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奇特的人選
1
傅強與章雨來到鄭小燕家時是上午十點鐘,之前先有了電話約定,這個時間段孩子和保姆都不在家,談話比較方便。鄭小燕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方式告訴女兒她的父親為什麼幾天沒有回家。前一天晚上半夜的時候,她悄悄走進女兒房間,看了許久熟睡中的朵朵,輕輕撫摸她的小臉,正如許多父母一樣,她希望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只聽到開心的事情和快樂的消息。任何有可能在孩子心靈抹上黑影的污布她都寧願自己吞下去。
她知道自己說不出那句話:"孩子,你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雖然,她一直都很想有機會講這句話,但她現在還沒有準備好如何去講這句話。
然後,她回到自己房間,坐在那把搖椅上,望着床頭那幅巨大的結婚照,七年前,他和她的笑容都非常甜蜜,彷彿擁有了對方便擁有了全世界。
鄭小燕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晚上周國榮照片上的臉,她想醞釀出傷感,哪怕是失落的感情來,畢竟那是她一起生活了七年的丈夫,畢竟自己剛剛新寡,如果沒有悲痛的臉、紅腫的眼睛,便猶如被當眾扯光了衣服的少女一般無臉示人。
可是她發現這很難,牆上的臉看久了,總有一張燒焦的臉疊現出來,非常恐怖,她無法悲痛起來,只感到寒冷,異常的寒冷。
"周太太,我們對事故現場的初步調查結果已經出來了。"章雨開門見山地說,本來他在路上也構思了幾句安慰的話,他想像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一個愁容慘面、失魂落魄的中年婦女,沒想到見到了一個如此堅強而美麗的寡婦。
"周太太,根據現場調查顯示,汽車殘骸里的剎車線曾經被人為切斷,切口平整鋒利,油箱蓋也確認為鬆開狀態,估計也是人為所致,所以,我們認為這不是一起意外事故。"
鄭小燕驚訝地看着他們,"你是說,我丈夫是被人謀殺的?"
"現在還不能定論,但是因為有疑點,所以我們要進一步調查,希望你能配合我們。"傅強說。
鄭小燕緊鎖眉頭,腦子裏很奇怪地快速閃現出一張臉——李元亨,但她馬上否定自己,他不可能,也沒有理由,自己只是心虛罷了。
"周太太,請問周國榮生前有什麼特別的舉動嗎?或者有沒有跟你說過在生意上與他人發生糾紛,又或者接到過什麼奇怪的電話和信件?"傅強問。
鄭小燕緊了緊外衣,細細地回憶着她所能回憶起來的情景,過了許久,搖了搖頭,說:"據我所知,好像沒有你說的那些事情,我先生是醫生,自己開私人西醫診所,他不是生意人,從事的職業也不可能與人結怨,再說我先生人很好,規規矩矩,除了病人就是家裏人,朋友都很少,所以我不覺得有什麼仇人。"
傅強點點頭,再問:"周太太,那麼,你丈夫的病人中有沒有人因為醫患關係而騷擾過你們?"
鄭小燕還是搖頭,說:"沒有,我丈夫的病人比較穩定,多半是上流階層的退休老年人士,他簽約成為他們的常年保健醫生,你知道,請得起私人西醫的畢竟是少數,這個你們可以去我先生診所查查病人檔案,會比較詳細。"
"好的,謝謝您的提醒,還有,冒昧地問一句,你丈夫有情人嗎?或者曾經有過情人嗎?"傅強儘可能地放緩語氣問道。
鄭小燕聽了身體還是震了一下,她顯露出明顯的不快,說:"我從來不知道我丈夫會背叛我,我也不相信他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傅強與小章對視了一眼,傅強接着問:"周太太,請原諒,因為這是我們調查的必須程序,我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丈夫出事那天你在什麼地方?和哪些人在一起?"
鄭小燕想了想說:"那天我一直沒有離開過家,這些年我一直沒有出去工作,所以我大部分時間都是待在家裏看書,偶爾寫作,保姆有半天時間與我在一起,因為她還有買菜等事情會離開家。"
"好的,謝謝你的配合,如果還能想起什麼,請及時與我聯繫。"傅強站起來,遞給她一張名片,鄭小燕坐着一動不動,似乎對他們后兩個問題的氣還沒消,傅強猶豫了一下,將名片輕輕放在茶几上,與小章離開。
坐到車上,傅強問:"你來分析一下今天會面的感覺吧。"
小章似乎料到了這個臨時考試,很迅速地回答:"好,首先,鄭小燕這個女人給我的感覺是不簡單,也就是說有點複雜。"
"哦?為什麼,說說看。"傅強很感興趣,甚至忘了啟動汽車,饒有興緻地望着小章,等待他說下去。
"她說話非常有條理和清晰,幾乎滴水不漏,首先這就不像一個剛剛痛失丈夫的女人應該有的表現,然後是她對敏感問題的反應比預想的要激烈,雖然這種激烈並沒有體現在舉止和語言上,但我們都感覺得出來。"
"還有嗎?"
"應該還有,不過還沒想到,要慢慢琢磨,總之,我感覺這個女人不是這麼簡單啦。"
"呵呵,"傅強越來越覺得小章的確前途無量,讚許地說:"你的感覺和我一樣,不過我們也可以解釋為她性格堅強,心理素質好,畢竟受過高等教育嘛,只不過有一點讓我困擾,你說她真的不知道丈夫有外遇嗎?"
小章不太明白,問:"這很正常啊,丈夫外遇不都是妻子最後一個知道么?"
"可是,周國榮的財產分配上為什麼敢明目張胆地給另外一個女人一大筆錢呢?"
"是啊,"小章拍了拍腦袋,"剛才我還想要不要點出這個女人的名字,看她的反應,只是你馬上進入了下一個問題,我就沒吱聲了。"
傅強說:"我當時也想了,後來一想,這事情讓周國榮的律師去告訴她吧,假如她不知情的話,我不太喜歡面對這種場合。"
"呵呵,我也不喜歡。"
傅強笑笑,掏出電話來,他要給周國榮的律師劉子強一個答覆。
"劉律師,你可以安排宣讀遺囑了,不過可以的話,我想旁聽,好的,謝謝。"
2
劉律師知道周國榮的死訊,是鄭小燕通知的,因為那天晚上警察要她去認屍,她知道丈夫的診所簽約了一家律師事務所,專門負責醫療糾紛的法律事宜,之前見過幾次面,這個時候,她能想起來陪伴她的人,除了李元亨就是律師了,李元亨當然不方便,便請劉律師與她同行。
認屍程序結束后,劉律師親自開車送鄭小燕回家,然後電話約見當時陪同的傅強。
"傅警官,我們開門見山吧,我叫劉子強,我們事務所除了代理周國榮註冊西醫診所以外,還代理了周國榮個人法律事務,所以,我想請問你一件事情,周先生的死亡既然由你們市局刑警隊接手,那麼,是不是表示它不是一起交通意外事故,而是一起刑事案件,或者說,你們認為它是一起人為製造的案件?"
劉子強的話非常專業清楚,傅強也沒少和律師打交道,他明白在面對這些專業人士之時,自己所可以做的和說的,一定要在本職職權範圍內,以公事公辦的姿態交流,同時又要簡單明了地交換自身立場以及表達意願。於是他說:"是的,因為在現場勘察中我們發現了幾個疑點,本着維護法紀、懲惡緝兇的職責,我們決定立案偵察,直至我們找到令我們相信的證據。"傅強的話有進有退,模稜兩可,關鍵是他也沒有摸清這位去而復返的律師到底想幹什麼。
"呵呵,"看着傅強嚴肅緊張的樣子,劉子強換了副輕鬆的笑容說:"你們的目的不是找出真相么?難道僅僅是可信的證據?"
傅強針鋒相對:"絕對真相是不存在的,我們只相信合理的事實,可靠的證據,你認為呢,劉律師?"
劉子強樂了:"這算是警察的哲學么?不過你不用考我,律師的哲學是:我們只相信可以解釋的真相,努力讓我們解釋的真相朝着對當事人有利的方向發展。"
"哈哈哈,我們的共同點就是,我們都需要自己認可的真相,直說吧,劉律師,你找我為何事?"
劉子強收起笑臉,誠懇地說:"周先生與我交往也不淺,我相信他是一個好人,如果他的死亡並非意外,那麼,我個人的立場是非常希望貴方能儘快明案逮凶,以慰周先生在天之靈,我本人也非常願意配合貴方的工作。"
"謝謝,非常感謝,如果有需要諮詢到閣下的地方,我一定不會客氣。"傅強也態度誠懇地表達了謝意。
劉子強搖搖頭,說:"其實,現在你們就有需要我配合的地方。"
傅強聽了很詫異:"請說。"
"半個月前,周先生親自上我們事務所,提出修改遺囑,本來這些高端客戶們早早給自己立遺囑,中間又不斷修改,是常有的事情,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但是,周先生修改之後的遺囑很特別,甚至有些驚世駭俗,我想,如果聯繫到今天周先生的遇害,這裏面可能就有某些聯繫,當然啦,我能提供的只是些信息,真相需要貴方去努力查出。"劉子強娓娓道來,傅強卻聽得精神振奮。
"他的遺囑都說了什麼?"傅強忙追問。
"關於詳細內容,根據守則,我需要在繼承人面前才可以公開讀出,不過,我們的守則也有一條,那就是緊密配合公安機關的偵緝需要。所以,我只能有限地將特別之處告訴你,我想聰明的警官先生會了解的。"
"當然,沒問題,你根據自己能把握的範圍談談吧。"
當傅強聽完劉子強的介紹后,驚訝異常,"果然稱得上驚世駭俗,呵呵,我倒是服了這位周國榮,是條漢子,有情有義。"
劉子強接過話說:"沒錯,我非常欣賞和敬仰周醫生,醫術與醫品都是無可挑剔的,並且非常的寬容和睿智,是個有智慧的人,可惜啊,天妒英才,竟夭壽於小人之手。"
"劉律師對他的評價很高啊,有何根據么?"傅強不失時機地儘可能地挖掘線索。
"當然,這些你可以諮詢他的朋友圈子,他是口碑相當不錯的一個人。"
"不管怎麼說,他終究背叛了婚姻,小節有虧。"
劉子強搖搖頭,說:"此事我不太了解,不過略有耳聞,似乎事情不僅僅是外遇這麼簡單,好像他與情人之間緣分也不短,不管怎麼說,這份遺囑還是體現了周先生的情義和人品。"
傅強也同意,"沒錯,這倒令我意外,只怕局外人還是會誤解。"
劉子強也感到無奈,轉個話題說:"另有一事向警官先生請教,你覺得我應該在什麼時候宣佈這份遺囑比較恰當,我的意思是希望時機上對你的偵破工作有幫助,時間上這是我可以做主的事情。"
傅強想了想說:"按理應該是結案后宣讀,但鑒於對死者意願的尊重,即使有罪之人,我們也沒有權利剝奪他的繼承權,哪怕他是兇手。不過你的提議很好,我想在這之前,先接觸一下周先生身邊的幾個人,然後你再去宣佈吧。"
"行,就這麼辦,我等你電話。"劉子強非常爽快,一口應承。
"那麼,你可以告訴我周國榮的情人叫什麼名字么?"傅強總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得寸進尺的機會。
3
王笑笑有兩天沒有見到周國榮了,他在電話里說這兩天很忙,但沒有說忙什麼。她想他還能忙什麼?救死扶傷是醫院的事,他不過就是給那些有錢的老頭、老太太檢查一下身體,量量血壓,大部分時間是心理引導式的聊天下棋。周國榮曾說過他在國外讀醫科的時候,的確選修過心理治療學,雖然不計學分,但他常常認為,他可以拿到這科的高學分,證據是有導師曾對他說過同樣的話。
所有周國榮說過的話,王笑笑都深信不疑,這個男人在她心目中是一座高山,雖然她知道且不願意相信一個事實:她永遠無法攀登上這座山峰。所謂高山仰止,她非常痛恨這個"止"字,對她來說,這是"止步"的含義。而那位從來就端坐峰頭,被周國榮喻為"烏雲壓頂"的正房夫人鄭小燕,可能根本不知道周國榮選修心理治療學的事情。
能夠單獨分享一個男人毫無價值的驕傲,這是王笑笑唯一覺得驕傲的事情。
第三天早上,她出門買了一份報紙,頭版右下角有一個醒目的導讀標題:龍山詭彎再奪命,名流醫生赴黃泉。
王笑笑死死盯着這個標題,身體如同瞬間石化,她不敢去翻內頁,那驚心動魄的"名流醫生",不就是娛樂媒體對周國榮的習慣稱謂么。
她有些暈眩,腳也發軟,腦子彷彿被掏空了,她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思維像一頭莽撞的公牛突然跳開,又突然回身一頭撞了回來,她幾乎是撕扯着翻到那一版,一幅周國榮的標準兩寸照片赫然出現在報頁上。
王笑笑一頭衝進周國榮診所時,裏面的護士不見往日的忙碌,扎在一堆竊竊私語,周醫生的死因是議論的當然主題,不過悲傷成分很快就被即將面臨的失業擔憂所代替。她們愕然地望着失魂落魄闖進來的女人,好半天才辨認出她是周醫生傳說中的緋聞女人。
王笑笑望着護士們的臉,無須再證實什麼了,那是真的。剛才她還存了一絲僥倖,報紙侃些假新聞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護士們的臉上是不會將上司醫生的死亡來做成惶恐面具遊戲的。
護士們都認識王笑笑,她們中間只有一位最資深的護士曾經見過鄭小燕一面,所以,王笑笑可以旁若無人地直接走進周國榮的辦公室,並關上門。
門被關上的同時,她背靠在門上,無力地慢慢蹲坐下來,眼睛無神地盯着已經空蕩蕩的書桌和椅子,椅子上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再也不能聞到周國榮身上散發出來的髮油與汗水的氣味,那曾經讓她深深着迷和陶醉了十年的味道。
兩個人的悲劇,有時像葉子與樹,連着樹榦的葉子,只能看到樹的一部分,感覺到從樹榦里源源不斷包容過來的養分,只有當秋風將葉子高高卷在空中,它才能看清楚樹的全貌,原來這棵樹竟然如此巨大繁茂,只是,它再也享受不到樹的滋養,只能任由碧綠之身慢慢枯黃。
4
傅強與王笑笑的第一次見面就是在周國榮的診所里,事實上他還不準備這時候接觸王笑笑,既然碰到了,也就順便摸摸底。目前,他對這個案子還處於充實資料的階段。
其實他剛進診所的時候,亮明了身份,馬上就有個小護士告訴他,周醫生的房間裏有人,傅強立即警覺起來,"是誰?"
老護士瞪了小護士一眼,主動走過來小聲說:"她叫王笑笑,是周醫生的好朋友。"
傅強覺得名字耳熟,突然想起來,劉子強說過這個名字,心想,這也好,省了腳力,意外巧遇或許能帶來意外收穫。
"你好,我是刑警隊的傅強,目前負責周國榮案件的調查,請問你是……"傅強假設自己一無所知,而事實上他和一無所知也沒多少區別。
"王笑笑,周醫生的朋友,如果你想了解深入一些,那麼,你可以認為我是國榮的情婦。"王笑笑的直率和坦白令傅強吃驚,雖然他喜歡直接簡潔的對話,但他不喜歡在自己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被對方識破自己的意圖,因為,警察不可以被動。
傅強為了掩飾被動,咳嗽了兩下,迅速思忖着如何利用好現在的大好局面,這個女人正處於過度悲傷中,因此她的意識會偏向於衝動極端,這也是剛才一針見血的直率行為的原因。
"傅警官,請問國榮是報紙上所說的車禍意外嗎?"
傅強沒有正面作答,而是說:"我們還需要調查,既然你是周國榮的情……咳……好朋友,那麼希望你能緊密配合我們的工作。"
"哼!"王笑笑臉色嚴峻起來,死死盯着傅強,這讓傅強渾身不舒服,彷彿自己是個無所遁形的罪犯,而她更像是一名威嚴的警察。"傅警官,你為什麼不直說,國榮是被謀殺的,是不是?"
傅強總算等到了這句能讓他找回警察身份的話了,他馬上挺了挺胸,說:"王小姐,莫非你有所察覺?不管有什麼你曾經覺得可疑的地方,都可以向我們反映,這或許就是破案的關鍵。"
"唉,"王笑笑嘆了口氣,"我不過是覺得由刑警在調查,肯定不是一般交通意外,並且,國榮開車一向小心,怎麼會出那樣的意外?但是,我也有一點很奇怪啊。"
"是什麼?"
"國榮怎麼會跑到龍山上去呢?他從不到那些地方去的,我認識他十年了,他從沒上過龍山。"
"嗯,這是一個好線索,王小姐,你可不可以再仔細想想,由於你們比較熟悉,肯定會有更多的線索提供的。"傅強興奮起來,掏出筆記本,馬上將王笑笑剛才的疑點記錄下來。
"比較熟悉?哈哈哈,"王笑笑仰面而笑,這笑聲讓傅強聽得有些刺耳發涼,是那種近似鬼魅飄忽的笑聲,"要說熟悉,你們為什麼不去找他的老婆鄭小燕問情況呢?"
"我們已經去過了。"傅強說完又有些後悔,感覺有點在敵人間挑撥的味道。
"那麼,她有什麼好線索提供么?"
傅強搖搖頭,表示沒有什麼收穫,當然,有收穫也不會向她透露的。
"你們當然不會有收穫,如果國榮是被謀殺的,她就第一個脫不了干係。"王笑笑恨恨地說。
"啊,為什麼?"傅強預感到意外收穫在悄悄地向他靠近。
"她是最大受益人啊,說明她有動機是不是?"
"呵呵,看樣子你對刑偵還比較熟悉,沒錯,我們也常常從尋找動機入手,我還想請問你,你覺得周國榮之死,他的妻子能有多大受益?"傅強軟中帶硬地誘導着她,他能感覺得出來,這個女人一旦情緒恢復,肯定是一個冷靜且潑辣之人,並不好對付。
王笑笑撇撇嘴,露出輕蔑之意,似乎鄭小燕正在作為一個兇手跪在地上伏罪,而她是高坐堂前的縣官老爺。她的注意力已經從為周國榮悲傷開始轉為對鄭小燕的控訴上:"鄭小燕與國榮的夫妻關係早就有名無實了,她一定恨不得國榮早點死掉,這樣她就可以人財兩得,重獲自由。"
"什麼是人財兩得?"傅強非常虛心地邊聽邊快速做着筆記。
"這還用說嗎?國榮死了,遺產自然是她的了,她還不去找小白臉啊?"
傅強抬起頭,目光緊緊鎖在王笑笑的臉上,他無非是想證實,這個女人在講剛才那句話時,真實成分有多少,關鍵是那句"遺產自然是她的了",這表示她並不知道周國榮的遺產里有一大筆其實是屬於她的。
但是,如果她早已知道這事呢?那麼這女人的這句話就極有深意,非常值得商榷和研究了。
"王小姐,照你的推理,是不是覺得周太太……鄭女士由於與丈夫常年有名無實,或者說是常年獨守空房,財產又在丈夫手裏把握,令她無法自由和解脫,於是謀害丈夫,為自己找了一條解脫自由之路,是不是這個意思?"
"差不多吧,"王笑笑說,"你覺得這還不夠么?"
傅強點點頭,微笑着說:"對有些人,可能更加微不足道的理由都可以去殺人,但相對絕大多數人,殺人多半只能存在於念頭裏,真正實施是不可能的,這需要膽量和決心。依我個人感覺,鄭小燕並不具備這種膽量和決心。"傅強說這話是故意的,如果眼前換了另一個人,以他的警察身份,絕對不允許用主觀判斷的語氣和案中相關人員交流,這會有誤導證人之嫌,但在這種情況下,傅強的目的是要激發王笑笑透露出更有力量的線索內幕出來。
王笑笑果然上當了,她脫口而出:"鄭小燕已經瘋了,根本不是正常人,自從知道我與國榮的事情后,她就瘋了,警官先生,你的感覺是錯誤的。"王笑笑說完還擔心傅強不相信,又加了一句:"你可以去問她的心理醫生啊,她有神經病。"
傅強滿意地笑了,現在他至少知道了兩件事情:一是鄭小燕有心理疾病,並且接受了心理治療;二是鄭小燕知道丈夫外遇之事,這說明,在自己與鄭小燕的那次接觸中,鄭小燕是有所顧忌和隱瞞的。那麼,眼前這位女士,她的話里又有多少顧忌和隱瞞呢?對於周國榮遺產分配之事,她又知道多少呢?
這個疑問當然不是現在可以解答的,傅強站起來說:"謝謝你的配合,如果還能想起什麼有疑點的事情,可以直接聯繫我。"說完遞上名片,卻沒有離去的意思。
倒是王笑笑站了起來,收好名片,向門外走去。傅強突然又叫住她,"王小姐,請問周國榮出事當天,你都在哪裏活動?"
"怎麼?你們覺得我有可疑么?"
"呵呵,例行調查而已。"
"好吧,我一整天都在家,沒有證人,當然更沒有證物。"說完她扭頭離去。
傅強也跟出去,招呼護士進來,他這趟來診所的目的還沒達到呢,他需要周國榮的病患資料,目前他還沒有鎖定任何嫌疑人,一切與周國榮有關的人員資料都必須盡量收集齊全。
傅強並沒有忘記向護士們搜集口供資料,比如周國榮在出事當天的時間表。
5
李元亨也是從報紙上得到周國榮死亡消息的,他反覆看了幾遍報道,報紙上的照片用不着費心辨認,那張臉他非常熟悉,有時候晚上與羅貞躺在同一張床上,羅貞用溫暖柔軟的身體緊緊抱着他時,他閉上眼睛,讓自己想像着懷裏的人是鄭小燕,不幸的是,有一種奇怪的念頭總在這個時候無法阻擋地跳出來,他覺得自己成了周國榮,他能清楚地看到周國榮的臉獰笑着貼在小燕的脖子上,要驅走這個恐怖的幻象,只有睜開眼睛,讓羅貞重新回到自己的懷抱里來。
這就是李元亨的痛苦,不管閉眼還是睜眼,他都無法將自己與鄭小燕投入到幻想的空間裏去。他只有真實地擁抱着她,才能完全地感受到她。
岳父羅仁禮給他掛了電話,囑咐他要去周家一趟,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務必儘力。老頭子一直以為在周醫生的調理下,他可以更健康,活得更長久一些,沒想到周國榮竟然死得比他還早,這讓老頭欷?了一整天,在給李元亨掛電話之前,他已經頓悟出人生的終極道理:生命的本質是脆弱的,需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勇敢堅強地生活。
當然,他也沒有忘記將自己的感悟說與李元亨聽,希望對年輕人有所激勵。
李元亨本要與羅貞電話約好今晚去周家慰問,卻接到了劉子強的電話,通知他明天上午十點到律師事務所,聽讀周國榮的遺囑安排。
李元亨感到莫名其妙,問道:"劉律師,你真的確定我必須出席么?"
"是的,因為遺囑里有關於你的條款,希望你能準時出席。"
李元亨仿如五雷轟頂,電話也忘了掛掉便跌坐在椅子上,臉色鐵青,胸口狂震。
周國榮這個名字,這個人物,對於他有兩種含義,一種是:岳父的私人保健醫生及妻子好友的丈夫,這種含義怎麼看都覺得他與周國榮難於牽連;另外一種含義是:情人的丈夫,這就是一種息息相關的牽扯了。問題是,后一種含義只有他與鄭小燕知道。因此周國榮應該視自己為第一種含義的關係,那麼,他的遺囑與自己何干呢?除非,周國榮早已知道第二種含義的關係,並且以這種含義的關係來處理他們之間的某些問題。
李元亨拚命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他需要判斷自己即將被推向一個什麼樣的境地,會面臨什麼樣的局面。
如果遺囑里公佈了他與鄭小燕的私情,無疑對他的生活衝擊是極大的,他將失去目前所有的一切——老婆、家庭和事業。
如果遺囑與此事無關,那麼,他實在是想不出周國榮有什麼理由在遺囑里提到自己。
剩下的半天時間一直到晚上,他都神情恍惚,心不在焉。隨着猜測的加深,他越來越肯定自己與鄭小燕的私情沒有瞞過周國榮。那麼,周國榮到底會用什麼樣的形式和口氣在遺囑里譴責他呢?李元亨突然對此事感到可笑,同時也可憐這個死人,他無非是想在死後出一口惡氣罷了,告訴大家你周國榮不是一個傻瓜,你還是一個寬容的人,說不定會在遺囑里說上一兩句祝福的話來寒磣這對狗男女。如果他這麼做,他就是世界上最刻薄狹隘的人,因為他死後也不讓活着的人痛快。
李元亨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死盯着報紙上周國榮的照片,假使他的猜測是正確的,明天他將面臨無比尷尬的場面以及隨後的名譽掃地,一無所有。並且最讓李元亨崩潰的是,假如一個活人這麼指責他,他還可以反擊,對罵,再不然,還可以拼了命打一架出口惡氣,而他面對的是一個死人,並且所有人都會選擇相信死人的話——死人意味着不說謊。他無可辯駁,甚至無可泄憤,極大可能出現的結局是:李元亨成了人類史上首位被自己的怨氣憋堵而窒息死亡的人。
當晚李元亨首次失眠。他有幸體味到了長夜之漫漫,幸有羅貞鼾聲相伴,不至於長時間靜寂造成第二天聽覺失靈,錯過了關於他的精彩判決書。
同樣被"李元亨將出席遺囑宣讀"之事困擾的還有鄭小燕。她的困擾和猜測富有女性的浪漫主義色彩。她覺得,丈夫準是知曉姦情,一直不點破是因為他自己也不幹凈,鍋爐工不會取笑掏糞工。
鄭小燕的推測是,周國榮有外遇在先,因此在她面前早就無地自容了,發現自己也有情夫后,心理負擔減輕了一些,甚至覺得自己死後老婆孩子也有了託付之人,說不定還產生了欣慰之情,於是在遺囑里特意表達出來:假如死後,情夫願意迎娶本人太太,並保證撫養本人女兒,願將財產交於二人共同繼承。
鄭小燕相信自己的推測是有道理的,她覺得自己也願意接受這種安排,於是早早睡覺,輕輕入夢。
劉子強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在電話里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告訴鄭小燕出席的人里還有王笑笑。放下電話他就後悔了,因為鄭小燕要是沒有經過一晚上的自我消化,明天在律師事務所里突然碰面,假設出現無法收場的局面,他該如何處理呢?
其實劉子強很快反應過來,給自己找了個"聰明的潛意識"這樣的新名詞來誇獎自己,他剛剛發現自己潛意識裏是這樣設計的:不告訴鄭小燕另一個出席人,但是告訴王笑笑所有出席人,因為能擔任有婦之夫的情人長達十年,心理素質一定十分過硬。
於是,他最後通知王笑笑:"你好,王笑笑小姐么?我是周國榮先生的律師劉子強,明天上午十時邀請你出席周國榮先生的遺囑宣讀,請務必準時出席。"
王笑笑非常意外,她依然在悲痛中,"劉先生,你確定需要我出席么?"
"是的,同時出席的還有周太太母女,李元亨先生。"
王笑笑在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劉子強嘗試去猜測她的心理活動,很快又放棄了,耐心等着。
"元亨也出席?"王笑笑也對這位爺感到詫異,似乎又有些安慰,在場的不相關的人越多,她的安全感就越強。
"是的,還有什麼問題么?"劉子強問。
"嗯……"王笑笑還在猶豫,馬上又肯定地說:"好的,我會準時的。"
"謝謝。"劉子強迅速掛了電話,長長吁了口氣,這種事情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職責所在,也沒辦法,不過,從這幾個人的反應里,他也隱隱感覺這份遺囑透着些怪異,再翻翻遺囑,又覺得沒有什麼怪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