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齊天大聖的棺材
我悄悄推開房門。
窗戶被厚厚的絲絨窗帘遮得嚴嚴實實,縱使我把門打開,讓外廳里的光線可以透進去,這間屋裏依然昏暗沉悶。
六耳坐在牆角的椅子上,赤着上身。
“回來啦。”
六耳放下剪刀,拿起理髮師專用的摺疊刮刀,小心翼翼地開始清理胸膛上的短毛。他的頭抬着,眼神越過我,看向某處。
平頭剪刀和長刮刀都是我特意買來的,六耳身上毛髮生長的速度又快了,每小時就能長出近一厘米。所以必須先剪短,再用刀刮。
旁邊是被窗帘遮着的窗沿,偶爾從被風吹起的縫隙間,可以看到窗外。六耳住在這裏已經三天,他總是坐在這個位置,這個最容易看到窗外的位置。但當風吹動窗帘的時候,他卻很少往外看。就是有,也只是一眼。
從早到晚,他坐在那裏,刮著身上的毛。他從左手掌開始,把兩隻手和胸膛颳得乾乾淨淨,腳也是。腿上的毛他只用剪子剪,剪到極短。他的手很靈活,手臂可以彎到背後的任何一個地方,摸索着,把背上的毛也剪去,從不要我幫忙。
最後是臉上,第一天的時候,他還對着鏡子刮,可現在,他取張衛生紙在刀鋒上擦一擦,就坐在椅子上,把整張臉刮乾淨。刮的時候,他的眼睛並不閉起,而是直愣愣地看着前方某處,彷彿在那裏有面無形的鏡子一樣。
一圈刮下來,總要個多小時,最初刮乾淨的手掌又長出毛來。於是他再重新刮過,如此周而復始。一邊刮,一邊握着刀的掌心卻不斷地長出毛來,這等滋味,我只想一想就深覺可怖,而現在的六耳,只是在那裏,不停地默默刮著,刮著。
每天刮下來的毛,裝在大號的黑色垃圾袋裏,滿滿一袋,我把袋口紮緊,晚上十點鐘的時候,下樓扔掉。
“我打算叫兩碗豚骨拉麵外賣,你還想要什麼,我這裏有他們的外賣菜單。”我揚了揚手裏印刷精美的宣傳菜單。
“多叫一份吧,我想吃兩份,行嗎?現在我的胃口比以前大多了,這些東西長得這麼快,也是很耗能量的。”六耳嘿的笑了一聲。
“別急,總會有辦法治的。”我說。
六耳的眼神移動了少許,落在我臉上。
“我去打電話叫外賣了。”我轉回身走出去。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可我卻不敢看他的眼睛。
半夜裏,我醒來上廁所。聽見那扇關着的房門后,傳來極輕的嗚咽,或許是低低的笑,我分不清楚。
我想敲門,手卻在最後一刻停住。
睡在書房的沙發床上,又細細地把認識的所謂“非人”挨個想了一遍,卻仍不知該找誰才能幫到六耳。
路雲擅長的是迷死人不償命的幻術;水笙則保留了一定程度的身體變化能力,哦,還有他的水性很好;夏侯嬰和路雲的能力異曲同工,不知不覺中以暗示控制別人的行為。還有一個不知深淺比夏侯嬰更不熟的D爵士。就這些了,想起來我的朋友還是以正常人為主啊,這幾個人又有哪個能治這全身長毛的奇症?
前天我去了次華山醫院,找到了六耳的主治醫生,打着記者的名義,了解了一下他的看法。這位資深的專家其實什麼看法都沒有,不斷地向我傾述他的驚訝。
返祖現象雖然罕見,但並不是沒有過。可像六耳這樣,一夕之間就長成了毛人,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一定會認為這是荒謬之極的胡編亂造。可就算作為六耳的主治醫生,他也無法理解,人類毛髮怎麼可能以正常速度的幾百倍生長。更讓他目瞪口呆的是,僅僅只是癢了幾天,病人渾身的毛孔大小就縮小到正常的三分之一,數量則增加了200%或更多。
開始幾天的簡單驗血報告看不出異常,各種體征也相當正常,只是體溫在攝氏三十七度二左右,算是略略高出一般標準。就在要進行詳細檢查的時候,六耳逃跑了。這位專家極為遺憾,如果能查出病因,在國際權威醫學雜誌發表論文不在話下。
不過他坦白地對我說,就算是查出病因,恐怕也很難在短期內製訂有效的治療方式。畢竟這是從未有過的怪症。
這位醫生最後拉着我的手,希望我們能儘早找到這位病人,華山醫院可以考慮免去他的醫療費用,以最好的專家團隊對他進行診療。
只是這免費治療之舉,到底是為了病人多一些,還是考慮醫院多一些,難說的很。
醫生的態度這樣明確,又不認識念聲“災厄退卻”就搞定一切的術士,六耳的病要怎麼搞法,難不成讓他一輩子在我的卧房裏刮毛到死嗎?
我腦子裏想了許多,也不知自己何時睡去,醒來的時候,身上粘粘的都是汗。
卧房。六耳依舊坐在陰影里,三根手指捏着刮刀刀柄,比前一天更仔細,更輕柔。
我走到他面前,坐在床沿上。
六耳的刀停住了。
“我去過華山醫院,見過你的主治醫生。”我說。
他定定看着我,等我說下去。
我把那專家和我說的都對他說了,包括免費治療,以及治好的希望。
“你只去了華山醫院?”
“我認識的人里,沒有能治這種病的。”我坦白對他說。
他明顯震動了一下。
“但是……”我有些猶豫。
“但是什麼,告訴我!”六耳突然激動起來,他緊緊握着刮刀,身子前傾着。
“我們國家有一個官方的秘密機構,那裏有最好的科研人員,最先進的實驗性技術,他們與我說的那些‘非人’有着廣泛的接觸。我有個朋友,是那個機構的研究員。”
“X機構,你說過,X機構,人的朋友是叫梁應物吧,我記得的,他們能幫我是嗎?”六耳的手握得更緊了,他的臉離我只有二十公分。
“我不清楚他們能否治好你,但毫無疑問他們比華山醫院的專家組要強得多。這是我所能想到,最有希望治好你病的地方,而且他們應該也不會收費。但是……”我再一次說“但是”。
“怎麼,有什麼問題?”六耳急促潮熱的呼息噴在我的臉上。
“但是他們不是醫療機構,他們是研究機構。”我盯着六耳,慢慢地說。我早就想到了X機構,直到今天才下決心對他說,正是因為這層原因。
“研究……機構?”
“是的,如果他們願意接收你,只會因為你有研究價值,而不是想要救死扶傷。”
“你是說,把我作為研究對象?”六耳的手漸漸鬆開,血一滴滴掉在地上。他剛才握得太緊太用力,手掌握到了刀刃部份,卻渾然不覺。
“是的,我想對人類身體產生的這種變異,或許他們會感興趣,而且你是自願送上門的,免不了要做些實驗。當然,他們不至於要解剖你,但對待方式,和住在醫院裏的病人肯定是不同的。你想治這病,總得要付出代價,或許最後能治好,或許還是治不好。”
我見六耳發愣,知道他一時之間難以決定。畢竟一個人要去當實驗品,不到最後萬般無奈,是不會願意的。可我看六耳,也快到那最後一步了。
“我去報社了,你好好想想。”我站起來,走出靜得能聽見血滴下聲音的房間:“還有,你的手割破了。”
下午兩點多的時候,我接到大力張的電話。
“喂,那多,今天晚上再開一局吧,怎麼樣,看你大殺四方了。”他勁頭十足的嗓門讓我的耳朵立刻和聽筒保持了相當距離。
“今晚有事啊,你找別人吧。”把六耳扔在家裏自己去打牌,我還沒有這樣的興緻。雖然和他在一起也只是看看電視。他現在變得沉默寡言,讓人越來越擔心。
“要不明天吧。”
“明天……這段時間怕都不行了。”我苦笑着。
“怎麼這樣子啊。”電話那頭低聲咕噥了幾句,忽然說:“你小子泡上哪個啦,上次在你身邊見過個美女,叫什麼,葉瞳?”
“瞎扯。”我鄭重地申斥他。
“不管你泡了哪個,我跟你說,快快把她十八般武藝都教會了,帶出來一起玩才是王道啊。”大力張語重心長。
和大力張扯淡好一會兒才掛掉電話,就看見袁列從面前走過去,立刻又想起家裏的六耳,剛輕鬆一點的心情又沉下去。
關於六耳,我隱隱覺得有什麼東西錯過了,沒抓住。簇着眉頭想了會兒,那一星點尾巴卻不知滑溜到哪去了。
“X機構那裏,要不再等等吧,你自己那裏,能不能再幫我留心下,或許你那些奇人朋友,他們的圈子裏或許有人有辦法呢。”晚上,六耳巴巴地望着我說。
我嘆了口氣,點頭。
看來他還沒被逼到最後一步啊,那就再等等吧,我相信總有一天他只能選擇X機構。我是想不出有什麼別的辦法好幫他。
十點鐘,我拿着滿滿的黑色垃圾袋下樓,在垃圾箱前一個小徑路口,我右轉,把袋子交給一個男人。
“他同意了嗎?”梁應物問。
我搖頭:“他不想讓自己當試驗品,你先拿這些毛髮去檢驗一下吧。”
“這些……”梁應物掂了掂,輕飄飄的。
“也用不了這許多,先做下基因鑒定吧,不過最好能有他的血液。”
“我找時間問問他吧。只是抽點血我想他不至於太排斥。”
回到家裏,六耳不在客廳看電視,也不在卧室的椅子上。我在廁所看到他的時候,嚇了一跳。並不是被他的模樣,全身長滿毛的形象初次見到的確有隔閡感,但這幾天也看習慣了。可六耳居然在照鏡子,我記得這幾天他從來沒站在鏡子前過。
“我心裏有一個想法很久了。”六耳對着鏡子說。
“什麼?”我心中坦忑,不知在鏡子裏看見自己模樣的六耳會受什麼刺激。
六耳轉過身來看我:“我這樣子,像不像猴子。”
我連忙搖頭:“你想什麼呢。”
“不,我是說……”六耳臉上露出一絲困惑:“你有過很多奇怪的遭遇,甚至有些完全不合常理,你說,我會不會……會不會是被附身了?”
“附身?”我一愣,忽然知道他想說什麼。
“在順昌,我身上癢起來的那天白天,我們去過一個水潭,我喝了很多潭水。導遊說那水裏有齊天大聖的神力,喝了會發生不可思異的事情。我知道這樣想很荒唐,可時間上那麼巧,你說,會不會真的有附身這回事?”六耳一口氣說下來,顯然這個疑問已經在他心裏悶了很久,只是在無神論體系下成長的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可我從來沒有聽說真有附身這回事。”我皺着眉說,但心底里,六耳的話卻讓我一動。白天我覺得有什麼東西錯過了,現在想來,就是與所謂齊天大聖的關係。通常一個人得了急症的話,病因離發病的時間都很近,如果是慢性毛病,潛伏期倒可能很長。六耳的突然發病,我的潛意識已經想到了和之前遊覽可能存在關聯,但這想法太離奇,所以只在我腦中一閃而過,我的邏輯能力自動把它刪除,找都找不回來。
“你再回想一下,真的是那天晚上才開始癢的嗎?”
六耳肯定地點頭:“之前一點感覺都沒有,那天晚上突然癢起來。”
“和你一起喝過那水的還有好些人,我明天聯繫他們看看。”
“而且我喝得特別多,後來還灌了一瓶呢。”
我點點頭,六耳的那個舉動給我的印象還挺深刻的。
“附身是未必,但也可能是水有問題。”
六耳聽我這樣說,也表示同意:“我這幾天悶在屋子裏瞎想,才想到附身上去,你說的對,那水多半有問題,我不知吞了什麼病毒下去。真要是孫悟空附身的話,怎也不可能光長毛就算,這也太遜了吧。”
我皺了皺眉。
六耳也覺得這樣說有點自觸霉頭,訕訕着住了嘴。
雖然對水起了疑心,但要取樣品就得再去次順昌。我給幾個旅遊團的團員打了電話,當然不會直接問身上有沒有長毛,只是噓寒問暖一番,就達到了目的。看起來除了六耳,沒人旅遊回來得怪病。這讓我對原本就不太確定的懷疑更失去信心。不過世事的發展有時比說書還巧,我立刻就有了再去福建的機會。
吃完午飯去廁所洗手,聽見一陣沖水聲,然後兩扇隔間門幾乎同時打開,蘇世勛和王柳施施然走出來。這兩個人在社裏小有名氣,蘇世勛是我們機動部的,王柳是文藝部的,以嘴貧人賤並稱於世。
這兩個人在吃飯的時候經常大講和大糞有關的笑話,集百般噁心於一身,是可以一邊說“死孩子皮裹蛆蘸大糞吃”一邊嚼肉的主,對許多女記者的節食減肥記划產生相當深遠的影響。
這回兩個在廁所里碰面,當然沒什麼好話。
“喲,你深水炸彈也放完啦。”王柳笑容可掬。
“嗯,一放四五顆。”蘇世勛答。
“還行啊,水花壓住了嗎?”
我聽了就想笑,不過這可是相當有實用性的問題。
“唉,都說是深水炸彈哪裏能壓住水花,放得越深濺得越高,沒治。”
“是啊是啊,我輾轉騰挪還是沒躲過去。”王柳拍拍蘇世勛的肩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還需努力。”
我肚子笑痛,蘇世勛緊跟着我出的廁所,我向他豎起手指:“你們真是太牛了。”
蘇世勛翹翹眉毛:“一般啦。”
我見他不是很高興的樣子,開玩笑道:“怎麼,剛才的深水炸彈沒放暢快嗎?”
“唉,宗而叫我後天去福建採訪什麼齊天大聖墓的事,我上海自己家裏有事呢,真是麻煩。”蘇世勛唉聲嘆氣。
“齊天大聖墓?是在順昌吧,我這個月休假的時候還去玩過。但那不是老新聞了嗎?”
“那個雙聖墓探測出下面有東西,不是衣冠冢,就要挖掘了,看看是不是真有齊天大聖通天大聖。”蘇世勛一臉諂媚地看着我:“那多,原來你剛去過啊,你地頭也熟,幫個忙行不?”
“什麼?”我故作不知,心中暗喜。
“別裝了,你再去次順昌吧,宗而那裏肯定是沒問題的,你去他更放心。”
“又是出差出差,累也累死,有什麼好處啊。”
蘇世勛氣結:“拜託這可是大新聞啊,就你的水平寫幾篇大稿子拿獎金還不是分分鐘的事,都是錢啊兄弟,要不是我真跑不開還會找你?去不去?算我欠你個人情。”
於是給六耳買了一箱方便麵之後,我再次踏上去順昌的旅程。
南天門的旅遊業已經暫時停止,但顯然在不久之後,這兒的遊客會激增數倍。
這裏從未凝聚過這麼多媒體的目光。我到達順昌的時候,挖掘的初期工作已經開始,有一些報社的記者甚至比我早到了兩天,已經發回不少花邊新聞。
其實這次雙聖廟考古挖掘,原本就界於考古發現和花邊新聞之間。幾乎沒有哪個中國人會相信,吳承恩筆下那個會七十二變的猴頭真有其猴,而且埋在這裏。但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使事情更具有了戲劇性。大家都想知道,雙聖廟的下面到底有什麼。
至於通天大聖,那隻不過是個配角。
在我到達的前一天,一位早到的同仁採訪了專門考證《西遊記》的學者,那位學者聲稱孫悟空只不過是個長相怪異會功夫的綠林好漢,他的故事流傳到民間,被後來的吳承恩藝術加工過了,所以在雙聖廟挖出他的遺體還是很有可能的。
這篇新聞讓所有關注此事的人興奮起來,當然,作為記者我也有了更大的壓力。
以雙聖廟為中心被畫出了很大一個隔離區,記者也不能隨意進去。最初為了不破壞雙聖廟的原狀,並沒有採用直接由上往下挖的方式,而是從側方斜着打了條通道,想把東西從通道里轉移出來。
沒想到通道打到一半,發現被墓壁擋住,下面竟也修了個和雙聖廟差不多大小的石屋,而並非僅埋兩口棺木。結果只好把墓壁打穿,還是沒能完全保住原貌。
真是太不專業了,我暗自嘀咕。
好在大家所關注的,都是打穿墓壁后,驚現的兩口上好雕花楠木大棺!
真的有啊!
棺材被拖出通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時候,按快門的“卡嚓”聲像撒豆子一樣密集響起。包括我在內所有記者都紅光滿面——這回有大稿寫了。
首先起開的是通天大聖的木棺,最好的東西要放到最後。
極其鬱悶的是只有新華社記者被准許到木棺旁拍照,其它所有報社都只能用新華社的圖片稿。這是對珍貴文物的保護,同時也體現了新華社的權威。
我站在圈外惦起腳尖往裏看,新華社記者在那裏猛按快門,我卻什麼都看不見。
大概是外圈的記者叫得凶了,我們被允許走近一些,但仍然沒有取鏡的好角度,只勉強看見,那裏面是具穿着綾羅綢緞的白骨屍骸。
那邊幾個考古人員已經起去齊開大聖棺木上的釘子,奮力把棺蓋移開。所有人的視線馬上集中了過去。
棺蓋打開的一刻,站在旁邊準備拍照的新華社記者忽然“啊”的驚呼。旁邊的考古隊員臉上的表情也十分意外。
我像個芭蕾舞者一樣,把腳都豎了起來,卻還是沒看見任何東西。
疑問並沒有持續很久,那具棺材裏,竟然什麼都沒有,是具空棺!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沮喪的表情很快蔓延到每個記者的臉上。
那墓室里還出土了些隨葬品,這些和通天大聖所穿的服裝飾樣,共同證明之前的考證無誤,這位墓主人死亡入葬的時間大約在元朝末年。
本以為是放高升,現在飛到天上屁都沒響就掉了下來,配角只能演起獨角戲。通天大聖看起來和普通人沒啥兩樣,至少從骨骼看是這樣。有關方面采了點樣準備回去化驗,我們對此都不抱太大希望。就是一元朝普通富人,在這麼個偏僻地方自號通天大聖吧。
接下來的時間裏我使出百般能耐,希望能給這個失色的新聞補點妝。功夫不負有心人,曾說過孫悟空是綠林好漢的那位學者,這回又發表了他的大膽推測。
他依然堅持自己原先對孫悟空的猜想,更補充說,從在山頂建神廟以及有相當數量的隨葬品來看,通天大聖生前在當地很有勢力,而這種勢力極有可能是來自於他的兄長齊天大聖,所謂弟仗兄勢,狐假虎威。而元朝末年的亂世,消息傳遞不便,那位齊天大聖既然是綠林好漢,從事高風險工作,說不定死於亂軍,就此失蹤沒了消息,不能回歸故里。所以其弟在死的時候,除了修雙聖廟,還給兄長置了具空棺。
這番論調頗能自圓其說,我寫下來發回報社,成了篇獨家解讀齊天大聖空棺的專稿。
這次媒體吊足了民眾的胃口,卻輕輕放下,齊天大聖終究仍屬虛無縹緲。
但我還有一個收穫。
接待記者的人里有個老熟人——順昌縣文化局張挺。我冒充採訪英國專家那次在雙聖廟裏碰到過的那位。他見我就問上次怎麼後來沒給他電話,稿子寫了沒有。
他這麼問我有點尷尬,打着哈哈,說覺得材料還不充足,新聞點不夠。這話說得我自己臉上都發燒,超沒職業水準的。要是碰到個不給面子的,立刻就會反問我材料不夠怎麼還不積極去他那裏採訪。
好在張挺聽我這麼講,反倒熱情地說:“材料不夠,那現在我這裏可又有個新聞,幾位英國專家後來又到雙聖廟去過一次,他們對那塊大石頭上的三兔圖很感興趣,帶了專門的檢測儀器。結果還是沒查出來到底是用什麼工具刻上去的。我說沒準是用手指直接寫上去的,他們不信。”
我笑道:“那哪能信啊,他們事事都講求科學的,人的手指是肉長的,他們又不看武俠小說。”
張挺笑道:“我就是隨便一說。那些專家也不是一無所獲,他們鑒定的結果,這三兔圖刻到石頭上的時間,大約比雙聖廟裏的牌文石刻晚50—100年。”
我一愣:“不是說這雙聖廟建於元末嗎,這麼說來石頭是明代才放進廟裏的?”
張挺搖了搖頭:“不是明代,其實是去年才搬進去的。”
“去年?”
“說起來也巧,去年有人在我們縣一條公路邊看見這塊石頭,想把它弄下公路,免得影響交通,結果就看見上面的圖。他原本也沒在意,過了段時間看見報上新聞了。”
“沒在意?”我插了句話:“這圖可挺神的呀,要是我見了肯定覺得不是凡物。”
張挺笑了笑:“你……還年輕呢,這圖我們這兒的人也沒覺得有多神,這是老實話。”
我似乎覺得他有什麼沒說,卻也不便交淺言深,就聽他說下去。
“別看新華社今年才做了雙聖廟的新聞,其實去年這廟就在我們福建炒熱了。我們縣的報上做了好多報道,那幾塊碑的細部圖片登了兩個版。那人見到照片上的三兔圖想起了石頭,給我們局打電話。派人過去一看,石頭在,圖還是那圖,可真像是手畫上去的,討論了一下,就給搬到了廟裏。”
我想起唐僧對這塊石頭言之鑿鑿,不禁搖頭。導遊的話還真是信不得。
三兔圖雖然很神秘,但我彼時以為和自己無關,就沒有認真理會。這世上神秘的事太多,哪裏管得過來,更何況現在自己已經被纏上一件了。
“你們這裏,有沒有什麼關於孫悟空的特別點的傳說?比如附身什麼的?”我裝作不經意地問張挺。
“附身?哪會有這種事。”張挺直搖頭。
“那……有沒有哪家的孩子長得像孫悟空?”我繼續硬着頭皮問,感覺自己像獵奇小報的狗仔記者。
“孫悟空是猴頭,怎麼會有人像它,那不成毛孩了嗎?”張挺笑,看我的眼神有些異樣,讓我很識相地住了嘴。
為了對得起張挺,我寫了篇小稿子,討論神秘三兔圖到底與雙聖廟有什麼關係,發在《晨星報》上。張挺第二天在網上看見,還專程打電話道謝。
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把抽空去那個小潭裝的一瓶水交給梁應物化驗。
“上次的結果出來沒?”我急着問。
“才幾天,哪有這麼快,你以為是驗血啊。化驗這瓶水要快些,順利的話結果會一起出來。”
我聳了聳肩:“好吧好吧。你們真的對游宏的情況感興趣?”
梁應物點點頭:“是有點意思。從他皮膚毛孔的改變看,是極罕見的人類體徵突變。而他毛髮的異常生長速度,也破了人的體能紀錄。或許有某種強有力的激素在起作用。如果真找到這樣的激素,就是重大的發現。”
梁應物說到這裏,深吸一口氣,剛才他已經這樣好幾次了。
“見鬼,是你身上的味道。”梁應物罵道:“我想怎麼走到哪裏都散不掉。”
我訕笑:“剛坐了長途火車嘛,報社可不給錢坐飛機。靠你這人怎麼這麼雞婆,男人不用講究這麼多。”我有點惱羞成怒,梁應物總是太注意這些細節。
“去去,回家洗澡去。”梁應物將旅行袋還給我,把我趕上出租車。
把行李往客廳一扔,和躲在卧室刮毛的六眼講述齊天大聖空棺的故事,告訴他附身的可能基本沒有,還是鐵了心到X機構去做實驗動物……進門之前我是這麼想的,開了鎖剛往裏面跨了兩步就停住。
六耳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着電視機——應該是六耳吧。
電視機沒打開,平滑黑亮的屏幕照出六耳的樣子。我很想形容成一個人形的長毛絨玩具,但這個玩具既不可愛,也不可笑。
他的臉完全被毛髮遮住,如果不是在抽煙的話,分不出哪一邊是正面。
是的,他在抽煙。煙頭一亮一亮,毛垂在兩旁,看起來很危險,容易燒到。
“你這幾天都沒刮?”我問。
六耳轉過頭來——應該是吧。他在煙灰缸里彈掉煙灰,又慢慢吸了一口,把煙摁掉,煙慢慢從毛髮里滲出來。
“沒什麼意思。”他淡淡說:“颳了又要長,沒什麼意思。就這樣吧。”
“就……這樣?”我吶吶着不知該說什麼。
“就這樣,等到實在太長再說。我發現長了之後,生長速度就會慢一些。”
我看着六耳,他身上的毛長且厚,隱隱約約看到他穿了條白色的短褲,其它什麼都沒穿。可是身體完全看不見,連手和腳的輪廓都快沒了。
這還不算太長嗎?
他變得越來越陌生了。
“我取了水的樣,已經送到X機構化驗了,還有你毛髮的化驗結果也就要出來。不過最好你先提供份血樣,一點點就可以,你不怕疼吧?”我勉強笑了笑。
六耳慢慢地站起來,那一叢黑毛的後面,幽深的雙瞳。
許久。
我站在門口,和他對立着,也不知該不該進去。
“等等吧。”六耳開口說。
等等?
六耳轉身走進他的房間。那裏原本是我的卧室,現在這十幾平方的天地,彷彿已經全然沒有熟悉的感覺了。
我緩緩彎下腰,換上拖鞋,走進我的家。
六耳,一定發生了什麼。
悶熱的空氣里,我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