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我左手握着槍,右手準備好抗毒素注射器,開始在我負責的街區內挨家挨戶找人。這裏是傑斐遜城的舊城區,幾乎到處是貧民窟,公寓式大樓都是五十年前建的。我已經注射了二十四針,還有三十六針沒有打。此後我得趕到州議會大廈按約定會合,而現在我已經厭倦了。

我清楚自己為什麼要來,不僅僅出於好奇,而是希望看到鼻涕蟲死去!我想看着它們死,看到它們死了,我才解恨。我早就等得不耐煩了,這個願望超過了我的所有其他慾望。可眼下我的願望實現了,我卻不想再看下去了。我只想回家好好洗個澡,把這事忘掉。

任務並不艱巨,只是單調乏味,而且令人作嘔。我見到了許多死去的鼻涕蟲,連一隻活的都沒發現。我擊斃過一隻躲躲藏藏的狗,它的背部隆起,好像有鼻涕蟲伏在它身上,但我不太肯定,因為路燈壞了。我們在日落前四處注射,而現在天已經全黑了。

最可怕的是難聞的臭味。誰要是拿病人身上這種污穢的氣味和綿羊身上的味道相比,誰就是侮辱綿羊的體面。

我檢查完了所有公寓樓內的房間,大聲喊了喊,確信沒人需要救治了,這才來到街上。

大街上空無一人,因為所有人都生了熱病,幾乎沒人上街。惟一的例外是一個男人,雙目無神,搖搖晃晃地朝我晃過來。

我喊道:“喂!”

他停下來。

我說:“你生病了,我有辦法治好你,來,伸出手臂。”

他有氣無力地一拳打來,我用槍柄小心地給了他一下,他面朝下倒下了。他背上是一大片鼻涕蟲留下的紅疹子,我避開這片疹子,在他的腎部找了一處清潔健康的部位,一針扎進去,然後一折。完事。這是氣體注射,不需要拔出針頭。

下一幢房於的一樓有七個人,多數人已經昏迷不醒,我連說話都省了,只需給他們打上一針就可以繼續趕路,一點麻煩都沒有。二樓的情形和一樓差不多。

頂層有三套公寓閑置着,我用槍打開鎖,進入其中的一套,發現裏面沒人。

第四套公寓可以說有人,一個女人,躺在廚房地上死了,頭部遭到重擊,陷進去一塊。鼻涕蟲仍在她肩上,也死了,開始散發出臭味。我離開他們,四處察看。

浴室的舊式浴缸里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他的頭耷拉在胸前,手腕的靜脈割開一道几子。我以為他死了,可我俯下身時,他抬起頭。口齒不清地說:“你來得太晚了,我殺了我的妻子。”

我暗想也許是我來早了,從他蒼白的臉色和浴缸底部的情形看,我遲來五分鐘也許更好些。我看着他,不知道該不該浪費這一針。

他又說:“我的小女兒——”

“你有個女兒?”我大聲問道,“她在哪兒?”

他的目光閃爍不定,但已經說不出話來,頭又猛然耷拉下來。我沖他嘁着,然後托着他的下巴,用拇指探着脖子,但找不到脈搏。離開之前,我小心翼翼地沖他後腦底部開了一槍,幫他早點解脫。

孩子在一間屋子的床上,是個八歲左右的女孩。要不是生病,她應該長得很漂亮。她醒了過來,哭着沖我叫爹爹。

“好了,好了,”我安慰她說,“爹爹來照料你。”

趁她不注意,我給她腿上扎了一針。

我轉身要走,可她又喊道:“我渴了,想喝水。”

我只好又回到浴室。

我正要把水給她,我的電話卻尖聲響起來,驚得我灑了一地水。

“孩子!聽到我說話了嗎?”

我伸向腰間打開電話,“聽見了,什麼事?”

“我在你北面的小公園,你能來嗎?我遇到麻煩了。”

“就來!”

我放下杯子正要走,又有點遲疑不決。我又轉身回來。我可不能把我新結識的小朋友獨自留在墳墓般的房子裏,不能讓她看到父母雙亡的慘狀?我將她抱在懷中,跌跌撞撞跑到二樓,進了第一扇門,把她放在沙發上。那套公寓有人,或許他們也病得不輕,無法費心照顧她,但我已經儘力而為了。

“快點,孩子!”

“已經上路!”我沖了出去,加速前進。爸爸的責任區就在我的北面,它的前面就是鬧市區的一個小型公園。到達那一街區時,我起初沒看到他,從他身旁跑了過去。

“這裏,孩子,在這兒——車裏!”這回我既能從電話里,又能用耳朵直接聽到他的聲音。我轉過身,這才看到那輛車,很像是總部常用的那款豪華型卡迪拉克轎車。裏面有人,但光線太暗,我看不清究竟是不是老頭子。我小心翼翼地走近,聽到聲:“謝天謝地!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來了呢。”直到這時我才聽出來是老頭子。

我必須彎下身才能從車門進到車裏,這時他猛地把我緊緊纏到懷中。

恢復知覺以後,我發現手腳被捆着。我坐在副駕駛席,老頭子則在主控台開車。我只覺得我這一側的輪子離開了地,這才猛然意識到車子已經升空。

他轉身沖我一笑,問道:“感覺好些了嗎?”我看到了他肩上高高隆起的鼻涕蟲。

“好一點了。”我答道。

“很抱歉,我不得不打你,”他又說,“可我沒有別的辦法。”

“我想也是。”

“我目前還得捆着你,你知道,等以後我們會做更好的安排。”說完又露出他那慣有的狡黠的笑。最令人驚奇的是,他本人的個性竟能通過鼻涕蟲說的每一句話體現出來。

我沒問它們會做什麼“更好的安排”,我既不需要也不想知道。我將注意力集中在研究捆我的乘客安全帶上,但這純屬白費心機。老頭子對怎麼捆我頗費了一番心思,我找不出漏洞。

“我們這是去哪兒?”我問。

“南面。”他擺弄了一下方向盤,“在去南方的路上。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把車開好,我會告訴你以後怎麼辦。”他忙活了幾秒鐘之後道,“行了——三萬英尺以後自動進入平飛狀態。”

提到這一高度,我才飛快地瞥了一眼控制面板。這輛車不僅僅是總部的車,更是我們那兒最有吸引力的一款車。

“你從哪兒弄來的車?”我問。

“總部把它秘藏在傑斐遜城,我肯定沒人能找到它。很走運,不是嗎?”

這個問題完全可以有另一種看法,但我沒有爭辯。我還在尋找機會,哪怕是最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從壓力感上來判斷,我的槍不在身上。他的槍也許別在另一側,至少我看不到。

“不過這還不算最幸運的事,”他接著說,“我有幸能被整個傑斐遜城惟一的一隻健康的主人抓到——真是讓人難以置信的好運氣。所以終究還是我們贏了。”他輕輕一笑,“這真像自己跟自己下一盤高難度的國際象棋。”

“你還沒告訴我這是去哪兒呢?”我繼續刨根問底。我不知道這樣問有沒有用,可我一時間一籌莫展,談話是我惟一能做的事情。

他想了想說:“當然不在美國。整個美洲大陸上唯一沒受九日熱侵擾的也許就是我的主人了,我可不敢冒這樣的險。我覺得亞卡坦半島很合適,車子設定的目的地就是那兒。我們可以在那裏先站住腳,等實力壯大后從南方捲土重來,到那時我們一定不會重蹈覆轍!”

我說:“爸爸,你不能把我解開嗎?我都被捆麻了。你知道,你可以信賴我的。”

“忍耐一會兒,忍耐一會兒——先不忙,等我把車調整到完全自動駕駛狀態。”車還在爬升,無論配置加了多少,這輛車設計時畢竟是輛家庭用車。對它來說,三萬英尺很得爬升一會兒。

我說:“你沒忘吧,我曾和主人打過很長時間的交道。我了解情況,我保證聽你的。”

他咧嘴笑了笑,“別在長輩面前班門弄斧。如果現在把你放開,不是你殺了我,就是我殺了你。我可不想你死,我們會成功的——你和我,孩子。我們動作敏捷、頭腦靈活,所有的素質你我都具備。”

我沒有回答。他接著說:“同樣——你既然了解情況,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孩子?幹嗎要對我隱瞞呢?”

“什麼?”

“你沒跟我說過這種感覺,孩子。我以前從來不知道可以有這樣平和、滿足、心曠神怡的感覺。這麼多年來,這是我最快活的日子,自從——”他突然變得神情恍惚,又接著說,“——自從你母親去世以來。不過別介意,這樣更好。你早該告訴我這種感覺如此美妙。”

我猛然覺得一陣噁心,忘了應該謹慎小心,和他鬥智。“也許我不這麼看。而且,如果你沒有被一隻污穢的鼻涕蟲附身,通過你的嘴胡說八道、用你的腦子思維的話——你也不會這麼看,你這個又瘋又笨的老傢伙!”

“別激動,孩子。”他柔聲說道,這倒幫了我的忙,因為他的聲音確實能寬慰我,“用不了多久,你就會明白以前你錯了。相信我,這是我們的目的,也是我們的命運。人類已經自相殘殺到分崩離析的田地,而主人將重新統一人類。”

我暗想,說不定真有這樣的糊塗蛋,會被這番甜言蜜語騙倒,為了一番和平、安全的許諾,心甘情願地將靈魂託付給鼻涕蟲。但我沒說出來,我閉緊嘴巴,免得嘔吐出來。

“不過你不用等那麼久了,”他突然說道,看了一眼控制板,“先等我把車弄穩當。”他校正好控制面板,又檢查了一次,最後設定控制指令,“這下搞定了,下一站是:亞卡坦。現在該工作了。”說完,他從座位上起身,蹲在我身旁,一同擠在狹小的空間裏,“你會沒事的。”他一邊說著,一邊用安全帶把我攔腰捆起來。

我用膝蓋頂他的臉。

他直起身來看着我,一點也不生氣。“你真淘氣。我本該怨恨的,可是主人不喜歡憤恨。乖乖的。”他又繼續捆紮,同時檢查我的手腕和腳。他在流鼻血,但他並不擦拭,“馬上就好,”他說,“再耐心些,不會太久的。”

他回到另一個座位坐下,膝蓋托着胳膊肘,身體向前傾,讓我能直接看到他的主人。

一連幾分鐘,什麼都沒發生。除了使勁拉扯身上的束縛,我也想不出該幹什麼。從神情上看老頭子像是睡著了,但我不信他真睡著了。

鼻涕蟲棕色角質外殼的正中央形成了一條細線。

我看着看着,它變寬了。現在我能看到細線下面令人憎惡的塊狀乳白色物質。兩半外殼之間的空隙變大了,這時我意識到鼻涕蟲正在裂殖,通過吮吸我父親體內的活力與物質來生成兩隻。

我同時也驚恐地意識到,屬於我個人的生命只剩不到五分鐘了。我的新主人正在誕生,很快就會附到我身上。

要是憑人的血肉骨骼就能弄斷我身上的束縛的話,我早就掙斷了。可我怎麼使勁都無濟於事。老頭子對我這番掙扎毫不在意。我懷疑他是否還有意識,因為鼻涕蟲忙於裂殖的時候一定會放鬆對寄主的控制,僅僅讓他靜止不動。也許正因為這個,老頭子才一動不動。

當我掙扎得筋疲力盡,知道肯定掙脫不了束縛時,我放棄了努力,我看到長有纖毛的銀線正沿鼻涕蟲身體的中央一路劃下去,這意味着裂殖就要完成了。正是眼前的這一幕改變了我的推理思路,如果我這翻江倒海的腦袋裏還能有什麼思路的話。

我的雙手被捆在身後,踝關節也捆着,整個人被攔腰綁在椅子上。不過我的腿儘管捆在一起,腰部以下卻能伸縮自如,座位上也沒有捆綁膝部的帶子。

我猛地向下一坐,騰出更多的發力空間,然後高高揚起被捆在一起的雙腿,猛然向控制板砸去,將控制面板上的所有控制開關一古腦兒全部砸開。

重力加速度猛地增大。我也說不清增加了多少,因為我不知道車子的最大馬力是多少。反正力量很大,我倆猛地摔在座位上。我還好,因為我被捆在椅子上,可爸爸就慘了。他被扔向座椅靠背,他背上的鼻涕蟲毫無防備,被擠開了花。

爸爸自己則陷入了可怕的痙攣。這種情景我以前見過三次,每一塊肌肉都在抽搐。他又向前倒在方向盤上,臉被撞得變了形,手指也扭歪了。

空中轎車急劇下降。

我坐在那兒——如果你把被皮帶固定在座位上稱為“坐”的話——看着轎車俯衝。要是爸爸的身體沒把控制台徹底撞壞,興許我還能做點什麼。比如說,用我束縛着的雙腳讓轎車重新向上飛。我還真的試過,根本不行。控制台很可能被壓碎了。

高度儀咔噠咔噠響個不停,等我騰出空來看一眼時,發現我們已經降到一萬一下英尺了。然後是九千、七干、六千——接着進入最低飛行高度。

降到一千五百英尺時,和高度儀連在一起的雷達連鎖裝置接通了,制動火箭開始一陣陣噴射。每噴射一次,我身上的皮帶便猛勒我的胃,最後我吐了。我還以為我得救了,車子會由俯衝改為平飛——這其實是不可能的,因為爸爸的身體死死卡在方向盤上。

直到飛機墜地,我還以為我們總算逃過了這一劫。

我蘇醒過來時覺得四周輕輕晃來晃去,晃得我惱怒不已,我想讓這種晃動停下來。我努力睜開一隻眼,另一隻怎麼也睜不開,目光遲鈍地尋找究竟是什麼東西在晃動,惹得我不痛快。

我頭上是車的地板,但我盯了好半天才分辨出來。等我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我才多少意識到我在哪兒、發生了什麼事。我想起了俯衝和墜地,這才意識到我們一定是落在水裏了,而沒有墜落在地面上。這裏應該是墨西哥灣。但不管在哪裏,我都不在乎。

心中突然一沉,我悲痛地想起了父親。

我座位上的皮帶斷了,在我身上擺動着,已經不起束縛作用了。我的手腳仍被綁着,一隻胳膊像是骨折了,一隻眼睛被撞得睜不開,疼得我連呼吸都十分困難。我不再察看身上的傷。

爸爸沒有像先前那樣卡在方向盤上,不知他在哪兒。我忍着痛,吃力地轉過頭,用那隻沒受傷的眼睛察看車裏情況。他躺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倆的頭相距三英尺左右。他渾身冰冷,血淋淋的。我肯定他死了。我覺得我花了半個小時才爬過那短短的三英尺。

我和他臉對臉躺着,面頰幾乎貼在一起。在我看來,他已經沒有任何生氣,從他扭曲着躺在那兒的奇怪姿態來看,他不可能還活着。

“爸爸,”我沙啞地喊道,然後尖叫一聲,“爸爸!”

他的眼皮在動。但是沒能睜開。“你好嗎,孩子。”他輕聲說,“謝謝你,兒子,謝謝——”他沒聲音了。

我想把他搖醒,但是我所能做的只是不斷呼喊。“爸爸,醒醒——你沒事吧?”

他又開始說話,好像每個字都是極其費力地吐出來似的。“你母親——讓我告訴你……她——為你感到驕傲。”他的聲音越來越弱。呼吸越來越弱,發出不祥的嘶啦啦的聲音。

“爸爸,”我嗚咽着。“你不能死!沒有你我活不下去。”

他睜大雙眼,“你行的,孩子。”說完頓了頓,積攢了力氣之後又費力地說,“我受傷了,孩子,”他再次合上了雙眼。

他還活着,但不管我怎麼叫喊也沒法讓他醒過來。我只能緊緊貼着他的臉,任憑淚水與塵土、血水交織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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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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