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貓與鼠(二)

第二十二章 貓與鼠(二)

傷口不長,但是很深。一個睡眼惺忪的值班醫生把方木的傷口簡單清創之後,縫了兩針。方木捏着手走出處置室,那個警察正在走廊里打電話,一見方木出來,匆忙掛斷電話。簡單問了幾句傷口的情況,就提出要送方木回學校。

方木搖搖頭,“送我去市局。”

“不行。”那個警察非常乾脆的拒絕了,“邰隊長命令我必須要送你回學校。”

“我是案件的被害人,你們難道不給我做筆錄么?”

那個警察被問住了,猶豫了一下還是堅持要送方木回去。

“用不着你送!我自己走!”說完,方木就大步走出了醫院。

出了醫院的門口,方木迅速跑到樓角躲藏起來。幾秒鐘之後,就看見那個警察追出來,四下里掃視了一圈,罵了兩句,就上車,發動,很快開走了。

方木等他開遠,就從樓角里走出來,徑直走向醫院門口排成一列的出租車。

市局門口燈火通明,院子裏滿滿當當的停滿了車。方木跳下出租車,對門口執勤的武警戰士說:“邰偉警官叫我來做筆錄。”武警戰士返回值班崗亭打了個電話,幾分鐘后,就看見那個送方木去醫院的警察匆匆忙忙的跑了出來。

“我就知道你自己會跟着來!”那個警察一臉陰沉,“別多說話,做完筆錄趕緊走。邰警官說了,過幾天會跟你聯繫。”

他把方木帶到留置室,叮囑他等一會,不要亂跑,就拉開門出去了。

他前腳走,方木就後腳溜了出去。走廊里人很多,那些或着警服或穿便裝的警察匆匆的往返於各個科室之間,偶爾有人疑惑地看看方木,卻沒有人停下來發問。在他們之間的隻言片語中,能聽到“快把這些材料送到三樓”、“審訊室”之類的字樣。

似乎每個人都很關注三樓的事情。

方木盡量躲避着那些警察,快步登上三樓。

走廊盡頭有一扇鐵門,現在正敞開着,裏面似乎還有一個房間,牆壁是一面大玻璃。此刻,十幾個警察正靜靜地站在那扇玻璃前,人群中,能聽見邰偉的聲音。

“……我當時就假裝拉肚子,躲在一樓的衛生間裏聽動靜,過了一會,果真聽到有人上樓。我悄悄跟在他後面,轉入三樓走廊后,我發現他走了幾步,又停下來,接着又向前走,最後站在了313房間門口,像是在敲門,又像是在寫什麼。後來被害人跟他聊了幾句,我當時以為是相識的同學,就準備撤,結果還沒等我走幾步,就傳來了廝打的聲音,後來,我就把他制服了,帶回局裏……”

方木悄悄的走過去,所有的人都在屏氣凝神地聽邰偉說話,居然誰都沒有發現方木。

“你能肯定他就是兇手么?”一個挺着將軍肚,表情威嚴的人說。

“能!”邰偉的語氣和表情都很堅決,“首先,在被害人的門上發現了‘7’的標記;其次,專案組的同事正在勘查現場,包括檢查犯罪嫌疑人的寢室。剛才他們給我打來電話,據說有重大發現。”

有幾個女警匆匆地跑過來,把厚厚一疊材料遞給邰偉,邰偉簡單翻看了一下,抬頭對那個胖子說:“局長,可以開始了。”

局長點點頭:“開始吧。”

所有人都圍向那面玻璃,方木不敢擠得太靠前,只能在人群的縫隙中竭力捕捉玻璃那面的情形。

這是一個安裝了單向玻璃的審訊室。裏面陳設簡單,靠左側的位置擺放着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桌子上有一盞枱燈。兩個警察正坐在桌前,一個翻看着剛剛遞進來的材料,一個在紙上寫畫著什麼。對面是一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看起來冰冷無比,很不舒服。牆角裝有攝像頭,頭上懸挂着話筒,審訊室裏面的聲音可以通過擴音器傳到外面。

審訊室右側的小門開了,帶着手銬和腳鐐的孟凡哲被兩個警察架了出來。

他看起來虛弱不堪,頭始終低着,隨着警察把他按到椅子上的動作在胸前搖晃着。嘴角的血已經乾涸,臉上橫七豎八的分佈着暗紅的印記。

那兩個警察盯着他看了幾秒鐘,一個年長一點的警察開口了:“姓名?”

孟凡哲低着頭,毫無反應。

另一個警察把枱燈扭向孟凡哲的方向,孟凡哲的全身籠罩在強烈的燈光下,在身後的牆壁上留下扭曲的影子。

“姓名?”

孟凡哲還是不開口,彷彿睡著了一般一動不動。

年長的警察不緊不慢的點燃一根煙,翻開桌上的卷宗。

“2002年7月1日凌晨1點至3點之間,你在哪裏?”

沒有反應。

“2002年8月10日上午8點至9點之間,你在哪裏?”

還是沒有反應。

另一個警察看看牆上的鏡子,他知道局長和其他同事都在外面盯着他們。他轉頭看看像塊木頭一樣呆坐在那裏的孟凡哲,不由得惱羞成怒。

他一拍桌子,大喝道:“孟凡哲!你別以為不開口就沒事了,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

還沒等他說完,孟凡哲猛地抬起頭,面對強光,他的眼睛仍然圓睜着,如果目光可以殺人的話,面前的兩個警察恐怕早就萬箭穿身了。

“啊——”方木又聽見了在走廊里那聲野獸般的低吼。

孟凡哲的手腳都被固定在椅子上,他卻拚命地向前掙扎着,看起來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擺脫束縛,向面前的兩個警察猛撲過去,那個稍年輕點的警察被嚇了一跳,不由得向後挺了一下身子。站在孟凡哲身後的兩個警察急忙上去用力按住他,可是看起來虛弱無比的孟凡哲竟好像得了神力一般,兩個身高馬大的警察都按他不住,其中一個還險些被咬了一口。

一個警察抽出了警棍,高高揚起……

“不——”一個身影猛撲到玻璃上,用力捶打着。

所有人都愣住了,邰偉在呆了兩秒鐘之後,脫口而出:“方木?!”

方木轉過身,急切的拉住邰偉,“別打他……”

“你是誰?”局長打斷方木的話。

“哦,他是本案的被害人,是我把他叫來做筆錄的。”邰偉趕緊解釋,然後轉身小聲對方木說:“你先下去,我一會就去找你。”

“邰偉,”方木拉住邰偉的胳膊,幾乎是在哀求他,“讓我跟他談談,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兇手肯定不是他。”

“不行!”邰偉用力扒拉着方木的手,小聲警告他,“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快點下去。”

“肯定不是他,他完全不是我推測出來的那個樣子……”

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局長突然開口了:“邰偉,他就是你所說的那個所謂‘天才’對吧?”

邰偉一看已經瞞不下去了,只能老老實實的承認:“是。”

局長“哼”了一聲,轉頭望向審訊室,孟凡哲仍然在拚命掙扎着,兩個警察被他撞得搖搖晃晃,其中一個警察抽出了電警棍,打開開關,對自己的同事大喊一聲“閃開”,就朝孟凡哲的肩膀捅了過去。

孟凡哲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身體猛地一下弓起,那個警察又在他的身上連捅幾下,每捅一下,孟凡哲都會發出大聲的慘叫,像砧板上垂死掙扎的活魚一樣拚命扭動。幾下之後,孟凡哲終於不再掙扎了,跌坐在椅子上,耷拉着頭,身體不住的痙攣着。

局長臉色鐵青,對身邊的人說:“今晚別審了,先關起來,明天叫司法鑒定中心的人來給他做精神鑒定。”說完就轉身走了,經過邰偉身邊的時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邰偉想要解釋,可是局長已經走遠了。他無奈的搖搖頭,轉身看着審訊室里,警察們正像拖死狗一樣把孟凡哲拖出去。他叉着腰站了一會,頭也不回地說:“把他送回去。”

“是。”那個送方木去醫院的警察應道,一把拉住了方木的胳膊,毫不客氣的說“走!”

方木還要爭辯,卻被那個警察粗魯的連拉帶拽地下了樓。

我這是在哪兒?

頭好疼,像要炸開一樣……

我做了什麼?

……

“你有幸運數字么?”

“沒有,我也不太信這個。老師,我這次來,是因為……”

“嗬嗬,別急。你知道大多數人喜歡什麼數字么?”

“不知道。可能是……8?”

“嗬嗬,只有中國人才會那麼想。而且多是那些暴發戶、土財主什麼的。你看,你笑了。我跟你說過了,別緊張。”

“我沒緊張,我只是覺得有點……有點退步。因為我這幾天上課的時候,又開始害怕點名了。”

“哦,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上次……上次我們見面以後。”

“別擔心,這很正常。有些事情需要反覆強化,才能達到最佳效果。”

“老師,我希望你能幫助我。”

“好的,只是你一定要按我說的做,懂了么?”

“嗯。”

……

我的天,我想起來了……

方木,他死了么……

……

“我怎麼辦?老師,我怎麼辦?”

“你別急,讓我想想。”

“今天我好丟臉,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硬是說不出那個‘到’……”

“也許我們該換個方法了,不過這種方式可能會比較殘酷一點,你確定你能承受么?”

“我……”

“如果能成功的話,你將會永遠擺脫這個心病。”

“……”

“如果你覺得你是個脆弱的人的話,那就算了。我也幫不了你。”

“我……我願意試試。”

“很好。現在你躺到那張椅子上。放鬆點,讓我們開始。”

……

“你現在在課堂上,能感覺到么,周圍都是你的同學,人很多……老師拿出點名冊……開始一個個點名……孟凡哲!”

“……”

“孟凡哲!”

無意識的扭動,汗水從額頭上流下來。

“孟凡哲!”

“孟凡哲!”

“孟凡哲!”

“孟凡哲!”

“啊——”

……

好冷啊……

手腳都動不了,想抱住肩膀都不行……

幫幫我,幫幫我……

……

“你怕死么?”

“呃,當然,誰不怕死?”

“嗬嗬,其實,死並不可怕。你覺得不開心的時候,會做什麼?”

“嗯,玩玩遊戲,或者悶頭睡上一大覺。”

“嗬嗬,是啊。其實死亡就是一段更長的睡眠而已,可以把所有的麻煩事統統拋掉。很多人都寧可去死也要保全自己的尊嚴。你知道海明威么?”

“知道。《老人與海》。”

“他面對絕症的時候,為了保全最後的自尊,就選擇了自殺。嗬嗬,說實話,有的時候我很羨慕他呢。”

“……”

……

我該怎麼辦?

我殺了人么?

我完了……

……

“7是個很有意思的數字,你發現了么?”

“哦,是么?”

“你看,一周有7天,顏色分7色,音樂有7聲。所以,7意味着圓滿。”

“哦,是這樣。”

“一旦圓滿了,我們就什麼都不必擔心了,不是么?”

……

我是個殺人犯……

所有人都會知道我是殺人犯……

我的媽媽會因此蒙上一輩子的恥辱……

我24歲……

我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

“把這個帶上……回到寢室去……在你的周圍,找到7,你會完成所有的心愿……”

……

沒有辦法了……

沒有辦法了……

……

快到凌晨4點的時候,方木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當窗外熙熙攘攘的人聲把他吵醒的時候,第一個感覺就是悶,胸口被桌子沿硌得生疼,身子也沉甸甸的。他費力的直起身子,一床被子落在地上,大概是杜宇給他披到肩膀上的吧。

手指很疼,紗布外能看見已經干硬的血跡。可能是昨晚的糾纏中,傷口又迸開了。

方木並不在意這些,他搖晃着站起來,拿起桌子上一杯已經涼透的水,一飲而盡。

顧不上洗臉,他簡單的收拾了一下東西,準備出門。

他今天必須要見到孟凡哲,從所有的線索來看,孟凡哲都不可能是那個兇手。一切謎題的答案,只能從孟凡哲那裏得到。

一拉開門,卻和一個從外面進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是邰偉。

“你來得正好。帶我去見孟凡哲。”方木不由分說,一把拉住邰偉就往外走。

邰偉卻沒動,“不用去了。”

“嗯?”方木停下腳步,轉過身緊盯着邰偉。

“孟凡哲死了。”邰偉輕聲說。

方木盯着邰偉足有半分鐘,直到邰偉把他拉進寢室,“進去說吧。”

方木獃獃地站在寢室中央,面對着窗戶,既不轉身,也不說話。

“今天凌晨……”

方木突然舉起一隻手,阻止邰偉繼續說下去,接着,慢慢蹲下身子,把頭頂在膝蓋上,全身都在劇烈的顫抖着。

邰偉等他稍微平靜了些,慢慢把他扶坐到床上,遞給他一支煙,又幫他點燃。

方木表情木然的把煙湊到嘴邊,狠命的吸着。

吸完一支煙,方木聲音粗啞地問道:“怎麼死的?”

“撞牆。顱腦損傷。”邰偉簡單地說。

“為什麼沒有人阻止他?”方木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

“我們已經作了必要的預防措施。把他關在留置室的時候,手腳都銬在了椅子上。最初,值班人員聽見他在哭,後來就聽見怦怦的聲音,衝進去的時候,人已經不行了。”

“手腳都銬住了,那怎麼會……”

邰偉苦笑了一下,“你恐怕不會相信。孟凡哲硬是把自己的手和腳都從手銬和腳鐐里抽出來了。這麼多年,我從來就沒遇見過這樣的事情。”他搖搖頭,“手腳的表皮都撕脫了,雙手第一掌骨骨折。”他比劃着自己的雙手,“難以置信,他居然會有這麼堅定的求死決心。”

又沉默了半晌,方木面無表情地問:“你們是什麼結論?”

邰偉猶豫了一下,“初步結論是畏罪自殺。”

“理由呢?總不至於因為昨晚的事就認定他是兇手吧?”

邰偉竭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方木,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不過我們不會沒有證據就隨便懷疑一個人的。孟凡哲昨晚雖然沒有開口,可是我們在他的寢室里發現了這些東西。”他從隨身的皮包里拿出一摞材料,遞給方木。

方木邊看,邰偉邊解釋。

“這是一塊黑色的布。我們把它和金巧被殺一案中那盤錄像帶里的黑布進行了比對,感覺很像,而且在上面發現了懷疑是血跡的物質,法證科正在化驗,估計下午就能出結果……這是一把鎚子。劉建軍被打傷之後,我們曾就傷口的形狀進行了分析,大致推斷出兇器的形狀,這把鎚子和我們的推測十分吻合。還有這個,你看,”他指指一張照片,上面是十幾本書,“這些也都是在孟凡哲的寢室里發現的,全部都是關於人體解剖學、西方犯罪史和連環殺人犯的書。你還記得我們在圖書館裏查找的那些資料么,全都在孟凡哲的寢室里發現了。我們正派人去圖書館查找孟凡哲借書的記錄。還有這個,這是在孟凡哲的一件衣服里發現的一個小膠袋,裏面殘留了少量粉末,經化驗,是海洛英……”

方木打斷邰偉的話,“車輛呢?兇手應該有一輛車來幫助犯罪,孟凡哲有么?還有,孟凡哲總不至於在自己的寢室里殺死金巧,也不會在自己的寢室里剝掉辛婷婷的皮吧?”

“租車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再說,孟凡哲完全有可能在校外租一間民房來完成犯罪啊。”

“租一間房子?那他有必要把這些東西都帶回寢室里么?放在租的房子裏豈不是更保險?”

邰偉一時語塞了。

這時,門被推開了,鄧琳玥氣喘吁吁的跑進來,後面跟着杜宇,手裏還端着一個飯盆。

鄧琳玥看見邰偉,愣了一下,顧不上和他打招呼,就問方木:“你怎麼樣?沒事吧?”

看到方木手指上的紗布,她驚呼一聲,撲過來拿起方木的手:“天哪!你受傷了,怎麼還在流血,去醫院吧。”她語無倫次地念叨着,上下打量着方木,“別的地方沒受傷吧,對不起,對不起,我剛剛聽到消息,我來晚了。”

鄧琳玥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可是方木卻甩開她的手,仍然緊盯着邰偉,似乎還要他解釋剛才的問題。

邰偉沒有理會方木質問的目光,而是把材料翻到那張鎚子的照片上。

“你來得正好。”他對鄧琳玥說,“你看看,這是不是那天晚上兇手手裏拎的那把?”

鄧琳玥看了看那張圖片,“好像……是吧,有點像,”她看看方木可怕的臉色,連忙改口道:“我也不知道,鎚子不都是一個樣么?哎呀,我不知道不知道!”

邰偉惱怒的瞪了方木一眼,“啪”地一聲把材料合上,站了起來。

“我先走了。你這幾天別亂跑,開着手機,一有消息,我會通知你的。”說完,就拎起皮包,轉身走了出去。

寢室里一下子靜下來,杜宇看看鄧琳玥,又看看方木,指指桌上的飯盆:

“方木,吃點東西吧,我幫你買了早飯。”

方木沒有說話,鄧琳玥對杜宇抱歉地笑笑:“謝謝你,杜宇。”

“那,我先出去了,”杜宇拎起書包,小聲對鄧琳玥說:“你多陪陪他。”

杜宇走後,寢室里陷入了更加難以忍受的沉默中。鄧琳玥陪方木坐了一會,見他不作聲,就端起飯盆,遞過去說:“吃點東西吧。”

見方木不接,她就用勺子舀起粥,送到方木嘴邊。

方木把頭扭到一邊,“我不想吃,你先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會。”

鄧琳玥無奈,把飯盆放到桌子上,小聲對方木說:“我陪陪你。”

方木搖搖頭,“不用,你先回去吧。”

鄧琳玥咬着嘴唇,忍不住大聲說:“你真的……那麼討厭我么?”

方木看看鄧琳玥,無奈的嘆了口氣,“不是。不過,你幫不了我。”

“我幫不了你?這種時候,我能離開你么,難道你不需要我么?”鄧琳玥一下子站起來,“我知道你心裏很難受,雖然事情的前因後果我不知道,那個人為什麼要殺你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很想安慰你,你就不能對我溫柔點么?”

“不能!”方木的聲音也一下子大起來,“你很了解我么,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么?你知不知道跟我在一起會承擔什麼?你做不到!”

“你憑什麼認為我不能?那麼危險的事情我都經歷過了,我還有什麼不能承受的?”

方木不想跟鄧琳玥爭論下去了,他拉開門,“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鄧琳玥的眼淚刷地流下來,她站在原地看了方木幾秒鐘,飛快的跑了出去。

看着鄧琳玥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方木感到說不出的內疚與疲憊。

鄧琳玥,你不知道,真正的恐懼不是他要幹什麼,而是他什麼時候干。

一天後,邰偉告訴方木,黑布上的血跡經證實是金巧留下的。而在學校圖書館的調查也得知孟凡哲是在2002年5月份在圖書館借閱了那些書,與這一系列案件的作案時間吻合。就在同一天,孟凡哲的親人來到了學校。

孟凡哲自幼喪父,唯一的親人就是他媽媽。孟凡哲的媽媽得到消息后,坐火車趕到了J市。在校長室里,她已經因為心臟病昏厥過去兩次。

這個消息是鄒團結告訴方木的,而方木看到她,是在當天的下午。

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人,在兩個警察的陪同下去孟凡哲的寢室拿他的遺物。她一看到寢室門口橫拉着的警戒線,就開始哽咽起來。

十幾個法學院的學生,包括方木都圍在寢室門口,看着孟凡哲的媽媽顫巍巍的走進寢室。一進門,她就四處張望着,好像還指望能在某個地方看到孟凡哲對她說“媽,你來了”。掃視一圈后,她趴在孟凡哲的床上,揪起孟凡哲的被子在鼻子底下使勁嗅着,終於“嗚嗚”地哭了起來。孟凡哲的媽媽哭了很久,後來在警察的提醒下,才慢慢整理孟凡哲的遺物。

孟凡哲的絕大多數東西都被警方帶走當作物證了,所以他的遺物只有區區一個旅行袋那麼多。孟凡哲的媽媽提着自己的兒子留在這個世上的最後痕迹離開寢室后,突然對警察說:“我能不能見見那個小夥子,就是你們說我兒子要殺的那個。我始終不相信我兒子會殺人。”

警察的視線飛快地在方木臉上停留了一下,簡短地說:“不能。”

其他人的目光卻一下子都集中在方木身上。方木對這些目光毫不在意,他只是久久地看着孟凡哲的媽媽,直到她步履蹣跚地消失在走廊盡頭。

圍觀的學生卻不肯散去,他們仍然聚集在走廊里,有人在不斷打量着方木,邊與別人竊竊私語。

鄒團結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走過來問道:“方木,孟凡哲為什麼要殺你?”

方木盯着他看了幾秒鐘,“我不知道。”

方木的確不知道。這兩天,他反覆回憶了自己與孟凡哲的每一次交往,卻找不到孟凡哲要殺死自己的任何動機。而且,孟凡哲和他設想的那個兇手的形象實在是差別太大了,儘管他一再提醒自己畫像肯定會與犯罪嫌疑人之間存在誤差,可是這個誤差未免也太離譜了。

然而,不容辯駁的事實是:是孟凡哲在自己的門上作了“7”的記號,也是他當晚要致自己於死地,而且,大量的物證在他的寢室里被發現。

可是,方木仍然不能把孟凡哲和那個兇殘狡猾至極的人聯繫在一起,尤其當他回想起孟凡哲趴在警車的車窗上向自己無聲的呼喊那一幕,他都會在心裏一遍遍告訴自己:不是他,不是他。

那個時候,孟凡哲明顯是在向自己求救。

哪個兇手會這麼做?

專案組已經決定撤離J大校園。臨走之前,邰偉來找了一次方木,向他透露了最新的調查進展情況:在孟凡哲的遺物中,沒有發現有關租車或者租房的票據,也沒有其他可以證明孟凡哲從事過類似活動的證據。但是,依據現有的證據,可以肯定這一系列殺人案乃孟凡哲所為。鑒於犯罪嫌疑人已經死亡,警方決定撤銷案件。

方木聽完,沉默了一會,問道:“這麼說,你們的結論是:孟凡哲就是兇手?”

邰偉點點頭:“是。”

“你們是真的相信他是兇手?還是情願相信他是兇手?”

邰偉的臉上有點掛不住了,“你什麼意思?”

“孟凡哲不是兇手!”

“你的依據呢?”

“……”

“直覺?直覺可靠還是證據可靠?”邰偉氣呼呼地說,“你是不是把我們都當成是白痴啊?的確,這個案子你出了不少力,可是我們也不是吃乾飯的!”

“那動機呢?孟凡哲作案的動機是什麼?”

“靠!你看不出那傢伙是瘋子么?瘋子殺人還需要理由么?”

“瘋子能設計出那麼精密的殺人計劃?能那麼成功的模仿連環殺人犯?”

“……他也許是一步步變瘋的呢……”

“靠!”方木一揚手,把手裏的煙頭扔得遠遠的。

邰偉不耐煩的抽着煙,忽然,斜着眼望着方木:“我說,你是不是覺得孟凡哲跟你畫出的那個人完全不一樣,覺得臉上有點掛不住啊,而且,”他嘿嘿笑了兩聲,“還是在你那個女朋友面前。”

“去你媽的!”方木騰的一聲站起來,大步走了。

方木沒有回宿舍,而是去了圖書館。這幾天,他一直泡在這裏,把在孟凡哲寢室里發現的書統統搬下來,一本一本地看。他希望能從這裏發現孟凡哲心理變化的軌跡,儘管知道這可能是徒勞無功,但是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

其實方木可以理解邰偉的心情,為了這個案子折騰了快半年了,再加上來自國外的壓力,每個人都希望能夠儘快破案。但是他不能接受這個結論,孟凡哲不是兇手,他確信這一點,可是他無法證明。

突然,電話響了。周圍的讀者都把視線投向他。管理員孫老師衝著他皺着眉頭,努努嘴,示意他出去接電話。

方木朝他抱歉地揮揮手,攥着手機跑到門口。

翻開手機一看,是一個陌生的外地電話號碼,看到區號,方木不由得心中一動,這不是孟凡哲的家鄉S市么?

“喂,你好?”

電話那邊傳來一個蒼老的女聲,“請問,你是方木同學么?”

“是的,您是?”

“我是孟凡哲的媽媽。”

方木心中一驚,她是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

“阿姨您好,您找我有什麼事么?”

“是這樣的,孟凡哲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昨天剛料理完他的後事……”孟凡哲的媽媽的聲音哽咽起來,“……今天上午剛剛到家。休息了半天之後,忽然發現我們家信箱裏有一封信,我一看,是凡哲幾天前寄出來的,寄信那天,就是他出事的前一天。”

方木感到心臟都要停止跳動了,“孟凡哲……給家裏寄了一封信?”

“是的。信寫得很亂,裏面提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跟他前段時間認識的一個什麼醫生有關。在信里,他囑咐我,如果他出事了,就把這封信交給你,還把你的電話號碼寫在了信里,說只有你能幫助他……”說到這裏,電話那邊突然傳來了痛苦的呻吟聲。

“阿姨,阿姨,您還在么?怎麼了?”方木急忙說。

“我在,我的心臟不太好,剛才……有點激動了……”

“您身邊有葯么?”

“有,你等等,我去吃藥。”

電話那頭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拉開抽屜的聲音,嘩啦啦搖動藥瓶的聲音,倒水的聲音。

過了一會,孟凡哲的媽媽又拿起電話:“喂。”

“阿姨,我在。”

“我怎麼把信交給你呢?”

“阿姨,把您家的地址告訴我,我現在就去拿。”

“好吧,你記一下,S市白塔區水灣北街83號,金座小區6號樓3單元401。”

方木把地址記下來,跟孟凡哲的媽媽確認了一遍,又叮囑了一句:

“阿姨,你千萬別離開家,等我到了再說。”

“嗯,好的。”

掛斷電話之後,方木返回閱覽室,把書塞回書架,匆忙地收拾好東西后,直奔寢室而去。

現在是下午三點五十分,去S市大概要3個小時,今晚估計趕不回來了。方木回到寢室,拉開抽屜一看,裏面只有一百多元錢。方木簡單收拾了一下背包,給杜宇留了一個紙條,告訴他今晚自己不回來住,隨後就拿着銀行卡直奔校門口的儲蓄所而去。

儲蓄所里擠滿了來領退休金的老人,門口的自動取款機前也排着長長的隊伍。方木看着那些戴着老花鏡,一遍遍核對存摺上金額的老人,權衡了一下,無奈的排在了取款機前的隊伍里。

取款的隊伍緩慢的向前蠕動着,方木一邊看着手錶,一邊焦急的向前面張望着。好不容易輪到自己了,方木取出1000元錢,飛快地向校門口的出租車乘降站跑去。

趕到高速客運站已經是下午4點半了,在售票口,方木沮喪的得知最後一班前往S市的客車剛剛開走。他沒有停留,又打車去了火車站。

還好,下午5點10分還有一趟去S市的火車,方木買了一張站票,又去火車站的超市裏買了幾個麵包,一瓶水,在候車室里靜靜的等候上車。

那天晚上在衛生間裏目睹孟凡哲殺掉並活吞湯姆的時候,方木就隱隱的感到一定是有人在給孟凡哲做心理治療,並且這心理治療出了差錯,導致孟凡哲的精神接近崩潰的邊緣。而那天晚上孟凡哲狂性大發,差點殺死方木那件事,更讓方木懷疑有人在控制着孟凡哲。

孟凡哲的媽媽剛才說信里提到了一個醫生,這初步證實了方木的猜想。而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人的話,那他一定跟這一系列連環殺人案有關!

方木感到自己正越來越接近事實的真相。

這感覺讓他心急如焚,時間也彷彿比平時慢了好多。

列車平穩地行駛在軌道上,不時有節奏地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音。

車上的人比方木想像的要少得多,而且居然還找到了空座。列車員告訴方木,這是一趟慢車,到達S市的時間是4小時40分鐘之後。

這是一段並不算長的旅程,只是當你知道前方是你渴求已久的答案的時候,它就漫長的讓人難以想像。

方木坐在窗邊,看着窗外一點點黑下來的天空。偶爾停靠在一些小站的時候,會有零零散散的人拎着大包小包擠上來。

旅客們穿着、身份各異,然而大多數人的臉上,都寫着即將回家的急切表情。

家是什麼?冒着熱氣的飯菜,暖和的拖鞋,熟悉的床鋪,還有父母親昵的嗔怪。

也許,孟凡哲坐這趟車回家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心境,這樣的表情吧。

方木把頭頂在冰涼的車窗上,腦海中又浮現出孟凡哲印在警車車窗上那張哭泣、恐懼的臉。

救救我,救救我,方木。

方木閉上眼睛。

方木走出S市火車站的時候已經接近晚上10點,繞過那些不停的詢問着“住店么,有小姐,很便宜”的皮條客,方木腳步匆匆地向停在站前廣場外的出租車走去。

手機突然響了,方木掏出手機一看,是鄧琳玥,他想了想,按下了接聽鍵。

“喂。”

“你在哪呢?”鄧琳玥連續幾天都沒來找他,聲音有些冷淡。

“我在外面。”

“哪兒啊,我去找你。”

“你別來了,我在外地,S市。”

“S市?你去那幹什麼啊?”鄧琳玥驚訝地問。

“你先別問了,我有點要緊的事要辦,回去以後會跟你解釋的。”方木邊拉開一輛出租車門邊說。

“嗯……那好吧,你多加小心。”頓了一下,鄧琳玥又加了一句,“我等着你。”

掛斷電話,方木告訴司機要去的地方,忽然想起應該給孟凡哲家裏打個電話。

電話接通了,卻很久不見有人來接。方木越想越不對勁,急忙催促司機快點開。

穿過那些人跡漸少的大街小巷,出租車最後停在了一個住宅小區前。

“17塊。”司機指着計價器說,方木邊向小區里張望,邊拿出一張50元的紙幣遞給他。

“這麼大?有沒有零的?”

“沒有,你就收20好了。”方木不想跟他過多糾纏,急切地說。

“好嘞。”司機眉開眼笑地說,“你等着,我給你開發票。”車載打印機嘰嘰嘎嘎的響了幾下之後,發票和30元錢遞到了方木手裏。

方木走進金座小區,這明顯是一個已經有些年頭的住宅小區。樓都是老樣式,帶戶外走廊那種。方木睜大眼睛,竭力辨認着樓體上已經斑駁不清的樓號,好在小區並不大,方木很快就找到了6號樓。

來到三單元,方木小心的拾階而上,上到4樓,向左右望望,左邊是402,右邊是403。他向左邊最靠里的那扇門走去。

門是老式的木門,外面包著鐵皮,門上還貼着去年的福字。方木輕叩了幾下,沒有迴音,他側身看看旁邊的窗戶,裏面也沒有燈光瀉出來。

也許阿姨已經睡下了?

方木又敲了幾下門,還是沒有反應。他輕輕拉了一下門把手,門竟然無聲的開了。

“有人在家么?”方木把頭探進去喊道。

沒有人回答。

一種不祥的預感猛然襲上方木的心頭,他伸手從衣袋裏拿出軍刀,打開來,慢慢的走進屋子。

屋子裏黑黑的,一點光也沒有,方木在門口站了幾秒鐘,隱約看見面前是一條走廊,左手邊有一扇打開的門,能依稀看到裏面有灶台和排油煙機的形狀,應該是廚房。右手邊是一扇小小的窗戶,窗台上擺着幾盆花。

方木小心翼翼的向前走,走廊大約有4米長,走到盡頭,儘管眼前仍然是黑乎乎的一片,不過能感到視線豁然開朗,前方應該是一個客廳。

方木在客廳的入口處停下了,努力使自己能夠儘快適應這裏的光線,同時傾聽着客廳里的每一絲動靜。

漸漸的,他發現客廳里有一些奇怪的淅淅簌簌的聲音,好像是有人在翻動紙張,又好像是一些細小的爪子掠過棉布發出的聲音。

他正待凝神細聽,卻突然感到什麼東西猛地從他的腳面上竄過去。方木嚇得大叫一聲,倒退一步,後背撞到牆上,只感到心臟都要從嘴裏跳出來了。

忽然,他想起衣袋裏裝着打火機,急忙掏出來,掀動幾下,一束小小的火苗在手中亮起來,眼前的事物也終於看清了。

這裏的確是客廳,前方是一排地櫃,上面擺放着電視機。地櫃的正前方是一排沙發。方木站的位置,正對着沙發的後面。

藉著打火機微弱的光芒,方木隱約看見幾縷花白的頭髮在沙發背上露出來。

“阿姨?”方木顫聲問道。

那幾縷頭髮動也不動。

打火機已經有些燙手了,可是方木顧不得許多,他攥緊手裏的軍刀,慢慢向沙發走去。

離沙發越近,方木的心跳得越快,他的牙齒“咯咯”的上下撞擊着,感到手已經抖得快捏不住打火機了。

就要走到沙發跟前的時候,打火機突然熄滅了,方木的眼前又墮入一片黑暗之中。他邊掀動着滾燙的打火機,邊摸黑向前挪動着腳步,感到膝蓋頂到沙發的時候,打火機也砰的一聲竄起一條長長的火苗。

一張毫無血色、口眼大張的臉猝然闖入方木的視線中!

孟凡哲的媽媽半躺在沙發上,頭仰在沙發靠背上,一隻手緊抓着胸口,另一隻手揪着沙發罩。她雙眼圓睜,嘴也張得大大的,臉上是驚魂未定的表情。

她死了!

一隻全身黑毛的老鼠趴在她的腿上,在火光的刺激下,居然毫不躲避,兩隻紅色的眼睛死盯着方木。

直到打火機燒疼了手,方木才從極度的驚懼中回過神來,他張皇失措的舉着軍刀朝四處比劃着,邊在口袋裏瘋狂地摸索着手機。

終於找到了,他翻開手機,剛按下“1”,就聽見門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突然,幾束手電光從門口的窗戶上照進來。方木的眼前全是炫目的光,他不得不用手擋住眼睛。

就在那一瞬間,方木突然看到在手電光的照映下,門口那扇小窗戶上,佈滿水汽的玻璃上畫著兩個奇怪的符號!

“是誰?把刀扔下!不然開槍了。”嘩啦嘩啦拉動套筒的聲音。

方木急忙把刀扔在地上,舉手投降。

幾個警察朝他猛撲過來,把他按倒在地上,方木掙扎着抬起頭,竭力想看清玻璃上究竟畫了什麼。

“他媽的,還不老實?”臉上狠狠地挨了一下,頓時嘴角一片腥甜。

頭昏眼花的方木無力的扭動着,嘴裏含混不清的念叨着:

“玻璃……玻璃上……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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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罪: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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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貓與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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