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誰敲響了生日的警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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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久,的士停了下來,姚佳搶先着從包里拿出一百塊錢遞給司機,我趁着司機找錢的時候,探出頭去朝外看,感覺四周黑糊糊的,像是一片荒地。
是這裏?
姚佳下了車,我也跟着下車,我的腿有點兒哆嗦。
天上沒有星星,那輪如鐮刀般的殘月躲在雲層後面,看起來毛茸茸的,給這個夜平添了幾分詭譎。
的士掉頭的時候,我終於看見了司機的那張臉,很瘦、很長,也很白。
他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我甚至懷疑他是個啞巴,但就在下一秒,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否定了我的猜測,也嚇了我一大跳。
他先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我和姚佳一眼,那眼神有點怪,彷彿在暗示什麼,還沒等我琢磨透他眼神里的含義,他突然很輕地說了句:“小心背後有鬼……”
他的聲音很蒼白,沒有任何感情色彩。
然後,他木訥地對着我笑了一下,猛地一踩油門,的士像閃電般向前衝去,留下了一陣濃濃的煙霧。
姚佳低聲說:“就是那一間。”
“他說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我有些回不過神來。
“誰?”
“那個開車的啊,你沒聽到?”
“沒有啊,他說話了嗎?”姚佳一臉的茫然。
“我……可能是我聽錯了吧。”我甩了甩頭,“那個……你剛剛說什麼?”我有些心不在焉。小心背後有鬼。我剛才明明聽到他說了這句話的,為什麼姚佳沒有聽到?難道真的是我聽錯了?眼皮好不容易不跳了,怎麼聽覺又出了毛病?
“喏,你看,就是那一間。”姚佳揚了揚下巴。
我看過去,斜對面有一幢樓房特別顯眼,那是一幢很陳舊的三層樓,突兀地佇立在夜色中,顯得高深莫測,在它的旁邊也有一些高矮不一的房子,所有的窗戶都沒有亮光,也沒有一個人,連一條狗都沒有。
“那些房子都沒有人住嗎?”我問。
“嗯,早荒廢了。”
我看着它,突然對小說和電影產生懷疑,因為小說和電影裏的鬼屋不是在荒郊野外,就是隱匿在半山腰裏的,而現在,這間鬼屋就在路旁邊。
這更讓我感到恐懼。
我忽然間想到曾經看過的一部恐怖片《恐怖蠟像館》,我甚至想,這個地方不是荒廢了,也不是沒有人住,而是被某個變態殺人狂做成了蠟像,他就藏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也許就在那間鬼屋裏,睜着一雙幽藍的眼睛冷冷地窺視着我和姚佳。
我被自己的臆想嚇倒了。
我原以為,當一個人莫名其妙非要去做什麼不可的時候,那一定是來自另外的一種無形的力量在作祟,是的,我就是被這種見鬼的力量帶到這裏來的,這種力量我們目前尚無法為它做出令人滿意的解釋,但是我現在突然後悔了,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來這裏做什麼。
這種感覺使我的恐懼愈發加重了。我四下張望着,可發現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即使我和姚佳現在想回去也沒有車。
我意識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等一下我和姚佳怎麼回去?
這下子,我真的慌了。
“怎麼了?”姚佳也四處環顧,她看起來緊張得不行。
我本來想問她等會兒怎麼回去的,但見她正用手緊緊地抓住她胸前的十字架,於是,我壓制住慌亂,定了定神,對她說:“沒事,走吧。”
“真的……要進去嗎?”她遲疑着,看看我,又看看那幢樓房,夜色中,她那雙漂亮的眸子裏充滿了瑟縮。
“嗯,來都已經來了。”
“可是……小煙,我……我有點害怕,我總、總覺得……”
“別怕,我們有兩個人,而且還有這個防身,不是嗎?”我故作輕鬆地拍了拍胸前的十字架。
她點點頭,臉上的恐懼緩和了一些:“你膽子真大,小煙。”
我不禁啞然。其實,我不是膽子大,我甚至比她還要害怕,可我不能表現出來,我知道,如果我和姚佳現在抱在一起發抖,那我們很可能還沒有走進鬼屋,就會被自己沒來由的想像嚇死,所以,我必須要先克制住內心的恐懼,才有勇氣去面對身邊的恐懼。
“要不……咱們回去吧?”姚佳仍在猶豫。
“沒事的,走吧。”
我看看她,摸了摸褲兜里的剪刀,深呼吸一下,向鬼屋走去,我的腿有點麻,好像不屬於自己的一樣,又像是從身體裏多出來的,累贅而沉重。
姚佳立刻追上來,拉住了我的手,緊緊地挨在我的身邊,她的手很冷,手心裏有點濕。
她說:“你的手好冷,小煙。”
我的心沉了一下,我覺得她的手是冷的,她應該覺得我的手是熱的才對,為什麼她感覺我的手也是冷的?
我下意識地握緊她的手。我發現她的另一隻手始終抓着她胸前的十字架,她的這個動作讓我有些透不過氣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夜色中漸漸飄起了一層淡淡的灰霧,夾雜着一股若有若無的腐爛氣息,緩緩瀰漫。
月光更加模糊了。
我們離鬼屋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我們站在了它面前。
那是一扇看不清顏色的木門,上面沒有鎖,但是仍然能很強烈地感覺到它已經封閉了很多年,冷漠而腐舊。
我沒有讓自己多想,多想只會使恐懼更加肆虐、膨脹。
我鼓足了勇氣,把手放到那扇門上,用力地去推它,那扇木門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開了。
頓時,一股陰氣迅速地遍襲我的全身。
像一張巨大的嘴。
那一刻,我嗅到了死亡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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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佳剛跨進屋子,就發出一聲尖叫,整個人幾乎掛在了我的身上,把我嚇壞了,我也本能地配合著她尖叫起來。還沒等我明白過來她發生了什麼事,只聽見一聲貓叫,緊接着一團黑影像閃電一樣從我們身邊躥出了門,消失在夜幕中。
我驚魂未定地鬆了一口氣,拍了拍她的後背,安慰她,也安慰我自己:“別怕別怕,一隻貓而已。”
“它抓到我了!”姚佳鬆開我,從包里拿出手機,用手機屏幕上的光照她自己的大腿,白皙的皮膚上有幾條很清晰的抓痕,滲出了鮮血。
她一邊輕輕擦拭傷口上的血絲,一邊懊惱地咕噥着:“都被抓破了,不知道要不要打疫苗,疼死我了,該死的貓……這屋子應該很久沒有人住了,怎麼會有貓呢?”
“可能是條野貓,你沒事吧?”我心裏有點怵,是啊,這兒都荒廢了,怎麼會有貓呢?
“嗯,沒事,就是有點兒氣人,真倒霉。”她搖搖頭,撅起嘴對着傷口吹了吹,“我從小就怕貓,尤其是黑貓,我覺得那些黑貓都是巫婆變的,邪得很。”
“巫婆變的?”
“對,反正我不喜歡貓,你看它們的眼睛,晚上看特別嚇人。”她邊說邊用手機背景光去照牆壁上的電源開關,她伸手按了一下,日光燈閃了好半天才亮,發出嗞嗞的電流聲。
這是一間很大的客廳,但奇怪的是,除了一台電視機以外,什麼傢具也沒有,那台電視機已經很古老很舊了,應該是那種八十年代的黑白電視機,跟這幢房子搭配得如此不協調,很難想像屋主會把它保存到現在,而且就放在客廳的正中間,黑漆漆的屏幕詭異地對着大門,看上去就像是一口被壓縮了的棺材。
“不是吧?都什麼年代了,怎麼還有這樣的老古董?”姚佳誇張地叫了起來,走過去歪着腦袋,好奇地拍拍這裏,敲敲那裏,那樣子就像在研究一個怪物。
“姚佳,別動它。”看着電視機屏幕里映着我跟姚佳模糊的身影,我的心裏掠過了一絲莫名的不安。
“怎麼了?”姚佳不解地望着我。
“這屋子好像……有人住。”
“不會吧,有人住?”姚佳的手立刻從電視機上縮了回來,一個箭步跳到我身後,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驚弓之鳥般四處環顧。
是的,除了那台奇怪的電視機,我還發現,這屋子被打掃得特別乾淨,一塵不染,根本就不像是沒人住。
我想起劉家明跟我形容鬼屋的樣子:“也許是封存了太多年,到處都是蜘蛛網,屋子裏有一股發霉的味道。”
現在看來,根本不是他所說的那樣。
是他在騙我,還是後來有人住進來了?
那麼,會是誰住在這間鬼屋裏呢?抑或是誰經常來這裏打掃?
姚佳也發現了,她驚叫着:“對呀,小煙!這屋子這麼這麼乾淨?誰在這裏住呀?”自從進了鬼屋后,她就這樣,一驚一乍的。
“我也不知道,總之……我們最好別碰這屋裏的東西。”
姚佳忽閃着她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可是……為什麼要把電視機擺在這個位置呢?怪嚇人的,這麼老的電視機現在還能買得到嗎?”
“那麼舊了,想必是以前留下來的吧,走,咱們去樓上看看。”
“嗯。”姚佳的眼睛依然在電視機上轉。到底是大城市的女孩子,就這麼一台破電視也能讓她好奇半天。
樓梯是木製的,姚佳的高跟鞋踩在上面,發出突兀的聲音,帶着一種空洞的迴響。
姚佳抓着我的手使了一點勁,我感覺得到她是想極力壓制住她自己的腳步聲,可是被她這麼一刻意壓制,腳步聲反倒變得奇怪起來,讓人聽了胸口堵得慌。
樓上一共有三個房間,其他兩間都緊緊地關着,扭了扭門鎖,紋絲不動,只有最裏面的那一間沒鎖,我發現門上面有幾道很明顯的裂痕,像是被斧頭之類的東西砍的,門虛掩着,輕輕一推就開了,似乎專門在等我和姚佳。
房間不是很大,但是收拾得簡單幹凈,一目了然,一張書桌、一個梳妝枱、一張床,再無其他,也沒有凳子。
這是一間女人的卧房。
從一進門的時候,我就有一種很強烈的直覺,劉家明說的那個女人就是弔死在這個房間裏的,但是現在,我對自己的直覺開始懷疑了。我抬起頭,若有所思地掃視着天花板和光禿禿的牆壁。我困惑了,那個女人是怎麼上吊的?她應該把繩子掛在哪裏?天花板上面連吊扇都沒有。
難道她不是弔死在這個房間裏?
其他的兩個房間為什麼都鎖着,而唯獨這一間沒有鎖?那兩個房間裏有什麼?
“小煙,你快來看看這個,這上面怎麼會有我們的名字啊?”
姚佳的話打斷了我的思路,我轉頭看她,她的手裏拿着一個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來的本子,茫然而又驚訝地看着我。
“有我們的名字?”我詫異地從她手裏拿過那個本子來看,發現上面密密麻麻地寫了很多人的名字。每個人對自己的名字都是比較敏感的,所以我一眼就從那一堆人名里看到了“古小煙”三個字。我驚奇地發現,除了還有姚佳的名字之外,也有鍾誠偉、劉家明和吳詠倩的名字,甚至還有吳子樹!最讓我驚訝的是寫這些名字的筆跡,與寫給吳詠倩的那封信里的筆跡一模一樣!
為什麼要把這些人的名字全寫在本子上?而且還有我的名字,什麼意思?寫這些名字的人認識我?他(她)是什麼時候寫上去的?我才來S市多久?
我有些暈了,從鍾誠偉的出現,到劉家明的死,再到我和姚佳走進這幢鬼屋,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牽引着,它絕不是偶然才與我有所牽連的。
就如劉家明所說的一樣,有些事情,真的是註定的。儘管我到現在仍沒有搞懂我跟這一連串的事情究竟有什麼關係。
“你是從哪裏找到這個本子的?”我問姚佳。
“就放在桌子上,我看見封面是紅色的,所以我就拿起來看了,為什麼會有我們的名字呢?誰寫的啊?你看看,這些字跟小孩子寫的字一樣。”
“我也不知道,你認識吳子樹嗎?”
“誰?”
“就是這個。”我把吳子樹的名字指給她看。
“不認識,這上面寫的很多名字我都不認識。”
我合上本子,發現封面真的是紅色的,血紅一片,紅得有些刺眼,沒有字也沒有圖案,而且特別硬,就像被人刷了一層紅色的油漆。
文具店裏有這樣的本子賣?或者買回來后再刷油漆?
我下意識地把它放到鼻尖下聞了聞。
“嗯?你在聞什麼?”姚佳見我這樣,她也湊過來聞。
“喔,沒什麼。”我笑了笑,搖搖頭,翻開了本子,翻過寫滿名字的那一頁,出現了五個血紅的大字—帶我去地獄!什麼意思?我一邊想一邊往後翻,下一頁的字更是讓人觸目驚心,像被剝了皮的蚯蚓一樣扭曲在那裏,佔滿了整張頁面—你想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將被剝去臉皮嗎?答案就在這裏!
我猶豫了。
隱隱約約中,我聞到了一種氣味,這種氣味很尖銳,如冰一樣往骨縫裏鑽,直透心窩。
我看了看姚佳,正巧她也在看我,然後,我們很有默契地點了一下頭,我翻開了下一頁。
我的手指有點僵硬。
·33·
讓我感到奇怪的是,後面沒有再寫一個字,全是人物畫,有點像漫畫,也有點像素描,又似乎什麼都不像。有男人,也有女人,從那些人的姿勢來看,他們應該全都已經死去了,而且沒有臉,所有的人都沒有臉。
所有人的臉都是空白!
我越往後看,心裏越冷,清楚地聽見粗重的喘息,卻怎麼也分不出是自己發出來的,還是姚佳發出來的。
我又翻開了一頁,上面畫著一個滿身是血、沒有臉的男人,我情不自禁地停了下來,我皺着眉頭,仔細地看着他—白色的T恤、黑色的褲子、身上錯亂的傷口……
這幅畫面怎麼如此眼熟?可是任我怎麼努力地在腦子裏搜索,卻依然想不起來在哪裏看過。
奇怪,他是誰呢?
當我翻到下一頁的時候,姚佳突然失聲尖叫起來:“家明!天哪!這是家明,是家明……”
緊接着,她一把捂住了嘴,而另一隻手則搶過我手裏的本子,不可思議地看着那幅畫,眼裏,晶瑩的淚珠漸次散落。
我一時間懵了,畫上的男人是劉家明?劉家明不是前天夜裏才死的嗎?怎麼會被畫到這個本子上?
我想着那句話—你想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將被剝去臉皮嗎?答案在這裏!
我霎時醒悟到了什麼,我從姚佳手裏拿過本子,翻到了前一頁。
我瞪大了眼睛,頭皮一下子麻了。
沒錯,這幅畫面是熟悉的,我在那張報紙上看到過,他是鍾誠偉!
他在報紙上的姿勢和此時畫裏的姿勢一模一樣!
如果我沒有猜錯,前一頁畫的那個死去的女子,應該就是吳詠倩!
他們的死像烙印一樣,被烙在了這個恐怖的本子裏。
“滴、滴、滴”姚佳的包里傳來手機短訊的聲音,她戰慄了一下,擦了擦眼淚,從包里拿出手機。
她的臉看到短訊在一剎那蒼白得沒有了任何血色,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抖着,身體僵硬。
“怎麼了……姚佳?”
她沒說話,木訥地盯着手機屏幕。
我把手機拿過來看,當我看清那條信息時,我的呼吸快要停止了。
下一張臉,我要你的,生日快樂,姚佳。
發這條信息的號碼是1371138××××。
與發給劉家明的信息是一樣的,不同的是,這次多了姚佳的名字。
一時間,空氣似乎被凝滯了。
如果一開始我還有些懷疑昨晚的電話是姚佳打給我的,那麼現在,我已經確信不是她了,她此時就站在我的身邊,失神地看着前面,那兒有一個窗戶,被深藍色的窗帘遮住了。她喃喃地、近乎絕望地說:“今天……不是我生日……”
我的心一下子冷到了極點,我想到昨晚那個電話,她也是跟我說生日快樂,也同樣不是我的生日。本子裏第一頁寫的那些名字密密麻麻地在腦子裏翻滾。劉家明的死不在最後一頁,後面還有!
有姚佳、有吳子樹,也……有我!
我在一瞬間明白過來—所有的名字都是一種暗示,所有人的死都在很早以前就被烙在了這個本子上!
這是一本死亡通知書!
可是,為什麼會有我和姚佳的名字?難道他(她)早就知道我和姚佳會來這裏?還有吳子樹,他跟這間鬼屋有什麼關係?難道他以前來過?還是他以後會來?
我們都是這盤死亡棋局上的棋子,沒有勝負,只有死亡。
本子從我手中無聲地滑落下去。
姚佳突然驚叫道:“啊!我的項鏈呢?”
她的手抓着胸口,那根一直掛在她脖子上的十字架項鏈不知何時不翼而飛了,她的臉也因為驚恐過度而完全扭曲。
“什麼時候不……不見的?”我微微顫抖,恍如置身寒冬,耳朵里嗡嗡直響,似乎連自己說什麼都聽不清楚了。
姚佳沒回答我的話,她的樣子更像是沒聽到我說的話。她呆愣了一會兒,然後用眼睛木然地掃視着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她的臉上還殘留着未乾的淚痕。她夢幻般地說:“我……下去找找,可能……掉在樓下了。”
說完,她轉身往門口跑,她的腳步有些踉蹌。
“別去找了,姚佳,我這根給你。”
話音剛落,還沒等我從脖子上取項鏈,日光燈突然神經質般地開始亂閃。
“怎麼回事?怎麼回—”姚佳驚恐地叫着。
緊接着,整幢樓在剎那間被黑暗吞噬殆盡,我變成了一個瞎子。
突如其來的黑暗讓我愣在那裏半天回不過神,四周圍太安靜了,安靜得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彷彿已經與這黑暗融為一體了。
隨着燈一滅,姚佳的叫聲便戛然而止,好像聲帶被人活生生地剪斷了一樣。我此刻看不到她,也感覺不到她。
我吞了一口唾液,艱難地發出一絲干啞的聲音:“姚佳,你……沒事吧?”
我的聲音被吸附進悶熱的空氣里沒有回應。我徒勞地睜着眼睛,尋找姚佳的氣息:“姚佳……姚佳?你在哪兒?”
依然沒有人回答,依然感覺不到她。
我突然想到門上的那幾道裂痕,它告訴我,在這個房間裏曾經發生過不可想像的恐怖事情,我甚至已經很強烈地感覺到此時正有一個人拿着一把斧頭之類的兇器在慢慢向我靠近,黑暗阻擋不了他(她)的視線,他(她)是幽靈,一點一點地向我靠近。我全身都麻了,聲音也開始發抖:“姚佳?你……在嗎?你別……別嚇我,姚佳……”
從來沒有一刻像此時這般恐懼,全身的血液彷彿被抽幹了一樣。我試探着往前挪動了一下腳步,不料一腳踩到了那本“死亡通知書”,頓時,本子裏畫的那些沒有臉的屍體,以最清晰的畫面在我眼前跳躍。
我真的不能活着走出這幢鬼屋了?
我遏制不住地叫了起來:“姚佳,姚佳!你在哪裏呀!姚佳……”
就在這時,日光燈突然又神經質般地亂閃一通,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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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佳不見了!
我沒有聽到任何聲音,我甚至沒有聽到她下樓的腳步聲,她穿那麼高的高跟鞋。但是就在剛才熄燈的短短時間內,她從這個房間裏蒸發了。
她被弄到哪裏去了?
我來不及去想那本“死亡通知書”里後面到底有沒有畫我和姚佳的死法,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姚佳,然後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裏。
可是,姚佳在哪裏?剛才的熄燈就是為了把她擄走?她的聲音是戛然而止的,她遭遇到了什麼?
一種求生的慾望迫使我拖着一雙發軟的腿不顧一切地往樓下跑,差點從樓梯上滾下去,一邊跑一邊喊姚佳的名字,回答我的只有寂寞而空洞的迴音。樓下的客廳空空如也,我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勇氣繼續留在這裏了,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先逃出去,然後讓警察來救姚佳。
我衝過去拉客廳的大門,卻發現門不知何時已經被人從外面鎖住了,我被鎖進了地獄。
我發瘋般地拉着門閂,可是它卻始終紋絲不動。
這一刻,我真的絕望了。
忽然,身後傳來了一聲輕微的聲響,我的心被狠狠地抽了一下,條件反射地轉過了頭。
那台又古老又舊的電視機,沒有人動它,它居然自己開了,就像有一個看不見的人躲在黑暗中操縱着遙控器一樣。
屏幕里的圖像是黑白的,也許是電視機的質量不好,畫面有些粗糙模糊,但還算看得清楚。
一個女子被五花大綁地捆在椅子上,她的嘴巴被膠布封住了,但是眼睛睜得很大,頭髮濕漉漉地貼在頭皮上。我看不清她的臉,也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從她的處境和徒勞掙扎着的身體來看,我完全能感受得到她正在承受着絕非一般的恐懼。
這是什麼?恐怖片?還是綁架案?什麼電視台放的?
我看了看屏幕的左右上角,沒有顯示電視台的標記,更像是一部劣質的錄像。
當我看清電視機屏幕里的背景時,我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不正是樓上那個房間嗎?姚佳剛剛從裏面蒸發。
我已經無法形容此刻的恐懼了,它在告訴我什麼?它想告訴我什麼?告訴我等一下我就是這種死法嗎?我緊緊地捂住胸口,孤獨和絕望在一點一點地將我肢離。我想逃,可是我的身體像被施了定身術,而我的眼珠也被牢牢地鎖在電視機屏幕上無法移開。
鏡頭慢慢地拉遠,我看見了另外一個女子,她穿着一件碩大的黑風衣,與她瘦小的身體是如此不搭配,她就站在那個被綁住的女子前面不遠處,她的手裏拿着一條蛇,那是一條很粗的有着黑白色相間的蛇,此時正纏在她的手臂上,它的身子還在緩緩蠕動着,讓人毛骨悚然。
當鏡頭換了個角度拍到她的臉的那一刻,我險些暈厥過去,儘管距離有些遠,儘管是在電視機裏面,但我仍一眼就認出來了—她就是我自己!
我緊緊地貼靠着門,不敢置信地盯着電視機屏幕,那個手裏拿着蛇的女孩子是我?我是個平時連看到蟑螂都會嚇得尖叫的人啊,我怎麼敢玩蛇?
如果認別人,也許我還不敢確定,可是認自己……誰會連自己都認不出來?
這是怎麼回事?
我完完全全懵了。我什麼時候綁過椅子上那個女子?她是誰?我為什麼要綁架她?我根本就不認識她!這是在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在今晚之前,我何時來過這幢鬼屋?為什麼我自己一點都不知道?而且還被人偷拍了下來?難道我在夢遊?還有那身裝扮,怎麼穿得跟香港影片里的變態殺人狂一樣?或者說,是我有着雙重性格,一面是正常的古小煙,而另一面則是個變態殺人狂。可是,為什麼我以前從沒有發覺過?還有,現在把這個片段放給我看的又是誰?他(她)想做什麼?
我一邊想,一邊盯着電視機里的自己,這種感覺很怪,就好像在面對一個既熟悉卻又完全陌生的人一樣,她是我,我在看我自己,而我自己所做的一切又都是我本身沒有做過的,她是另一個我!
這種感覺太奇怪了,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表達清楚。我被分成了兩個,一個在鏡子之外,一個在鏡子之內,鏡子外的我在哭,而鏡子內的我卻在笑,同一張臉。
不知道是電視機本身的問題,還是拍攝角度的問題,我總覺得電視機裏面的“我”整張臉都是浮腫的,有些變形,而且蒼白異常,在黑白畫面里,多了幾分說不出來的詭異。
電視機里的“我”把那條蛇從手臂上拿開,然後衝著椅子上的女子甜甜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是那樣得甜,絲毫也想像不到“我”接下來會做出什麼令人髮指的事。
“我”突然張開嘴,一口咬住蛇的脖子,那條蛇立刻在“我”手上不停地扭卷着它的身體。我渾身一冷,只覺得胃裏面一陣難受,我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液,像根木頭樁子一樣呆立在那裏,看着電視機里的那個“我”在貪婪地吮吸蛇血。
她不是我!她是吸血鬼!她是野獸!
一會兒,“我”鬆開了蛇,露出一張血肉模糊的嘴臉,猙獰可怖,在黑白電視機里顯得甚是恐怖,極像吸血殭屍。
“我”走到那個被綁住的女子身邊,她顯然是嚇呆了,她甚至忘了掙扎,就那樣直愣愣地看着“我”,“我”又對她笑了一下,這次的笑像魔鬼,帶着一種變態的得意。
“我”一隻手放開蛇,它很快就纏上了“我”的另一隻手臂,“我”拿開它,抓住它的頭用力地抖了一下,它不動了。很顯然,這是一個玩蛇的高手。“我”看着那個女子,用手拉開了她衣服的領口,她馬上意識到了什麼,瘋狂地搖着頭,身子劇烈地顫慄着。
當那條蛇剛剛觸碰到她的皮膚時,她身體猛顫了一下,兩眼一翻,沒了動靜。
“我”拍了拍女子的臉,她沒有任何反應,“我”又用手摸了摸她的胸口,似乎很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用腳踩住蛇尾,從地上撿起一把很大的剪刀,刃口對準了蛇的脖子,咔嚓一下,蛇頭離開了蛇身,沒有了頭的蛇身在“我”的腳底扭成一團。
“我”撕開她嘴上的膠布,撬開她的嘴,把那顆血淋淋的蛇頭硬塞了進去,然後重新貼上了膠布……
一股酸液涌到我的喉嚨里,我想吐……
它在她嘴裏,它好像還在動……
一盆水潑向被綁女子的臉,我渾身打了個冷戰,那盆水就像潑到我的臉上一樣,緊接着一個耳光扇了過去,她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我”拿着那條沒有頭的蛇舉到她的眼前,蛇身依然在扭動,它還沒有死。“我”伸出兩根手指在它的脖子處做了一個剪斷的動作,然後面無表情地等她的反應。
我從來沒有想到一個人的眼睛可以瞪到那麼大,當女子明白自己的嘴裏正是蛇頭時,她的眼珠彷彿都要破眶而出……
那已經不再是人的表情!
當那把剪刀准而狠地刺進她的眼睛后,她終於不再掙扎,她耗盡了最後一口氣。
那張臉血肉模糊得不堪形容,就像一堆破爛的棉絮。
我只覺得天旋地轉。
這不是偷拍的,無論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都不是!這更像是在拍一部恐怖電影,在這幢鬼屋裏拍的恐怖電影,一部殘忍的啞劇。
從頭到尾,沒有任何聲音。
我是唯一的觀眾。
我在看“我”主演的恐怖片。
畫面定格在女子那雙黑糊糊的眼睛上,它們像兩個無底的黑洞,把我的心臟擊得粉碎。我來不及思考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電視機里,還干出這等慘絕人寰的事情,我只知道,我不能繼續在這裏逗留,片刻也不能!儘管我已經預感到自己活不成了,是的,我已經聞到了死亡的氣味,那麼濃烈地瀰漫在這幢鬼屋的每一個角落,但我總得試一下,我不想就這樣死去,我真的不想!
有誰不懼怕死亡?
我剛轉身,準備去拉那扇已經被人反鎖了的大門時,一聲凄厲的哀嚎陡然刺穿了我的耳膜,震動了這幢鬼屋。
那是姚佳的聲音。
我猝然轉身,發現樓梯腳下那個房間裏的燈不知道什麼時候亮了,姚佳的聲音就是從那裏傳出來的。
如果我沒有猜錯,那兒應該是洗手間。
我哆哆嗦嗦地從褲兜里摸出了剪刀,緊緊地攥在手上,我不知道我會看到什麼,但我必須要過去,因為姚佳在裏面,不為別的,就為她給我買了一條十字架項鏈,我也不能棄她不顧。
我把剪刀抓得更緊了,戰戰兢兢地緩緩向前,每靠近洗手間一點,我的心就更冷一點,到最後,我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去撞那扇門,隨着門被撞開的那一刻,剪刀也從我手裏掉了下去,掉在地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不知道是我沒有聽到還是我已失聰。這一刻,我連自我保護的意識都已完全喪失。
因為,我看見了姚佳。
—昏暗渾濁的燈光下,姚佳正直挺挺地站在那裏,她的臉沒有了……
我無法形容她沒有了臉的樣子,我只知道,我的眼睛被那片血紅刺得近乎失明。
她轉動了一下眼珠,好像是在看着我,她還沒有完全死去。
那雙眼睛已經不再會說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毀滅后的平靜。
她慢慢地抬起了手,吃力地舉到跟我眼睛成平視的角度,她的手裏拿着一塊血淋淋的東西,那竟然是……她自己的臉皮!
隨着那張臉皮掉落的瞬間,我看見那根原本不翼而飛的銀白色十字架項鏈,此時,正血跡斑斑地掛在姚佳的胸前……
全身的血液呼啦一下全湧向頭頂,耳邊響起算命先生對奶奶說的話:“這孩子命裏帶劫……你如果希望她沒事,那就不要讓她離開她出生的地方……”
在所有的意識與知覺停滯的那一瞬間,我終於明白,鍾誠偉包里的那封信,其實,是寫給我看的。
拆開這封信,你就逃不掉了……
我已經無法再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