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太長了,長得足以忘記所有事,包括革命這種事。別以為沒這個可能。要不是我們一直在做革命準備工作,大家說不定真把革命這檔子事兒忘得一乾二淨了。我們的第一個目標是不被發現,長期目標則是盡量使月城上的事情變得更糟。
對,更糟。當然,不可能有這種時候,哪怕等到地老天荒都沒這個可能:所有的月球人都憎恨政府當局,憎恨到情願揭竿而起的地步。月球人都蔑視監守長官,跟當局使心眼。但這並不是說每個人都準備戰鬥,準備犧牲自己。如果你對一個月球人提到“愛國主義”,他只會給你個白眼——或者以為你說的是他的祖國:移民來這裏的法國人,他們的心屬於偉大的法蘭西;原先的德國人忠於他們的德意志;俄國人則仍深愛着他們神聖的俄羅斯母親。而月球呢?它只是一塊石頭,一個流放地,沒人愛它。
我們是人類歷史上出現的最沒有政治意識的民族。這我最清楚,要不是環境所迫卷了進來,我對政治毫無興趣可言。懷娥明。搞政治是因為緣於個人原因的對當局的憎恨;教授呢,是因為他以知識分子那種超然態度藐視所有政府;邁克呢,因為他是一台百無聊賴、閑得發慌的機器,政治對於他來說是“這個地面兒惟一的遊戲”。不能說我們的行動是出於愛國熱忱。要說愛國,我是最接近的。我是第三代月球人,對地球上的任何地方都完全沒有感情。我去過地球,但不喜歡它,我瞧不起那幫地球膿包。所以,我是這一夥里最“愛國”的!
大部分月球人感興趣的事物依次是:啤酒、賭博、女人,工作。“女人”也許還可以排在第二位,但儘管她們是備受嬌寵的珍稀資源,也不可能排到第一位。月球人早就發現,女人是永遠不夠大家分配的。對這方面領悟得比較慢的都死了,因為即使是佔有欲最強的男人也不可能時時刻刻保持警惕。正如教授所說,一個社會必須適應現實,否則就無法生存。月球人已經適應了這裏艱苦、嚴酷的現實——不適應的早就輸了、死了。但是,對於生存來說,“愛國主義”並不是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中國有句老話說得好,“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去地球之前,這些我壓根兒沒意識到。去了之後,我仍舊算不上徹底明白。直到開始努力煽動月球人叛亂時,我才意識到這個名為“愛國主義”的東西在月球人庫存里完全不存在。懷娥和她的同伴們曾想按下“愛國主義”這個按鈕發動點什麼,卻什麼都沒發動起來——幾年的心血,才發展幾千個成員,還不到總人口的百分之一。就在這不到百分之一的小團體中,還有近百分之十的人是從工賊頭目手裏領薪水的探子。
教授讓我們走上了正軌:讓人去恨比讓人去愛容易得多。
幸運的是,安全局長阿爾瓦雷斯幫了我們一把。警衛死了九個,於是換上來九十個接班人。當局已經被惹得頭腦發昏,做出了以前它極不願意做的事——在我們身上花錢。各種各樣的愚蠢政策猶如連鎖反應,一個接着一個。
即使在月球流放地草創之初,監守長官手下的警衛隊伍規模也不大。歷史意義上的獄卒是不需要的。引起整個刑罰體系極大興趣的正是這一點:便宜。監守長官、他的副手以及來訪的重要人物必須受到保護,監獄本身卻不需要。後來他們明白了,連為飛船提供護航也是花不必要的冤枉錢,這以後,他們連這筆花費都省了。於是,到了2075年5月,警衛人數減至最低,直接從新近流放此地的人中選拔。
可是一晚上損失九個,有的人便害怕起來。我們發現,這件事把阿爾瓦雷斯嚇壞了。他把請求援助的文件的副本存進了斑馬文檔,邁克看了。阿爾瓦雷斯本人就是個犯人,被判流放之前曾是地球上的一名警官,之後便一直在月球當警衛。他可能是整個月球最恐懼、最孤獨的人了。所以他要求更多、更強有力的援助,甚至以辭去公職相威脅——威脅而已,政府如果真的了解月球,當然明白這只是個威脅,阿爾瓦雷斯根本不可能將這種威脅付諸實踐。阿爾瓦雷斯真要是成了個沒有武器的老百姓,不管在城中哪一個區,他只能在被別人認出來之前湊湊和和活上一陣子。
阿爾瓦雷斯得到了他要求增加的人手,但我們沒查出那一晚的襲擊到底是誰下的命令。討厭鬼莫蒂從來沒有表現出那種傾向,在職期間一直老老實實當他那個有名無實的國王。也許是阿爾瓦雷斯。他最近才幹上工賊頭目這一角,也許想露露臉——說不定還想爬上監守長官的位置哩。最可能的事實是:監守長官彙報了所謂的“顛覆活動”,他的報告促使地球政府下令來一次清剿。
愚蠢的錯誤一個接着一個。新的警衛不再從新近流放的犯人中間挑選了,他們來自精銳的聯邦維和重騎兵部隊,是專幹這一行的。這些人性情粗野,鐵石心腸。他們並不想來月球,來到這裏不久便發現所謂“暫時I生的警察勤務”是一趟有去無回的旅程。他們討厭月球和月球人,認定全因為我們,他們才倒了這種大霉。
一有了這批打手,阿爾瓦雷斯立即對各區間的管鐵站進行二十四小時監視,同時發放護照,實行護照控制制度。如果月球有法律的話,這種制度是非法的。因為從理論上說,我們中百分之九十五都是自由人,有的生下來就是自由人,有的則是刑滿釋放后重享自由。城市裏這個比例還會更高一點,因為還沒有獲得自由的流放者都集中居住在政府綜合大樓的軍營里,他們只能在每個月僅有的兩個休息日進城。一到那兩天,儘管身無分文,他們還是會四處閑逛,希望有人能請他們喝一杯。你到處都能看到這種人。
但是,監守長官所制定的法規都還僅僅停留在紙面上,並未實施,所以護照監控制度並不“違法”。報紙上公佈出來了,給每個人一星期時間去辦護照,並於某天早上八點生效。可是月球人許多幾乎從不出遠門。有的人只是問或出趟差,還有的則是為了上班:從邊遠地區或是從月城到新利恩去,或者相反的路線。乖孩子們填了申請表,付了錢,拍了照,拿到了護照;遵照教授的建議,我也當了乖孩子,付了護照費,把它和進政府綜合大樓的通行證放在一起。
乖孩子實在太少了!月球人不相信這些。護照?誰聽說過那玩意兒?
那天早上,管鐵南站出現了一名騎兵,穿着黃色的保鏢服,而不是軍裝。他看上去似乎很討厭自己那身行頭,也討厭我們。我不準備上什麼地方去,於是退避一旁,觀察着。
新利恩的管鐵艙到站了,三十多個人一窩蜂擁向大門。那位身着黃外套的先生要求第一個人出示護照,那個月球人便停下來爭吵,於是第二個人擠了過去。那個警衛轉身吆喝起來——又有三四個人擠了過去。他伸手去拿隨身的傢伙,可是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槍響了——不是激光槍,而是一把上子彈的槍,槍聲震耳欲聾。
子彈打在地上又“嗚……呼……呼……”地竄到其他地方去了。我退了回去。一個人受了傷——是那個警衛。第一撥乘客擁下舷梯時,他已經躺在甲板上了,一動不動。
沒人在乎他。有的人從他身邊繞過去,有的則乾脆從他身上跨過去。只有一個抱着小孩的婦女停下來,小心地踢了踢他的臉,這才走下舷梯。也許他已經死了,她沒有停下細看。每個人都知道,救護車到來之前屍體不能動。
第二天,那個地方來了半個班的警衛。去新利恩的管鐵艙空載而歸。
一切都平息了。那些不得不出門的人辦了護照,一些頑固分子則索性放棄了出門旅行。管鐵門口的警衛也變成了兩個,一個查護照,另一個握着手槍,靠後站着。那個檢查護照的警衛看得並不仔細。這樣挺好,因為大多數護照都是假的,而且這一批假護照是粗製濫造的搶快版。但是沒過多久,造假的人偷到了真護照,假護照於是跟官方頒發的一樣精緻——只是更貴,可是月球人更喜歡自由交易的護照。
我們的組織不製造假護照。我們只是鼓勵這種行為——也知道誰有,誰沒有。邁克的記錄上列有所有官方簽發的護照。我們正在建立的檔案中也將他們同持假護照的人進行了區分,把綿羊跟山羊分開——我們的檔案也儲存在邁克中,只不過是儲存在“巴士底獄”地址下。我們是這樣想的:一個持假護照的人,一半已經是我們的人了。在我們日益壯大的組織中,各個活動支部都接到命令,不得招收任何持有有效護照的人士。如果招募者不確定,可以向上級詢問,馬上會有答覆反饋回來。
警衛們的麻煩卻還沒結束。孩子們的捉弄讓他們喪盡尊嚴,不得安寧。小孩子們模仿他們所做的每一個動作,跑來跑去大聲說侮辱他們的話,偷偷瞄他們,比劃宇內通行的手勢。至少護衛們把這些全都當成侮辱。孩子們做這些事時就站在護衛們面前,躲在他們視線之外做的事就更讓警衛們頭痛了。
一個警衛反手打中了一個小男孩,打落了他幾顆牙齒。結果是:死了兩個警衛,一個月球人。
這次事件之後,警衛們只好對孩子們的所作所為假裝沒看見。
我們沒必要策動這種事,鼓勵一下就行了。你也許認為,一個像我大老婆那樣的慈祥老太太不會鼓勵孩子們做這種事。可是,她的確在鼓勵他們。
要讓這些遠離家鄉的單身男人心煩意亂,方法是很多的——其中的一種是我們開的頭。當局把這批維和重騎兵派到這裏來,卻沒有想想怎麼撫慰他們的身心。
我們的女同胞有些長得非常漂亮,她們開始在管鐵站附近閒蕩,衣服穿得比平常還少,這就是說,接近於零。還抹了比平常更多的香水,香味飄得很遠,帶着攝人的魔力。她們不和那些黃外套搭訕,也不正眼瞧他們,只在他們的視線之內裊裊婷婷地走過。那種走路姿勢只有月球姑娘們才做得到(地球上的女人們不可能走得那麼輕盈,地球上六倍的重力把她們拴得死死的)。
這當然引來了一群男觀眾,從成年男子到還沒到思春期的男孩子都有。他們吹着歡樂的口哨,為她的美貌喝彩,一邊還惡毒地取笑那些黃外套。最先參與這項任務的女孩子們都有報酬,我們得付錢給她們。但不久就冒出了許多志願者,速度之快,使教授得出結論說,我們不需要在這上面花一分錢。
他說得沒錯。就連平時像小貓一樣膽小羞澀的柳德米拉都想去試試,最後只是因為姆姆告訴她別去才未能如願以償。可是比她大十歲的勒諾,我們家族中最漂亮的女人,卻真的試了一回。姆姆也沒有因此責備她。那天她回來時,臉色緋紅,十分激動。她對自己很滿意,急切地想再去戲弄我們的敵人。那是她自己的想法;她當時並不知道正在醞釀之中的革命。
這段時間我幾乎沒怎麼看見過教授,更別提在公眾場合見他了。我們主要通過電話保持聯絡。當初我們農場就一部電話,二十五個人用,很不方便。這些人中大多數都是年輕人,電話一打好幾小時,沒人逼迫是不會掛斷的。姆姆很嚴厲,孩子們每天只允許打出一個電話,每次通話時間最多九十秒。與此相應,懲罰也不斷升級——不過常因為她熱心地允許例外而有所減輕。不過,這種特許常常緊跟着一番大道理——“姆姆的電話講座”——“我剛來月球那會哪有私人電話。你們這幫孩子真是……”
我們家是富裕家庭中最後一批裝上電話的。我進這個家門時,電話還是個新玩意兒。我們家之所以富裕,原因就是我們從不買農場中能出產的東西。姆姆不喜歡電話,因為付給聯合電信公司的電話費很大一部分都轉交給了政府。她一直弄不明白為什麼我不能像偷電那樣偷用電話服務(“曼尼爾,親愛的,既然你對這方面的事情很懂,那……”)。這事兒的難度很大,因為電話是它必須搭接的交換系統的一部分。不過姆姆才不管我的困難呢。
最終,偷還是要偷的。非法電話的問題在於如何接進電話。因為這個號碼沒有列出來,即使你把你的號碼告訴給你打電話的人,因為交換系統本身的原因,電話還是無法接通。
可是,一旦邁克參與了我們的“計劃”,交換系統就不成問題了。需要的大部分工具我自己的工作間裏都有,我又買了一些,偷了一些。我從工作間鑽了一個極小的洞到電話柜上,又鑽了一個到懷娥房間裏——原先的牆身有一米厚,可是光束細如鉛筆的激光鑽一下子便鑽開一個洞。我把列入單子的電話卸下來,在它背後的信號線接入孔接上一個無線耦合器,再把耦合器隱蔽好。接下來,我在懷娥和我的房間各裝一個雙向聽筒,一個喇叭,也都隱蔽好。又安裝了一個電路,提高戴維斯全家共用的電話線路上的聲音信號頻率,高到超出人耳聽力的範圍,這個電路同時還能在我們自己的保密線路上降低呼人電話的信號頻率,這樣我們就能聽到了。
幹這種事,難處在於避開別人的耳目。有姆姆掩護,這個難題迎刃而解。
剩下的就是邁克的事了。我們不需要進入交換機,只要用的是家裏的電話,甚至不必鍵入MYCROFTXXX。邁克實時監聽着工作間和懷娥的房間。只要聽到我或她的聲音喊“邁克”,他就會答應,但不會應答其他任何聲音。聲音類型和個人指紋一樣,各不相同,易於識別。邁克從沒出過差錯。
隨後又鼓搗了一些小花頭——先是懷娥房門上的隔音裝置,工作間的房門上原本就有;再就是可以屏蔽我和懷娥儀器裝備的開關;然後是專門的信號,她可以告訴我是否一人在家,房門是否已鎖,我也可以用這些信號把我的情況告訴她。這一切進一步保證了我、懷娥、邁克,還有教授彼此間的通話安全,也保證了我們四人電話會議的安全性。無論教授身處何地,邁克總可以打電話給他。然後教授便會跟他交談,或者從一個更為秘密的電話打回來。需要邁克找到的人也可能是我或者是懷娥。我們都小心謹慎地保持着同邁克的聯繫。
我那部非法電話儘管沒法鍵入號碼打人,卻可以打給月球上的任何一部電話。如果我想打電話給某人,跟邁克說一聲,安排一個夏洛克方式就行。不必告訴他號碼,邁克有所有的電話列表,他查找號碼的速度比我快多了。
我們開始發現現有的電話交換系統中有無限的潛力可以為我們所用。我從邁克那裏拿來一個閑置的號碼給了姆姆,她想和我聯繫時便可以打這個號碼給邁克。她對邁克十分友好,而且一直認為他是個人。我們家的人都這麼想。
一天,我一回到家,西迪麗斯就對我說:“曼尼,親愛的,你那個聲音很好聽的朋友邁克。福爾摩斯打過電話來,叫你回電。”
“謝謝你,親愛的。我會的。”
“曼尼,你什麼時候請他過來吃頓飯?我覺得他這人很好。”我告訴她,福爾摩斯先生的口氣很臭,頭髮長得亂糟糟的,而且他還討厭女人。
因為姆姆不在,所以她說了句粗話。她說:“你是怕我見到他,擔心我選他進門吧。”
我拍了拍她,說就是因為這個。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教授和邁克。從此,邁克和我的女人們打情罵俏就更厲害了。教授則想了想這個問題。
我開始學習從事“謀叛”的各種技巧,也逐漸認可了教授的“革命可以是一門藝術”的思想。我沒有忘記(也不懷疑)邁克的預言:還有七年,月球就大難臨頭了。但我不去考慮那場災難,我一心只想着革命的細節,那些問題挺有意思的。
教授曾強調說,一項陰謀活動最棘手的問題就是聯絡和安全措施,也指出這兩者是互相矛盾的——聯絡越容易,安全方面的臉就越大;但安全措施過於嚴密,聯絡不便,那麼一有緊急情況,整個組織就會陷於癱瘓。採用支部制度正好可以二者兼顧。
我認可了支部制度,這對於限制間諜活動所帶來的損失十分必要。在發現以往的地下組織已經被間諜徹底滲透以後,就連懷娥也承認,一個組織如果不分成獨立支部就無法運轉。
可我並不喜歡支部制度中閉塞的聯絡。整個組織就像地球上的老恐龍,把消息從頭傳至尾或背都要花很長時間。
所以我和邁克談了這個情況。
最後,我們還是放棄了我向教授建議的多渠道聯繫的方法,保留了支部制。但以我們這台思想型電腦的才智為基礎,既保障安全,又加強聯絡。
聯絡系統:我們建立了一個使用“黨內”稱呼的三重樹狀體系,主席(字頭A):亞當·塞勒涅先生(邁克)。
執行支部(字頭B):博克(我),貝蒂(懷娥),比爾(教授)。
博克領導的支部(C):卡西(姆姆),科林,昌。
貝蒂領導的支部(C):卡爾文(格列格),塞西莉亞同志(西迪麗斯),克萊頓同志。
比爾領導的支部(C):康澳爾(芬恩·尼爾森),卡羅林,科特爾。
——等等。在第七層組織關係上,喬治(G)管理監督赫伯特、亨利,還有哈利。到達這一層后,你就需要找2187個首字母為“H”的名字——這方面就交給我們的機靈電腦吧,它會找到的,找不到也會發明出來。每個新成員都有一個黨內稱呼和一個緊急電話號碼。用這個號碼,信息不必一層層逐級上傳,成員可以直接同“亞當·塞勒涅”,即邁克通話。
安全方面:以一個雙重原則為基礎——不讓任何人掌握一切,但任何情況都可以放心地託付給邁克。
雙重原則頭一半的合理性是毋庸置疑的。只要是用上藥物和其他手段,任何人都可能被擊垮。這時,惟一的防衛方式就是自盡,而這很難做到,幾乎不可能。當然,“中空齒”(裏面裝毒藥)這類方法還是有的,既傳統又新奇,而且幾乎可以做到萬無一失——教授要確保我和懷娥都已配備了這一招。我不知道教授給她的“最後的朋友”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反正我沒不打算配備我自己的,這些複雜的細節知道了也沒什麼用。再說,我還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自殺。我可不是當烈士的料。
邁克自然沒必要自殺。藥物不能麻醉他,疼痛不能刺激他。他把所有有關我們的信息都存放在一個獨立的記憶庫中。這個記憶庫由一個加密指令控制,只有我們三個人的聲音可以將它打開。另外,考慮到肉體的脆弱,我們又加了一個指令,在緊急情況下,我們中的任何一個可以鎖住記憶庫,不讓另外兩個進入。在我這個全月球最出色的電腦技師看來,一旦鎖定,即使邁克也無法開啟。當然,最讓人放心的還是,根本沒有人會向主控電腦查詢這份檔案,因為沒人知道它的存在,也沒有人會懷疑邁克的身份。還有什麼比這更安全的呢?
惟一的風險就是這台覺醒的機器總有些異想天開的想法。他總能表現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潛能來,說不定哪天他能想個辦法反整我們一下子——如果他想這麼做的話。
不過他永遠也不會想這麼做的。他對我——他的第一個而且是最長久的朋友——是忠心的;對教授是喜歡;對懷娥則是愛。當然,這與性無關。但是懷娥確實惹人愛,他們第一次交流就處得非常好。
我信任邁克。在這樣的生活中,你只能賭一賭;這一把我把一切都押上去了。
由此,我們的安全系統就建立在對邁克的完全信任上了,而我們每個人都只了解各自必須了解的一切。以黨內成員及其稱呼的樹狀系統為例,我只知道我的支部成員以及三個直屬下級的黨內稱呼,這些就是我所必須清楚的一切。邁克建立了黨內稱呼系統,又給每個成員指定了電話號碼,並保留了一份成員的真實姓名同黨內稱呼對應的人員名單。比如說,一個叫“丹尼爾”的組織成員(我不會知道這個人,因為他是“D”級,在我的下兩級)招收了新成員弗雷茨·舒爾茨。丹尼爾向他的F級上級報告了這件事,但並不彙報他的名字。之後亞當·塞勒涅打電話給丹尼爾,指定舒爾茨的黨內稱呼為“恩布羅克”,然後根據丹尼爾提供的號碼打電話給舒爾茨,告訴他其黨內稱呼為恩布羅克,同時給他一個緊急電話號碼。每個人的緊急號碼都不一樣。
即便是恩布羅克的直接領導對他的緊急號碼也是一無所知。既然是不知道的事,無論怎麼下藥,怎麼折磨,無論使用何種手段,你也不可能泄露什麼的,就連無心之過的口誤也不可能泄露什麼。
現在,假設我要聯繫恩布羅克同志。我對他一無所知。他可能家住新加坡,也可能就是我家附近那家商店的售貨員。我不用層層下傳,然後祈禱他會收到消息。我只給邁克打個電話,他可以馬上為我連接恩布羅克,連號碼都不必給我。
或者假設我需要同我們的一位同志通話,他正為我們即將在月球每個音像店發行的卡通片作準備。我不知道他是誰,可因為有情況我需要和他談一談。
我打電話給邁克。他知道每一件事——很快我就和那位同志聯繫上了——而他也知道,這是亞當·塞勒涅安排的電話,沒有任何問題。“我是博克同志”——他不認識我,但首字母“B”告訴他,我是個重要人物——“我們必須作如此如此的變動。請轉告你們組長,並讓他核實一下,行動吧。”
我們還需要增加一些設備。有些同志沒有電話;有些只能在某些時間才能聯繫到;有些邊遠地區還沒有電話服務。不管怎樣,邁克了解一切——除了少數幾個互相之間已有面對面接觸的人以外,我們其餘的人都不知道任何能危及其他人的信息。
在我們做出“在某些情況下邁克應該與所有同志進行聲音上的直接交流”這一決定后,就很有必要給他輸入更多的聲音模型,把他裝扮起來,使之形象更豐滿,更符合“亞當·塞勒涅,自由月球臨時委員會主席”的角色。
事實上,邁克的確需要更多的聲音模型,因為他只有一個語音合成器,而他的大腦能同時與十二個,甚至一百個人對話(不清楚到底是多少)。如同一個象棋大師能同時跟五十個人對弈一樣,區別只在於,邁克可以同時與更多的人對話,多得多。
隨着組織的不斷壯大,亞當·塞勒涅的電話愈加頻繁,這就會引起瓶頸效應,阻礙交流,而這種聯繫交流在我們行動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是至關重要的。
除了給他輸入更多的聲音模型,我還要替他加裝靜音模式。在我們同邁克通話時,或許會有哪個蹩腳電腦技師碰巧走進機房。發現主控電腦嘰哩咕嚕自言自語,再笨的人都會起疑心的。
語音分析合成器是一種老式設備。人的聲音是由不同的嗡嗡聲和嘶嘶聲混合而成,再漂亮的花腔女高音都一樣。語音分析器分析這些嗡嗡聲和嘶嘶聲,建立起各種聲音模型,計算機就能讀取了。合成器則是一個小盒子,它也能發出嗡嗡聲和嘶嘶聲這兩種聲音,並能控制改變這兩個元素來匹配那些模型。人也可以用語音合成器,發出的就是一種人工合成聲。一個編程得當的計算機可以迅速方便地合成清晰的聲音,跟你說話沒什麼兩樣。
電話線中的聲音其實是電信號,而不是聲波。邁克通過電話進行交談其實根本不必經過語音合成器的音頻部分。聲波只是電話那頭的人才需要。位於政府綜合大樓的邁克完全沒有發出聲音的必要,所以我計劃消去這些聲音,這樣就可以消除被人發現的危險。
我先在家裏幹起來,大部分時間都是使用三號臂。努力的成果是我做成了一個匣子,裏面擠進了二十條聲音線路,同時消除了音頻部分。完工之後,我打電話給邁克,通知他開始“生病”,而且是一種能讓監守長官坐立不安的病。此後我便靜待消息。
我們以前也玩過“裝病”這套把戲,那是斯迪亞傑大廳動亂之後不久的事。一知道自己沒被懷疑,我就回去上班了。那天是禮拜四,就是阿爾瓦雷斯將那次動亂的記錄存入斑馬文檔的那個禮拜。他在文件中列出了約一百個人的名字(那天參加會議的總人數大約三百人),其中包括肖特·姆科朗、懷娥、教授和芬·尼爾森,可是沒有我——他的探子顯然沒有發現我。他在自己的版本裏描述了監守長官指派的那九個警衛是如何維護和平,又是如何被人冷血地謀害。文中同時還提到了我方的三位死者。
一個星期以後又增添了一份補充說明:“臭名昭著的新加坡月城顛覆分子懷娥明·諾特於5月13日星期一發表了煽動性演說,並製造了暴動。在這次暴動中,我方九名英勇的警衛不幸以身殉職。目前懷娥明·諾特仍在月城,未被緝拿歸案,她也未返回其新加坡區的老巢。目前初步確定,她已葬身於這場她自己發動的大屠殺中。”這個附件承認了先前的文件未曾提及的事:屍體失蹤了,確切的死亡人數並不清楚。
同時,這個補充說明還確定了兩件事:懷娥不能回家了,也不能再做她的金髮女郎。
我沒被查出來,於是我又重新開始拋頭露面,接待顧客,登錄上機,從卡內基圖書館調出文件。其他時間花在讓邁克讀出斑馬文檔以及其他特別文檔的內容上。當時我還沒有自己的電話,所以我只能在鴻運大飯店的房打。那個星期,邁克老煩我。他就像個急性子小孩(他本來就是),急切地想知道我什麼時候去取笑話。如果我不能過去,他準備打電話告訴我。
這讓我很不高興。不過我不得不提醒自己:在邁克看來,分析笑話和解放月球同樣重要——而且你不能對一個孩子食言。此外,有個擔心一直困擾着我:如果去政府綜合大樓,他們會把我抓起來嗎?我們知道教授沒能脫開干係,所以只能睡在鴻運大飯店裏。那幫人知道他當時在會場,卻從來沒有搜捕他。後來我們得知他們已經開始搜捕懷娥,我更着急了。我脫得了干係嗎?說不定他們正等着把我悄沒聲息地抓起來吧?我得弄清楚才行。
所以我打電話給邁克,叫他裝肚子痛。他照做了,我被叫了進去——沒遇到任何麻煩。除了在車站口出示護照,又在政府綜合大樓的新警衛面前出示了一回外,一切如常。我和邁克聊了會兒天,挑了一千個笑話(我跟邁克達成協議,我每隔三四天向他解釋一百個笑話,不能再快了),叫他消除病狀,恢復正常。然後我便打道回府了。出樓前順便去了總工程師那裏,給他送去一張賬單,上面包括工時費、差旅費、工具費、材料費、特殊服務費——能列的我都列了。
那之後,我每個月去看邁克一次。我沒有危險。我去邁克那裏都是他們叫我去的,讓我修理那些他們自己的員工解決不了的故障,而我總能“修理”好,有時很快,有時要用一整天,還得經過許多次測試。每次我都非常小心,特意在機器蓋板上留下工作過的印跡,還將測試前後的情況打印成文件,寫明問題出在哪裏,我是怎麼分析的,又是怎麼解決的。每次我一來,邁克就能運行順暢。於是,我成了他們不可或缺的人。
所以,準備好他的語音分析合成器的新附件之後,我馬上叫他“裝病”。三十分鐘之後,我接到了命令。
這次邁克耍了個新花樣,他的“病”就是讓監守長官住所內的環境發生急劇變化。先升高溫度,然後降下來,十一分鐘一個循環。氣壓波動的循環時間就更短了,足以使人的神經處於極度緊張狀態,可能還會引起耳痛。
不過一套房間,溫壓居然由主控電腦控制!在戴維斯隧道,整個家和農場的氣溫氣壓我們都是用的土辦法。每一個房間都裝有反饋警報,這樣一旦哪裏出了問題,就會有人從床上爬起來手動控制,直至問題解決。這樣做的好處在於,一旦出現問題,不至於整個農場都受影響:奶牛受涼了,但玉米不會有問題;小麥地的燈滅了,蔬菜還可以好好的。現在,邁克能把監守長官的住所搞得天翻地覆,卻沒人知道該怎麼解決。這表明,一切全都依賴一台電腦的做法是多麼愚蠢。
邁克卻高興極了,這才是他真心喜愛、完全理解的幽默呢。我也很喜歡這個玩笑,所以叫他繼續折騰,開開心——我則攤開工具,拿出那個小黑匣。
這時,值班的電腦技師過來了,又是砸門,又是打鈴的。我不慌不忙地答應着,右手拿着五號臂,故意露出殘臂。這副樣子誰見了都會難受,有些人甚至會覺得噁心。
“嘿,夥計,你究竟想幹嗎?”我問道。
“聽着,”他說,“長官正在發火呢,你找到故障沒有?”
“請代我向長官致意,並轉告他,只要我一找到出錯的電路,我即使用手操作也會讓他重享他那寶貴舒適的生活——前提是我不被愚蠢的問題耽擱。我已經卸下了蓋板,你不會想就這麼開着門站着,讓灰塵跑到機器里去吧?不過管事的人是你,想開門就開吧,但要是機器因為這個出了問題,就得你自己來修理了。我可不願離開暖和的被窩來幫這種忙。你還可以把這些話都告訴你那混蛋長官。”
“夥計,說話乾淨點。”
“管好你自己吧,小傢伙。是你關門走人,還是我回月城?”我說著,像舉棍子一樣舉着我的五號臂。
他關上了門。我其實沒興趣侮辱這個可憐蟲,不過是為我們那“儘可能讓每個人的日子不好過”的政策做點貢獻罷了。他已經感覺到給監守長官辦事不容易了,我的目的就是要讓他覺得更加難以忍受。
“要我加大幅度嗎?”邁克問道。
“嗯,持續折騰十分鐘,然後來個急剎車。接着小幅度地波動一小時,我說的是氣壓。儘可能地反覆無常,儘可能地猛烈。知道什麼叫音爆嗎?”
“當然,就是指……”
“不必下定義。略去主要效果,每隔幾分鐘晃晃他的送氣管道,讓它產生類似震音的效果,然後再來點他忘不了的。嗯——邁克,能讓他廁所的水倒灌出來嗎?”
“當然。所有廁所嗎?”
“他有幾個?”
“六個。”
“那好……設置個程序,讓水倒流,浸透他的地毯。不過要是能找到離他卧室最近的那個廁所,最好讓水猛噴出來,噴到天花板上才好呢。辦得到嗎?”
“程序設置完畢。”
“很好。看好了,這是給你的禮物,寶貝兒。”
在語音合成器的音箱中剛好有點空間可以藏那個匣子,我用三號臂把它嵌了進去,花了我四十分鐘。我們測試了語音分析合成器,然後我叫邁克打電話給懷娥,檢測每一條線路。
整整十分鐘,房間裏沒有任何聲音。這十分鐘裏,我在蓋板上留下了工具拆裝痕迹,畢竟無論什麼故障,蓋板總是要打開的。我收好工具,裝上六號臂,又瀏覽了正準備打印的一千個笑話。我發現消去語音合成器的音響部分其實沒多大必要。這方面邁克早就想到了,只要有人開門,他就立即切斷通話,他的反應速度至少是我的一千倍。我卻把這一點給忘了。
他終於說話了:“二十個線路全部正常。我在懷娥說話過程中切換了線路,但她沒有注意到任何不連貫;我給教授打了電話,向他問了好;還打到你家跟姆姆聊了會兒天;三個電話同時進行。”“那咱們就成功了。你以什麼借口給姆姆打電話?”
“我讓她叫你給我打個電話,我說我是亞當·塞勒涅。然後就聊開了。她很健談,跟她聊天還真不錯。我們談到了上禮拜二格列格的佈道。”
“你都說了什麼?”
“我告訴她那次佈道我也去了,曼。我還將其中一段詩歌背了一遍。”
“哎喲,邁克!”
“沒事的,曼。我告訴她我坐在後排,最後唱讚美詩的時候提前出來了。她也沒多問。她明白我不願被人看到。”
姆姆可是整個月球最好打聽的女人呀。“應該沒問題。不過下次可不要這麼做了。嗯——不,就那麼干吧。參加——監聽——那些會議、講座、音樂會之類的東西。”
“除非哪個好管閑事的人手動關了我的拾音器!曼,監控那些玩意兒,我可沒監控電話拿手。”
“很簡單啊。不用固態電子觸發器,強行進入。”
“那麼做太野蠻,而且不公平。”
“邁克,這世上哪還有公平可言。既然無法可想——”
“——於是只得忍受。曼,這是個只能笑一次的笑話。”
“那太遺感了。咱們不妨改一下:既然無法可想,乾脆扔一邊去,換上更好的。我們正在做的就是這種革命。你上次計算出來的幾率是多少?”
“大概是一比九,曼。”
“這不是更糟了嗎?”
“接下來幾個月情況會更糟,我們還沒到真正的緊要關頭呢。”
“是啊,揚基隊的狀態也落到谷底了,簡直鑽進了地下室。哦,算了。還是說點別的吧。從現在開始,無論你和誰交談,如果他去參加過講座或者其他什麼的,你就說你也參加過——回憶一些內容,讓他們相信這是真的。”
“記住了。可為什麼呢,曼?”
“你讀過《紅花俠》①嗎?也許公共圖書館裏有。”
【①和下面的約翰·高爾特、沼澤狐都是小說或歷史上著名的神出鬼沒的英雄或游擊隊員。】
“讀過,要我再讀一遍嗎?”
“不,不用了。你就是我們的紅花俠,是我們的約翰·高爾特,我們的沼澤狐,我們的神秘人物。你在所有的地方都暢行無阻,對所有的事都了如指掌,進鎮出鎮從來不需要護照。你無處不在,卻沒一個人能看見你。”
燈光陣陣閃動,這是邁克的一陣輕笑:“很好笑,曼。一次好笑,兩次也好笑,也許還能一直好笑下去!”
“這是個永遠好笑的玩笑。邁克,捉弄監守長官的事是什麼時候停下來的?”
“四十三分鐘之前,不過那些爆音還在繼續。”
“我敢打賭,他非牙疼不可。讓他再疼十五分鐘,然後我報告工作完畢。”
“明白。懷娥給你留了言,讓你別忘了比利的生日派對。”
“哎呀!那些搗亂的事都停下來,我得走了,再見吧。”
我急匆匆地衝出來。
比利是安娜最小的孩子(總共八個,三個還沒結婚)。她以後再生育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我跟姆姆一樣,小心翼翼,盡量不表現出對比利的偏愛……可他確實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他讀書認字都是我教的。他長得或許有些像我。
我到總工程師辦公室交了賬單,並要求見他。進了門,發現總工程師情緒有些激動;看來又被監守長官數落了。
“聽我說,”我說,“今天是我兒子的生日,我可不能遲到。不過,走之前必須給你看點東西。”
我從工具箱裏拿出一個信封,把東西倒在桌上:一隻死蒼蠅,是我用滾燙的電線烤焦后帶來的。在戴維斯遂道,我們對蒼蠅從來防得很嚴,儘管如此,也會有那麼一兩隻趁着氣密閘門開着的時候從月城飛進來。這隻就是在我需要的時候主動送上門來的。
“看見了嗎?猜猜我在哪兒發現的?”
我拿這個假冒的證據做文章,先是就精密機器的維護長篇大論了一番,然後談到門老開着的問題,最後告了那個值班電腦技師一狀。“灰塵會損壞計算機的。昆蟲更是不可容忍!可是你的值班人員卻當那裏是管鐵站,跑進跑出。今天,那個白痴衝著我大喊大叫,兩扇門都開着。下次要是再發現哪個招蒼蠅的笨手笨腳的傢伙動過蓋板的話——算了,反正是你們的機器。不過要是老出事,我可應付不過來。我來幹些雜活,只是因為我喜歡精密機器。我不能忍受眼睜睜地看着它們被人虐待!再見。”
“等等,我跟你說——”
“對不起,我得走了。不管你接不接受,我可不是專殺害蟲的。我是個電腦技師。”
不讓人說他想說的話,世上最令人沮喪的事莫過於此。如果運氣好,監守長官再幫點忙,到聖誕節總工程師就應該能得胃潰瘍了。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遲到了,只好老老實實向比利道歉。
全怪阿爾瓦雷斯,這傢伙想出了個新辦法,搜查離開政府綜合大樓的人。因為急着要回家,我接受了騎兵的搜查,連一句難聽的話也沒說。可是那一千個笑話讓他們不安了。
“這是什麼?”其中一個問道。
“電腦紙。”我說,“測試記錄。”
他的同伴也走了過來。估計他們不識字。他們想沒收那些笑話,我則要求把總工程師叫來,於是他們只好放我走了。我倒沒覺得不高興。這樣的事情、這樣的警衛越多,人們對政府的厭惡也就越深。
鑒於黨內成員有時會給邁克打電話,我們決定把他包裝得更像一個真人。我關於監聽音樂會、戲院之類的建議只不過是這一措施的副產品而已。邁克的聲音在電話里聽起來有些與眾不同,這在綜合大樓跟他聊天時是注意不到的。你跟人通電話時,電話里總有背景雜音,你聽得到他的呼吸、心跳甚至身體移動的聲音,當然一般我們不會太在意這些。即使通話時對方用了隔音罩,裏面也不是完全沒有噪音,那點噪音就足以“填滿空間”,讓你感到對方是個被周圍環境包圍着的人。
但這些,邁克沒有。
那時,邁克的聲音在音質、音色上都已經是很“人化”了,很有特點。他可以是男中音,北美日音中還夾雜點澳洲腔。當他(她)是“米歇爾”的時候,聲音則是清脆、帶點法國味的女高音。同時,邁克的個性也隨之成熟起來。當我第一次把他介紹給懷娥和教授時,他聽上去就像一個靦腆的小孩子。短短的幾星期內,他不斷成長,直至在我眼裏成為一個和我一般年紀的男人。
邁克剛有意識時的聲音模糊刺耳,講的話我們幾乎聽不懂。現在卻很清晰,在單詞和習語的選擇上也做到了前後一致——跟我通話時,他的語氣就很口語化;與教授通話帶點學者味;對懷娥就有了討好、獻殷勤的口吻。他可以按人們對每個成熟個體的不同看法、不同期望值進行變化。
可是邁克通話時,背景是死的,一片寂靜。
所以,我們要加入背景聲。邁克也是一點即通。他不會把自己的呼吸聲弄得很響,通常情況下你也注意不到通話另一方的呼吸聲。每一次他都要加一點修飾,比如,“對不起,曼尼,電話鈴響時,我正在洗澡呢。”——這才讓人聽到急促的呼吸聲。或者,“我剛剛正在吃飯,忙着咽下去好接電話。”自打他正兒八經地開始做“人”,甚至對我都玩起了這種花招。
我們把“亞當·塞勒涅”的情況拼湊在一起,在鴻運的房間裏反覆討論:他多大年紀?長相怎樣?是否結婚?家住哪裏?做什麼工作?有何興趣愛好?
最後我們達成一致:亞當,四十來歲,身體健康,精力充沛,受過良好的教育,對文理兩科均有興趣,有深厚的歷史功底。他還是一名象棋選手,可是鮮有時問參賽。他的婚姻狀況最普通不過,與另一位丈夫共同擁有一個妻子,有四個孩子,是家裏的老大。據我們所知,他的妻子和另一位丈夫均不參與政治。
他強健、英俊,有一頭銀白色鬈髮,父母兩人中一人為第二代月球人,另一人為第三代。按月球人的標準,他很富有,在新利恩、新加坡月城和月城都有資產。在月城他有幾處辦公室,專門負責月城以外事務的辦公室共有職員十二名,另外他的私人辦公室配有一名男助手和一名女秘書。
懷娥還想弄清他與那女秘書是否有什麼瓜葛。我叫她打住,告訴她那純粹是私隱。懷娥很惱火,告訴我她才不是對別人私隱東打聽西打聽的人呢——我們不是想塑造一個性格豐滿的角色嗎?我們決定讓他的辦公樓位於金融區正中心三號坡道靠南的“老圓頂”。如果你了解月城,就應該記得“老圓頂”的一些辦公室有窗戶,在那裏你可以越過圓頂俯瞰外面的景色。我想應該把這裏設置為邁克通話時的背景。
我畫了張樓層平面圖,並在上面標明了邁克的辦公室:埃特納月球和格林堡有限公司分別位於它的兩側。我帶着袖珍錄音機做了實地采音,邁克則監聽那裏的電話,從而獲取了更真實的背景音效。
從那以後,你與亞當·塞勒涅通話時的背景就不再是一片死寂了。如果是他的秘書“厄休拉”接的電話,你會聽到:“塞勒涅聯盟,月球要自由!”接着,她會說,“請稍等!塞勒涅先生正在接另外一個電話。”這時你會聽到廁所沖水的聲音,於是你明白她撒了個小小的不帶惡意的謊。也有可能是亞當自己接的電話,他會說:“我是亞當·塞勒涅。自由月球。請稍等,我先把電視關了。”
接電話的也有可能是他的助手:“我是艾伯特·金瓦拉,亞當·塞勒涅的機要助理。自由月球。如果是黨內事務的話……您的黨內稱呼是——噢,請別擔心,我可以代表主席處理這些事。”
最後一種情況其實是個圈套,因為按規定,每位同志只能同亞當·塞勒涅談事情。我們不會懲罰那些上當者,但會提醒他的支部組長,不能對這些同志委以重任。
我們的努力得到了響應。“自由月球”或“月球要自由”先是在青年人中流行起來,接着在好市民中也開始流傳開來。我第一次是在商務電話里聽到這些口號的。當時,我差點兒沒高興得掉了牙。我馬上打電話向邁克詢問這個人是不是我們的黨員。結果不是。於是我建議邁克照黨譜一級級查找,看是不是有人能將他吸收進我們的組織。
最有趣的響應應該算斑馬文件中的那個了。在我們塑造亞當·塞勒涅后不足一個月的時間裏,這個名字就被列入工賊頭目的安全檔案,名字后還註明:這是某個新的地下組織頭頭的假名。
阿爾瓦雷斯的眼線們對亞當·塞勒涅展開了調查。幾個月後,他的斑馬文件中的檔案建成了:男,三十四至四十五歲。在老圓頂南側有辦公室,除禮拜六,每天上班時間為上午九點到下午六點,其餘時間電話需要轉接。根據其上下班行程從未超出十七分鐘的事實,可以推斷此人家在城內。家中有孩子。從事工作包括股票經紀、農場投資等。經常觀看戲劇、音樂會等。可能為月城國際象棋俱樂部和月球國際象棋協會成員。午餐時間進行射擊和其他高強度運動,可能還是月城運動俱樂部成員。此人愛好美食,但同時注意控制體重。具有非凡的記憶力和數學天賦,決策型人物,能迅速做出決定。
有一名探子聲稱自己在市戲劇團重演《哈姆雷特》時,歇幕期間曾與亞當·塞勒涅有過交談。阿爾瓦雷斯記下了那人的描述一一他們所描述的亞當竟然與我們所設計的形象幾乎完全吻合,只是沒有提到鬈髮。
不斷有人聲稱獲得了亞當的電話號碼,但是到最後都發現是錯的,這讓阿爾瓦雷斯有些氣急敗壞。
(不是空號,空號已經用光了。邁克現在是手頭有什麼號用什麼號,只要這個號還沒分配出去就行。如果有新的電話用戶佔用了我們的號,只需換個號完事。)
阿爾瓦雷斯固執地認為是號碼中的某一位數字出了問題,於是命令手下更換其中的數字輪流撥打,試圖找到“塞勒涅聯盟”的窩——邁克一直在監聽阿爾瓦雷斯的辦公室,所以我們聽到了這些命令。於是邁克搞了個地道的邁克式惡做劇:無論阿爾瓦雷斯的手下如何改變號碼,電話無一例外都打到了監守長官的寓所。結果,阿爾瓦雷斯被召了進去,被監守長官狠狠訓了一通。
我不可能去指責邁克,但我警告他,這樣做會讓某些機警的人意識到有人在計算機上做了手腳。邁克卻回答說,他們還沒那麼聰明呢。
阿爾瓦雷斯努力的主要成果就是,他每得到一個亞當的號碼,我們就能發現一個姦細——新的姦細。那些早前已經發現的姦細我們根本就沒給電話號碼,而是把他們編入轉着圈子互相告發的特別分會,讓他們彼此揭發去吧。但在阿爾瓦雷斯的幫助下,我們很快就發現了那些新的姦細。我想,阿爾瓦雷斯對他雇來的眼線們肯定很不滿意:兩個失蹤了,我們的組織當時已擁有六千成員,卻也沒能找到他們。我想是被阿爾瓦雷斯自己幹掉了,也有可能是不堪盤問,死了。
塞勒涅聯盟並不是我們惟一的幌子機關。月球之家比它大很多,也是一個幌子,但這家公司是確實存在的。它的主要辦公地點在新加坡,但在新格勒和月城設有分豁,共有上百名職員,其中絕大多數不是黨內成員,在我們所設立的機構中它的運作是最複雜的。
邁克在其總體計劃中列出了一長串我們必須解決的問題。其中之一是資金問題,另外就是如何保護彈射器免遭來自太空的襲擊。
第一個問題,教授曾想過搶銀行,不過最後還是不情願地打消了念頭。可我們最終確實搶了銀行、事務所,還有政府。這是邁克的主意,是他和教授共同努力的結果。起先,邁克並不清楚我們為什麼要用錢。他無法理解金錢帶來的壓力,不明白金錢何以讓人如此傷腦筋,這就像他對“性”一無所知一樣。他手頭處理着數以百萬的金錢,從沒想過錢會成什麼問題。他最初的提議是開一張政府專用支票,這樣我們想要多少就能拿多少。
教授被這個提議嚇了一跳,於是向邁克解釋兌現一張數額龐大,比如說面值一千萬政府券的政府公款支票的危險性。
不過他們還是這麼幹了,只是用不同的名字在整個月球不同的地方分批進行。每家銀行、事務所、商店、各種機構(包括政府當局),總之,只要是由邁克管賬的,都曾為黨做過“貢獻”。
這其實是個累進式的詐騙案,我不懂,但教授明白其中的道理,無所不知的邁克也明白:所謂錢,大多數只是賬本上的數字而已。
舉個例子——無數方法中這只是九牛一毛而已:我兒子謝爾蓋,十八歲,是我們的黨內成員。他按指示在聯邦均險公司開了個賬戶。之後,他不停地存存取取,每一次存取都出一點小錯誤。每次存款,賬戶上顯示的存入金額總是多於他實際存入的款額,而每次取款賬戶顯示的取款額總要少於實際取款金額。幾個月後,他的這項工作地點轉移到了城外,把賬戶轉到第谷信託投資公司。此時的賬戶資金已漲至原先數目的三倍,他把這筆錢的絕大部分提出來,上交給他的組長。邁克完全清楚謝爾蓋應上交的數目,但是(因為他們都不知道亞當-塞勒涅和銀行的簿記員是同一個人)組織還是要求每個人向亞當彙報交易情況——雖然這種做法本身不甚誠實,但實施者本人卻必須誠實。
這筆錢大約有三千新加坡元。把它放大好幾百倍,你就應該對我們做的事大致有點概念了。
我無法描述邁克為了隱瞞成千上萬起這類偷盜事件而在做賬時使用的那些騙術、花招。我只知道,在審計人員眼裏,機器是永遠誠實可靠的。他會進行測試性運行來檢測它們是否運行正常——但他不會想到,在機器本身已經不可靠的情況下,測試並不能證明什麼。而且,邁克的盜竊行為從未大到足以阻礙經濟運行的地步。就像抽了五百毫升的血,這個量根本不足以傷害捐贈者的身體。這些錢來源廣泛,我也說不清蒙受損失的到底是誰,但是整個計劃讓我覺得心裏很不踏實。從小到大,所有人都教我要誠實,除了對政府。教授聲稱,發生的實際上是一場輕微的通貨膨脹,因為我們把偷來的錢重新投入了月球經濟。我知道邁克對這些錢都一一作了記錄,革命后這一切都將得到補償,不過到那時償還這筆經費將不再困難,因為我們再也不必受政府的肆意榨取了。
良心只好讓它睡大覺了。通觀歷史,為戰爭籌餉,沒有哪個政府不欺詐百姓。相比之下,我們的作為實在算不了什麼——革命也是一場戰爭啊。
這筆錢幾經轉手后(每次邁克都會讓它增值一點),最後成為月球之家公司的主要財政來源。這是個混合公司,一方面從事信託投資,另一方面從事債券業務。那些頂着“風險資本家”美名的擔保人只管大筆購買贓款轉化的債券,絲毫不管這家公司的賬目。因為替公司做賬的是邁克,大家都知道,電腦是最誠實、最清廉的。
不管怎麼說吧,這家公司的股票在新加坡月城交易所上市了,同時還在蘇黎士、倫敦和紐約上市。《華爾街周刊》稱它為“一項誘人的、高風險高回報的投資,有着驚人的增長潛力”。
月球之家公司還是一家工程開發公司,有許多工程項目,大多是合法項目。不過它最主要的任務是秘密建造另一個彈射器。
這項工程不可能保密。採購零部件,建造氫聚變發電站(我們一開始就否定了利用太陽能,原因不言自明),這些行動不可能掩人耳目。所有零部件都從匹茲堡訂購,加州大學標準件。我們很樂意付給他們一大筆預付款以保證最上乘的機器品質。同樣,要造一個感應場長達幾公里的定子①,不引起別人的注意是不可能的。更重要的是,隨便-什麼大工程,你不可能不招募一大批工人,同時又不被外人察覺。當然,彈射器大多是空的,彈射端的定子環彼此之間也隔着很遠,但就算這樣,以政府的三級彈射器為例,長度加在一起足有一百公里,在任何一張月球地圖上,它都是一個地標。不僅如此,因為它的龐大體積,即便不用高倍天文望遠鏡人們也能從地球上看見並拍到它。在雷達顯示屏上它顯示得清清楚楚。
【①發電機、渦輪等機器的主要部件之一,轉子繞其旋轉。】
我們造的彈射器短一些,只夠得上十級。即便如此,它也有三十公里長,根本隱蔽不了。
所以,我們採用了愛倫·坡小說《被偷的信》中所使用的方法。
我曾對邁克無休止地看小說產生過疑問,不知道他能從中獲得什麼奇思妙想。後來才知道,他從這些故事中可以體驗人類的生活,遠比他在現實中體會到的多。小說向他展示了完整的人類生活,而普通人對這種生活往往熟視無睹,認為理所當然,只不過是過日子罷了。除此之外,邁克還從那些他稱為“非真信息”的小說中獲得了許多好點子。掩蔽彈射器的方法就是他從愛倫·坡那裏學來的。
這可是正兒八經的隱藏;彈射器必須置於地下,這樣它就不會被眼睛或雷達發現。但隱藏方式必須巧妙,在月球表面的隱藏點一定要保密。
可是,要隱藏這麼個大怪物,還有那麼多工作人員,到底該怎麼辦呢?這麼說吧:假設你住在新利恩,你知道月城在哪兒?當然,在克里西姆東邊,每個人都知道。可是,緯度、經度是多少呢?嗯?找參考書查一查嘍!如果你連這個都不清楚,那你上星期是怎麼找到那兒的?哈哈,夥計,沒必要搞那麼清楚。我直接乘管鐵,然後在托里切利轉車,睡一會就到了。尋找確切位置是管鐵的事。
明白了嗎?實際上你並不知道月城在哪裏!你只是到達管鐵南站後走出管鐵艙而已,月城在哪裏你根本不清楚。
這就是我們掩蔽彈射器的方法。
在昂德蘭海地區,“每個人都知道”。但它實際所處的位置與我們所說的位置往往會差上一百公里左右,或偏東,或偏南,或偏西,或偏北,或者以上方位的組合。
到現在,或許你可以在參考書上找到它的具體方位——結果書上說的仍舊是錯誤的。隱藏彈射器的位置在月球至今還極少有人知曉。
從太空中,不管你是用肉眼俯瞰還是用雷達追蹤,你都找不到它。那是個龐大的、說不清形狀的洞,與月球上成千上萬個其他山洞沒有差別。彈射器藏於地下,隨時可以發射。地上部分則是一座山脈,其貌不揚,不會引起任何懷疑,自然也不會有火箭光顧了。
然而,無論是在建設中還是在建設后,那裏始終有許多人。連監守長官都來過,還是格列格帶他參觀的。監守長官坐着郵政飛船來了。他的電子人收到了坐標圖和一束雷達信號,藉助這些,他才安全降落——降落點其實離掩藏點已經很近了。可是從那裏出發必須乘羅林岡運輸車過來,我們的車同過去從恩斯維爾到貝魯迪的客車不同;它們原本都是貨車,上面沒有供人欣賞風景的窗子。加上一路顛簸得很厲害,得把乘客牢牢綁在座位上才行。監守長官要求坐進駕駛室,可是——不好意思,先生!——駕駛室只能坐下司機和助手,要保持車輛平穩,得兩個人共同努力才行。
三個小時后,他沒有了解任何情況就打道回府了。在那裏他只待了一個小時,對於為什麼鑽這些洞、地下等待挖掘的資源價值幾何這類話題他毫無興趣。
工人和其他人沒有監守長官那麼重要,他們是通過四通八達的冰礦坑道來這兒的。走這些路線,騙過他們就更容易了。如果在行李中攜帶慣性導航儀,找到隱藏點還是可能的——不過我們的安全措施很嚴密。還真出了個隨身攜帶導航儀的人,不過這個人因增壓服破裂意外身亡了。他的遺物被送回月城,那個導航儀上顯示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東西,因為事情發生后我就帶着我的三號臂匆匆趕了過去。在氮氣狀態下,拆開導航儀然後重新封好,不會留下任何痕迹的——當然,工作的時候我戴着氧氣面罩,在那種氣壓條件下,可不敢鬧著玩兒。
我們在這裏還接待了來自地球的重要人物,有幾個還是政府的高層官員。這次他們挑選了好走一些的地下線路。我猜監守長宮提醒過他們了。可即使是那條線路,也有一段三十公里的路程需要乘坐羅林岡運輸車。其中有一位來自地球的客人,多里安博士,是位物理學家和工程師,一看就知道是個找麻煩的。路上,卡車翻了——那個傻蛋司機想抄近路一結果,風景看不成了,頭燈也給砸爛了。我們派了兩位黨內成員為他駕車,結果可憐的多里安博士在一座尚未封頂的浮石圓頂小屋裏待了七十二個小時,缺氧加上過量的輻射,最後他病倒了,不得不被送回月城。
其實,讓多里安博士四處看看也無妨。即便看了,他也發現不了我們的含糊其辭,注意不到我們所說的位置與我們實際所處的位置之間的偏差。哪怕沒有太陽,也沒有幾個人會穿着增壓服去看星星;哪怕看了,也沒有幾個人能看懂——如果沒有幫助,沒人能確定自己在地面的方位,除非他有相關儀器,而且懂得如何使用這些儀器,同時他還必須有對數表以及計時工具。即使用最原始的辦法,至少也得有八分儀、對數表和一塊精密手錶。所以,我們甚至鼓勵客人到地面上去看看。當然,如果有人帶了八分儀或者類似於八分儀的現代儀器,他肯定會意外身亡。
對於那些姦細,我們不會讓他們意外身亡。我們讓他們留下來,把重活分配給他們。他們的報告邁克都能看到。有一個姦細報告說他敢肯定我們找到了鈾礦,在當時的月球上,這種東西還不為人知,中央工程更是好多年以後的事了。還有一個姦細偷偷帶進了放射計量器。我們故意放了他一馬,讓他輕輕鬆鬆地把這東西放進鑽井裏。
到了2076年3月,彈射器工程已經接近尾聲,只差安裝定子了。發電站已投入使用,長達三十公里的地下工程已經鋪設了可視線路同軸線。大多數黨內成員的工作人員都瘦成了皮包骨頭。
我們留了一名姦細,這樣阿爾瓦雷斯會經常性地收到線報——我們可不想讓他太擔心,不然他會起疑心的。不過,在城市裏,我們還是給他製造了很多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