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喬納森?斯塔林在找麻煩。第一眼看過去,大多數人都能意識到這點。他在倫敦北部的某個購物中心晃悠,鞋帶在瓷磚地上拖得老長。他的樣子一看就很難對付:頭髮亂蓬蓬地纏成一團,瘦長的身體上套着至少小了一號的校服,被蹂躪得不成樣子的書包沒精打采地掛在肩膀上。如果是個觀察力敏銳的人,那你也許會很想知道,在下午的這個時候,這個小男生為什麼不在教室上課,但沒人那麼仔細地觀察他。事實上,根本沒人看他。
這真是太讓人沮喪了。喬納森在購物中心裏逛了一個小時了,想要引起別人的注意。在巨大的體育用品商店裏,他帶着球在過道里跑來跑去,對着牆玩左右拳連擊,但沒人過來阻止他。他又跑到音樂商店裏,用一隻手划拉過架子上成排的CD和DVD,但也沒人對他投射過懷疑的目光。每見到一個保安,他就盯着對方猛看,但他們都故意不理不睬。喬納森再次隱形了。
自從喬納森離開鋪着鵝卵石的黑暗之地,回到日常的倫敦來以後,已經過去一個月了。回來並不容易。問題在於,喬納森變了。在黑暗之地的時候,有很多次他都願意付出一切來換取安全和無聊的感覺。而現在,面對着乏味的舊生活,他極度需要忙起來,腎上腺素一波波地奔涌,弄得他全身直痒痒。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好像是他需要恐懼的刺激。
就算是開着空調,初夏的熱浪仍然在購物中心裏翻滾。隱蔽的麥克風裏飄蕩出溫柔的原聲音樂。喬納森不屑地打量着三五成群的購物者。他們怎麼可能會不知道?他們怎麼可能這麼遲鈍?如果靜靜地站着,閉上眼睛,喬納森就能感覺到黑暗之地的存在——一頭巨大而滿懷惡意的章魚,躲在倫敦深深的地底,小巷就是它的觸鬚,伸展到城市當中。他知道,就在附近的某些地方,會有一扇隱秘的活板門或者一條陰濕的下水道能夠帶他回到那裏。喬納森很好奇自己能不能憑藉感覺回去。畢竟,他有一半的黑暗族民血統:那座城市就藏在他的血液里。
但是他不能回去,目前還不是時候。他保證過的。
在某種程度上,危險成了久遠的記憶,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因為得罪了兩個在黑暗之地最有勢力的人——吸血鬼銀行家溫德塔,以及黑暗之地的王位繼承人盧西恩?開膛手——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報復浪潮,喬納森和夥伴卡內基做好了準備。一連好幾個星期,狼人都坐在公寓的椅子上過夜,眼睛盯着門口,手裏拿着武器。在隔壁的房間裏,只要窗戶玻璃顫動一下,或者是地板上傳來什麼響動,喬納森就會驚醒過來。
然而,隨着時間的流逝,他們發覺並沒有人找上門來算賬。《黑暗之地秘聞》也注意到了這點。在一連串爆炸性的報導中,它不僅公開了盧西恩和瑪麗安是開膛手家族成員的真實身份,還揭發了盧西恩在十二年前謀殺了親兄弟詹姆士的事實。即使是按照黑暗之地的高標準來看,這一行徑也夠卑鄙的。醜事曝光之後,聳人聽聞的頭版新聞鋪天蓋地,叫囂着要他血債血償。日復一日地面對着這種情況,盧西恩被迫離開了這個墮落的地區,消失在公眾的視線里。雖然卡內基以一貫粗野的風格做了些調查,但沒人知道那位開膛手躲到哪裏去舔傷口了。而且,儘管喬納森有天晚上看到了溫德塔的汽車從格蘭德呼嘯而過,趕得馬兒和行人四散奔逃,可此後吸血鬼也遠離了大家的視野。黑暗之地的街道依然是個精彩紛呈的大舞台,奸徒和惡棍粉墨登場,每個街角依然潛伏着危險,但對於本區來說實在是再普通不過了。終於,卡內基不再守夜了,喬納森晚上也能睡踏實了。
如果說與之前有什麼不同的話,這種平靜要比預期中的狂風暴雨更讓狼人緊張。他大步走下格蘭德,眼睛裏暗藏着警惕,狠狠瞪着那些笨到膽敢跟他對視的人。
“這不對勁,小子,”他緊咬着牙齒,喃喃地說,“這裏是黑暗之地,你不可能得罪了人又僥倖逃脫。這裏的人可不會既往不咎。”
喬納森有些迷茫。他們的生命暫時不會有什麼危險,這讓他鬆了一口氣,但關於媽媽下落的調查又陷入了死胡同。和盧西恩的相遇只是讓他堅信特麗薩?斯塔林還活着,就待在黑暗之地的某個地方,但那位開膛手似乎是唯一的知情者。伴隨着他的失蹤,特麗薩的行蹤又成了一個謎。
最後,是卡內基讓他認清了現實。狼人拖着他去了科爾的肉店,到冷藏室后,狼人對着一大扇牛肉發起了進攻,而喬納森則跺着腳,想要暖和點兒。當身體裏的那頭野獸吃飽后,卡內基用襯衫袖子擦了擦臉頰上的肉渣,瞟了喬納森一眼。
“聽着,小子,”他開口道,“我考慮了很久,我覺得你該回到光明之地去了。”
“你說什麼?為什麼?”
“這裏沒你什麼事情了。唯一和特麗薩有關的線索斷了。在找到盧西恩之前,我們什麼也做不了。”
“總會有事情發生的!”喬納森抗議道,“肯定會的!在那之前,我可以幫你辦案子。到目前為止,我的表現還不錯,是不是?”
“你是很不錯。但我不需要拍檔。我只是同意在阿蘭生病期間照顧你,這陣子他好多了。”卡內基眯起了眼睛,“你並不是在度假,我也不是你的叔叔,小子。”
“我並沒有把這當成度假!我有一半黑暗族民的血統,還記得嗎?”
“你也有一半光明族民的血統,而且你屬於那裏。你很長時間沒見你爸爸了。你需要回去陪陪他。我會在這裏繼續調查。如果發現了盧西恩或者你媽媽的線索,我就去找你。到時我們就可以重新開始了。但你要等着我去找你,聽到了嗎?”
那天剩下的時間裏,喬納森時而甜言蜜語,時而據理力爭,想要讓狼人改變心意,但唯一成功的就是把狼人的心情弄得越來越壞。到最後,卡內基不耐煩了,他對着喬納森咆哮起來,讓他閉嘴。當天晚上,在某個回到倫敦的傳送點附近,兩個朋友一言不發地分手了。
因此,他回到了光明之地,正在努力適應電視、電腦、手機等這些在早些時候看似很重要的科技小發明。最喜歡的歌聽起來無比陌生,電影也讓他厭倦。跟他前段時間的見識比起來,沒什麼特殊的東西能與之一較高下。
不過,並不是說這種生活一無是處。回到爸爸身邊感覺很棒。阿蘭?斯塔林基本上擺脫了上次“黑暗”發作的影響,恢復了健康——這種疾病是他在黑暗之地待了很多年而引發的。他不再是那個把喬納森撫養長大的冷漠的人了。有好幾次,他還是會盯着虛空陷入沉默,但這種時候,只要是一個問題或者一個傻乎乎的笑話就能喚回他的思緒。喬納森知道,爸爸還是在為媽媽的失蹤而痛苦萬分,但是他比以前要積極多了。在一次漫長的閑逛當中,斯塔林父子穿越攝政公園,走進了漢普斯泰德?西斯公園,邊走邊編織着形形色色的找到線索的瘋狂方案,以及把特麗薩救回家來的辦法。
偶爾,阿蘭也會露出嚴肅的表情,威脅說要在秋天把喬納森送到新的學校去——“黑暗之地是很好,但是你得完成學業”——但父子倆都知道他的心並不在那上面。對於他想回到那座墮落的城市的渴望,阿蘭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很多個晚上,他們一起瀏覽着阿蘭搜集到的光明之地的書籍,裏面隱晦地提及了黑暗之地的點點滴滴。在那些時候,喬納森明白卡內基把他送回來是對的,但這並不能阻止他盼望着狼人快點兒搖搖晃晃地走到面前,帶他回到黑暗之地。
“不好意思,孩子?”
一個高個子警察迎面走來,打斷了喬納森的遐想。他皺了皺眉頭,喬納森很清楚這意味着什麼。
“你是不是有什麼原因才沒去上學?”
喬納森笑嘻嘻地望着他。
“完全沒有。你想怎麼樣?”
這樣就對了!喬納森對自己說。他跑過大廳,一步兩個台階地跳上了自動扶梯。放在過去,他會避免在這樣的公眾場合發生追逐,但這次不同,這樣很好玩。感謝奔涌的腎上腺素,他的身體順利地調整到了應有的狀態。從肩膀上方回頭望去,喬納森看到那個警察面紅耳赤、氣喘吁吁,他還沒為這場追逐做好準備。
喬納森改變方向,穿過毫不知情的人群,沿着購物中心的上面一層往前跑。跑過一家快餐店,寬闊的走道盡頭就是自動門,自由離他不遠了,就在他快跑到那裏的時候,兩個保安從一家服裝店裏出來了。其中一個保安緊盯着喬納森,焦急地對着對講機說著什麼。很好。大家都注意到他了。
形勢變得很嚴峻。他有真正被抓住的危險。喬納森往左一個急轉彎,衝進了百貨商店裏,在一排排擺滿了快捷食品和女裝的貨架間穿行。他的動作又輕又快,大部分購物者都沒注意到他。身後傳來了追逐的喧囂聲,當塊頭較大的保安衝進貨架間時,叮叮噹噹聲憤怒地響成了一片。喬納森的心怦怦直跳,他轉了個方向,穿過收銀台,急切地尋找着樓梯和出口。面前的牆上正好有個安全出口!
喬納森衝進那扇門,在停車場明亮的陽光里眨着眼睛。他毫不猶豫地弓下身子,在錚亮的機器中間繞來繞去,畫出了迷宮般複雜的路線。他聽到好幾雙腳踏在瀝青地上,發出了沉重的腳步聲,但他知道自己安全了。那些人永遠也不可能在這些車子中間找到他。
他逃到停車場遠處的角落裏,蹲在一輛藍色的敞篷車後面喘着氣。從引擎蓋前面望去,他看到三個追趕者就在幾排車開外的地方,怒氣沖沖地討論着什麼。那個警察用手指戳了戳其中一個保安,大步走進了購物中心。
喬納森靠着車坐下來,深吸了幾口氣。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身體裏的腎上腺素排空了,那種熟悉的空虛感又回來了。他正準備溜回家去,一隻手從後面伸過來,捂住了他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