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我不知道的房客

四、我不知道的房客

幾片深綠色的茶葉浮在水面上。

我把瓷杯推給六耳。

他拿起杯子,水是滾燙的,但隔着手掌厚厚的毛髮,他似乎毫無顧忌。

杯沿湊到嘴邊,輕輕抿了一口,又放下。奇怪的是,嘴邊長長的毛並未沾到多少茶水。我本以為他需要用手一邊捋着一邊喝。

“想談什麼?”六耳說。

我把眼神從他的下巴收回:“水很燙,慢慢再喝吧。你現在這樣,生活行動不麻煩嗎?”

“習慣就好。”六耳拈着杯口,慢慢轉着杯子:“總要習慣的,不是嗎。”

“可這樣,不會太熱嗎?”另一句話我沒說,六耳從不開空調,這簡直太不正常了。

“我喜歡出汗的感覺,我想我需要出些汗。”

喜歡嗎……至少我從沒發現六耳的毛被汗浸得濕漉漉的,自打他把刮刀放在一邊后,身上的毛髮一直是蓬鬆着的。如果我在這樣的夏日裏裹一層毛皮大衣的話,汗水很快會把衣服浸透吧。

“六耳,你變了,你有些奇怪。”我盯着他。

“只是一點奇怪嗎?”六耳的笑容難以覺察,他的身體微微晃動,毛髮突地脹散開一圈,就像一隻看見獵物的黑貓:“不,我覺得沒人比我更奇怪了。坐在你面前的是個怪物。”

他站起來,披着一身的毛皮,走回房去,徐徐沒入卧室的黑暗裏。

我把黑色的口袋扔進垃圾筒,順着小逕往回走。物業新引進的太陽能燈在草叢裏發著白光,我不太喜歡這種光線。

袋子裏是些生活垃圾。不久之前我還一袋袋地扔六耳的毛髮,不知那些袋子現在到了哪裏。希望直接扔爐子裏燒掉,別惹什麼麻煩出來。

手機突兀地響起來。

“喂……”我按下接聽鍵。

常去的小咖啡館裏,梁應物已經在靠窗的位子上等我了。

“你們家那位還好吧?”他已經幫我點好了冰拿鐵。

“好不到哪裏去。”我喝了一大口,咂咂嘴吧:“在我看來很糟糕,他居然連毛都不颳了。”

梁應物皺了皺眉:“那瓶水的檢測結果出來了。”

“哦,怎樣?”我急着問。

“水裏各種微量元素的含量令人吃驚,我們的結論是……”梁應物的臉色有些陰霾。

“我們的結論是,這水的品質相當好,是很優良的礦泉水。”梁應物說完這一句,竟然還能板著臉。

“靠,竟然被沒有喜劇細胞的傢伙耍了。不過你這個冷麵笑匠的功力倒還不錯。”我用力捶了梁應物的肩頭,他這時才微微笑了一下。

“那袋毛髮的化驗結果也出來了,並沒有發現激素成份,不過……”梁應物的臉又嚴肅起來。

“不過什麼?”我知道梁應物不會連耍我兩次,一定是有什麼發現了。

“我們進行了基因比對,發現其中的基因和正常人類相差大約2.4%。”

“2.4%……”我喃喃地說。

梁應物的手指敲擊着桌子,眉關鎖得更緊了:“你如果知道大猩猩和人類的基因只差1.3%,而老鼠更和人共享99%的基因,你就了解這2.4代表什麼了。正常人之間的基因有99.9是相同的,在人類之間,0.1的基因差別已經足夠決定性格、形體和智力之間的巨大分別了。”

我倒吸了口涼氣。

六耳的基因和正常人之間的差別,竟然是人和老鼠的一倍!

梁應物頓了頓,又道:“據我們了解的情況,那些有特殊能力的人類,比如路雲、夏侯嬰,和普通人的基因差異也極少超過0.3%。”

“六耳發生了基因突變?”我脫口問道。

梁應物微微搖頭:“用基因突變也難以形容,因為他變得太厲害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誘發的,這樣的突變,其實已經很難再稱其為人了。而且,在這2.4%里,有相當一部分,是我們從未見過的排列。”

六耳不是人?一瞬間這個念頭在我腦中閃過。想到一直躲在卧室里,神情舉止越來越奇怪的六耳,我的背上漸漸爬滿涼意。

“這樣程度的突變,以現有的進化理論很難解釋。它的起因和結果,都是巨大的課題。所以機構很希望他能自願地來接受檢測治療。”

“治療?基因突變會是可逆的嗎?”

梁應物呆了一下,默然搖頭。

我嘆了口氣:“老實說,我也希望他來你們這裏,可是他自己不樂意,我能怎麼辦,把他從家裏攆出去,還是讓你們上門逮人?畢竟也算是朋友一場,這種事情我做不出來。”

梁應物眼一瞪:“那你打算拖到什麼時候?現在不知道突變的起因,要是遺傳還好說,如果是某種病毒所致呢?要是這種病毒傳染呢?”

“傳染?”我嚇了一大跳:“別嚇我,我現在不是沒事嗎?”

“現在沒事?要是潛伏期是一年、五年、十年,你現在當然還沒事。”

我愣住,要是自己身上也長出毛來,還要不要活了?

梁應物板着的臉稍稍鬆了松:“當然這種可能性不會很大,發展速度這麼迅猛通常潛伏期也短,要是很容易傳,不會就發現這麼一例。”

我剛鬆了一口氣,梁應物又說。

“不過我堅持認為,他就這樣住在你這裏很危險。除去基因變異不論,一個人遭遇這種事情,很容易造成心理變態,而且他足不出戶,處於幽閉狀態,更易出問題。”

想到六耳這幾天的變化,我對梁應物的告誡無法反駁。沉默片刻,又嘆了口氣說:“你說的這點是很可能,事實上我已經覺得他有點不對勁了。但我實在沒辦法對他說‘請搬出去’,他是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找上我的。再看看吧,我再勸勸他。”

梁應物點點頭:“你把握好分寸。”

我忽然想起剛才沒來得及問的疑惑:“你說什麼起因和結果都是課題,起因還好說,這結果還有什麼好研究的?”

梁應物說話前有些猶豫,他看着我,說:“他現在的情況固然已經很嚇人,但比起那2.4%的基因差異,你不覺得,看到的這些變化,可能並不是全部嗎?”

“你是說還會有新變化,或者有什麼變化我沒看見?”梁應物的判斷讓我的心臟猛抽了一下。

“希望是我多慮吧。”梁應物聳聳肩,接着叫了買單。

把記者叫作無冕之王不知道是誰最先發明的,屬於讓人頭腦發暈的高帽子性質。其實讓記者鬱悶的事多着呢。

今天社會部的幾個記者就很鬱悶。辛辛苦苦採訪的案子被宣傳部一紙禁令,就全打了水漂。跑公安的楊華也是老記了,接到線報就覺得可能不好辦,要被封。上海對重大刑事案件一向很忌諱,而這個又和黑社會團伙有關係。說錯了,官方不承認上海有黑社會,應該叫不法團伙。

據說楊華和藍頭談了下顧慮,說是不是看看風水再去跑。藍頭以一種俯視的姿態對楊華微笑:“小楊啊,年紀也不大嘛,怎麼這麼世故。記者要的是一股子衝勁,不能瞻前顧後。就是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以百分百努力去跑。這種新聞,要是美聯社的記者……不說他們,就是香港台灣的記者,雖然狗仔一點,但狗仔的精神也有我們值得學習的地方。”

我們機動部的地盤就在社會部邊上,在藍頭走得沒影的時候,就聽見抱怨:“香港台灣又沒有一天一個不準的宣傳部。”

楊華帶着兩個實習記者風風火火跑出去,傍晚時分才回來,稿子寫到一半,社會部的主任就帶着一臉遺憾把宣傳部的通知放到他面前。

於是我就聽見一聲非常有爆發力的“靠”!

“鬼子唐啊。”我轉頭對旁邊坐位因為那聲“靠”而直起脖子的劉唐說。

“靠,又這麼叫我。你這是對一名民族主義者的污辱!”有了剛才那聲“靠”,他現在這聲顯得綿軟無力。自從這小子染了暗暗的紅毛,就被和水泊梁山的天異星赤發鬼劉唐建立了某種聯繫。

“宣傳部的通知一般下午就來了,多半是總編辦公室到現在才想起送到社會部去。”

“我靠,楊華太可憐了。”

“我去安慰安慰他。”我站起身晃到楊華的位子,沒想到他雙手不停還在打字。

“咦,你怎麼還在寫?”

“幹嘛不寫。”

我心裏一琢磨就知道了,俯下身子低聲說:“給外報?那賺得可比晨星報多。”

楊華手指飛舞:“這事情上海沒媒體敢發,不過外省感興趣的就多了。”

我點點頭,現在有什麼不方便的爆料全都會捅到外省媒體,各地都一樣,那些大新聞都是這麼出來的。

後來聽說藍頭在會議上口頭表揚了楊華的記者精神,在一位優秀領導者領導下的一名優秀記者,就是這個意思。

晚上我打算換換口味,買了兩客排骨年糕和半斤生煎,不知六耳喜不喜歡。

把吃的放在客廳的餐桌上,我走進卧室叫六耳。

他不在卧室里。

也不在書房。

我嚇了一跳,又回到卧室,打開燈確定一遍。真的沒有。

他走了?不可能啊,這副樣子走到哪裏去?

想起梁應物的話,六耳的突然離去反讓我心裏安定了許多,但又有些空落落的。

“生煎很好吃。”

低着頭走出卧室的我立刻抬起頭來,六耳就坐在客廳的餐桌邊,用筷子夾起一個生煎。

“你出去了?”我忙問。

“沒有。”

“那我進來怎麼沒看見你,幾個房間都看過了。”

“你沒看清楚吧,我在衛生間。我這個樣子怎麼可能出去。”六耳抖了抖身上的毛,他不像猿猴,反倒像一隻熊。黑熊。

六耳把生煎送進嘴裏,咀嚼着。

“可我好像聽見關門的聲音。”我皺着眉說。

“一定是你聽錯了。”六耳的聲音含糊不清,他把生煎吞下去,往卧室指了指:“你給我的鑰匙我一直放在床頭櫃的抽屜里。再說你覺得我能到哪裏去,在這幢樓的樓道里走樓梯玩嗎?”

我看了一眼門虛掩着的衛生間,六耳的話沒錯,應該是我沒注意。只是說到走樓梯,卻讓我不禁想到了那天深夜,我在黑暗樓道里的上下摸索。

拆了雙一次性木筷,我坐到六耳對面。

“友聯生煎買的,味道不錯吧。”

“很好吃。”六耳忽然停了筷子,看着我,說:“謝謝你。”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是笑了笑。

“我這付樣子,自己照鏡子都覺得很可怕。”六耳揪了揪臉上的長毛:“其實我們認識不久,只說句謝謝,太輕描淡寫了。”

我咳嗽一聲:“吃東西,別冷了。”

這兩天楊華的位子周圍總是特別熱鬧。

南方都市報這幾天連續刊登“上海特約記者葛飛”關於“上海流浪集團被神秘清肅”的報道,很快全國各家媒體都把目光投往上海。而這個葛飛就是楊華。

楊華現在自己報社只發些通訊員的小稿子,或者改改實習記者的文章,絕大部分精力都放在這案子的追蹤報道上。這種事情瞞上不瞞下,只要別讓藍頭知道就行。

“怎麼樣,有什麼新情況?”鬼子唐扒着隔板壓低聲音問楊華。

“哎呀,這事情精彩了……”楊華拖長了聲音,看樣子要吊胃口。

我朝旁邊的社花林海音呶了呶嘴,她掃了楊華一眼,笑道:“華哥還要賣官子呀。”

林海音原本就眼媚,比從剛才到現在一直擠眉弄眼的鬼子唐,效力天差地別。

“哈,不賣關子,不賣關子。”楊華咧着大嘴,下巴上的青春痘紅得格外耀眼。

“最新情報,昨天下午的事情。這可比前兩宗更厲害,我看最近這段時間你們誰去趕火車,都不會看見抱着你大腿要錢的小乞丐了。”

林海音臉一紅,道:“說什麼呢,什麼大腿。”

幾個男人都往她穿着超短裙的美腿不懷好意地瞄去。

“口誤,口誤。”楊華眼神忙轉回來,嬉着臉道:“是小腿,小腿。”

旁邊一陣讚歎聲,林海音的小腿曲線比她的媚眼更動人。

“你還好好說不,否則我回去寫稿了。”林海音作勢要走。

她也就是一說,真怕看還會穿超短裙?

“說說說,火車站那幫小乞丐背後是有人操縱的你們不會不知道吧。”

“當然,別說火車站,哪裏不是。”

“但火車站這股勢力是最強的,手底下的小崽子不單在火車站活動,周邊路上都是。年紀小的當乞丐,稍大一點就兼小偷。放出去幹活都有人在旁邊看着,有什麼不對勁就圍上去了。而且許多小傢伙的領子裏都藏刀片,你一揪他領子就糟糕。”

林海音的手一縮,吸了口冷氣,好像自己的手被刀片割了一樣。

“昨天下午不知怎麼被人抄了老巢,是個已經不用的貨運倉庫,六七十號人沒一個輕傷,有一個警方趕到的時候就死了,還有兩個在醫院搶救,能不能救過來很難說,脊柱斷成幾截活過來也成廢人了。和前兩次一樣,團伙的頭頭,一個綽號蜈蚣的傢伙被逼寫了張認罪書。”

“真是太牛了。”鬼子張擊節讚歎。

“據說那傢伙規定蜈蚣一定要寫滿三十條,寫的稍慢就被斷了小手指,說要是寫得夠快的話,警察來的時候還夠時間接回去。那蜈蚣鬼哭狼嚎讓周圍還能喘氣的一起想都犯過幾宗案子。”

“簡直是蜘蛛俠啊。”鬼子張是個熱血青年,這會子滿臉的神往之色。

“可雖然手法一樣,但和前兩天不是一個人。”

“啊?”聽故事的一幫人都大感意外。

楊華挑了挑眉毛,很是得意:“市局的內線告訴我,根據那些被海扁倒霉蛋的描述,這三宗案件的手法雖然一樣,而且都是獨行俠,但每次出現的相貌體型都完全不一樣,這次是個女的。”

“女的?”幾雙眼睛都瞪出來。

“女的。”楊華很肯定地說。

“這麼說有一幫人,而且個個都超能打?”我好奇起來。

楊華重重地點頭:“的確是這樣,雖然每次只出動一個,但彷彿很輕鬆就搞定了。”

“天,”鬼子唐滿臉通紅:“一個打六七十個,怎麼打的?練的什麼功夫啊?”

楊華“嘿嘿嘿”地冷笑幾聲,看我們一幫人的腦袋越湊越近,忽然雙手一攤:“無可奉告,我那內線死活不說。”

“切!”我們齊齊怒罵。

“不過這其中肯定有鬼,我什麼凶殺案沒報道過,也沒見那小子嘴這麼把緊。今天晚上我請那小子吃飯,非灌倒他套點東西出來不可。”楊華又笑道:“反正內幕也不能一下子挖出來,文章要一篇篇寫,錢才可以一點點賺。”

不用說,南方都市報給這位特約記者的稿費肯定極高。

我搖了搖頭:“我簡直是個城市傳奇。”

“城市傳奇,好名字,我今天的評論題目就用這個了。可惜這伙高手行事太肆無忌憚,雖然是對黑道去的,公安機關也不能坐視。現在外省媒體炒得火熱,市局已經下令限期破案了。”

一伙人欷噓一番,看見藍頭遠遠走來,就作鳥獸散了。

晚上收拾東西回家前,看見楊華也幹完活出報社,趕上去拍拍他的肩膀。

“你酒量行不行啊,別給人灌倒了。”

楊華頭一昂:“像你這種傢伙來十個我都給你放倒了。”

“我怎麼能比,但公安系統可個個是能人啊。”

“明天等着聽故事吧。”楊華掏出一小瓶解酒藥沖我晃晃,原來已經做了充分準備。

樓下大門口的花壇邊,兩個老頭穿着汗衫在下象棋,其中一個頭都快趴到木棋盤上去了。對面是我同一樓層的鄰居瞿老爺子,此時一把摺扇握在手中,嘴裏哼着京劇,扇頭有節奏着虛點着,肯定正佔着上風呢。

我經過的時候,沖他點點頭,打個招呼。

“叫吃車了,想好沒有?”瞿老爺子好勝心不是一般的強,故意在我面前說了這麼一聲,然後抬起頭笑眯眯:“那多啊。”

“等等,等等,催什麼催。”對面的老頭說話瓮聲瓮氣。

“那多啊,你有房客一起住嗎?”

我嚇了一跳,六耳暴露了?

“沒有啊。”

“要麼我老花眼看錯了,前天好像見個人開門進你屋的,那時候你還沒回來吧。”

“呃……有嗎,男的女的?”

“男的吧,短頭髮的。”

我心稍稍放下來,又問了一句:“穿什麼衣服,短袖?”

“這天氣還有不穿短袖的?怎麼你不知道?”這時候對面的老頭下了步棋,瞿老爺子紅炮打過去,“噠”的一聲脆響,白車被痛快地吃掉,扔在棋盒裏。

“應該不會吧,估摸着您老看走眼了。您下吧,我先上去了。”

“好好。”老爺子沒太在意,陶醉在吃掉一個車的巨大喜悅中。

“這兩天,你有朋友來過吧。”我裝作不經意地問六耳。

“沒有。”六耳的聲音從報紙後傳來。

最近他越來越像個正常人,看電視看報上網,可不知為什麼我心裏的異樣感卻還是沒有減少。他身上的毛似乎不再長長,但卻一天天厚實起來。

“真的?”

六耳慢慢地翻過一頁報紙。

“當然。我現在就一個朋友。”他淡淡說。

“你身上的毛好像不再長了,要不要剃掉看看。”

六耳把報紙對摺,放在桌上。

“不,剃短又會長的,我知道。”

“嗯……”我還是決定把那件事告訴他:“南天門那潭水的化驗結果出來了,沒有問題。”

“哦?”

六耳的語氣里有些意外,可並沒有很急切焦慮的情緒,這讓我有點想不通。這些天他整個人都平靜下來,至少表面上是這樣,我相信底下一定有激蕩的湍流。

“根據你頭髮所做的基因鑒定,你和正常人類的基因相差2.4%。”

“這個比率說明什麼,差別很大嗎?”還是那樣不咸不淡的語氣。

“普通人類之間的差異不會超過……0.3%”我想了想還是說了個稍大些的數字:“所以2.4%的差異,非常巨大。”

“是嗎,那他們的結論是什麼?”

“你的問題很嚴重,他們希望你能配合治療。”

六耳沉默了。

“你就不想把這身毛脫掉?”我有點急了。

六耳低聲咕噥了一句,我沒聽清,問他:“你說什麼?”

六耳搖了搖頭,起身走進書房,坐在電腦前。

我有點惱火,跟進去,站在他身後說:“你到底要不要治啊!”

一句話說完,我卻愣住。因為我看見他在GOOGLE里搜索“人類基因差異”這個詞條。

用不着點開哪個網頁,他就看到了。

“我果然沒有記錯。”他的聲音變得很奇怪:“人和老鼠之間只差1%。”

六耳慢慢轉過頭來:“2.4%,我已經不再是人。”

我怔怔地看着他走回自己的卧室。

“誰也救不了我,救不了了,我知道的。”

“爆炸性的,絕對爆炸性!”楊華一臉的神秘。

他已經成了中心人物,圍在他身邊的人比昨天又多了幾個。

“昨晚套出話來啦。”

“到了酒桌上就好辦了。聽他說,現場的情形真是讓人難以相信,辦了幾十年案的老刑警都直呼沒見過。”

“快說呀。”旁邊人直催。

“那幾個神秘人出手非常快,就拿火車站那幫人說吧,多的是打了十幾年架,隨便拔刀的狠角色,蜈蚣身上還有條人命,可就是沒看清楚那女的是怎麼出的手。據他們說神秘女子沒拿武器,可警方驗他們的傷口,有許多是被極鋒利的利器所傷,怎麼都不可能赤手空拳做到。”

“這不是武俠小說嘛。”林海音吃驚的嘴合不攏。

“這還沒完呢,蜈蚣向警方打賭說看見那人一步就跳起兩人多高,要不是倉庫的頂有五米多,險險就撞到天花板,而且有個小弟一刀砍在那人的背上,連衣服都沒砍破。”

“靠,天蠶寶衣嗎?”鬼子唐目瞪口呆。

“一開始刑警覺得是胡扯,可後來現場鑒識專家的結論出來了,從留在地上的足跡看神秘人的步幅,絕對超出一般人的體能極限。”

“那他手上有沒有吐蜘蛛絲啊。”

我用手猛敲鬼子唐的腦袋:“你還真以為有蜘蛛俠啊。”

鬼子唐摸着頭苦着臉:“那你說是什麼啊。”

“中國功夫啊,外國人都知道。”林海音一臉興奮,問楊華:“你說是不是?”

“總之這事情玄了,市局已經成立專案組,據說上面也要想法子請能人來破這個案子呢。你看吧,這事就快捂不住了,要是他再端掉幾個黑窩,別說全國,海外媒體都得聚到上海來。到時候市府就難看了。現在市局那幫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除了鞋印,指紋一個沒採到,人像倒是畫出來了,沒準就要下通緝令。現正在狂分析作案動機呢。”

“動機,那是高人看不順眼就上了唄。”劉唐說話總是讓我想揍他。

“分析出什麼沒?”我問。

“也有懲惡揚善這麼一說,還有曾經吃過虧來報仇說,有某黑幫請高手搶地盤說。其實都不是很站得住腳。”

“不管怎麼樣,這事兒就是痛快,老百姓看報道都樂呢。現在不管哪條路上,小要飯的少多了。雖然警方頭痛,止不定犯罪率是上升還是下降呢。”

這是誰在說話,我回頭一看,居然連宗而都湊過來了。

“喲,宗老師。”楊華笑着打招呼。

“我天天看你的特稿,你小子不錯,有前途。”宗而笑呵呵。

楊華用手在嘴上做了個小喇叭,輕聲道:“藍頭不知道吧。”

宗而搖搖手,背身踱開。

我在網上查“上海地下勢力激烈洗盤,神秘人連挑黑幫”之類的消息,六耳在旁邊很有興趣地看着。

門鈴響了。

我走出去,順手把書房的門帶上了。

是瞿老爺子。

“那多啊,今天又看見啦,這回戴了老花眼鏡,准沒看錯。下午三點一刻的樣子,我買菜回來,看見有個人進你家啦。”

我皺起眉,問:“長什麼樣,就是你上次見的嗎?”

“很壯實的一條大漢,我看有一米九呢,比上回見的魁梧多了,不是一個吧。你看看有沒有少什麼東西,是不是你的鑰匙被人悄悄多配過一把?”

不管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是別上老爺子摻和進來的好。這樣想着,我的眉頭舒展開來,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說:“我想起來了,今天我是讓一個朋友到家裏來取些東西。不是什麼壞人,謝謝您老費心了。”

“那我就放心啦,還以為是誰呢。不過那多啊,房門鑰匙可不能隨便給人吶,人心隔肚皮,得防着點。我活了七十多年,見得多啦,再好的朋友,指不準什麼時候給你來一手。”

“是是。”我點着頭,把老爺子送走。

我推開書房門,六耳還在看在網上的新聞。

不知道他聽見沒有,我考慮着該怎麼問他。

“六耳啊,今天下午……”

“沒人來過。”六耳把頭轉向我。

我沒想到他這麼乾脆地否認了。但瞿老爺子總不可能沒事敲我房門瞎扯。

這麼好心讓他住,還幫他東奔西走,這小子竟然睜眼說瞎話,把別人往我家帶還瞞着我。當這是什麼地方,他開的招待所嗎?

我想我臉上已經很明顯露出不愉快的神色了。

“我沒有騙你,的確沒人來過。”六耳一口咬定。

“那我的鄰居是看錯了?連續兩次?”我質問他。

“或許吧。”

或許?這是什麼回答?

他低聲說了句話,像是自言自語。我往他的臉上看去,卻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很多天了。

六耳的頭微微低下去。他轉回去又看了一眼,然後站起來,走回房去。

這間卧室,就像他的避難所。他躲進那團黑暗裏,再不出來。

“王,出來一下。”

王叫王動,可是我們叫他“王”,卻不是因為他的姓。他另外有個名字,叫狗仔王。

這小子是去年娛樂部花大力氣從其它報社挖來的寶,人脈廣臉皮厚,耳朵像兔子一樣豎著,一有風吹草動就竄出去。自打他來了之後,娛樂版面風生水起,好看許多。

能半夜跑到荒郊野外翻牆看人劇組拍片,寫出的稿子會不好看嗎?叫他狗仔王絕對當之無愧,至少在內地算是一把好手了。

王和我勾肩搭背晃到走廊里。

我搓着手,有些難以開口。

“說吧哥們。”

“針孔攝像機之類的東西你能搞到吧。”

“喲,多哥。”王重重拍我肩膀,一雙小眼睛眯起來:“偷拍我可有經驗,想拍誰呀。廁所系浴室系還是更衣室系啊。”

“我是大樓系的。”我微笑:“有些不肯露面的房客。主人想看看他們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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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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