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9章 韓家往事
“你要打聽韓家的事?”羅阿姨坐在辦公桌對面,笑吟吟地注視着莫蘭,臉上是好奇而友善的神情。
羅阿姨看上去50多歲,微胖的臉上透着幾分世故和精明。莫蘭是通過林琪的舊地址找到羅阿姨的,羅阿姨是林琪的外婆以前居住地居委會的人事幹事。
“我是林琪的朋友。您認識林琪嗎?”莫蘭小心翼翼地問道,她不確定對方是否知道這個名字,因為之前她剛剛去過林琪的舊居,她發現可能知道內情的老鄰居們都早已搬走了,現在住在那裏的人幾乎全是近幾年搬來的,她問了一大圈,已經沒有人認識林琪和她的外婆了。
但是,羅阿姨的回答卻讓她很高興。
“林琪?當然認識。”羅阿姨不假思索地答道,“她住在13號,是個挺漂亮的小姑娘。”
莫蘭連連點頭。
“對,對,對,我說的就是那個13號的小姑娘。”
“她們家1994年就搬走了,你怎麼會突然跑來打聽她?”羅阿姨一邊從抽屜里拿出毛線,一邊輕描淡寫地問道,看來她準備一邊打毛衣一邊跟莫蘭聊天消磨時間。
“她出事了,您不知道嗎?就在幾天前,她從一幢大樓里摔了下來。”莫蘭誇張地睜大眼睛說。
“真的?”羅阿姨把手上的活停了下來。
看來她的確不知道林琪出事的消息,這也難怪,報紙上並沒有登出林琪的真名。莫蘭從包里拿出報紙攤在羅阿姨面前,羅阿姨連忙放下毛線,戴上老花鏡,認真地看了起來,過了幾分鐘后,她有點不敢相信地問道:“這個人真的是林琪?”
“是她沒錯。”
羅阿姨放下報紙,長嘆了一聲:“她們韓家的孩子怎麼個個都那麼慘?!”
莫蘭聽出這句話里所蘊含的無限深意,馬上試探地問道:“您是指她的哥哥嗎?”
羅阿姨把報紙還給她,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她的哥哥當然也算。不過,她們家的事,叫我怎麼說呢,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說完這句話后,她用警惕而誘惑的眼神注視着莫蘭,隨後低下頭去織起一件小孩的毛衫來。莫蘭立刻明白了羅阿姨的意思,她知道很多韓家的事,她的話已經到嘴邊,但是她不能馬上說,她需要莫蘭給她一個暢所欲言的理由。
“其實,林琪有一些東西放在我這兒。”莫蘭說,這是她老早就編好的借口,說到這兒她還故意停頓了一下,她發現她的話果然引起了羅阿姨的注意,後者的目光迅速從毛線上移到她的臉上。
“我想把這些東西交還給她的母親,但是我找不到她,我只知道林琪的母親叫韓音,可是我剛剛去過她原來住的地方,她好像搬走了。”
[=bws][=bwd(]17韓家往事[=]“你是說韓音嗎?她結婚後就不住在這兒了。”羅阿姨低着頭望着針腳說,“我最後一次看見她,也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您知道在哪兒能找到她嗎?”
羅阿姨搖了搖頭:“不知道。你幹嗎不去派出所問一下?”
“我問過了。但是那裏登記的地址就是這裏。”
“這我就沒辦法了。”羅阿姨溫和地笑了。
“那麼您知道到哪兒可以找到她的阿姨嗎?我知道林琪還有一個阿姨,好像叫韓雲。”
“韓雲?”聽到這個名字,羅阿姨再度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你要找她就更不可能了,我聽林琪的外婆說,她早就死在外面了。”
死在外面?莫蘭心裏一驚。難道是她?
“聽她媽媽施秀珍講,韓雲到海南去打工,認識了一個男人結了婚,結果難產死了。聽說是在工廠附近的小醫院做的手術,”看見莫蘭滿臉驚訝,羅阿姨突然壓低嗓門說,“其實也不見得,幾年前我在馬路上碰見過她,她還跟我說話呢,一口一聲羅阿姨,親熱得要命,她還跟過去一樣,打扮得像個小姑娘,其實我估摸着她也快四十了。”
“聽林琪說她阿姨早就離家出走了。”
“是啊,她不是個很安分的人,以前住在這裏的時候經常喝酒惹事,喝醉了就坐在家門口哭,一哭就是幾個小時,老說自己心口痛,頭痛,腿沒力氣。她媽帶她去看過病,但都沒看出什麼來,後來書也念不下去了,結果初中畢業后就待在家裏了。她讓她媽傷透了心,她媽不止一次打她,有時候還把她打到街上,但都沒什麼用,積習難改啊。”
韓雲使莫蘭想起一個人,一個至今沒有確認身份的人——張月紅。
她從包里拿出張月紅的生活照推到羅阿姨面前。
“您幫我看一下,這是不是林琪的阿姨?”
羅阿姨看了一眼照片,馬上就做出了反應:“就是她,韓雲,我上次見她,她就是這副模樣,唉,可憐啊。”
果然跟她的猜測一致,終於找到了一個確切的交接點,莫蘭心頭一陣興奮。
她接着問道:“我聽林琪說,她的這個阿姨17歲那年出了點不光彩的事,所以才會離家出走。好像是被人強暴了。真的有這種事嗎?”
張月紅曾經對所有人說,她只有17歲,所以劉露認為,17歲那年,張月紅一定是碰到了什麼。
羅阿姨驚駭地看着莫蘭。
“這種事怎麼連那個小姑娘都知道?她外婆真是老糊塗了,這種事怎麼可以去告訴小孩子呢?”
“難道是真的?”
羅阿姨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但她很快平復了自己的情緒,而且也不打算改口。
“也難怪,她們家的人向來就不懂得分寸。所以把醜事告訴孩子也很正常。”
“林琪說她阿姨後來變得瘋瘋癲癲就是因為這件事。”
羅阿姨停下手裏的活,歪着頭想了想,隨後她說道:“被你這麼一說,好像是這樣。她就是出了那事之後才變樣的。原來她是個很乖的女孩,長得也挺漂亮,見到人總是笑眯眯,很招人喜歡。但結果呢,誰讓她去那個公園啦,我聽她說,她就是在那裏碰到那兩個畜生的。他們把她綁在一棵樹上乾的那個勾當。”
“你聽她說的?還是她自己告訴你的?”莫蘭想,這絕對就是張月紅的風格,絕對是。
“當然是她嘍,這種事她媽是肯定不會對外人說的。”羅阿姨詭秘地看了一眼莫蘭,“但有一次,因為韓雲沒去上學,她媽打她,她就跑了出來,我正好路過,就問她究竟為什麼老不去上學,我叫她別這麼任性,要聽媽媽的話。她就把事情全跟我說了。她說她是被迫的,但是沒有人相信她,她的姐姐還罵她狐狸精,因為那兩個人正好是她姐姐的同學。她就這樣一邊說,一邊哭,真是挺可憐的。但這種事,我們這些旁人能說什麼呢?她提到的壞人我也認識,是一個很乖的男孩,她說出這個名字,老實說我也不大相信。”
男孩叫什麼名字?莫蘭想問,但她忍住了,她知道像羅阿姨這種謹慎世故的人是不會把對方的名字說出來的,傳播閑言碎語和真名實姓地指控犯罪完全是兩碼事。
“他們沒去報警嗎?”莫蘭問。
“怎麼可能去報警?那樣不是把事情都捅開了嗎?小姑娘以後還怎麼做人?不過,她好像自己已經不想再做人了。反正從那以後她就變得越來越不守規矩了,經常跟各種男人混在一起。”
“韓雲跟林琪的媽媽是不是關係不大好?”
“這很正常,她們又不是親姐妹。”羅阿姨興緻勃勃地一邊織毛線一邊說,“韓雲是施秀珍帶到韓家來的,韓雲的親生父親其實就是韓音的丈夫林國棟,林國棟也就是施秀珍的前夫,因為他生病,脾氣也不好,所以兩人離了婚。”
“所以韓音是嫁給了她後母的前夫?”莫蘭駭然。
她突然想到,當時她查韓音的結婚記錄時,只查到林國棟曾經再婚,她並沒有因此去查林國棟前妻的名字。
“當年這件事在我們這兒可轟動了。”
“可是韓音當年還是小姑娘,她看上他什麼了?”莫蘭想到的是林琪的哥哥林志忠的出生年月,難道真的是為了給這個痴獃孩子找個好歸宿?
“這誰知道。”羅阿姨停了一會兒才說,“不過我們都知道韓音結婚前有個男朋友,聽說那個男的後來出國了。”
似乎怕自己的話會讓莫蘭產生某些想法,羅阿姨又趕緊補充了一句:“不過這些都是陳年舊事了,我也只是跟你瞎聊聊,你就當聽過算了,可不要到處去亂說啊。”
“那當然。”莫蘭決定把話題引到林琪身上,“她們母女的關係大概不太好吧,我聽林琪說她從小是跟外婆一起生活的。而且你看我現在怎麼找都找不到她的媽媽。”
“是這樣。韓音心裏只有她那個傻兒子。”羅阿姨重重地點了點頭。
“她為什麼不喜歡林琪?難道林琪不是她的親生女兒?”莫蘭問道。
羅阿姨似乎被問住了。
“這就難說了。”過了一會兒,她才艱難地說,“不過,我們也只是瞎猜猜而已。”
猜什麼呢?羅阿姨沒有說下去,隨便議論別人的私隱並不光彩,莫蘭知道羅阿姨現在需要的是一張可以繼續發言的通行證,所以她準備發給她。
“其實林琪也跟我談起過這件事。她說她的母親韓音只知道收房租,根本沒把她當女兒看,她懷疑她不是韓音親生的。”
這張通行證果然有效。
“她也有這種感覺?”羅阿姨看了她一眼,嘆息道,“是啊,做得也太明顯了,誰會做得這麼明顯。我們當時也是這麼猜的,實際情況我們不清楚,但是看那情形真的不像是韓音的親生女兒。”
“那會是誰的孩子?”
“當然是韓雲。”羅阿姨不假思索地說,“韓雲被強姦后懷孕過,這是她親口跟我說的,她說:‘我有孩子了,羅阿姨,我該怎麼辦?’她還把走廊吐得一塌糊塗,又不肯掃掉,搞得鄰居都來居委會投訴。後來她媽施秀珍帶她到鄉下去住了半年,回來的時候,那孩子胖了很多。接着施秀珍就給我們所有的鄰居發紅蛋,說韓音生了兩個健康的女兒。當時我們就覺得奇怪,怎麼沒看見韓音懷孕啊。”
“林琪的外婆怎麼說?”
“她說韓音瘦,肚子小,是看不出來的。可是我們想,就算韓音生孩子,你施秀珍也不會那麼好心給她發紅蛋,那可是你前夫跟韓音生的孩子,你那麼起勁幹嗎?你們兩個的關係誰不知道?整個弄堂都知道!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現在居然還好心給她發紅蛋,你說這可能嗎?肯定有問題!韓音嫁給林國棟后,就住在隔壁那條弄堂里,以前經常來的,來看她爸,就是老韓,可自從她生女兒后,就沒再來過。”羅阿姨繪聲繪色地說。
但莫蘭聽到的是另一條信息。
“您剛剛說韓音生了兩個健康的女兒?”
“是啊,施秀珍告訴我們,韓音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後來因為韓音和林國棟沒能力撫養三個孩子,所以另一個只好送人了。還是施秀珍幫的忙,你說要不是她自己的外孫女,她會那麼起勁嗎?我才不信。”羅阿姨說著,又深深嘆了口氣,“不過,韓音和林國棟也的確沒能力養三個孩子,林國棟有病。”
應該不會有錯了,林琪的確有個雙胞胎姐妹。莫蘭想,真不知道高競聽到這番話還有什麼話好說。他還會說她是在編電視劇嗎?
“您知道林琪那個姐妹的名字或者聯繫方式嗎?或許我可以找到她的姐妹,把林琪的東西還給她。”莫蘭急切地問道。
“我只知道施秀珍後來是托弄堂里的一個要好的朋友幫忙送人的,其他的就不知道了。要不你去問問那位老太太吧,她現在還很硬朗,記性也很不錯,說不定能幫上你的忙。”羅阿姨熱情地說。
王老太太今年76歲,正如羅阿姨所說,她身體健康,腰板硬朗,記憶力也非常好。一提到韓家的往事,老太太馬上來了精神。
“她們家的事,真是太複雜了!什麼女兒嫁給後母以前的老公啦,什麼還沒結婚就生孩子啦,什麼吃官司啦,離家出走啦,什麼姐姐害妹妹發神經啦,這種事她們家全有。”老太太一邊說,一邊給莫蘭倒了杯茶來,看得出來,她寂寞得很,很歡迎有人來跟她聊天,而且她也的確知道不少內情。
“韓音不喜歡韓雲?”
“那還用問?她們又不是親姐妹。”老太太的眼睛不好,她摸索着找到一副老花鏡戴上,隨後走到莫蘭對面的八仙桌前坐下,開始仔細地摘起豆芽來。
“韓雲是秀珍和林國棟的女兒,比韓音小好幾歲,具體幾歲我是記不得了,反正她跟韓音也合不攏。照我說,韓雲這孩子倒是挺善良的,秀珍經常差她來我家送點餛飩、餃子什麼的,我挺喜歡這孩子的。她說話和氣,為人大方,也願意幫助人。秀珍跟老韓結婚後,她倒是對韓音沒什麼想法,是真的拿她當姐姐看的,可韓音不喜歡她,總是跟她鬧,她哪是韓音的對手。”
“我是看着韓音長大的,她從小就很精明,很會算計,不過人倒是長得蠻漂亮。她本來想嫁得好一點兒的,可惜沒能如願,那個男的出國了,沒要她。這都是我聽秀珍說的,我跟秀珍是好姐妹,經常在一起聊天,打毛線什麼的,老韓還是我給她介紹的呢。她那時候跟我說,她不想再跟林國棟一起過了,他們兩人合不來,林國棟這個人太悶了。我說那你就去見見老韓吧,結果怎麼著,一談就談攏了,接着她就跟林國棟離婚了。林國棟也沒什麼意見,這事就辦成了。所有的人都覺得他們兩個在一起挺好,只有老韓的女兒韓音不高興,她不喜歡秀珍,怕秀珍以後跟她搶財產。老韓收入不錯,又勤儉,大概有不少存款,所以她女兒一直反對他再婚。其實作為後母,秀珍對韓音算很不錯的了,但韓音就是跟秀珍合不來。她們兩人經常吵架,老韓也沒辦法。他向來拿這個女兒沒辦法,最後還讓她氣死了。”王老太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莫蘭終於有機會插嘴了。
“她做了什麼可氣的事?”
“還不就是嫁給林國棟嗎?有一天,韓音在吃晚飯的時候突然宣佈要嫁給林國棟,把秀珍嚇了一大跳。為這個,老韓跟林國棟也談過好幾次,跟韓音也談過,吵也吵過,罵也罵過,但兩個人就是鐵了心了。後來秀珍告訴我,那時候韓音可能已經懷孕了,那孩子當然不是林國棟的種,是她男朋友的,可那個男人突然就消失得沒影了。韓音有一陣拚命找他,但怎麼找都找不到,她還上過那人的單位,可單位說他已經辭職了,結果一個月後,對方才帶信給她,說自己已經出國了,叫她死心。可那時候墮胎哪像現在那麼容易,她非得結婚才行,結果不知道怎麼的,就找了個林國棟。秀珍說,當她知道他們兩個要結婚時,她吃驚得都快心臟病發作了,老韓更是氣得要死,結果他們結婚一年後,老韓就死了。我看多半就是給他女兒氣死的。”
“也許是惺惺惜惺惺吧,林國棟那時候也挺失意的,所以他們兩個才會走到一起。”莫蘭猜測道。
王老太撇了撇嘴,朝地上啐了一口:
“呸!一開始我們也覺得是這個小姑娘昏了頭,後來直到韓雲出事後,我們才想到,可能韓音跟林國棟結婚的事八成是林國棟動了什麼壞腦筋,我跟秀珍都認為,是林國棟為了報復秀珍和老韓才幹了壞事。”
這個家庭異常複雜的內部矛盾讓莫蘭感到窒息。
難道韓音跟林國棟結婚也有被強迫和誘騙的成分?難道這就是韓雲會被姐姐的同學強姦的原因?而韓音策劃這一切,只是為了報復乘人之危玷污自己的林國棟和當了自己後母的施秀珍?
如果真是這樣,那在這堆爛事中,最無辜、最可憐的就要屬韓雲了,她真的只是一個可憐的犧牲品。
“我聽說強暴韓雲的那兩個人正好是韓音的同學。”
“哪有這麼巧的事,幹壞事的男人正好是韓音的同學,我說這裏面一定有文章。秀珍也同意我的看法。”
“那為什麼韓家後來沒有追究這件事呢?”莫蘭問道。
王老太又撇了撇嘴。
“秀珍是去找林國棟評過理,但還沒進門就被韓音轟出來了。林國棟就是這樣的人,誰是他老婆他就聽誰的話。他那時候已經全部都聽韓音的了,根本不管女兒的死活。秀珍呢,也不想把事情搞大,所以這件事後來就這麼過去了。”
“那韓雲也太可憐了。”莫蘭為韓雲的命運感到悲哀,的確沒人可以幫她。
“是很可憐,但能有什麼辦法呢?這就是她的命。秀珍只希望這件事快點過去,最好大家趕緊把這事給忘了,但那個孩子不懂事,她大概覺得自己很冤枉,所以老是到處跟別人說,真讓秀珍煩透了。”
“您還記得那兩個做壞事的男孩的名字嗎?”
王老太仰頭想了一會兒。
“名字我是記不得了,不過我記得都姓張,聽說在學校里還都是好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報應,其中一個後來沒多久就出車禍死了,另一個呢……”
“另一個怎樣?”
“聽說後來做了醫生,但好像過得也不如意,離婚了。這是他叔叔說的,他叔叔跟我們是老鄰居,常來串門。”
莫蘭有一種撥雲見日的感覺,這另一個人無疑就是張醫生,那張膽小慌張、油膩膩的孩子臉再度出現在她眼前。她想到在婆娑的樹影下,這張臉曾經如此逼近一個美麗少女的身體,就不禁渾身都起雞皮疙瘩,她不想再在這令人不快的想像中糾纏,於是繼續問道:“聽說韓雲後來生了一對雙胞胎,是您幫忙把其中一個孩子送人的。”
王老太從豆芽堆里抬起頭,瞅了莫蘭一眼。
“是啊。韓音不肯給那孩子報戶口。”
“她為什麼只肯報一個?”
“還不就是為了錢!”王老太鄙夷地說,“老韓死的時候給秀珍留了一套房子和幾萬元錢,給韓音留了大概5000元吧。韓音提出,要她給小孩報戶口也行,老韓留下的房子和錢全部歸她。可是秀珍不可能把錢都給她,她也得給自己留點保障吧,還得養育孩子,她自己的退休工資少,以後誰來管孩子?韓雲又廢了,生完孩子后就經常混在外面,後來吸起了白粉,還坐了牢,從牢裏放出來后,她就徹底不回家了。所以秀珍沒什麼指望,只能靠自己。”王老太重重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她們商量了好幾次,後來談妥秀珍把房子給韓音,韓音給一個小孩報戶口。”
“那麼另一個孩子呢?”
“我的一個遠房親戚,姓杜,他以前在農村是耍雜技的,自己組了一個團到處演出。那孩子就給他了。”
“後來那孩子就一直在農村?”
王老太搖了搖頭。
“前些年,他們到安徽去演出,碰到了山洪暴發,那男的摔傷了腿,再也不能表演了,所以他們那個團就解散了,他們帶着那孩子一起到城裏來生活,還來找過我呢。我到居委會去找人幫忙,給他們租了房子,後來那男的又自己開了一家小吃店,一家人日子過得倒還可以。外地人,能這樣開家小店吃飽飯就不錯了。”王老太把摘好的豆芽放在一個小筐里。
“他們回到這裏的時候,那孩子幾歲?”莫蘭問道。
“讓我想想,大概是1994年吧,那時候她大概10歲吧,應該沒錯,那年正好秀珍搬家,他們就是在她搬家前幾天來找我的,我那時候還在說,這事真巧。”
“那麼他們回來后,有沒有跟林琪的外婆碰過面?”
“當然碰過面,就在我這兒唄。那孩子還見過林琪呢,兩個孩子站在一起真是叫人心酸呢。她們兩個長得一模一樣,都是10歲,可是一個一看就是個城市孩子,乾乾淨淨,白白胖胖的;另一個呢,農村來的孩子,長得又瘦又小,頭髮亂得像個雞窩,還有虱子。我看她手上還青一塊紫一塊的,大概是被打的,我知道我那親戚的老婆很兇,不過干他們這行的,不能吃苦怎麼行呢?好功夫不都是打出來的?我聽我那親戚說,那小孩挺有天分,已經可以獨立表演很多節目了,他們還讓她當場給我表演呢,她的腰可以一直彎到腳底,看得我冒冷汗。秀珍更是不捨得,還掉了眼淚呢。她本來想把那孩子要回去的,可我那親戚的老婆一開價就是幾萬元,秀珍怎麼拿得出來?後來只好又讓那孩子回去了。”
“那麼他們夫婦現在在哪裏?”莫蘭急切地問道。
“早走了。”
“走了?”莫蘭有些困惑。
“死了。”王老太惋惜地揮了揮手道,“1999年,有一天晚上,他們做完事,睡覺的時候忘了關煤氣。你知道的啦,他們租不起房子,都是住在店裏的,結果等發現的時候,已經救不了了。幸虧那孩子當時在附近的遊戲廳玩,否則也沒命了。”
這裏有一樁煤氣中毒案!莫蘭的腦中飛速地閃過一個念頭。
“當年這孩子幾歲?”
“大概15歲。”
“這兩口子煤氣中毒后,那孩子是不是就回到林琪家裏去了?”
王老太搖了搖頭:“我聽秀珍說,那孩子後來自己回鄉下去了。唉,真是可憐呢。”
“您知道那孩子的名字嗎?”
“我親戚姓杜,她大概也應該姓杜吧。其實她也沒有戶口,我那親戚從沒給她辦過,他們整年整年在外面演出,哪有時間回去辦那個,一直說以後再說、以後再說,結果一拖就是十幾年。唉,我現在腦子裏還經常會想到這個孩子的臉,挺可憐的。她對我說過一句話,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她說,婆婆,我有妹妹了。我那時候拿西瓜給她們吃,她還把大的那片給妹妹,一點兒都不怕生,很像個小姐姐的樣子。”
高競目不轉睛地盯着熒光屏。在他面前正在放映的是案發當天林琪在商場購物的錄像資料。通過兩天的努力,他的下屬終於在本市西區一家著名的高級商場的入口處找到了她的蹤影,於是他們從商場的保安科借來了當天購物的監測錄像帶。他們需要了解林琪進入商場后究竟幹了什麼。
幸運的是,要做到這點並不難。
這是一家專門出售高級時裝和時尚用品的頂級商場,從1樓到3樓,雲集着世界各地的頂尖品牌。透過玻璃櫥窗,從它那精緻簡約的佈置中就不難猜出,這裏陳列的所有物品,就算是碰到大減價,價格也照樣高得嚇人。所以並沒有多少人敢於走進來接受高傲的營業員的注目禮,尤其是下午2點左右,幾乎所有消費得起這裏貨物的客人都在上班或是午睡,商場的客人更是少得出奇。所以高競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林琪。她穿着一件寬鬆的亞麻衫,露出半個肩膀,長發披在肩上,的確是個漂亮且具風情的女子。
她挎着一個碩大的草編包,沿着商場空無一人的走廊向前款款而行,先是閑散地踱進了一家專賣店,在那裏她逗留了兩分鐘后,便又悠閑地走了出來,高競看出她並沒有買任何東西。接着,她匆匆經過幾家高級皮革店和少女時裝店后,徑直走進一家時裝店。
從另一個螢屏可以清楚地看見林琪在店裏的一舉一動。
她先跟店裏那位穿套裝的女營業員攀談了幾句,然後營業員從貨架上取下一件白色風衣交給她,她拿起衣服仔細打量了一番后便穿在了身上,接着她走到鏡子前左顧右盼起來。高競起初以為,就跟所有買衣服的女人一樣,林琪現在做的事就是在看那件衣服是否漂亮合身,是否適合自己,是否值得買。
但他很快發現他錯了。她的心思並不在鏡中的自己,她的腦袋歪得有點不自然,她似乎是在專賣店的各個角落尋找什麼。
“她在找什麼?”小王道,他也看出她在找什麼東西。
“再看看。”高競答道。
然後,他們同時看見她的臉朝着某個方向轉過去,停住了。
她在看什麼?難道是攝像頭?高競猛然想到。
但是,她看的顯然不是現在他看到的這個。
“還有沒有別的角度拍的錄像?”他問小王。
“有啊。”
小王利索地把另一盤錄像插入錄像機,並將錄像帶快轉到林琪在專賣店的這一段。
在這個角度,高競清楚地看見林琪起初在東張西望找什麼東西,隨後突然朝他的方向看過來,接着,把整個身體都轉了過來。她真的一直在找攝像頭。
她慢慢轉過身,正對着攝像頭,微笑。高競吃了一驚。這是他首次在錄像資料中,看見一個正視鏡頭,並對着鏡頭微笑的人,不由得也嚇了一跳。以往在錄像中要清楚地看清一個人的臉是件頗為困難的事,因為錄像資料多半都很模糊,而且沒有人會故意正對着攝像頭。除了最狂妄的罪犯或是想故意勾引保安外,誰會對着攝像頭微笑?她朝他看過來,像是要看穿他的心。
她慢慢脫下風衣,接着又穿上,再轉了個身,眼睛卻始終直視着鏡頭。
她笑得真詭異,動作也似乎別有用意。
她想告訴他什麼呢?
風衣並不合身,似乎大了兩號,肩膀處有明顯的空當,似乎還可以塞進兩大塊肌肉。
高競注視着鏡頭裏的林琪。
難道她就是想告訴他,她來過這裏嗎?難道一切都是她故意的?她知道他們早晚會找到她的行蹤?所以她故意找了個人煙稀少的商場,為的就是讓他們更容易“找”到她?她是什麼意思?她究竟想幹什麼?
高競決定繼續看下去。
林琪最後買下了這件風衣。她一拐彎走出了專賣店,現在她的手裏多了一個白色的紙質購物袋。接着她在一家進口水晶製品專賣店買了一個漂亮的小魚擺設,她把小魚倒過來,將它的底部正對着鏡頭,那上面似乎有個模糊的印記。高競讓技術人員將鏡頭拉近,原來是這個品牌一隻小小的白天鵝。
買完這兩件東西之後,林琪於下午2點半左右離開那家商場。之後,商場大門口的錄像顯示,林琪直接朝商場左邊方向步行而去。根據調查,她直到下午5點才回到家,所以自2點半到5點,這兩個半小時是空白的。那麼在這段時間,她會去哪裏呢?
等等,風衣?
高競突然想到莫蘭的話:“我在找一件風衣。”
林琪究竟為什麼要買風衣?那是什麼意思?
那兩個半小時,她會去哪裏?她會不會留下更多的線索呢?
毫無疑問,一定會有更多的提示……
只要追下去。
晚上9點,喬納還在警察局的檔案室忙個不停。她正在自己修電腦,最近電腦系統經常出問題,不知道是不是又是可惡的黑客在搗亂。每次當她想到,在世界的某個角落,不知名的電腦高手們正在鬼鬼祟祟策劃着新的病毒軟件,準備向她的電腦發動新一輪的攻擊的時候,她就有種想要向領導申請配槍的衝動,她真想給那些搗亂混蛋一梭子子彈,就像電腦遊戲裏那樣。可是,領導會理解她嗎?他只會拍拍她的肩膀對她說,喬納,你是個好同志,我們相信你會自己解決的。所以,每當她的電腦出現異常的時候,她就只能自己解決。真是快抓狂了!這台爛電腦!
正當喬納煩惱不已的時候,電話鈴突然響了。
“喂!”她抓起電話沒好氣地說。
“是我。”裏面傳來莫蘭的聲音。
“什麼事?”
“我有事找你幫忙。”
她就知道,莫蘭是找她幫忙的。
“沒空沒空!電腦壞了,我現在心情很差!”她咔的一聲掛了電話。
電話鈴再次響起。
真是陰魂不散!
喬納猛地抓起電話。
“幹嗎?!”她吼道。
“電腦壞了,幹嗎不找人修?”果然又是莫蘭。
“這是警察局的電腦,怎麼可以找外人來修?我們只能自己解決,可是你知道嗎?我們局裏那個負責修電腦的居然休假去了。真服了他,他怎麼可以去休假?那麼多檔案現在全都調不出來了,你懂嗎?電腦壞了,我什麼都幹不了,領導也不管,他們叫我等着,那個人後天才能回來……”
“好了,我來幫你修電腦。”莫蘭打斷了她的咆哮。
“啊?”
“你忘了我以前開過電腦維修公司?”那邊傳來莫蘭歡快的聲音。
“對了,你好像是因此賺過幾百元錢。”喬納皺了皺眉頭,“你找我究竟有什麼事?”
“我要查的東西多如牛毛,一件八年前的煤氣中毒案,一件說不清什麼時候發生的失蹤案,一件二十三年前的強姦案,另外還有某些混蛋的戶籍資料。這些都非常重要。所以,你的電腦必須活過來。真希望我跟你是雙胞胎,這樣我就可以代替你來上班,然後查個夠!好了,我馬上就來。”莫蘭道。
“想代替我?你休想!”喬納吼道。
但電話那頭已經響起嘟嘟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