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暗之地來的小男孩帶着他們來到“赤血”後面,走上了一道狹窄的樓梯,他的提燈像鬼火般上下躍動着。沒多大會兒,他們就站到了螺旋狀的石頭階梯頂上,小男孩停下腳步,舉起了燈,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這幾個人。
“到了下面,可能會發生任何事情。不要亂跑,好嗎?”
喬納森的脈搏跳動變快了。這才是他一直等待的東西,在過去的一個月裏,他的渴望是如此強烈。他身體裏的黑暗族民的血——媽媽的血——被危險從沉睡中喚醒,在血管里奔流,催促着他勇敢向前。那座墮落的城市是如此接近,他感覺一伸手就能觸碰到。
他們沿着樓梯往下走去,不時還能看到外牆上的門。台階非常陡峭,喬納森的膝蓋很快就隱隱作痛。菲利普走在最前面,就像只小羚羊那樣往下跳着,把另外幾個人遠遠地甩在了後面,有好幾次,他手上的燈光都看不到了。黑暗中,喬納森聽到那些門後面傳來了各種怪異的噪音:唾沫四濺地談論着海邊下流小木屋的喋喋私語聲;一個女人咯咯地尖聲大笑;還有,在一扇封得很牢的門後面,抽動鼻子和抓撓的聲音嚇得他逃到了台階另一頭。
似乎過了一百年,他們才走完了台階,來到了一個低矮的拱形房間門口。才在房間裏走了幾步,地面就陷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的黑色河水,席捲過一個又一個拱門。喬納森極目遠望,看到離他們最近的幾個拱門上方用紅色油漆塗抹着大大的數字。靠近水面的地方,兩艘狹長的小船在水上跳躍,像繫着皮帶的狗那樣拖曳着纜繩。這裏是地底深處,空氣清新而涼爽。
喬納森低低地吹了聲口哨。“這是某個地窖吧,”他說,“酒吧的主人知道這個嗎?”
菲利普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我想他們知道。畢竟這是他們建的。這五十多年來,他們一直在運送乘客。任何來到了倫敦這一邊的黑暗族民遲早都會到‘赤血’來。”他轉向了狼人,“你們想去黑暗之地的哪個地方,卡內基先生?”
“蕩婦花園。”
“真的嗎,先生?”菲利普有些詫異,“您有好幾年都沒去那裏了,對吧?您覺得這麼做明智嗎?”
“其實不是,”卡內基回答,他使勁抓了抓後頸,“但我的選擇並不多。”
“既然您這麼說,那就從七號拱門走,先生。”
狼人尖利地看了看他:“嗯,很顯然,也沒那麼長。”
菲利普走到碼頭邊,輕盈地跳上了其中一條船,雙腳很自然地就適應了晃動的船身。他飛快地查看了一下座位下面,又跳回了碼頭上。
“你們可以用那條船。我估計每個人要一先令。”
“我們看看再說吧。”
狼人扔給他一個硬幣,跳上了小船,他的動作很輕鬆,喬納森懷疑他來的次數比他自己所說的要多多了。卡內基轉過身,彬彬有禮地扶着芮奎拉上了船,然後才向喬納森伸出了手。喬納森沒理會他的幫助,學着菲利普的樣子從碼頭上跳了下去。他試圖用兩隻腳着陸,但船身的劇烈擺動讓他立即失去了平衡。幸虧卡內基伸長了手,把他從傾側的船邊拉了回來,不然他就掉進黑乎乎的水裏了。
“慢慢來,小子。你差點兒害得我們都掉進去了。”
“好的,對不起。”
喬納森竭力掩飾着窘迫,他抬起頭,看到菲利普把提燈遞了過來。
“拿着,最好帶着燈。以防有什麼東西跳出來攻擊你們。”
喬納森緊張地看了看黑色的河水:“那裏面有東西嗎?”
“什麼……比如說怪獸之類的?沒有。”菲利普思索了片刻,“嗯,可能沒有。但還是有備無患吧,我總是這麼說的。”
卡內基從船尾仰起臉:“該死的船槳哪裏去了?我就只找到了這個。”他舉起一根長長的杆子。
“那就是您駕船的工具,先生。這是剛朵拉。”
“什麼玩意兒?”卡內基威脅性地壓低了聲音,“給我船槳,小子。”
菲利普急急忙忙地解着纜繩。
“別怪我,卡內基先生,”他大叫道,“先生,我們的划艇都在用着,也沒有船槳了。我只能找到剛朵拉和杆子。”
“不要解繩子!”
但是太晚了。菲利普解開繩子,扔給了卡內基,剛朵拉漂離了碼頭。
“七號拱門!那邊!你們馬上就能穿越!”
說完這話,小男孩就跑出了房間,回到了樓梯上。卡內基憤怒地咆哮着,爬到了剛朵拉尾部,把杆子戳進了水裏,小船震動着停了下來。
“我該怎麼駕駛這個討厭的東西?”他問。
“把杆子插到底,拖着它在船後面的水裏划動,”芮奎拉回答,“當船舵用。”
濺着水打了幾分鐘的圈以後,狼人設法駕着剛朵拉,筆直地往七號拱門駛去。這個小小的成功並沒讓他的心情變好。
“等我抓到那小子,”他嘟囔着說,“我會發明幾個新招數來折磨他。”
芮奎拉咯咯地笑了起來:“哦,別這麼粗魯,我覺得你的樣子很瀟洒。”
“在上岸之前,你不準備給我們唱上一曲嗎?”喬納森頑皮地補充道。
“如果我是你們的話,就會小心點兒,”狼人警告說,“要是我沒法折磨菲利普,就會拿你們兩個來充數。”
喬納森大笑着坐進了剛朵拉里。他有了種感覺,這場旅行並不是那麼糟糕。當經過七號拱門下面時,他仰起頭,看到那個數字是用濃濃的點滴狀紅色液體塗成的,看起來很像是血。
剛朵拉滑過拱門,進入了長長的河道。四周全都是牆壁,喬納森舉起燈,看到磚牆上被水浸到的地方長滿了一片片潮濕的黴菌。在橙色燈光的照射範圍外,是徹底的黑暗和寂靜。唯一的聲音就是水流的嘆息,杆子划水的聲音,還有卡內基在用力推着船往前走時發出的哼哼聲。
黑暗之地的邊界在不斷接近,喬納森變得更加不安起來。他的胃在翻湧,前額上有條血管在痛苦地跳動。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穿越。他望向對面的芮奎拉,想要讓自己分分神。
“我想再問一下,卡內基說我們要去哪裏?”
“蕩婦花園,”她回答,“所有的珠寶商都在那裏工作。如果你想在黑暗之地買賣寶石,就只能到那裏去。”
“但我們要找的是珠寶盜賊,又不是珠寶商!”
“你覺得那些珠寶商是從哪裏弄到貨的?”卡內基的聲音穿透黑暗,從船尾傳來,“你覺得他們的主顧是在街上找到鑽石的?你在光明之地待的時間太長了。相信我,小子,如果有人能帶我們找到珠寶大盜,那肯定就是蕩婦花園裏的女士們。”
“女士們?”
喬納森古怪地看了芮奎拉一眼,小女僕嘆了口氣:“老實說,我真希望我們能給你一份黑暗之地的旅遊指南。只有女人才允許進入蕩婦花園。她們賣珠寶,她們也買進珠寶。這個規矩是由女首領定下來的,她的工作就是阻止男人進去。”
“那我們要怎麼進去?”
“你覺得我們為什麼要穿着這些可笑的斗篷?”卡內基回答。
喬納森舉起燈,看了看高大的狼人:“你扮成女人的樣子很怪異。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以前用這身打扮混進去過?”
狼人不自在地咳嗽兩聲:“一兩次吧。相信我,小子,那裏有很多怪異的女人。等你再大一些,你就會明白的。給我安靜點兒,把你的兜帽戴起來。我們就快到了。行行好,讓芮奎拉來負責說話。”
前面亮起了耀眼的燈光,寬闊的河道里響起了唧唧喳喳的說話聲。剛朵拉從黑暗中浮現出來,滑進了燈火輝煌的大山洞裏。層層疊疊的礦石像繁星般在岩石中間閃閃發亮。山洞一側,木製碼頭邊綁着許多小船。卡內基謹慎地駕駛着剛朵拉穿過河道,把它綁在了一艘小划艇上。
碼頭邊有個人在放哨,栗色的長袍隨風拂動。喬納森爬出剛朵拉,訝異地發現那是個年輕的女孩,大概只有十一二歲。更加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腰帶上居心叵測地插着一把彎刀。
“你們到這裏來做什麼生意?”她簡短地問。
“噢,是珠寶交易,”芮奎拉謙恭地回答,“就跟其他人一樣。”
女孩狐疑地上下端詳着他們:“為什麼都穿着一樣的衣服?”
“我們幾姐妹都在服喪,”芮奎拉回答,“我們敬愛的父親幾天前去世了,留下了為數不多的幾顆寶石,來保障我們將來的生活。我們必須要到花園裏去,看看它們能賣出多少錢。”
“真的嗎?”女孩拔出刀,用刀面拍了拍小女僕的臉頰,“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你。你為什麼不給我看看那些少得可憐的寶石呢?”
芮奎拉拉下兜帽,火紅的頭髮傾瀉到了背上。女孩震驚地後退了一步。
“你認出我了?”芮奎拉緊咬着牙齒,低聲說,“知道我的主人是誰嗎?”
女孩連連點頭。
“那你就該知道我說的這些話不是在開玩笑:讓我過去,否則,你立刻就會死得很難看。”
“請——請原諒……我剛才不知道。”
“那你現在知道了,”芮奎拉冷酷地說,“你應該好好地記住我的聲音。”
她擠過女孩身邊,帶着同伴們走上了碼頭。
“幹得不錯。”卡內基壓低聲音,讚許地說。
“我有個很優秀的老師。”
實際上,組成蕩婦花園的不過是一條寬闊的濱水街道,還有一排精心維護過的排屋。漂亮的球形街燈照亮了地下永恆的黑夜。排屋上全都懸挂着招牌,在街道上空挨挨擠擠,爭先恐後地誇耀着自己的店裏有價值連城的珠寶。喬納森往幾個窗戶里望去,但所有店鋪似乎都是空的。真正的交易在外面的街道上進行。
街道上擠滿了慕名來到花園的女人,她們穿着最好的裙子和長袍,衣服和皮膚上都流淌着寶石和鑽石的瀑布。街燈的光芒經過珠寶的折射和反射,就像燃起了金黃和銀白的煙火,點亮了整個花園。每個街角,都有女人在興奮地交談,但在歡樂祥和的氣氛下涌動着爾虞我詐的暗流。有的人強裝着笑臉和老熟人打完招呼后,一轉身就會附在朋友們耳邊竊竊私語;有的人用冷冰冰的目光拒絕了善意的接近;還有的人孤身一人,高傲地晃來晃去。
他們擠過一堆堆女人。“好了,我們要去哪裏?”芮奎拉悄聲問。
“如果我沒記錯,再走三個門就會有一家名叫爐石的店鋪,他們認識我。那裏很安全。”
“站住!”
花園裏的談話聲和喧嘩聲停住了,整條街道像是被凍結了。聽到這個傲慢的聲音,卡內基輕輕地罵了一句相當下流的話。
喬納森從兜帽下望去,看到人群分開了,露出了喝令他們停下的那個女人的身影:她的身高超過了六英尺,深棕色的皮膚,黑髮剪得很短。跟在蕩婦花園裏的其他女人不同,她簡單地穿着銀色背心和褲子,唯一的配飾就是左耳上的一顆閃亮的鑽石。即使如此,當她大步走上前來時,喬納森還是目眩神迷,這個女人真是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她並不是一個人,她的身後還跟着大約二十名手持武器的女人,全都穿着飄動的紅色長袍,式樣就跟碼頭那個女孩的袍子一樣。她打了個響指,女衛兵們毫不客氣地把三個外來者團團圍住。
“你是溫德塔的女僕,”那個美女溫和地說,“我認得你。”
“這是我的榮幸,女首領。我的主人委託我代表他來交易一些寶石。”
“當然了。整個黑暗之地都知道你對溫德塔的忠誠。但你的同伴是什麼人?”
“新來的女僕,”芮奎拉連忙回答,“主人認為,最好讓我帶她們來逛逛花園。”
女首領不屑地看了看喬納森,對方在兜帽里瑟縮了一下:“從表面上看來,你的主人好像不是這麼說的。”
她眯起了眼睛,當她再次開口說話時,聲音就像鞭子般抽打着喬納森的臉龐:“取下你的兜帽,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