局裏的時候,我曾經打電話給交通局查問八年前的那宗車禍,就是梅麗爾.克萊默的哥哥意外身亡的那起交通事故。”米高把車子拐進小巷,放慢了速度,“車子前端卷進了大貨車的下面,那孩子當時就變成了餡餅,父親卻只受到一些輕傷,最嚴重的問題不過是腦震蕩,報告上寫着是剎車意外失靈。”
“你想說什麼?”
“你以為能是什麼?”米高聲調猛然提升,“克萊默在那之後就平步青雲了,他的老闆不但沒有因為他喪子心緒不佳而怪罪,反而給了他更多的生意機會。那孩子的生命就那麼變成了歷史,而他的父親卻是最大的受益人。”
“那只是一個巧合。”
“巧合,噢,是嗎?你他媽的什麼時候開始學會為別人辯護了,我記得你在大學時候非常不擅長這個啊?呃?楊,你那麼急於討好你未來的老丈人嗎?你的未婚妻在哪兒呢?!”米高的情緒越來越激動,他盯着楊克,鼻翼扇動。
“你怎麼了,夥計?”楊克為他的突然變化感到莫名其妙,“我並沒有說你的假設就是錯誤的,只是……”
“只是什麼?楊,”米高用力捶了一下方向盤,“只是他跟他的兒子換了位子,是嗎?就像我跟你現在這樣,呃?他聲稱自己喝了太多的酒,然後讓兒子駕駛,卻不告訴他那一天剎車有點兒不對勁。”
“那隻能是你的猜測,邁克。”
“是嗎?那麼,他為什麼不是坐在邊上,而跑到後排?你倒是解釋啊!”
“冷靜一下,邁克,”他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但是被對方甩開了,“先聽我說好嗎?換作是你,又怎麼會知道他把車開到了貨車的下面,而不是順着彎道撞進了山崖,或者是掉進了河水裏,就算他只能撞上貨車,他怎麼會知道那慣性不會把自己也拖進死亡的漩渦……”
“夠了,去你的死亡漩渦,這時候還要什麼修辭!”米高推開車門跑了出來,“就算你他媽真的相信他這番鬼話,我也不會被這種粗製濫造的謊言欺騙。如果你將來打算和這種冷血的老混蛋生活在一起的話,我敢保證你只能用錄像來教導自己的孩子學會辨認父親!”
“你去哪兒?”
“見鬼,你不要酒,我可要,然後你來開這該死的破車!”他“碰”地甩上車門,揚長而去……
※※※※※
人類……作為高等動物,擁有了這樣一種能力:那就是按照需要把其自身進行分類,不管他是偉大了古代哲學家希波克拉特,還是卑微的小人物傑夫.皮特斯(一譯為傑夫.彼得斯,歐.亨利短篇小說中那個著名的騙子),任何人,無所謂他自己的地位,都有權力並時常樂意這樣做。
如果我們遵循這一法則,依照一種方式對男人進行分類,那麼,就有了婚後有外遇以及沒有外遇這兩種情況。先不必考慮這種並不全面的分類方法是否可信,也不用關心第二種人究竟是出於崇高的責任感還是完善的家庭關道德觀抑或是內心的膽怯才守着自己的老婆(這麼說完全是因為有的人號稱男人都是好色的動物),反正我們是有了上述的這一結論。
那麼,讓我們繼續往下思考,假設第一種人由於自己的不謹慎或是有一個無孔不入的可怕對手等等原因,他的原本是秘密的不軌行為被人洞悉了又會發生什麼呢?
我們假設第三個知情人大膽地懷着一顆邪惡的心,有時候也可能幹脆就是本着負責任的態度,那麼他就不可能無動於衷。
按照克萊默先生對楊克的敘述,他就恰恰碰到了一個這樣的知情人,並且是個膽大妄為的要挾者。
就在梅麗爾失蹤的頭一天,秘書給他抱來了一堆信件。這一天,作為原本每周一次的收信日,拿到如此多的信件當然是不足為奇的——克萊默先生因為工作關係總是如此。
一些本來就是無稽之談的廣告信可以置之不理,有的業務聯繫可以留待明天再說,克萊默先生一如既往地分類拆閱。突然,他的視線被一個純白的信封所吸引,他把它拿起來仔細端詳,發現那上面根本沒有郵戳和地址,那用打字機印出來的“克萊默先生親啟”就顯得格外耀眼了。
他把那封信倒轉過來,發現沒有拆開過的痕迹——那是當然的,他的秘書從來不會那麼做。他從抽屜裏面掏出刀子,小心翼翼地劃開。他沒有想過這裏面會裝着毒藥或是微型炸彈,那不可能。但是他的心“嗵嗵”地跳個不停,他隱約地意識到了裏面隱藏的東西。
信封被拆開了,克萊默先生從裏面抽出一張薄薄的信紙,翻轉信封的時候,兩張照片掉了出來,那上面是一男一女半裸着擁抱在一起:女的身材窈窕,約莫二十六七歲上下,面孔美麗動人;男的挺健壯,留着中長的頭髮,臉颳得很乾凈,中縫挺深的雙下巴引人注目——正是克萊默本人。另一張照片則包含了一些隱秘的部分以及不大光彩的舉動。
信紙整齊地疊了四折,上面只有短短的幾行話:“尊敬的克萊默先生,不知道您的妻子發現照片上的女人並不是她之後會作何感想,為了您及家人的和睦,請您明天晚上11點半準時把10000美元鈔票放到中央廣場西側的垃圾桶,全部要5元10元的小面額現金,用牛皮紙包好。”署名是“您的傑克”。
克萊默先生有些想笑,無論照片上的會是誰,他妻子都知道那絕對不是她自己,她已經很久沒有讓他碰了,從女兒病重的時候開始。
截止到此之前,克萊默先生自認為生活是平和且幸福的:一份體面、收入豐厚的工作;受人尊重的社會地位;一個外人看來和睦的家庭,雖然妻子有些冷淡但還算體貼,女兒有病,還是顯得楚楚可憐;另外,還有一位要求不高的完美情婦。
但是這個可惡的傑克卻跑出來打攪自己井井有條的平靜生活,不管這傢伙是誰,他都極具破壞力,不但能毀了他的家庭,更能打擊自己生意場上的美好名譽。
1萬元……他的要價並不高,但誰知道什麼時候算個頭呢?
克萊默閉上眼睛,靜靜地思索了半小時,這期間耗掉了兩隻雪茄,最後他決定按照傑克的要求做。
要是我們再接下來進行分類的話,又會看到三種情況:脾氣急躁的人會高聲咒罵對方的無恥,並一怒之下把這封信變成碎片;過於羅曼蒂克的人有可能把它收藏起來,作為感情的見證;克萊默則不然,他屬於那一類很現實的男人,在反覆看過仍然無法想出誰會是那個“傑克”之後,他謹慎地捏起信紙,連同兩張照片,一起放回到信封里。
打火機的火焰勾起了紫水晶煙灰缸中一股騰空的黑煙,須臾,房間裏瀰漫著燒焦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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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裏的兩個人靜靜地坐着,喝着酒。
“幾點了?”
“快兩點半了。”
“噢……”米高從衣兜里取出一個漢堡,遞給楊克,“我看到你辦公室里那殘留着牙印和口水的大半個三明治了。”
“謝謝。”楊克心懷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你怎麼看待這事兒,我總感覺感覺克萊默是在玩兒我們,不過手段算不上高明。如果你以及那個米洛特沒有指出他在時間上做的手腳會怎麼樣?現在倒好,弄出一起勒索案來了。他堂而皇之地變成了受害人,卻又拿不出證據。”
“是啊,他說他燒了那封信。”
“就算那信是被燒了吧,可是誰會在這節骨眼兒上要挾錢呢?他試圖叫我們相信是那個人綁架了她的女兒嗎?可是不對勁兒啊,如果是同一個人,那麼至少應該提出綁架勒索的贖金啊,除非……”
“除非是兩個人,即使克萊默先生故弄玄虛,綁架者的目的也不會是錢,而且我們都不能肯定是綁架。”
“你對自己有沒有信心?”米高突然問。
“信心?你指的是……”
“還能是什麼啊?儘管在大學時代我對你的魅力並不看好,不過,過了好幾年,特別是你的溫柔,相比以前,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算了吧,你開什麼玩笑。”
“看看我們的電影走向吧,神乎其神的純粹英雄漸漸沒了市場,取而代之的或者是生活中軟弱的普通人,或者是有着這樣那樣缺點甚至自相矛盾的傢伙,誰也不是完美的。那女孩兒難道不希望在人生的最後階段有你陪伴嗎……”米高說不下去了,他們連梅麗爾是否還活着都無法確定。
長時間的寂靜……誰也不願意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下午的形成難以定奪,他們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下手,一半因為含混的局面,另一半,出於年輕。
“也許,我們錯了……”楊克意識到了什麼,“我們不該把目光停留在胡亂猜疑上,現場才是調查的重點。”
“那傢伙的殺人手法,乾淨得就像在自己家中烹飪一隻火雞,然後又忙不迭地刷洗一番,等我們到來的時候,就只剩下容器里香氣飄飄的美味佳肴了,除了品嘗,我們無所作為……等等,你是說,醫院那邊?”
“嗯,那裏有可能才是案件的起源,我們現在負責的,只是半個犯罪現場。”
“你打算怎麼辦?這可能是越權的,先回警局打個報告嗎?”
“就算局長批准我們接手,也會耽誤很多時間,到時候……”
“等等,”米高突然拍着手大笑起來,“我有主意了,你等我出去打一個電話。”
幾分鐘以後,米高一臉雀躍着跑了回來,“還是我來開車,我們會去醫院,不過,在這之前,先帶你看望我的一位朋友。”
“朋友?”楊克一臉不解,看着米高發動了車子。
“沒錯,說起來話就長了。我的祖母,嗯,她已經過世了,不過在原來的小鎮有一個性情相投的朋友,那人的女兒,有個表格叫威廉,威廉的老婆的堂兄的高中同學在四十歲的時候娶了一個老婆……嘿,你這傢伙別那麼看着我……嗯?你為什麼不說話呢……得了,我就討厭你這種性格,好像知道我最後還是得原原本本把實話告訴你似的。”
“不錯,”楊克笑了,“你大學時候就經常在寢室里玩兒這種饒舌藝術。”
“呵呵,你還記得啊,那麼,你是否記得我那時候的女朋友呢?”
“不,”楊克搖搖頭,“我記不清了,確切的說,你帶來認識的女孩兒太多了。”
“是太多,太多,太多了,不過,你為什麼沒有看上其中的某一個?啊!我想起來了,你和那個解剖課的教授……”
“好了,我們不說這個,你還沒有告訴我現在去哪兒呢?”楊克悵然嘆了口氣。
“那會兒有個叫卡林的姑娘,對我一見傾心,我們好了一段時間,卻因為她老媽的激勵阻撓分手了,不過她的老爸倒是蠻欣賞我的。我剛才才想起來,老頭子那時候就是醫院裏的主任了,不過時過境遷,誰知道他現在還在那兒,並且升到副院長了。”
“梅麗爾住的那家醫院?”
“不然你以為會是哪兒?我們一會兒去找她的女兒,然後帶由她帶着去找老頭子,只需要簡單化化妝,就不會有人認出我們了,也可以堂堂正正地獲取情報。”
米高把車子開得飛快,口哨吹得響亮,並開始大聲地唱着跑調的歌曲了。
“你把胳膊拿回來。”楊克微笑着說。
“為什麼?我得意的時候,就是要用胳膊支着車窗,怎麼樣?看我像不像華爾街的風雲人物,嗯?”
“那我可說不好,不過,我忘記說了,這車子有毛病。”
“什麼意思?”
“這車門有時候會自動開的。”
“嗯?他媽的,我可不想甩出去!”米高吐了吐舌頭,老老實實地收起胳膊,“那麼,我們來點兒音樂吧!你這裏有日本人唱的么?”
“我很少聽音樂的。”
“唉,這種沒情調的男人……”
車子滿載着希望和歡樂,哪怕是短暫的,穿過一條條的街道。
“對了,邁克,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麼那女孩兒的母親會反對你們呢?”
“嗯,你還記得我們的那次畢業派對嗎?我們做了一隻大蛋糕,巧克力醬都烤糊了!”
“我當然不會忘記的。”
“是啊,那個時候你們都在忙活,只有我跟她偷偷跑回宿舍做愛。”
“你總是這樣。”
“是啊,可是,我怎麼會知道她千里迢迢從紐約跑來幫她拉行李呢?那該死的房門,我明明是鎖好了的!”
“呵呵,就像……”
“就像你這破車門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