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海到巴黎(三)
於是,他先去檢查了一下房門,在門后插上了一根鐵門閂,就算有人把鎖撬開也休想進門。林海又把所有的窗戶都關死了,再用木棍或鐵條卡在窗後面以防萬一,就差用木條把窗戶封起來了。他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又把桌子移到門后頂住,這樣諾查丹瑪斯就進不來了吧?他默默地問自己,也許這只是自我的心理安慰吧。
瑪格麗特看着他所做的一切,神情卻更加憂傷了,彷彿是獵物落入了陷阱,只有乖乖地
等待獵人的宰殺。
在互道了“Bonnenuit”(法語:晚安)之後,林海在衛生間洗了把臉,匆匆爬上了閣樓。
但是,林海發現老虎窗還開着呢,他趕緊把老虎窗關緊了,插上了裏面的插銷,他不敢看外面的月色,索性用舊報紙把窗玻璃堵了起來。
閉上眼睛,躺在小木床上,林海不敢想今晚發生的事,似乎諾查丹瑪斯隨時都會敲響他的房門......
2005年4月12日巴黎
(略)“如果說‘現在’是永遠的,那麼我們現在坐在這個餐廳里,不論時間向前進行了多久,都有可能重新回到這裏,因為有一個‘永遠的現在’存在,那麼對於未來而言,同樣也有一個‘永遠的現在’。也就是說:過去,現在,未來可能同時存在。”
2005年4月13日上海
諾查丹瑪斯沒有來。
在一片清晨的幽光里,林海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看到了老虎窗的格子,還有窗外飛過的幾隻鴿子。
“我還活着!”
林海輕聲地對自己說。他用力地深呼吸了幾口,感覺就像從墳墓中重生一樣。
他悄悄打開閣樓的門向下看去,只見瑪格麗特已換上一身白色的睡裙,正抱着自己的膝蓋,像只蝦似的蜷縮在床上。
老屋的卧室里充滿了曖昧的晨曦,如瀑布般傾斜在瑪格麗特的身上,她把頭埋在自己的膝蓋間,黑色的長發覆蓋了臉龐,睡裙底下只露出一雙白白的腳丫。林海揉了揉眼睛,彷彿瑪格麗特從油畫變成了黑白照片。
林海小心地走下閣樓,來到瑪格麗特身邊,伸手輕撫着她的頭髮說:“你怎麼了?”
她乖乖地任由林海撫摸着,直到她緩緩抬起頭來,睜大着那雙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楚楚可憐地說:“因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瑪格麗特盯着他的眼睛,嘴唇嚅動了好一會兒:“我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小時,哪一分鐘,我們將不能在一起——我會被重新關進油畫,而你則會失去生命。”
這話說得是如此辛酸,立刻讓林海也顫慄了一下,他連忙搖了搖頭說:“不,諾查丹瑪斯不會來的,我也不會離開你的。”
“剛才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你死了。”
林海的心裏又沉了半截,但他還是努力控制住自己,喃喃地說:“瑪格麗特,只要你還在,我就不會死。”
與其說這句話是給瑪格麗特聽的,不如說是他給自己壯膽聽的。
瑪格麗特終於下了床,看了看窗外說:“你真的還活着嗎?”
“當然,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林海又檢查了一下門窗,然後跑出門去買早點和午飯了。
回來后他們默默地吃完了早飯,因為林海不知道下一分鐘會發生什麼。吃完后他一句話都沒說,背起包就要去學校了。
瑪格麗特忽然從後面拉住了他,林海一動不動地站了許久,輕聲說:“放開我吧,下午我一定回來,請相信我。”
沉默了半分鐘,瑪格麗特終於放開了手,林海匆匆地走出了老屋。
在林海去學校的路上,心裏一直都忐忑不安——他不知道這件事該如何結束,不知道諾查丹瑪斯何時會出現,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因此而死?
就算那個可怕的幽靈不再出現,就算能夠僥倖逃過一劫,那瑪格麗特又該怎麼辦?她不可能永遠都被“老屋藏嬌”,林海感到自己就像個無助的落水者,只能隨着漩渦而慢慢沉沒。
如果現在還有希望的話,那就是那捲羊皮書——假定藏在老虎窗下的羊皮書,和十年前閣樓上的畫像存在某種關係,那麼一旦解讀出羊皮書的內容,就可以知道更多的線索,比如關於瑪格麗特的疑問,還有神秘的老屋和閣樓。
對,目前最大的希望不在林海這邊,而是在歐亞大陸另一頭的巴黎,是那位被他寄予了厚望的作家,不知道他在那邊的情況如何?昨天林海已經發過EMAIL了,但願那邊已經看到的,再不行就給巴黎那邊打手機吧,別管它國際長途的電話費了。
就這麼天馬行空地想着,林海已經到了大學校園裏。糟糕,上午第一節課已經遲到了,他急沖沖地向教學樓跑去。在路過學校的小禮堂門口時,他忽然停了下來。
小禮堂是五十年代建造的蘇聯式房子,林海猜想它和圖書館該是同一個人設計出來的吧。這裏曾經是大學舉辦重大活動的場所,但隨着大學規模的擴大,新的大禮堂和學校劇場相繼落成,這裏就冷清了許多,漸漸被許多人遺忘了。
此刻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小禮堂的邊門敞開着,裏面露出來微暗的光線。既然已經遲到了,索性就到裏面去看看吧。林海悄悄走進了邊門,只見小禮堂里空空蕩蕩的,地上還積了很多灰塵。
他在尋找那幅畫——老天保佑,那幅畫還自愛,依然掛在牆上。
這才是林海走進小禮堂的原因,因為這幅畫是他爺爺的作品。
油畫高高地掛在牆上,足有兩米多長,一米多高。畫裏是一片金色的麥田,有個中年的農婦坐在田埂上,懷裏抱着個兩三歲的小孩。
這幅畫的名字叫《母親》。
林海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曾經被爺爺帶到學校里來,爺爺特意帶他來到小禮堂,讓他看看這幅畫,爺爺還饒有深意地說:“多看看,不要忘了她。”
大概是爺爺要讓小林海記住死去的媽媽的原因吧。
爺爺從五十年代起,就是這所大學的美術系老師,他說自己是個不成功的畫家,只能一輩子做個默默無聞的教書匠。爺爺在1955年畫的這幅畫,當時足足花了半年時間,其中有三個月是在農村下放勞動。他顯然是受到了農婦的啟發,才有了這幅名為《母親》的大幅油畫。因為意識形態的原因,當時的校長很喜歡這幅畫,便在小禮堂落成的時候,把這幅畫掛在這裏作為裝飾,這一掛就是漫長的五十年,直到它漸漸地被人遺忘,而當年畫畫的人早已作古了。
雖然這幅畫充滿了那個時代的意識形態,但畫中金色的麥田還是給人一種視覺的震撼力,那種濃墨重彩竟有點梵.高的感覺。畫中的女主人公樸實而健美,這樣的母親是否象徵了中國農村無窮的生命力?
每個人都可以對一幅畫做出自己的解讀。
林海輕輕嘆了一聲,告別了爺爺留下來的畫,離開了寂靜的小禮堂。
上午的課是溫格老師的,這還是林海第一次在溫格老師的課上遲到。下課後溫格想要來問一問他,但林海卻躲避地逃開了,因為他心裏全都亂了,不知道再說些什麼,他特別怕自己會說漏了嘴,把瑪格麗特泄露了出去。
午飯吃完以後,他馬上就回到了寢室里,準備把一些生活用品帶回老屋去。當他把那些東西往自己背包裏面塞時,忽然在包里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原來是一張沒有文字標識的碟片。
林海這才想了起來,在第一次去西洋美術館的那天晚上,他在圖書館外遇到了一個黑衣男人,結果意外地得到了這張DVD。
裏面有電影《瑪戈王后》,還有最後那段瑪格麗特的話。
是的,前幾天林海忽略了這個細節,一直讓這張DVD躺在自己隨身背的包里。這張DVD到底是怎麼回事?那黑衣男子究竟是真的還是幻覺?
再放一遍看看吧!林海立刻帶着這張神秘DVD到了學生會,這裏有間活動室是可以放碟片的。趁着中午這裏沒有人的機會,他趕緊把DVD放進了機器里。
電視機屏幕上果然出現了電影《瑪戈王后》的畫面,林海為了抓緊時間,按着遙控器的快進鍵,很快就讓這部兩個多小時的電影放完了。
當電影《瑪戈王后》片尾的演職員表結束后,DVD已經放到了頭,屏幕上並沒有出現瑪格麗特。
這是怎麼回事?林海又把片子倒回去放了一段,還是沒有出現瑪格麗特,電影結束片子也就結束了,這張DVD總共就這麼點容量。他又看了片子的花絮部分,還是沒有出現真正的瑪格麗特,只是一張普通的電影碟片而已。
當初那個在DVD里向他求救的瑪格麗特到哪裏去了?
林海一下子有些懵了,到現在耳邊似乎還嗡嗡地響着那句話:“Aidermoi!”
他低頭攤開了左手掌心,“Aidermoi”依然像個恥辱的傷疤刻在手心裏。
難道這一切都不存在?
也許在那天晚上,被他叫出來的值班老師說的是對的,這根本就是他自己的編造,是他腦子裏的妄想?或許,那所謂的黑衣男子根本就不存在,寫在手心裏的那個“Aidermoi”,其實是林海自己用特殊顏料寫上去的。
至於那張《瑪戈王后》的DVD,為什麼會出現在林海的口袋裏?原因可能也很簡單:那天在回學校的路上,正好在碟攤上發現了這張片子,於是就買下來放在口袋裏了。
但瑪格麗特在DVD里的求救又如何解釋呢?
只有兩種可能,第一種是“求救”本來就不存在,而是林海自己的幻覺,或者是記憶錯誤;第二種則是瑪格麗特確實求救了,她在密室的鏡子裏發現了林海,然後通過鏡子作為媒介(對林海來說則是油畫),把某種求救的信息輸入到了林海的腦子裏,使他在當天晚上產生了種種錯覺和幻想,從而發現了瑪格麗特傳遞給他的求救信息。
那為什麼現在又看不到了?
按照上面的邏輯來解釋,既然瑪格麗特已經逃離油畫了,那碟片最後的求救也就沒有意義了,所以林海也就看不到了。
林海無法從正常的推理去判斷,但這件事本來就已經脫離了邏輯,無法以正常人的思維來面對。
已經下午一點多了,很快就會有人來學生會了,林海急忙把DVD從機器里退了出來,悄悄地離開了這裏。
因為下午是選修課,他提前離開學校趕了回去。
林海沒有食言,在說好的時間裏回到了老屋。瑪格麗特正滿臉焦慮地等着他:“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她又換了身白色的衣服,這是昨天在一家街邊小店買的,看起來很是素凈,正好與她的勝雪肌膚烏木青絲相配,看來無論十六世紀還是二十一世紀,女人的審美心都是一樣的吧。
林海感到一陣莫名的疲憊,雖然心裏有很多話,但此刻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了,只能乖乖地呆坐下來。
“上午我在床底下發現了一些東西——”
瑪格麗特拿起幾本舊書放到桌子上,一股淡淡的灰塵揚了起來。林海這才恢復了精神,
只見那幾本舊書都是法文版的,年代似乎已經很久遠了。
他先翻開其中最厚的一本,沒想到竟是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是1930年巴黎Pascal出版社出版的。這是林海第一次看到30年代的法文版圖書,而且還是普魯斯特的的《追憶逝水年華》。更重要的是,在書的內頁里寫着一行中文——
“林丹青民國二十四年購於Paris”
這行字像是烙印一樣刻進了林海的眼睛,他一下子就被怔住了,嘴裏輕輕吐出了兩個字:“爺爺!巴黎!”
他是用中文說的這兩個字,所以瑪格麗特沒有聽懂:“你說什麼?”
林海緩緩地回過頭來,指着書頁上的那幾個漢字,用法語回答她:“‘林丹青’就是我爺爺的名字,‘民國二十四年’就是1935年,這本書是他在1935年的巴黎買的。”
“你爺爺去過巴黎?”
“我也不知道,爺爺過去一直住在這間老屋裏,直到十年前他去世。我記得爺爺在活着的時候,從沒說起過自己年輕時候的事,我只知道他是學美術出身的,後來在大學裏當美術老師。”
他又翻了翻其他幾本舊書,全都是三十年代法國出版的圖書,有司湯達的《紅與黑》,大仲馬的《瑪戈王后》與《蒙梭羅夫人》,莫泊桑的《她的一生》,此外還有兩本美術方面的書,林海叫不出作者的名字。
在這些書的內頁里,全都有林丹青的簽名,還有購書的時間和地方。購買時間都在1933年到1936年之間,購書地點基本上是Paris(巴黎),只有《她的一生》是在Lyon(里昂)買的。
“這些書都是你爺爺在法國買的?”
林海只能點了點頭說:“沒錯,看來在三十年代,爺爺真的去過法國。”
四百年前的法國還沒有大仲馬與普魯斯特,所以瑪格麗特從沒聽說過這些作家和作品,她茫然地問:“這些書說的都是什麼?”
“歷史——愛情——童年——命運——”
林海的嘴唇嚅動着,說出了幾個重要的法語單詞。
“好像還有關於畫畫的書吧?”
“是的,我爺爺年輕時就是學美術的,看來當年他是在法國留學的。”但林海又疑惑地低下了頭,“可這麼重要的事情,爺爺為什麼從來都沒說起過呢?”
而且,如果爺爺曾經在法國留學過,那他肯定會講一口流利的法語,可是在林海小時候的記憶里,爺爺從沒說過半句洋文,身上也沒有任何法國文化的痕迹,根本就看不出他曾去過國外。至於林海學習法語,則絲毫都沒有受到過爺爺的影響,當初他在中學裏選修法語時,爺爺都已去世好幾年了。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時,瑪格麗特也說出了她的疑問:“可我不明白,既然中國這麼好,為什麼還要到法國去學習?”
林海只能苦笑了一下:“你不知道1574年以後的歷史,雖然我們中國古代很偉大,但自從十九世紀開始,中國就變得非常落後,受到了很多國家的欺負,其中也包括你們法國在內。為了改變中國的落後,我們必須要向你們先進的國家學習,所以在十九世紀末以後,就有許多中國學生到你們的國家去,直到今天都是這樣。”
“真難以想像啊,我那個時代的法國是多麼虛弱,國家面臨分裂,人民自相殘殺,而遙遠的東方則充滿了魅力,上帝是多麼寵愛你們中國人。沒想到四百多年以後,世界居然顛倒了過來。”
“別說這些了,這件事太複雜了。”他把那些書都收拾了起來,放在床邊一個小紙箱裏說,“如果你覺得太無聊,可以拿一本出來看看。”
“其實,剛才我已經翻過其中一本了。”她忽然低下了頭,咬着嘴唇說,“那本書叫《瑪戈王后》。”
林海心裏忽然一抖,大仲馬的《瑪戈王后》,主人公不就是歷史上的瑪格麗特嗎?當一個人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經典的歷史小說里,並且成為了小說的主人公,那他(她)會有如何的感覺呢?
他盯着瑪格麗特的眼睛說:“這本書你看了多少?”
“看了開頭幾十頁,書里寫的那個人好像就是我吧?還有我的母后,我的哥哥們,還有——”
說到這裏她突然止住了,似乎又勾起了某些痛苦的回憶。林海知道她要說的那個人是誰,而他不希望再聽到那個名字。
“夠了,這只是一部小說而已,小說的內容都是小說家虛構的,就算歷史小說也絕不等於歷史,只能說是大仲馬的個人創造,你千萬不要把書里的那些事情當真。”
瑪格麗特的語氣越來越憂傷了,但她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緒:“雖然,對於我出生的時代來說,這是兩百多年以後的人寫的書。但恰恰是這本書,喚醒了我的某些記憶,讓我無法自拔......”
“別說這些了,我們看會兒電視吧。”
林海故意要轉移話題,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雖然是十年前買的老彩電了,但畫面還是挺清晰的,總算吸引住了瑪格麗特的眼球。
電視裏說的話全都是中文,瑪格麗特一個字都聽不懂,但她還是專心致志的樣子,就像我們在看沒有字幕的原版片。
黃昏時分,林海跑出去買晚飯了,這回他沒有買洋快餐,而是特意買了兩套中餐,他想應該讓瑪格麗特嘗嘗中國菜的味道了。此外,他還到超市買了膠帶、釘子、鎯頭之類的物件,這些東西今晚都是要派用場的。
他沒有讓瑪格麗特久等,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老屋,飯菜還是熱騰騰的呢。
讓林海感到欣慰的是,瑪格麗特只吃了幾口,就深深喜歡上中國菜了。怪不得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中餐館,連四百年前的法國公主也被征服了,原來中國菜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在林海的幫助下,瑪格麗特嘗試着用起了筷子,但夾了幾下還是又抓起調羹了,這讓她難得地笑了起來。林海也想要笑,但卻笑不出來,因為他覺得這快樂太短暫了,簡直就像是不真實的夢。
看着瑪格麗特吃菜的樣子,他忽然想到了一幅畫——《最後的晚餐》,也許諾查丹瑪斯今晚就會出現,這會是他們兩人最後的晚餐嗎?
吃完后瑪格麗特忘記了公主之尊,她用舌尖舔着唇邊說:“這大概是我四百多年來最好吃的一頓晚餐。”
林海早就吃好了,他走到窗邊看着外面的夜色,半晌都沒有說話。
瑪格麗特的快樂也很快就過去了,她沒有再開電視機,只是一個人坐在床邊,不知在想什麼心事。
老屋裏沉默了兩個多小時,林海一直靜靜地看着瑪格麗特,終於忍不住說話了:“Margueritte,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一個人。”她緩緩抬起了頭,神情非常複雜,“你知道那個人是誰,你能說出他的名字。”
猶豫了幾秒鐘,林海說出了那個名字——德.拉莫爾。
這個名字猶如電流般穿過瑪格麗特的身體,她咬着嘴唇說:“是的,我已經想起了他。”
“把你和他的故事說出來吧,我願意傾聽。”
她靜默了好一會兒,輕聲地說:“我第一次遇見他,是在我和亨利結婚的那天。”
林海吃了一驚,難道竟和電影裏拍的一樣嗎?
瑪格麗特繼續說下去:“我知道在巴黎的大街小巷,流傳着許多關於我和拉莫爾的不同版本的故事,但我絕不是他們想像中那樣的人。”
林海明白她的意思了,只要看着瑪格麗特的眼睛,就知道她絕不是傳說中的蕩婦。她與拉莫爾之間的愛情,原本就是純潔和高尚的,沒有理由懷疑她的貞節。他幽幽地問:“你也經歷過‘聖巴托羅繆之夜’嗎?”
“對,那是個血腥的恐怖之夜,我永遠都不想再回憶那個夜晚。”
“你和拉莫爾就是在那夜相愛的嗎?”
“也許是吧,我和拉莫爾的關係是非常秘密的,儘管後來被我的丈夫知道了,但他並沒有太多的怨恨,因為我和亨利純屬政治婚姻,本來就沒有絲毫的感情。”瑪格麗特似乎還隱瞞了許多,很快就跳到了最後,“真正下令逮捕並處死拉莫爾的,其實是我的母后。”
“你還記得拉莫爾被處死那天的情形嗎?”林海的心也繃緊了,他知道自己可能觸到了瑪格麗特的痛處,於是他又停頓了一下說,“對不起,你可以不說的。”
“讓我說——那是1574年4月30日,這是我永遠都不能忘記的日子,拉莫爾在巴黎的廣場上被斬首。當時我就躲在廣場附近的一個小房間裏,當我再一次看見拉莫爾的時候,他已經身首異處了。我買通了劊子手,得到了拉莫爾被砍下的人頭,在暗夜中的巴黎街頭,我穿着一身白色的長裙,抱着愛人的頭顱匆匆走過。當我來到蒙特馬爾高地的小教堂時,我的白裙已被頭顱的鮮血染紅了,我感到四周飄蕩着無數幽靈,在墳墓中為我們吟唱着輓歌,我含着眼淚將人頭埋在小教堂的地下,而我的心已跟隨着拉莫爾一同被埋葬。”
聽完了這一大段心靈獨白,林海覺得自己也到了1574年的巴黎,他的人頭也已經被砍下,正在瑪格麗特白衣飄飄的懷中,緩緩穿越黑暗而陰冷的街道。
她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彷彿吐出了四百多年的憂傷:“是的,從這天起我的心就已經死掉了,第二天我就被囚禁在羅浮宮的密室里。四百多年過去了,我失去了時間與歲月,直到現在我重新遇見了你。”
林海顫抖着後退了半步:“不,我不是你的德.拉莫爾,我也不是四百年前的法國人。我就是我,我的名字叫林海!”
“你不是很相信命運嗎?是命運讓我們相遇的,這是四百年前就註定了的,我們要分別這麼長的時間,在這遙遠的地方重逢。”
瑪格麗特緩緩靠近了林海,她的手是那樣冰涼,就像黑暗中爬出來的章魚,緊緊地抓住了林海。
他們的臉龐也越來越近,寂靜的房間裏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
還有對方的呼吸。
越來越近......
突然,電燈一下子暗掉了,屋子裏變得一團漆黑。
就在林海的心幾乎要跳出來時,燈光忽然又恢復了過來,但沒隔幾秒鐘燈又暗了。電燈就像抽風似的,不停地忽明忽暗了起來。
瑪格麗特的臉龐時而被燈光照亮,時而又籠罩在黑暗中,每次光線閃爍的時候,林海都能發現她目光里的恐懼。她緊緊地靠在林海身邊,幾乎不敢睜開眼睛了。
林海也手足無措地盯着電燈,那忽明忽暗的光線讓他感到一陣頭暈,看起來像是電壓不穩,這在電線老化的房子裏也是常有的事,但此刻他更願意相信另一種可能——諾查丹瑪斯來了。
在墓地鬼火般的閃爍燈光下,瑪格麗特也顫慄地說著那個名字:“諾查丹瑪斯。”
就在林海的心如鉛般沉重時,他突然聽到了一陣沉重的敲門聲!
夜半鬼敲門?這暗夜裏的聲音是如此可怕,差點敲碎了他的心。
瑪格麗特也抬起了頭說:“他來了!”
他們的臉龐在燈光下忽暗忽現,宛如兩個驚弓之鳥,而外面的敲門聲依然在繼續,持續不斷宛如夜晚的濤聲。這“地獄之聲”漸漸包圍了整個老屋,從窗玻璃上,天花板上,地板上似乎都傳來了這種聲音。
林海掙扎着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門后,把耳朵貼在了門板上,外面那重重的敲門聲,猛烈地撞擊到他的耳膜上——門外的人究竟是誰?或者說門外是不是人類?
這時瑪格麗特大聲地喊了起來:“千萬不要開門!”
他一下子清醒了過來,趕忙把桌子搬了過來,死死地頂在門板後面,然後任由外面的敲門聲繼續。
瑪格麗特已經躲進了他的懷中,林海再也沒有顧忌地摟住了她,此刻他們都處於極度地恐懼之中,尤其是林海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在下一分鐘死去。他只感到瑪格麗特的身體不再冰涼,她是那樣火熱而顫抖,就像摟着一隻受驚的小貓,黑色的長發沾在他的嘴角,一股淡淡的味道滲入心脾。
這就是世界末日了嗎?如果就這樣兩個人抱着一起死去,是不是也挺浪漫的呢?雖然沒有拉莫爾血染的頭顱,也沒有巴黎暗夜的燈火,但在諾查丹瑪斯製造的徹骨恐懼之中,林海似乎窺到了瑪格麗特最真實的眼神。
在幽靈般閃爍的燈光下,他們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那是臨死之人最終的傾訴,根本不需要半句的語言,然後不約而同地閉上了眼睛。
就這樣過了十幾分鐘,那可怕的敲門聲忽然停止了,電燈也恢復了正常。林海像是剛被救起的溺水者那樣,緩緩睜開眼睛深呼吸了幾口,額頭已滿是汗珠。
瑪格麗特也睜開了眼睛,她茫然地看着頭頂的電燈,還有玻璃窗外的黑夜,停頓了片刻說:“他走了?”
諾查丹瑪斯走了嗎?林海輕輕地放開了瑪格麗特,他又走到房門後面,仔細地聽了聽外面的動靜,似乎是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老屋裏的空氣依然接近窒息,他和瑪格麗特都沒有再說話,只是面面相覷地等待着,等待諾查丹瑪斯再度來臨的時刻。
然而,又過了大概半個小時,電燈始終都保持着正常,門外再也沒有響起聲音。林海終於放鬆了下來,坐倒在椅子上大口喘息着。
但瑪格麗特冷冷地說:“諾查丹瑪斯還會回來的。”
這句話立刻提醒了林海,誰知道那個幽靈什麼時候還會來呢?他重新站了起來,在屋子裏踱了幾圈步,忽然想到了下午在超市裏買的東西。
林海急忙把那些膠帶和釘子拿了出來,先用鎯頭把釘子敲在窗戶的重要位置上,等於把窗戶給固定住了,然後再用膠帶封住門窗的縫隙。他連閣樓上的老虎窗也沒有放過,那些厚厚的膠帶幾乎把窗玻璃都遮住了,根本就看不清外面的光線了。然後他把桌子頂在門后,就算再用力都不能把門撞開。
最後連林海自己都搖了搖頭,他差不多把老屋做成了密室的樣子,或者說更像一個密封的古墓。
瑪格麗特苦笑了一聲:“你想把我們都埋葬在這裏嗎?你能躲得過今晚,明天又怎麼辦?”
這時林海的精神都快崩潰了,他抓着自己的頭髮說:“我們還有明天嗎?”
瑪格麗特不再說話了,她低下頭說:“早點休息吧,我累了。”
十分鐘后,林海爬到了閣樓上,他看着被膠帶封起來的老虎窗,忽然想到了“作繭自縛”這個成語。
已經是半夜了,他靜靜地躺在小木板床上,剛才那可怕的經歷,使他很久都沒有睡着。
林海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暫時忘卻剛才的恐懼,然後重新清理一下最近發生的一切,這是多麼不可思議啊,這一切為什麼會發生在自己頭上呢?
那一幕幕場景如電影畫面般轉過,他想起了自己身處的這間閣樓,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中午,想起了老虎窗下發現的羊皮書卷。
不,世界上不可能有這麼巧合的事,十年前掛在這裏的瑪格麗特畫像,關於“路易九世之迷”的羊皮書,全都發生在這間閣樓里,而這些東西都是爺爺留下來的吧?
今天他已經發現了,爺爺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曾經在法國巴黎留學,學習的是美術。而瑪格麗特的畫像和羊皮書,顯然都和法國歷史有關,這一切都指向了他的爺爺——林丹青。
會不會和爺爺在法國留學的經歷有關呢?
如果真的有關係的話,也許就是林海最後的救命稻草了,他立刻從床上跳了起來,在黑暗的閣樓里大口喘着氣。
他想到了那位遠在巴黎的人。
昨天給那邊發了EMAIL,不知道收到了沒有,不能再等到明天早上了,老天給林海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不,現在就要告訴他!
林海拿起自己的手機,很快就找到了那位作家的號碼,用力地按下了撥號鍵。
電波轉瞬飛出了小閣樓,直上遙遠的星空,跨越幾萬公里和無數個國家,直抵遙遠的Paris......
2005年4月13日巴黎
(略)“自從我拜在奧爾良教授門下,便發覺‘路易九世之迷’可能含有重大的價值,這種重要性遠遠超出了我們現有的想像力。”
2005年4月14日上海
在充滿迷霧的黑夜森林裏,林海見到了一個幽靈般的影子,暗光穿過樹葉的縫隙落下,漸漸照出了一件黑色的斗蓬。
遠方不時響起野狼的嚎叫。霧越來越重,飄滿墳墓般的森林。那個人影裹在黑色的斗蓬里,無聲無息地來到林海面前,伸出一隻乾枯的手,掀掉了蒙在頭上的黑布。
林海看到了一張蒼白的面孔,鷹溝鼻樑下是充滿皺紋的嘴唇,那雙灰色的眼珠緩緩向前,凝視了他片刻。
然後,那人緩緩吐出一句話:“Tuvamourirsansdoute。”
這句話是法語,翻譯成中文的意思就是——你必死無疑!
“不!”
林海掙扎着跳了起來,卻發現黑森林已不復存在,只看到幽幽的光線,透過佈滿老虎窗的膠帶照射進來。
原來又是一個惡夢。
“我還活着。”
林海如釋重負般地吐出了這句話,他揉了揉眼睛,自己還在小閣樓里,手機顯示的時間是清晨六點。
正當他還在慶幸自己活着時,忽然聽到下面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
那是瑪格麗特的聲音,她看到了什麼?
林海飛一般衝出小閣樓,幾乎是滾下了狹窄的扶梯,只見在幽暗的卧室里,瑪格麗特蜷縮在床上,瞪着一雙驚恐的大眼睛,面色異常蒼白。
他趕緊撲到床邊,抓着瑪格麗特的肩膀問:“怎麼了?”
瑪格麗特的手指顫抖着,指着窗戶的方向,嘴裏卻喃喃地說不出話。
林海抬頭向窗戶看去,只見幾行紅色的墨水寫在窗玻璃上——“Tuvamourirsansdoute。”
瞬間,那行字母就像是雷電一樣,從天空打中了他的頭頂,讓他差點窒息了過去。
還是在夢中聽到的那句話——你必死無疑!
眼前似乎又浮現起了霧氣瀰漫的森林,那黑色斗蓬下的蒼白臉龐,一雙灰色的眼珠,林海知道他是誰了,幽靈進入了林海的夢。
瑪格麗特終於說話了:“諾查丹瑪斯!這行字是諾查丹瑪斯寫的!”
但林海放開了她的手,緩緩走到窗玻璃前,昨晚這扇窗已經被膠帶封了起來,簡直已經密不透風了。但就在窗玻璃的中央,寫着那行血紅色的墨水,竟如傷疤般異常醒目。
他下意識地攤開了自己的左手,依然留在掌心“Aidermoi”,與窗玻璃上的那行文字,有着幾乎完全相同的獨特筆跡。
這說明是同一個人,或者說是同一個幽靈所寫的?
林海又回想到了在圖書館前的那個夜晚,那個充滿着腐屍味的黑衣男子,剛才出現在夢中的那個幽靈不正是他嗎?
他就是諾查丹瑪斯?
可奇怪的是,既然諾查丹瑪斯在林海手心留下了“Aidermoi”,在他真的救出了瑪格麗特之後,又為何要說“你必死無疑”呢?
難道這一切都是諾查丹瑪斯安排好了的?林海只不過是一隻懵懂的小動物,乖乖地等待獵人的宰殺?
他回過頭看着瑪格麗特,兩人的眼神同樣無比驚恐,他顫抖着問:“你剛才看到他了?”
“不,我沒有看到。但他一定進來過,只有他會在窗戶上寫字。”
是的,諾查丹瑪斯不單單進入過這房間,而且還進入過林海的夢境。
清晨的老屋依然昏暗,林海立刻衝到房門口,卻發現大門完好無損,桌子依然頂在門后,根本就不可能有人進來過。而所有的窗戶也都關死了,膠帶也封得很好,沒有任何撕開過的痕迹。他又衝到了小閣樓上,發現老虎窗也是完好的,整個房間依然是間密室,沒有人進來過的跡象。
除非那是個幽靈。
如果諾查丹瑪斯真的進來過,那他要殺死林海簡直是易如反掌,這也是推理小說中才有的“密室殺人案”吧。
可他為什麼不殺死林海呢?
林海摸着砰砰亂跳的心口,為自己的活着而感到幸運。但他隨後又感到了徹骨的恐懼,因為諾查丹瑪斯隨時都可以取他的性命,他的生死完全被捏在那個幽靈的手中,說不定在下一分鐘下一秒鐘,自己不明不白的就死了?
他顫慄着回到瑪格麗特身邊,他們只能以互相依靠以驅散恐懼,但這依然沒有用,幽靈的氣息正瀰漫在這間屋子裏。
瑪格麗特匆忙地穿好外衣,是上次在淮海路買的黑色上衣,還有燈心絨的褲子。她靠在林海耳邊說:“我們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
林海茫然地看着窗戶上的字,難道要在這裏坐以待斃嗎?不,他必須要活下去,瑪格麗特不能失去自由。
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逃出去。
老屋已被佈置成了銅牆鐵壁的密室,但這對諾查丹瑪斯沒有絲毫作用,反而會成為林海葬身的墳墓。他再也不能停留下去了,雖然逃出去的危險很大,在外面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但畢竟還有生的希望。
林海抓住瑪格麗特的手說:“Margueritte,我們趕快離開這裏,逃出去吧。”
她也似乎完全亂了方寸,只是一個勁的點頭。
然後他們收拾了一下東西,林海除了書包外什麼也沒帶,倒是給瑪格麗特帶了個包,放了許多淮海路買來的衣服。
一切準備停當,林海移開了頂在門后的桌子,把封在門縫上的膠帶都撕了下來,好不容易才打開了房門。
門外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清楚,他們手拉手走下樓梯,每走一步都停頓一下,生怕黑暗中會伸出一隻乾枯的手來。
小心翼翼地走出這棟房子,外面的天已經很亮了,林海給瑪格麗特戴上一幅墨鏡,免得吸引別人的注意,他自己也不知從哪弄了頂鴨舌帽戴着。
他們低着頭離開弄堂,來到上海清晨的街道上,全都低着頭豎著領子,就像藏在衣服里的“套中人”。
林海走到路邊想要攔輛出租車,但總覺得迎面開來的空車裏,坐着的全都是諾查丹瑪斯,正等着他們上來呢。
就這樣在路邊站了十幾分鐘,他一輛空車都沒敢攔,無奈地退到瑪格麗特身邊說:“看來我們只能到處流浪了。”
他們在僻靜小馬路上走了很久,直到瑪格麗特說自己又累又餓了,林海才停下在路邊小吃店吃了些早點。小吃店裏瀰漫著蒸汽,許多上班族到這裏吃早飯,他不時地向四周張望,似乎蒸汽里隱藏着某個人影,隨時都會凸現出一張蒼白的臉。
林海心裏一顫,他想不該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否則諾查丹瑪斯很快就會找來的。他們又匆匆地離開這裏,拐到北京東路上,向外灘方向走去。
清晨的黃浦江面上瀰漫著濃霧,瑪格麗特冷得瑟瑟發抖,茫然地注視着波濤洶湧的江水。海關大樓上忽然響起了悠揚的鐘聲,她回頭看着那些歐洲風格的外灘建築,驚嘆着說:“真像NOTRE-DAMEDEPARIS。”
林海點了點頭,“NOTRE-DAMEDEPARIS”就是有名的巴黎聖母院。
他們在外灘的迷霧邊走了好一會兒,潮濕的風弄亂了瑪格麗特黑色的長發,幾縷髮絲遮擋在她眼前,配着那副墨鏡簡直像時裝寫真。她在防汛牆的欄杆邊停了下來,輕聲說:“我們該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就藏在這霧中吧,也許我們經歷的一切,都像霧一樣難以看清楚。”
在欄杆邊停頓了足有半個小時,直到霧氣漸漸散去,看清了黃浦江對面陸家嘴的建築。瑪格麗特仰望着東方明珠,整個人都像雕塑似的不動了,目光里充滿着震驚,如果你從四百年前來到現代,恐怕也會有同樣的感受。
此刻,他們暴露在了眾多遊人的目光里,瑪格麗特立刻低下了頭說:“快離開這裏吧。”
林海帶着她快步向前走去,一直來到黃浦江邊上的輪渡站,買了兩張去浦東的票子,擠進了趕輪渡的人流里。
瑪格麗特從沒坐過輪船,面對渡輪時顯得異常緊張,林海在她耳邊安慰着說:“你就當這是巴黎塞納河上的橋吧。”
林海也很久沒坐過輪渡了,但小時候有親戚住在浦東,經常要坐輪渡過江,所以留下過深刻的印象。趕輪渡並不是想像中浪漫的事情,當渡輪靠岸后,等候許久的人們會一擁而上,或步行、或推着自行車,全然顧不得風度和面子。從堤岸到碼頭之間,由幾條鐵橋式的通道連接,通道底下是鏤空的,可以從網格狀的縫隙間,看到黃浦江水拍打着堤岸。
林海拉着瑪格麗特,匆匆走過這鐵網格,發出轟轟的金屬回聲。渡輪與碼頭靠得非常近,僅一小步就跨進了渡輪里,瑪格麗特緊張地轉過身來,只見船舷的鐵欄杆放下,渡輪嗚咽幾聲便緩緩開動了。腳下的船舷率先與碼頭分裂,渾濁的白浪洶湧了起來。林海趴在冰冷的鐵欄杆邊,只見碼頭正越來越遠,隨同遠去的還有一排排巨大的古老建築。
渡輪隨着波濤顛簸起來,外灘在他們視線中一上一下地向後退去。林海拉着瑪格麗特從人群中擠過,一直擠到渡輪的最前頭去。呼嘯的江風使瑪格麗特的髮絲揚起,許多卷到林海的臉上。
清晨他們還躲在老屋裏,幾小時后就在同一條渡輪上了,這簡直太奇特了,讓林海想起了一句古話:“十年修得同船渡”——至於後面那句話就屬於“非份之想”了。
也許,人生就如同一艘渡輪,永遠往返於一條河的兩岸。而可能相愛的男人和女人,就站在兩岸互相凝視,緣分就通過渡輪連接在了一起。
林海搖了搖頭,自己在想些什麼啊?為何在生死存亡的時刻,還會想到這種問題?
渡輪終於抵達了對岸,穩穩地靠在碼頭上,鐵欄杆打開,人流匆匆湧出,彷彿一道小小的決口。
走出輪渡站,來到浦東的土地上。林海也不知道該去哪兒,只能拉着瑪格麗特到處亂走。天空中漸漸下起了小雨,他們沒有傘,只能到一棟大廈底下避雨。
一直等到中午,雨勢越來越厲害,整個陸家嘴都籠罩在一片煙雨中。林海感到肚子餓極了,外套披在瑪格麗特身上,自己只剩下一件襯衫,寒氣直往身體裏頭鑽去。他實在忍不住了,索性抓起瑪格麗特的手,把外套蓋在兩個人的頭頂,一口氣沖入了雨幕中。
兩個人飛奔着穿過大雨,冰涼的雨點砸在頭頂的衣服上,腳下飛濺起數朵雨花,林海伸手攬着她的腰,就像愛情電影裏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