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周國榮之死
1
一條短訊息突然刺耳地響起來。
鄭小燕正坐在卧室的搖椅上捧讀着一本泛黃的老書,台灣四公子之一的沈君山的《浮生三記》,字裏行間揮灑着民國公子特有的浮世脫俗,錦衣玉食之餘的逐雅覓情,讓鄭小燕彷彿飄進了那個時代,像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女躲在門縫裏窺探着房間內的古音雅韻。
這一聲電話響,將她從民國的門縫裏拉了回來。
19主題:人間四月天,浮生日日閑。兩點,我接你。
鄭小燕看着,突然有一個很奇怪的念頭閃出,李元亨彷彿有一雙無時不在的眼睛在盯着她,總是能在恰當的時間裏恰當地逢迎她的心境。這是靈犀?還是默契?又或者僅僅是巧合?
她不太能接受巧合的說法,她相信因緣說,她認為,一個小小的地球,竟然有這麼多靈長類動物擠在一起,有時擦肩,有時碰頭,冥冥中一定有什麼力量在指揮着這一切的偶然。只是,她怎麼也想不出來,這股力量出於什麼目的去指揮這些靈長動物們的擦肩和碰頭呢?
"都四月了,元亨,我們交往多久了?"在車上,鄭小燕還沒有從她的哲學思考里緩過勁來。
"認識嗎?怎麼也有五年了吧。"
"不是指這個,我是從你引誘我開始算的。"
"嗯,"李元亨想了想說,"好像才一個多月。"
"四十三天,今天是第四十三天,元亨。"
李元亨望望她,笑了,"女人心細,我想的是今天已經第十九回了,從悲觀的角度來說,只剩下四十六回了,那就是,見一回少一回了。"
"即使我們沒有約定的六十五回,也始終會有最後的那一回啊,我只是不想自己突然面對最後的一回。"鄭小燕幽幽地說。
李元亨贊同她的看法,但仍有些不甘心地說:"不如這樣吧,你的六十五回,是根據今年我三十五歲、你三十歲加起來的,如果今年沒有完成六十五回,那麼就要到明年,而明年我們各長一歲,是不是可以多加兩回?"
鄭小燕撲哧一樂,臉上泛起紅暈,"即使這樣,到了明年,你會將最後一回留到後年么?即使你可以這麼做,為了後年再增加兩回,那麼,我們在後年的整年裏,只能在一起三次,一年才三次,哦不,依你的邏輯,還要留一回下一年,那就是只有兩次,半年一次,你可以么?"
李元亨哈哈大笑起來,"這可就是天天餓着肚子等包子啊,不過有希望的人生總比死了心的人生要有趣得多。"
"可是你想過沒有?我們一旦陷入這樣的希望怪圈裏,誰也不敢先去提出一年裏的第三回,因為那意味着結局,這會讓我們很痛苦,又擔心傷害了對方,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有一方突然死去,反而解脫了雙方。"
李元亨看了她一眼,拍拍方向盤說:"小燕啊,你總是這麼清醒地做一件浪漫的事情么?"
鄭小燕望着車窗外飛逝的風景,想了一會兒才說:"元亨,如果你是一隻孔雀,被關進了動物園的籠子,過上了定時餵食的生活,你就永遠無法回到森林裏了,就算偶爾走出籠子為觀眾表演開屏,你也始終是在動物園裏,開屏表演是很快樂的,是在籠子裏的時候最嚮往的一件事情,可是如果有一天,孔雀異想天開要跳出動物園去街上開屏,結局會是怎樣的呢?"
"被抓回動物園?"
鄭小燕點頭笑道:"也可能被不懷好意的人抱回家燉了吃掉呢,豈不送了小命?"
"有人可是說,為了自由故,兩者皆可拋呢。"
"自由是什麼?回到森林裏整天低頭覓食,無暇開屏直至羽毛脫落,是自由么?"
"那你覺得自由是什麼呢?"
"自由是心靈的嚮往,這是進了籠子的孔雀才能真正體會到的,因為在籠子裏它每天都期盼着開屏表演,所以每一次的表演都會令它很快樂,很投入,再回到籠子裏的日子也就沒那麼苦悶了,既可以回味開屏的滿足,也可以嚮往下一次開屏的快樂。"
李元亨默默想着鄭小燕的話,車子到了一處溫泉度假村,非假日裏,客人稀少,他們走進了預訂的浴間。
"孔雀女王,"李元亨張開雙臂,單膝跪下,做了個恭請的手勢,"請寬衣吧。"
"要女王親自動手么?"鄭小燕傲慢地仰着頭說。
"當然,就由小生代勞吧。"說罷李元亨站起來一把抱起她。
"什麼小生,你是奴才,女王的奴才。"鄭小燕在他肩膀上蹬着雙腳抗議。
帶着淡淡硫磺味的溫泉從牆上一個石雕魚嘴裏汩汩淌出。水流在池子裏激起的波浪連綿不斷地撫慰着兩人精疲力竭的身體。
"你在想什麼?"鄭小燕趴在李元亨的身上,食指輕輕地在他胸前划著一個又一個圈圈。
"二月春色應偷紅,小燕,你是中文系才女,給我想想,補個上聯。"
"我都多少年沒玩過文學啦,對對子更談不上,不過,這句挺有意思的,這才二月,就迫不急待要偷紅啦,呵呵。"
"只有此時的紅,才是最珍貴的。"
"孤燕穿柳為點翠,二月春色應偷紅,"鄭小燕突然喃喃念來,又搖搖頭說,"不太工整。"
"不,"李元亨霍地站起來,水花濺了她一臉,"我要的是意境,不是工整,孤燕,點翠,可不是點翠么,哈哈哈,好,就用這句。"
"真的好么?"鄭小燕有些擔心。
李元亨定定地看着她的臉,胸口有一股熱火在醞釀著,獰笑道:"小燕,還記得今天的主題么?嘿嘿。"
"人間四月天,浮生日日閑啊,是啊,我還沒明白溫泉和這主題有什麼聯繫呢。"
"哈哈,浮在水面里,一日又一日地悠閑着,哈哈哈。"說完他跳回池子,縱身壓過去。
鄭小燕醒悟過來,心裏一陣狂跳,只是他這麼一句點醒的話,竟然讓她的身體瞬間激湧起來,情慾之火常常需要慢慢烘托,如同鑽木取火,但有時卻可以瞬間被點燃,而這種瞬間點燃的火,往往燒得最猛最烈,最令人難忘。
李元亨將整個身體連同腦袋都潛入水底,一切空氣與聲音都被隔絕了,他感覺自己像是飄浮在太空中,正被宇宙黑洞的強大吸力所吞噬。
鄭小燕有一種恨不得將四肢都往四個方向無限伸展的慾望,她拚命地綳直了肢體,自腳心與手心似乎各有一條燒紅的鐵絲同時鑽進到她的身體裏來。
鄭小燕望着水池底下晃動的黑腦袋在不斷地拱着她的大腿根部,欲拒還迎,竟坐不穩,突然整個身體也滑入了水池中央,李元亨躥出水面來,大口喘着粗氣,可能只差一秒,他便會被淹死在這半米深的水池子了。
鄭小燕剛穩住身子,也要站起,卻不防被李元亨一把按住腦袋,她剛想喊一聲,嘴巴一張,便被整個充實得出不了聲音。
李元亨低頭看着她張合的大嘴,竟得意地念起來:"孤燕,穿柳,為點翠,哈哈哈。"
2
鄭小燕送完小孩上了幼兒園的接送車,周國榮才起床,她弄好早餐擺在餐桌上。每天早上她都要弄兩份早餐,小孩和她一樣喜歡喝牛奶,吃麵包片,而周國榮一定要喝粥,哪怕兩片鹹菜就着,也能喝個稀里嘩啦心滿意足。
"你怎麼不吃早餐?"周國榮看到桌上屬於她的那份麵包還沒動。
"剛才接了羅貞的電話,說要約我喝早茶,所以就不吃了。"
"我今天還要上她父親家做例行檢查呢,哦,如果逛街的話,幫我買兩盒刀片回來,早上刮鬍子都痛,要換刀片了。"
"朵朵早上問我,爸爸什麼時候帶她去放風箏。"鄭小燕一邊收拾一邊說。
"最近忙,一大堆老頭子等着我上門檢查呢,有幾個心臟有問題的老頭,可能要安排手術的事,你反正閑着,要不你帶朵朵去吧,忙完這一段,我再抽時間陪她一天。"
周國榮匆匆吃完就去了診所。
鄭小燕上樓換了身輕便的休閑衣,將頭髮簡單扭個卷,塞進帽子裏,這頂絨線白帽子是她最喜歡的,那是有一年朵朵生日,給朵朵選購的生日禮物,在兒童商場看中的,應該算是大齡的兒童商品,其他商場沒見過這個款式,她隨便試了一下,大小竟然合適,喜歡得很,就買下了。
羅貞早早就等在茶樓里,鄭小燕有些自責,印象中遲到的總是自己,坐下來看到羅貞臉色不太好,想道歉兩句,羅貞先搶了話頭:"不用道歉,遲到不是你的錯,早到了才是我的錯,這十年,你就沒早到過。"
鄭小燕笑了,羅貞是她大學最好的朋友,同班同室,當然在大學裏,羅貞最好的朋友還有很多,但鄭小燕沒有很多,想想也就羅貞一個了,如果不是羅貞一貫的主動維繫這份友誼,以鄭小燕的性格和脾氣,這友誼也脆弱得很,鄭小燕是那種隱居十年不見一個活人都不會讓人意外的人。
"羅貞,你今天是有什麼心事么?"羅貞的心情是永遠都寫在臉上的。
"這你也看出來了?是不是很憔悴啊,補了粉都還能看出來啊?"羅貞瞪大眼睛問她。
"說吧,有什麼不開心的,往我身上倒就行了。"鄭小燕一副大方磊落的表情。
"你了解李元亨么?"羅貞突然湊過身子問。
鄭小燕心裏咯噔一下,吃驚地望着羅貞,臉上陣陣發緊。
"怎麼?"羅貞奇怪地看着她,"你很吃驚么?你也看出元亨不對勁了吧,我覺得他不愛我了。"
鄭小燕苦笑道:"你為什麼覺得他不愛你了呢?"
"他對我沒有感覺了。"羅貞的口氣里滿是無奈和失落。
"婚姻久了都是這樣吧。"
"你和周醫生在一起多久了?"羅貞突然問。
鄭小燕托着下巴仔細回憶着,良久,搖搖頭:"很久了,我都忘了,呵呵,你信么?"
羅貞有些失望,鄭小燕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樣子,突然說:"數量並不能取代質量。"
羅貞摔了一下筷子,賭氣地說:"現在就是質量問題。"
鄭小燕失笑,目光輕輕梳理着羅貞的臉,她突然有一種罪惡感湧起,難道是自己透支了她的婚姻么?
"羅貞,比如你很喜歡吃魚,如果天天都吃紅燒魚,你會怎麼樣?"
"改清蒸唄。"
"是啊,為何你不嘗試清蒸你的婚姻呢,也許會有新的口味讓婚姻驚喜。"
"你是說——"
鄭小燕壞壞地湊過臉,笑着說:"你可以給他一個驚喜,換一個環境,比如溫泉度假村,準備一些紅酒,給屋子灑上花瓣,製造出一種浪漫的氛圍,讓對方重新發現一個全新的感覺出來。"
羅貞聽得兩眼放光,彷彿她已置身那個環境中,興奮地問鄭小燕:"真絕,你試過么?"
鄭小燕不置可否,表情神秘地舉起茶杯送到唇邊,還朝她鼓勵地點點頭。
"你能幫我么?"羅貞突然問。
"這事情我能幫你什麼?"鄭小燕感到奇怪,笑着問。
"我想讓他有更大的驚喜。"羅貞的情緒突然振奮起來。
"說說看,怎麼幫?"鄭小燕興趣頗濃。
"我先在溫泉屋等着他,然後你幫我給他發一條短訊息,就說看到我出軌啦,讓他馬上趕過來捉姦,我想看看他要多久才能到達,也順帶證明一下我在他心裏有多重要,你看這樣行不?"
"哈哈哈,"鄭小燕樂了,"不錯不錯,是個好主意,行,我幫你就是了。"
3
李元亨剛剛從一個會議中脫身出來,就收到了這條羅貞與鄭小燕合謀的短訊:"請速到溫泉度假村315房,羅貞出軌啦。"
李元亨嚇了一大跳,連忙回電話過去,手機已關,他一看是鄭小燕的電話,心想可能是惡作劇,想置之不理,猶豫了一下,又覺得不妥,因為鄭小燕從沒有頑皮到這種程度,他又撥羅貞電話,竟然也是關機,心裏便有些忐忑。他打了家裏電話,沒人接聽,打到岳父家,羅貞沒有出現過,不安的情緒慢慢湧上來,他查了度假村的總台電話,詢問315房的登記姓名,服務員說是羅姓女士,具體名號不知,因為不是酒店,所以此處並不需要顧客出示身份證,這個制度李元亨是了解的,他也是常客。
羅貞出軌,這事情對他來說,幾乎比男足出線的概率還低,但這時,慢慢冷靜的李元亨有點不自信起來,女人總是很難琢磨,似乎這段時間夫妻間不愉快的次數多了起來,有些傻女人會出於報復心態來懲罰她那捕風捉影的猜測,如果羅貞曾經猜測自己有外遇那也是正常的,何況那又是真的。
李元亨坐不住了,飛快地驅車趕到溫泉度假村,直奔315房。
到了門口,他猶豫了,如果推門進去,他真的面臨捉姦在床的局面,該如何收場呢?以羅貞的性格,那一層紙捅破了,她會一錯到底,離婚是不可避免的。而他真的願意與她離婚么?
李元亨躊躇了半天,又將耳朵貼到門上,既想證實,又怕證實,終於,他決定先離開,到外面等着,既可證實,又避免了面對的尷尬,這樣給自己留下了迴轉的餘地。
李元亨正要拔腿離去,房門卻突然開了,鄭小燕笑眯眯地站在門后,李元亨頓時惱怒起來,剛要責問,鄭小燕食指碰嘴"噓——"了一聲,趕緊把他拉進房間。
"你搞什麼鬼?我還開會呢。"
鄭小燕沒理他,只顧快速地解開他的衣服和褲子的扣子,李元亨嘴上責備着,動作卻配合起來,不管任何時候,如果環境裏只剩下他和鄭小燕,身體便本能似的快速進入備戰狀態。
似乎連挪動兩步到池子裏的時間都來不及了,他們就站着雙雙糾纏起來,李元亨一手托着鄭小燕的腿,另一隻手盤到她腰際,極力讓目前這種搖搖欲墜的人體結構不至於突然倒塌。
鄭小燕忘我地呻吟着,時而用舌頭找到他的耳垂,輕咬慢吸。突然,李元亨似乎聽到呵氣如蘭中夾雜了一句話:"你妻子就在隔壁,光着身子,泡在水裏,你知道她在幹什麼嗎?"
李元亨腦子裏激靈了一下,神志迅速被拉了回來,停下了動作,捧着她的臉問:"你說的是真的?"
鄭小燕浪笑着,雙手勾緊了他的脖子,嘴唇湊到他耳邊說:"不要停,不要停下來,我就告訴你。"
李元亨發了狠,猛烈撞擊着她的身體,大口喘着粗氣問道:"快說,快說,告訴我啊。"
"哈哈,元亨,你知道么,你好幸福,羅貞正在等着你,她要給你驚喜,你能想到么?是你在給她驚喜,她的丈夫在隔壁是多麼的勇猛。"
李元亨突然將手一甩,鄭小燕撲通摔到了地上,痛得她哎喲一聲。李元亨也不理她,用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一邊問:"左邊還是右邊房間?"
鄭小燕揉着發痛的屁股,臉上卻是得逞后的笑容,眼睛裏有一股攝人的邪惡光芒射向他。
李元亨已經顧不上欣賞鄭小燕的邪惡之美了,他蹲下來搖着她的肩膀大聲喝問:"快說啊,哪間房?"
"右邊。"鄭小燕很開心看到李元亨的表現,彷彿一切盡在她的意料之中。
李元亨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去。跨出門後站到右邊房間前,整了整頭髮,想了想又把頭髮搞亂,然後推門一頭衝進去。
羅貞光着身子,正泡在池子裏,半趴在池沿,開心地看着頭髮凌亂、滿臉是汗的丈夫慌張地進來。
"羅貞,你搞什麼鬼?"李元亨迅速讓自己的思路冷靜,他要弄清楚羅貞的計劃與鄭小燕到底有多少合謀的地方。
"小燕是不是說我出軌了?呵呵,我是想出軌啊,不過男主角還是你哦。"羅貞嬌羞滿面。
李元亨馬上明白過來了,下意識地往左邊牆壁望了一眼,鄭小燕此時就在一牆之隔,她在想什麼呢?耳朵貼着牆壁么?這個女人真敢玩命啊,她可是羅貞心目中最好的朋友。
"元亨,你還不進來么,看你,渾身都是濕的,捉姦也不用這麼匆忙嘛,呵呵。"羅貞為自己的成功惡作劇幽了一默。
李元亨默默脫下剛剛穿上的衣服,他怕自己身上仍殘留有鄭小燕的味道,於是先走到淋浴邊,說:"我先沖沖汗,別把池子裏的水弄髒了。"
"嗯,你要快點,我都泡半天了。"羅貞感到臉上發熱,心跳也不自覺地加快了許多。
4
鄭小燕站在花灑下,任由冰冷的水流沖刷着身體,她要讓自己儘快地,徹底地,由外到里地降下溫來。隔壁的事情她已毫無興趣,一牆之隔,隔掉的並不僅僅是一方春色。"生得寒窯暖火爐,無瑕窗外春意鬧",這便是鄭小燕此刻的心情,一切索然無味之後,她想念起家裏的廚房和廚房裏的蔬菜,她迫不及待地要回家去,用鋒利的菜刀將蔬菜切成碎粒,然後煮出碧綠的菜湯來。房間裏的空氣太渾濁,她想念青青綠綠的蔬菜湯。
花灑里劈頭蓋臉的水花與那晚的大雨何其相似,鄭小燕一閉上眼,那醜陋的一幕彷彿就在眼前上演着,扭曲的身體,瘋狂的嘶吼,摻雜在那場肆虐的暴雨中,彷彿千軍萬馬的鐵蹄盡情踩踏着她那已成肉泥的心臟。
那是一個如三九寒冬般的盛夏之夜,那場淋漓的冰雨將她永遠卷進了黑暗地獄的海洋深處,萬劫不復。
5
周國榮死了。
這個消息來得非常突然,鄭小燕下午打電話到診所,護士就說他出去了,打他的手機也無人接聽,鄭小燕想他可能在出診,通常也不會回家吃飯了,於是給自己做了蔬菜湯,小孩吃完飯由保姆帶着上樓睡覺,她一個人看了會兒電視,正準備上樓洗澡,然後看會兒書。她習慣於獨自在家閑閑適適的日子,就像籠子裏閑庭信步的孔雀,生活正如她想像的那樣,時不時開屏綻放,大多數時間裏無憂無慮。
然而這一切改變得如此突然,剛洗完澡,有警察上門,核實她的身份后,很冷靜又小心地告訴她:"你丈夫周國榮於今晚六點左右在龍山腰一個彎路駕車掉下山腳,汽車着火焚燒,車內只有他一人,當場死亡,事故原因……"
鄭小燕還沒聽完,便尖叫一聲,暈倒過去。
負責此案的是警察傅強。正是他在勘察現場之後,明確指出,這不是意外,很可能是一起蓄意謀殺。
作為刑警隊長,他說話當然不是憑主觀臆斷。
到達現場的時候,火已被撲滅,屍體幾乎被烤焦,屍體仍可辨認出是男性,根據車牌和駕駛室暗格里的半截駕照馬上得到了車主的資料,交警部門的勘察人員將資料遞給他的時候,他粗略掃了一眼,問:"是意外么?"
"現在看起來像是意外,估計是車速過快,拐彎時剎車不及,沖了下來,這個彎路是事故多發地段,上個月剛發生過一起相近事故,尤其是在夜晚,山路沒有路燈,又是下坡路。"
"既然是事故多發地段,那你們為什麼不裝路燈?不豎警示牌?"
交警小夥子面露難色地說:"警示牌是有的,可現在的司機留意警示牌的有幾個呢?路燈問題我們早打過報告了,不過安裝不是我們交警部門的事情。"
傅強板著臉問:"既然你說像交通意外,為什麼要通知我們?"
小夥子臉一紅,說:"是我建議通知你們的,因為我覺得有疑點。"
"哦?說說看。"
"我剛才在山腰上察看了路面,沒有剎車的胎印摩擦痕迹,這表示司機完全沒有意識到危險就衝下了山,這通常表示兩種情況。"
"哪兩種?"
"一是剎車失靈,二是司機當時處於不清醒狀態,我想,如果是第二種,便有可能牽涉到刑事範疇。"
傅強笑了笑,他喜歡這個小夥子,他身上具備了細心和認真的好品德。"你檢查剎車了嗎?"
小夥子搖搖頭,"現在車子剛滅完火,還沒有完全冷卻下來,過一會兒我們可以去檢查。"
"你叫什麼名字?"傅強突然問。小夥子愣了一下,做了個立正的動作,用很神聖的口氣報上自己的姓名:"章魚。"
"章魚?"
"立早章,下雨的雨。"
"呵呵,還是八爪魚好記,小章,還有什麼疑點么?"
"報告,暫時沒有了。"
傅強走近汽車殘骸,低下頭慢慢觀察着,旁邊有警察在不停地拍照,小章緊緊跟在他後面,他很想了解刑警在現場是怎麼工作的,當年考警校的時候,就夢想成為一名刑警,陰差陽錯,由於警力調配製度改革,他被分配到了交警大隊。
"小章。"傅強喊了他一聲。
"到。"
"是不是每次有車從那上面掉下來,都會發生燃燒呢?"
"不一定,這要看汽車落地的衝撞點,如果在油箱方位,就容易因撞擊引起瞬間高溫點燃汽油發生爆炸,或者是摔下來之後輸油管斷裂發生汽油泄漏而接觸到了電路發生爆炸。"
"那你看這起事故燃燒的原因是什麼呢?"
"根據汽車目前的落地姿勢來看,兩者都有可能。"小章說完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傅強倒沒有在意,又繞過一邊去觀察,這時候,一隻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轉頭一看,是交警中隊的老戰友李崗。
"老傅,你怎麼也來了,不會是調到我們中隊,我還沒接到通知吧,哈哈哈。"
他們曾經是戰友,同年退伍分配到警察系統的,傅強站直了身子與他握了握手,說:"李大隊長啊,好久不見,發福了嘛,看來還是交警部門生活幸福啊。"
李崗收起笑容,拍着傅強的肩膀,將他帶到一邊,轉身望了望,有些神秘地小聲對傅強說:"是章雨通知你們的吧。"
傅強怔了一下,詫異地問:"是啊,怎麼了?"
"哈哈哈,"李崗開心地笑起來,"我們這位小章啊,一心就想當刑警,每到一個交通事故現場,他都當成謀殺現場來勘察,動不動就得出這個疑點那個疑點,有一回啊,死者家屬差點跪下求他快點結案,好馬上領取賠償金。"
傅強釋然一笑,轉頭去看看仍在貓着身子圍着殘骸轉的章雨,"老李,我看這小夥子不錯,他提出的疑點還是很有道理的,做事也認真。"
李崗正色道:"沒錯,小夥子是挺認真負責的,就是有點過火,其實啊,形成一個交通事故,需要很多偶然因素結合,並不是那麼容易預謀的。"
傅強同意他的說法,問:"這麼說,你覺得這起事故也沒什麼疑點啦。"
李崗連連擺手,"你可不要給我設套,任何未經調查結案的案件我都沒有發言權哦,哈哈哈。"
傅強笑了,"那就是我還可以在這裏轉悠吧。"
"當然當然,隨意,不過,我還有件事想和你說說。"
傅強道:"咦?我說老李,你怎麼半年不見我都沒事,一見倒有事了?你有事找我幹嗎不提兩瓶酒上我家啊?"
李崗倒不含糊,說:"這不見到你才想起來嘛,就是這個小章的事,你也覺得他不錯吧,要不你申請個調令,讓他到你那邊去?人家也是正規警校畢業生哦。"
傅強捅了他一下,批評他說:"老李,你不厚道啊,覺得人家在你部門鬧心是不是?趁機想往我這兒塞,你當刑警大隊是收容所么?"
"行行行,這事當我沒說,不過,我是看在戰友面子上給你推薦一個好苗子,作為上司,我通過觀察,覺得他更適合刑偵,我總不能誤了大好青年的前程嘛。"
"傅隊長。"章雨遠遠喊起來,並向傅強招手。
"走,看看你的好苗子發現啥了。"
二人走到殘骸前,章雨撿起一個圓型塑膠物在手裏,說:"傅隊長,我覺得這裏有問題。"
傅強問:"什麼問題?"
"你看,這是油箱蓋,可它脫落了。"
"那有什麼問題呢?"
"油箱在那邊,"章雨彎下腰指了一處地方說,"爆炸威力並不大,油箱是底部炸開的,而頂部只是變形而已,按理油箱蓋不應該脫落,而且你看,油箱上的螺口幾乎沒有變形。"
李崗也仔細看了看,說:"會不會是火苗從輸油管燒入油箱發生爆炸,然後把蓋子沖了出去呢?"
章雨搖搖頭,肯定地說:"不會,那樣的話,密封的油箱造成的爆炸威力會大很多,並且油箱螺口也會炸爛或變形。"
傅強問:"小章,那麼你認為這是什麼原因呢?"
"很明顯,火苗是從油箱口泄漏出去的汽油燃燒進油箱的,也就是說,汽車摔下來的時候,油箱蓋就脫落了,正常擰緊的油箱蓋不可能這麼容易脫落,我覺得是不是有人故意將油箱蓋擰鬆了,目的是保證汽車摔下來之後肯定發生爆炸?"
傅強不住地點頭,他承認小章的看法很有見地。"不錯,這是一個推理,小章,安排拍照,繼續檢查其他地方,尤其是剎車系統。"
"是!"小章對於自己得到認可感到非常興奮。
"怎麼樣?是刑警的料吧?"李崗得意地問。
"這是每一個警察都應該具備的基本素質吧。"傅強帶點揶揄的口氣說。
李崗並不惱,仍是笑嘻嘻地說:"看來,這個現場要交給你們了,也好,我們還省了事,隊裏還有一大攤子交通事故沒處理完呢,剛剛京廣高速發生了連環撞車,我都不敢安排章雨去調查,這麼大的事故恐怕他要搞出個驚天大謀殺案出來,哈哈哈。"
傅強沒接他的話,掏出電話指示隊裏值班人員過來接手案件,並且派人通知家屬認屍。
交待完后,他看着李崗,似笑非笑地說:"行,賣你一個面子,這位小章先借調本專案組,起碼他對交通事故原因調查分析比較在行。"
李崗面露喜色,這讓傅強很擔心,"老李,看你這麼興奮,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是不是這小夥子還有什麼秘密你沒告訴我?他就這麼讓你頭疼,恨不得立刻把他踢走?我們可是老戰友哦,你可不能坑我,要是到時他給我捅了什麼馬蜂窩,我可找你算賬。"
李崗似乎怕他反悔,急急地說:"不不不,你一百個放心,他絕對是個好苗子,肯定不會壞你事,我這個人嘛,就是愛才心切,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還真不知道。"傅強半信半疑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