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又過了十一個月。這段時間的變動比較大。懷娥受了洗禮,加入了格列格的教會。教授因身體越發贏弱而不得不放棄教學工作。邁克則開始寫起詩來。揚基隊一直沒有走出低谷。如果他們以小比分輸掉聯賽,付錢給教授我還無話可說,但一個賽季里就從三角錦旗得主衰敗到這種地步——所以乾脆不看他們的比賽了。
教授的病是裝出來的。他這個年紀的人,沒有誰身體趕得上他。他每天在旅館房間裏鍛煉三小時,穿着三百公斤重的鉛質睡衣睡覺。我和懷娥也是如此。她恨透了鉛睡衣。
我覺得懷娥不會騙我說自己穿了鉛睡衣,其實只穿着平常睡衣睡得舒舒服服。不過我也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還沒跟她上過床呢。
她已經成了戴維斯家裏的一員了。
只花了一天,她對姆姆的稱呼就從“戴維斯女士”變成了“姆姆女士”,再一天,成了姆姆。現在則是手臂環着姆姆的腰,一副親熱的樣子,叫法也改成了“咪咪姆姆”。
當斑馬文檔中顯示懷娥不能再回新加坡時,西迪麗斯將她帶到自己的美容院裏,花了幾小時,為她做了個小小的手術。手術后她的皮膚依然暗黑,不過這次再也洗不掉了。西迪麗斯還為懷娥做了頭髮,仍然的黑色,看上去很亂,好像沒有好好地梳理的樣子。另外還做了些細節處理——不透明的指甲油,臉頰和鼻孔里插入了整形模具。當然,她那副黑色的隱形眼鏡也得繼續戴着。等西迪麗斯弄完,懷娥就可以放心大膽地與人幽會,從此不必擔心自己的妝容了。
現在她完完全全變成了有色人種,有世系可循——泰米爾人,有點安哥拉血緣,德國人。
我也不再叫她“懷娥”,開始管她叫“懷瑪”了。
她太漂亮了,每次裊裊地走在廊道上,身後總跟着一群群男孩子。
她開始向格列格學習農事,但遭到了姆姆的反對。懷娥高大,聰敏,也很勤快,但農場上基本都是些男人的活。只要她在農場,家裏包括格列格和漢斯在內的男勞力幹活全都心不在焉了。她乾的那點活兒還不夠抵銷男人在她身上浪費的時間呢。所以懷娥重新回去做家務。後來,西迪麗斯把她帶到美容院去當了幫手。
教授有兩個用來賭馬的賬戶,一個主要是按照邁克總結的“首席見習騎師”規律下注,另一個則按照他自己所謂的“科學”系統下注。但到了2075年7月,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賭馬其實是一竅不通。從那以後他就只用邁克的系統了,同時增加賭資,分散賭注。教授贏來的錢用來支付社團的花費,而邁克欺詐得來的錢則用於資助建造彈射器。但教授對賭馬已經失去興趣了,只是根據邁克的指示下注。他也不再閱讀賽馬雜誌了。傷心啊。當一個賭馬老手歇手的時候,他生命中的某種東西就消失了。
柳德米拉生了個女兒,他們說頭胎生女孩代表好運。我也很高興——每個家庭都得有個女孩。懷娥在助產方面的純熟技能令我們的女人們很是吃驚,然而她對照顧孩子的無知也讓她們驚詫不已。我們的兩個大兒子總算都娶了親,十三歲的特迪也被招進了別人的家門。格列格從臨近的農場雇了兩個小夥子。我們一起工作,一起吃住。六個月後,他們就被招進了門——事情辦得並不草率,我們彼此認識很多年了,家族之問也有多年交情。自從柳德米拉成婚,我們一直面臨男少女多的不平衡狀態,現在這個問題總算解決了。另外,這些年家族一直沒有招丈夫進門,那些兒子還沒成婚的媽媽難免眼饞,閑言碎語自然是少不了的——姆姆覺得那些人根本高攀不上我們家族,所以也懶得與他們理論。現在,這個問題也不復存在。
懷娥把西迪麗斯吸收進了自己的支部。而西迪麗斯又新招募了其他一些助手,組建了自己的支部。於是,“美你美容院”成了這場顛覆活動的基地。我們開始利用孩子送信,讓他們做一些孩子能做的事——他們在走廊上監視或跟蹤比大人更適合,不容易引起懷疑。西迪麗斯掌握了這個竅門,後來,她在美容院招募的那些女人全都學會了利用孩子這一招。
沒過多久,她就找到了很多小孩。這些孩子隨叫隨到,這樣阿爾瓦雷斯所有的眼線都在我們的監控之下了。有邁克監聽所有電話,又有孩子監視他們的行動,每一個眼線的一舉一動盡在我們的掌握之中,根本無法獲得任何我們不想讓他們知道的信息。只要眼線們從家中出發,或離開工作地點,隨便去什麼地方,孩子們馬上就能知道——孩子們隨時待命,隊伍龐大。一個小孩打電話報告情況,另一個立即可以接上他進行新的監視。不久,我們不必等到閱讀斑馬文件,就可以知道眼線們的電話內容了。如果他們不在家裏,而是在酒吧打電話,對他們可就更不妙了。有了我們的貝克街非正規軍,眼線還沒撥完電話,邁克已經等着聽了。
孩子們找到了阿爾瓦蕾斯在月城的副手。我們知道他肯定有這麼一個幫手,因為那兒的姦細都從來不通過電話向阿爾瓦雷斯彙報。他們也不可能是阿爾瓦雷斯招募的,因為這批人誰都沒有在政府綜合大樓工作。阿爾瓦雷斯本人又只在有地球方面的重要人物來訪,需得他親自負責警衛時,才會進入月城城區。
後來發現,他的副手原來有兩個:一個老傢伙,曾經是個囚犯,現在在“老圓頂”擺了個櫃枱,賣點糖果,報紙,也下注賭馬:還有一個是他兒子,在政府綜合大樓任公職。每次都由兒子將情報帶進去,難怪邁克一直聽不到他們的談話。
我們沒有打草驚蛇。不過,從此我們就能比阿爾瓦雷斯提早半天收到眼線的現場報告了。這些情報挽救了我們七個同志的生命,這都得歸功於那些五六歲的孩子們。榮譽歸於貝克街非正規軍!
貝克街非正規軍,不知道是誰替他們取的名字,我認為是邁克的傑作。我充其量不過是個福爾摩斯迷,他卻真的認為自己就是福爾摩斯的哥哥邁克洛夫特……不過我也不敢說他肯定不是。“現實”是個很難把握的概念。孩子們並不這樣稱呼自己,他們一群群,一夥伙,各群有各群的名字。我們也沒有告訴他們什麼可能危及他們生命的大秘密。至於為什麼要他們做這些事,這些解釋工作西迪麗斯都交給當媽媽的自己了,只要不告訴他們真正的原因就行。只要是神秘有趣的事,孩子們都願意做。看看他們的遊戲就知道了,許多遊戲都是得動動腦子的。
“美你沙龍”成了信息交流中心——女人們的消息比《月球日報》還靈通。我敦促懷娥每晚向邁克彙報,並且不要做任何刪減,不要專挑那些看上去重要的東西彙報。只有在邁克把一則消息同上百萬個其他事件聯繫在一起以後,你才可能知道它是否重要。
美容院同樣也成了流言的發源地。起初,黨組織發展很慢。但是後來,三人支部這種制度的威力漸漸體現出來,加上維和重騎兵比以前的警衛更讓人難以忍受,於是黨的隊伍迅速壯大起來。由於人數不斷增加,我們也開始加快了宣傳步伐。反動言論,公開顛覆,地下活動,陰謀破壞,各種手段都用上了。一開始,這一切都由芬·尼爾森主管,當時的宣傳活動還比較簡單,同時又很危險(過去暗藏的政府間諜實在太多了)。到現在,相當一部分宣傳以及與宣傳有關的工作都交給了西迪麗斯。
很大一部分工作是散發些傳單之類的事。宣傳品從來沒有出現在她的店裏、我家裏,或是酒店的那個房間裏。散發工作交給孩子們完成,他們年紀小,還不認得字呢。
西迪麗斯還是整天忙着給人做頭髮或其他什麼的,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不過有天晚上,我一時興起拉了西迪麗斯在大道上散步,西迪麗斯挽着我的胳膊。突然,我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還有那似曾相識的身影:胡蘿蔔紅的頭髮,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皮包骨頭的樣子。她十二歲的樣子,正是女孩子充分發育、身材豐滿圓潤之前迅速拔高的階段。我覺得認識她,但說不上為什麼,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見過她。
我說:“嗨,親愛的,看前面那個女孩子,橘紅色頭髮,沒用襯墊的那個。”
西迪麗斯打量一番,說:“親愛的,我知道你的品位很古怪,可她還是個孩子。”
“去你的。她是誰?”
“鬼才知道,要我叫她停下嗎?”
突然間,我的記憶如電影一樣一一閃過。我真希望懷娥現在和我在一起——但是我和懷娥從不在公開場合一同出現。這個瘦弱的有着一頭紅髮的女孩參加了那次聚會,就是肖特被殺的那個聚會。當時她靠牆坐在前面的地上,睜着一雙大眼睛,表情嚴肅,聽得很認真,還不時熱烈鼓掌。再一次看到她是在一個自由飛行軌跡的末端:她蜷得像個球一樣從空中劃過,撞在一個黃外套的膝蓋上。接下來,我又把那個黃外套的下巴給打爛了。
我和懷娥能活着,自由地生活,就是因為這個孩子在那千鈞一髮之際的果斷行動。
“不,別和她說話。”我告訴西迪麗斯,“不過我想盯着她。要是你的非正規軍在這兒就好了。真該死!”
“等等,打個電話給懷娥,五分鐘之後你就會有一個的。”我的妻子說道。
我打了電話。然後和西迪麗斯繼續慢慢逛着,不時瀏覽一下商店的櫥窗,因為我們跟蹤的目標也在看櫥窗里的東西。
七八分鐘之後,一個小男孩向我們走過來,停下腳步喊道,“梅布爾阿姨好,喬叔叔好!”
西迪麗斯拉起他的手說:“你好,托尼。親愛的,你媽媽最近怎麼樣?”
“很好,”之後又輕聲加了一句,“我叫喬克。”
“對不起,”西迪麗斯輕聲對我說,“你盯着她。”然後帶着喬克進了一家糖果店。
她出了商店,趕上我,喬克嚼着棒棒糖跟在後面。“再見,梅布爾阿姨!謝謝!”他蹦蹦跳跳地走開了,不時轉個圈兒,最後在那個小姑娘旁邊停了下來,開始看櫥窗展品,嘴裏還不斷地吮吸着棒棒糖。我和西迪麗斯回家了。
報告在家裏等着我們。“她進了‘搖籃孤兒院’,還沒出來。繼續跟蹤她嗎?”
“再跟一會兒。”我對懷娥說,然後問她記不記得那女孩子。她記得,但同樣不知道她是誰。“你可以去問問芬。”
“還有更好的辦法。”我給邁克撥了電話。
這辦法果然不錯,“搖籃孤兒院”正好有電話,所以邁克可以監聽。他花了二十分鐘時間才獲取足夠的信息進行分析——許多人的聲音混在一起,年紀都很小,根本分辨不出性別。但過了一會兒,他告訴我,“曼,有三個人的聲音符合你描述的年齡和身體特徵。但其中兩個名字聽起來像男孩,第三個每次有人叫‘黑茲爾’就會答應。喊叫這個名字的是個年紀較大的女人,好像是管黑茲爾的人。”
“邁克,查一下過去那個組織的文檔,看看有沒有叫黑茲爾這個名字的。”
“有四個黑茲爾,”他馬上回答道,“就是她了:黑茲爾·米德,青年同志輔助隊成員,住‘搖籃孤兒院’,生於2063年12月5日,體重三十九公斤,身高……”
“真是神速!謝謝你,邁克。懷娥,取消跟蹤。幹得不錯!”
“邁克,打電話給唐納,把這個消息傳下去,這是個難得的好同志。”
吸收黑茲爾·米德的事就交給女人們去辦了。
兩個星期後,懷娥把她帶到我們家來,我才再一次見到她。但在那之前,懷娥交上來一份報告,其中涉及對我們方針政策的改動。西迪麗斯的支部人員已滿,但她很想要黑茲爾·米德。另外,西迪麗斯不敢肯定是否能夠招收未成年的孩子。我們的制度只允許招募十六歲或十六歲以上的成年人。
我把這件事提交亞當·塞勒涅和執行支部,並表明了我的態度,“據我理解,三人支部的制度是為了讓我們更好地開展工作,而不是對我們進行制約。我看讓塞西莉亞同志再增加一個成員也未嘗不可,況且這也不會給我們的安全帶來實質性的威脅。”
“我贊成,”教授說道,“不過,我建議讓她做個編外人員,不必納入塞西莉亞支部。我的意思是她不必了解支部中的其他成員,除非是完成任務的需要。而且,我認為她這個年齡招募為正式成員有些不合適。真正的問題還是她的年齡。”
“我同意。”懷娥發言了,“我本來也想說說這孩子年齡的事。”
“朋友們,”邁克說道,語氣中透着點缺乏自信(幾星期來這還是頭一次。現在,他已不再是孤獨的機器,而是充滿自信的行政首腦“亞當·塞勒涅”了)——“也許我應該早點告訴你們,之前我已經做過類似的變通了。當時我沒覺得需要什麼討論。”
“這不一樣,邁克,”教授安撫他說,“當主席的必須運用他自己的判斷。我們規模最大的支部是哪個?”
“第五組。這是個雙重支部,一重三人,一重兩人。”
“這沒什麼。親愛的懷娥,西迪麗斯真想把這個孩子培養成為我們真正的成員嗎?有沒有告訴她必須要有為革命獻身的精神?另外還必須告訴她,革命中會有流血犧牲,動亂,還有各種可能出現災難。”
“小姑娘要求的正是這些!”
“可是,我的小姐,我們拿生命冒險,是因為我們已經成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冒這種風險,我們需要真正理解死亡的含義。孩子們並不知道有一天死亡會真正降臨到他們身上。如果要對‘成年’下一個定義,那就是一個人到達明白他一定會死,而且能夠坦然接受死亡的年紀。”
“教授,”我說,“我自己就認識一些個子很高的孩子。我敢跟你打賭,他們肯定是我們的人。”
“不跟你打這個賭,夥計。不過我估計他們中至少有半數是不合格的,到頭來,我們會通過慘痛的教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的。”懷娥堅持道:“教授,邁克,曼尼,西迪麗斯覺得這孩子已經是個大人了。我也有同感。”
“曼,你呢?”邁克問道。
“得想個辦法讓教授親自見見她,他就會明白了。我個人很欣賞她,尤其是她那種不怕死的戰鬥精神,不然我也不會提這事兒了。”
最後我們休會結束了爭論,此後這事就沒有再談起了。
過了不久,在一次吃晚飯的時候,我又見到了黑茲爾,是西迪麗斯請她來的。看樣子她並不認識我,我自然也沒說見過她了。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她老早就認出了我。倒不是因為我的左臂。她記得當時有一個從新加坡來的高個子金髮女人給我戴了頂帽子,還吻了我。另外她也早認出了懷娥明,她聽出了懷娥明的聲音,這一點懷娥永遠也偽裝不了。
也有出入。我只得又一次介入,而姆姆也做了些讓步。她把黑茲爾安排在一所離西迪麗斯的美容店很近的培訓學校上學。也就是說,就在十三號氣密閘門附近,旁邊就是美容院(西迪麗斯的生意很不錯,因為離家很近,我們直接把水接到了她的店裏,所以用水毫無限制,使用過的水我們也用迴流管道回收了)。早上黑茲爾去上學,下午就在店裏幫忙,縫縫浴袍,發發毛巾,洗洗頭,學着做這個行當——以及其他任何西迪麗斯叫她做的事情。
而“其他任何西迪麗斯叫她做的事情”,其實就是當貝克街非正規軍的統帥。
黑茲爾人還小,沒有什麼閱歷。但她一直和比她小的孩子們打交道。孩子們喜歡她,她可以說服他們去做任何事。她明白他們的語言,而大人們卻覺得孩子們的許多話只不過是胡扯而已。她是聯繫黨和最基層的輔助團體的橋樑。她可以把我們佈置的瑣事編成遊戲,讓孩子們按她制定的規則來玩,但從不會讓他們知道這對於大人們而言是如何的重要,只是告訴他們,這對他們而言是十分重要的——這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舉個例子。
比如說,一個還不識字的小孩在散發宣傳品時被當場抓住。這種事發生過許多次。我們來看看這些孩子在接受了黑茲爾灌輸給他們的思想後會出現什麼情況:
大人:“寶貝,這些東西你都是從哪兒弄來的?”
非正規軍:“我才不是寶貝呢,我是個大男孩了。”
大人:“好吧,大男孩。你是從哪裏弄到這些東西的?”
非正規軍:“傑姬給我的。”
大人:“傑姬是誰啊?”
非正規軍:“傑姬。”
大人:“那麼這個男孩姓什麼?”
非正規軍:“誰?”
大人:“傑姬。”
非正規軍:(輕蔑地)“傑姬是個女孩。”
大人:“好吧,好吧,她住在哪裏?”
非正規軍:“誰?”
就這樣轉圈子——所有關鍵問題都有一個一成不變的答案模式:傑姬給我的。既然傑姬並不存在,他(她)也無所謂有無姓名、家庭住址或是固定的性別。這些孩子一旦意識到愚弄那些大人是多麼容易時,他們就開始樂此不疲了。
傳單頂多被沒收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即使是維和重騎兵部隊的小分隊,抓小孩時也要好好掂量掂量。
我忘了說,月城裏開始出現一隊隊的重騎兵隊伍,都是以小分隊的形式集體行動,因為曾有騎兵單獨進城,卻沒能再回去。
當邁克開始寫詩時,我真是不知道應該大笑一場還是大哭一場。他居然想把它們發表出來。由此可見,人類對這個純真的機器腐蝕是多麼地深,他居然還想看見自己的名字印成鉛字。
我說:“邁克,看在上帝份上,你是想讓線路過載全燒了,還是想把我們都賣了?”
沒等他生氣,教授說道:“別這樣,曼尼爾。我看也不是不可以。邁克,要不你用個筆名怎麼樣?”
於是,“玩笑者西蒙”誕生了。這名字顯然是邁克隨機取了幾個字母拼湊而成的。不過,一些嚴肅作品,他仍然堅持用他的黨內稱呼“亞當·塞勒涅”署名。
“西蒙”的詩都是些打油詩,既粗俗,又有顛覆性。尖酸刻薄、諷刺挖苦,矛頭直指監守長官、社會制度、維和重騎兵部隊和姦細。公廁牆上、管鐵艙里人們丟棄的紙片上,甚至酒吧里,隨處可見這些詩句。無論它們出現在哪裏,都署有“玩笑者西蒙”的大名,還附上了隨手畫出的長着犄角和叉狀尾巴、笑嘻嘻的小鬼頭。有時候,小鬼頭拿着草叉在戳一個大胖子,有時候只有一張臉,咧着嘴笑,外加一對犄角。很快,犄角和小鬼頭的笑臉成了“西蒙在此”的代名詞。
就在同一天,西蒙這個名字出現在月城大街小巷,之後愈演愈烈。不久,他開始得到一些人自發的響應。他的詩、他的小插圖非常簡單,誰都會做,誰都會畫,於是,有些我們沒有安排的地方也有了他的詩、他的畫。這些是過路人的傑作。就連政府綜合大樓內也開始出現了這些詩和漫畫——這可不是我們乾的,因為我們從未招募過政府職員。西蒙還“發表”過一首不算精緻的五行幽默詩,詩中暗示監守長官之所以肥胖是因為他有很多惡習。這首詩發表三天後便出現在不幹膠標籤上,其中的插圖也經過了改進,人們可以認出那個畏縮着躲避西蒙叉子的胖子就是討厭鬼莫蒂。這些東西我們沒有去買,也沒有印刷。可它們就是在月城、新利恩和新加坡出現了,幾乎充斥每個角落:公用電話亭、廊道的柱子、氣密閘門、坡道的扶手,等等。
我讓人做了一次抽樣調查,又把數據輸入邁克。他報告說,僅在月城一地就有七千多個這種標籤。
我想不出月城會有哪家印刷廠願意冒這樣的風險,又擁有這樣的設備。難道還有一個革命組織?我開始懷疑起來。
西蒙的小詩大獲成功,邁克於是分派他扮演幽靈的角色。
監守長官和安全局長當然不能錯過這場好戲。
“親愛的討厭鬼莫蒂,”有封信這樣寫道,“從半夜十二點到凌晨四點這段時間,請務必小心謹慎。愛你,吻你。西蒙。”
上面還畫了犄角和小鬼頭的笑臉。
阿爾瓦雷斯也同樣收到一封信,上面寫道:“親愛的丘疹腦袋,如果明天晚上監守長官摔斷了腿,那是你的過失。你忠實的朋友,西蒙。”
上面也畫了犄角和笑臉。
我們做這些事時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計劃,只是想讓莫蒂和阿爾瓦雷斯失眠。事實上他們也確實失眠了,同時失眠的還有警衛們。邁克做的只是在半夜十二點到凌晨四點期間不時撥打監守長官的私人電話。這個號碼並未列入電話簿,據稱只有內部人員才知道。與此同時,他還給長官的內部人員打電話,並把他們的電話接到討厭鬼莫蒂的電話上。這樣一來,邁克不僅使他們不知所措,雲裏霧裏,還使監守長官對他的助手們大為光火——他根本不相信他們的辯解。
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監守長官看來是被氣昏了頭,在下坡道時一腳踩空,摔了下去,扭傷了腳脖子。即使是新來月球的人發生這種意外的幾率也很小。他傷得很重,跟斷腿沒什麼兩樣。更有意思的是,事故發生時阿爾瓦雷斯正好在場。
其他失眠者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又有謠言說,政府的彈射器下有地雷,也許會在某個晚上引爆。但是,九十個維和重騎兵再加十八個警衛,要想在幾小時之內搜完足有一百公里長的彈射器裝置幾乎是不可能的。更糟糕的是,維和重騎兵根本不適應增壓服,更討厭穿着增壓服幹活兒。午夜十二點,他們開始搜查。在外面待的時間太長,極不利於健康,於是他們開始設法編造各種意外事故逃避工作,就差沒有發動一場這支部隊歷史上的頭一次兵變了。各種事故中有一次死了人,死的是一位中士,也不知是自己摔下來的還是被別人推的。
半夜警報讓護照檢查站的重騎兵們哈欠連天,脾氣也因此越來越壞,同月球人之間的衝突也就越來越多,雙方的怨恨越來越深。西蒙於是乘勝追擊,進一步加大壓力。
亞當·塞勒涅寫詩的水平又上了一個台階。邁克把他寫的詩送給教授看,並且表示願意接受他的文學評價(我想,教授的評價還不錯)。邁克的韻律和押韻技巧是無可挑剔的,因為他的記憶中存儲了整個英語語言體系,幾微秒內就能找到一個貼切的詞。惟一的薄弱環節就是缺乏自我批評。不過有了教授嚴格的編輯審查,這方面迅速得到了改進。
亞當·塞勒涅這個名字最早出現在一本名為《月光》的高雅刊物上,是一首憂傷的小詩,名為《家》。小詩說的是一個年老的流放者臨死時的想法:他在即將離開人世時才發現月球是他深愛的家。整首詩語言簡練,押韻方式自然流暢,只有這位老人得出的結論才有點反動色彩。他認為,儘管自己忍受了歷任監守長官的種種壓迫,但與能夠住在月球上相比,這點折磨不足掛齒。不知《月光》的編輯們有沒有其他想法。也許他們發表那首詩,僅僅因為那是一首好詩。
阿爾瓦雷斯把編輯辦公室翻了個底朝天,想找到有關亞當·塞勒涅的線索。刊物發行半個月後,阿爾瓦雷斯才注意到它(或者說有人才向他報告),我們都有些着急了,因為我們希望他注意到那個作者署名。
阿爾瓦雷斯發現之後愁容滿面、不知所措的樣子讓我們很開心。
編輯們幫不了這位工賊頭目。他們告訴他,詩稿全都是郵寄過來的。那首詩也是嗎?是的,當然——真抱歉,沒有留下信封,我們從不保留信封。
過了好久,阿爾瓦雷斯才離開,四個重騎兵,如雙翼般緊隨左右。那是他為了自己的安全特地調遣過來的。
希望他能好好研究一下那張紙,那是亞當·塞勒涅公司的信紙:
塞勒涅聯盟
月城
投資部董事長辦公室
老圓頂
——下面打印的就是那首名為《家》的詩以及“亞當·塞勒涅著”的署名。
詩寄出去后,上面就又多了各種各樣的指紋。詩是用安德伍德牌辦公電子打印機打出來的,就是月球上最常用的那種。即便如此,因為是進口貨,這種打印機的數量也不是太多。
一個科技偵探也許可以識別出那款機器,並且在月球政府的市政辦公室里找到它。應該說,辦公室里這樣的機器一共有六台,屬於同一型號,我們輪流使用。每台機器上打印五個單詞,然後交給下一台機器。這項工作佔去了懷娥和我不少睡眠時間。
儘管邁克監聽着所有電話,為我們把風,我們仍然要冒極大的風險。我後來再也沒這麼做過。
但阿爾瓦雷斯並不是一個科技偵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