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7節
44.這個夜裏,艾楠平生第一次摟着小孩子睡覺,心裏彷彿充盈着一種做母親的感覺。她撫摸着麥子的頭髮,看着她長長的睫毛和可愛的小嘴唇,這小女孩怎麼看也不像是山中的孩子。
攝影家說這孩子像個精靈。他說看她的眼睛就與一般小孩子不同,那忽閃忽閃的眼睛裏彷彿什麼都懂得似的。艾楠要攝影家解釋一下,麥子是不是他曾經在北邊院子裏看見的小女孩,攝影家說有點像,又有點不像。他說也許小女孩都長得差不多,他不太分得清楚了。但穿的鞋子不同,麥子穿着塑料涼鞋,而他看見的小女孩穿着紅布鞋。
和攝影家一起趕過來看稀奇的徐教授證實說,麥子正是他和劉盛第一次進山時看見的小女孩。當時他們進一戶山中人家討水喝,看見一個老太婆在搖着手搖紡車紡線,這小女孩就坐在門檻上。只是後來返身去找遺忘在那裏的水壺時,卻連那戶山中人家都找不着了。至於這小女孩究竟從何而來,徐教授搖頭說不好判斷。
蕨妹子的看法很簡單,這是一個棄兒。她說那個帶小女孩在路上搭車的婦人就是有心要將麥子送給艾楠的。艾楠問,那婦人和麥子搭車的地方叫還魂谷,是不是?蕨妹子說是的,據說走夜路的人在那裏會遇到有人向你討錢,或者討衣服穿;有時會聽到哭聲或笑聲。但還沒聽說過大白天有鬼魂出來搭便車的事。蕨妹子很同情地看看麥子,抱起她還在她身上捏了捏。後來她悄悄對艾楠講,這孩子挺乖的,我看不像是鬼娃。
艾楠將麥子帶回住地后,在眾人的注視中麥子顯得膽怯,她緊偎着艾楠,像任何孩子偎着母親一樣尋找着安全感。
劉盛不知何故又去看他老爸的墳去了。他回到院子的時候,看見這一堆人圍着麥子,心裏吃了一驚。艾楠對他講了發現麥子的經過,劉盛蹲下身對着麥子說:“麥子,還認得我嗎?”
麥子一下子躲到艾楠的身後。劉盛說這孩子怎麼總是懼怕他。在山中人家看見她時,劉盛走過去叫她,她也是一轉身便跑進屋裏去了。
夜裏,艾楠、劉盛和麥子共住一屋,麥子對劉盛的懼怕更加強烈,劉盛只要一對她說話她就往艾楠身後躲。該睡覺了,她哭着不上床,還不時瞅一眼已躺在床頭的劉盛。
“艾楠,你出來一下。”劉盛走到門邊叫道。
艾楠和劉盛到了院子裏。劉盛說:“下午人多我不便指責你,這孩子你就不該帶回來。你難道想收養這孩子嗎?”
艾楠說那倒不一定,只是見到這孩子時覺得挺可愛的,她現在無依無靠,總不能將她丟到外面去喂狼吧。
“帶她幾天倒沒什麼。”劉盛說,“但這孩子很怪異,我總覺得她像個小妖精。”
“怎麼,她不理你就生氣了么?”艾楠低聲說,“這孩子怕生,過幾天就好了。”
“怕生?她怎麼就那樣貼你?”
艾楠笑了,說這也許就是緣份吧。我命中該有兩個孩子,現在都沒有了,所以老天要給我補償。你看麥子,長得一點兒不像山裏的孩子,我們的孩子如果出生的話,也許長得就這樣乖巧。
劉盛說你又胡思亂想了。艾楠說當初你不叫我去引產,我們的孩子真的這麼大了。劉盛說是我叫你去引產的嗎?你自己不是也願意?別總拿我出氣。
艾楠和劉盛的談話結果是雙方都生了氣。劉盛說我沒法住在這屋裏了,總之院子裏現在空房間很多,我另住一間吧。你喜歡這鬼娃就和她呆在一起,不過小心她要了你的命。
劉盛住到另一間屋裏去了,小女孩頓時輕鬆起來,她趴在枕頭上說:“我要跟媽媽睡覺。”
“叫我阿姨。”艾楠再次糾正她說,不過心裏卻升起一種甜蜜的感覺。這孩子真是奇怪,怎麼總是叫她媽媽呢?
麥子很快就睡著了,這也讓艾楠感到奇怪。一個小孩子到了陌生的地方,居然能睡得那樣安穩。
這孩子懼怕劉盛是明擺着的,可劉盛並沒有嚇唬她呀。艾楠躺在麥子身邊左思右想,突然記起了曾經做過的夢———劉盛將麥子倒提在空中,正往一口水缸里放下去。
艾楠的心跳突然加速。不可能!劉盛不可能這樣做。那個夢真是荒唐透頂,劉盛溺死麥子后,又手拿繩索要來勒死她!
艾楠默默地想着現實與夢境,眼角不禁有了淚珠。她轉臉看着熟睡中的麥子,用手輕輕撫了撫她可愛的小臉蛋。
這天夜裏,艾楠又夢見了醫院的手術室,好幾張戴着大口罩的臉從空中俯瞰着她。突然,一雙戴着膠皮手套的手捧着一個嬰兒伸到她的面前說,看看你的孩子吧。她抬眼看去,這孩子正是麥子,她的身上和那雙膠皮手套上都粘滿鮮血。艾楠伸手去接孩子,可那人轉身就將孩子抱走了。她跳下手術台追過去,門已被鎖死了。室內空無一人,她絕望地哭叫着說,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
艾楠從夢中哭醒時,感覺有一雙小手在擦她的眼淚。她睜開眼,看見麥子已醒了,正伸出小手在她臉上輕撫。
“麥子,快睡吧。”她緊緊地摟着這孩子說。
第二天一早,所有的人都還在睡覺,艾楠和麥子就已經起床了。她們幾乎是同時醒來的。艾楠轉動了一下眼睛,感到頭腦異樣的清醒。有鳥鳴聲從窗外傳來,早晨的美好讓人興緻勃然。艾楠剛想起床,麥子便開口了:“媽媽,我要起床。”
這一次,艾楠沒有糾正她的稱呼。她俯身對麥子說:“乖孩子,那就起床吧,我們去鎮上吃早餐。”
有時候,人可以很快做出重大決定,艾楠在這個早晨就突然決定將麥子看做自己的孩子了。她決定收養她,儘管她來歷不明人鬼難辨艾楠也不在乎了。
艾楠帶着麥子走出療養院的重重院落,早晨的第一縷陽光打在山坡上,整個山野生機盎然。艾楠問麥子,你會唱歌跳舞嗎?麥子說不會。艾楠就在山坡上教她跳起舞來。
“小燕子,飛呀飛……”艾楠一邊唱一邊跳起舞來,麥子跟着她比劃。晨風從山野而來吹動着她們的衣裙,一隻雌燕領着一隻雛燕翩翩起舞。
艾楠帶着麥子走進鎮來的時候,萬老闆對着屋檐教訓他的那隻黑貓。這鬼貓整夜都在屋頂上穿來穿去,時不時地發出那種叫人害怕的神秘叫聲,搞得萬老闆睡不好覺。“你這畜生,瘋了是不是?”萬老闆仰頭罵道,“就知道整夜鬼叫,難道這裏還要出什麼事?”
萬老闆正罵著房頂上的黑貓,轉頭看見艾楠牽着小女孩來了。過了一整夜,這孩子還沒有消失?萬老闆昨天在心裏認定這鬼娃在夜裏就會跑掉的。
艾楠和麥子興緻勃勃地吃着早餐。萬老闆在旁邊試探性地問艾楠:“這孩子,你準備收養她嗎?”
艾楠笑着點頭。“這孩子太乖了。”艾楠說,“我要將她養大,給她一個好前途的。”
萬老闆心裏“格噔”一下,他知道這種時候任何勸告已經無用了,鬼魅迷人之後是走不出來的。他默默地注視着這對奇怪的母女,心裏想,但願她們平平安安不出怪事就好了。
萬老闆進了他的房間,再出來時手上拿着一根細細的紅繩。
“我送麥子一個禮物。”他說,“將這紅繩拴在手腕上,就會走好運的。”
艾楠迷惑地望着萬老闆,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麥子卻不拒絕,伸出小手讓萬老闆將紅繩拴在了她的手腕上。
“好看嗎?”萬老闆眯着眼問。
“好看!”麥子高興地回答。
事後,萬老闆告訴艾楠,拴上這紅繩是為了讓麥子不再消失。這本來是挖人蔘時用的辦法。這孩子也一樣,挺精靈古怪的,拴上紅繩后她就留在人間了。
艾楠對萬老闆的話將信將疑。不過麥子手腕上拴上紅繩后也確實好看,像一種別緻的裝飾,艾楠也就不反對這樣做了。
返回療養院的時候,山坡上的幾隻紅蜻蜓引起了麥子的興趣,艾楠便替她去捉,追逐中不知不覺到了療養院附近的那一片墳地,麥子望着墳堆問:“這裏面的人會出來嗎?”
艾楠吃驚地想,這孩子也知道這下面是埋着人的?“不會出來。”她有點慌亂地答道,“他們都到天上去了。”
“天上?”麥子又問道,“有沒有媽媽帶着他們呢?”
這句頗帶滄桑感的話由一個3歲多的小女孩天真地說出,引得艾楠想起自己的母親,以及母親的母親,她對着天空悵然了好一陣子。
45.劉盛昨夜住在么哥曾經住過的房間裏。他在床上擺出一個“大”字形,對着屋頂長出了一口氣。麥子的突然出現使他覺得天昏地暗,這個鬼里鬼氣的小女孩似乎和艾楠串通一氣來排斥他。夜已深了,他朝艾楠房間的方面聽了聽,沒有什麼動靜,不過他相信要不了幾天艾楠就會被嚇得魂飛魄散的。劉盛在這以前從沒相信過鬼魂之類的東西,早年打工時守過兩個月的醫院停屍房也沒害怕過。因為他知道人死後就是一具軀殼,然後就被化為灰燼,沒有什麼可害怕的。可是,自從被困在風動鎮之後,不可思議的怪事就接踵而至,他開始總以為是艾楠的幻覺,但死嬰卻實實在在地出現了,並且在艾楠的被窩裏躺着。連對風動鎮了如指掌的蕨妹子也驚恐不已,說平生沒見過這樣嚇人的事。所以,當麥子再度出現時,劉盛不得不想這是否是鬼魂變幻的結果一會兒是死嬰,一會兒是活蹦亂跳的小女孩。儘管很難相信這種設想,但迷離的現實確讓人惶恐不已。
不過和艾楠分開住也好,劉盛想,這總比背脊對着背脊睡得自由一些。結婚前,聽人講過婚姻是一個由蜜房變牢獄的過程,他當時一點兒也不理解,現在卻被自己證實了。他為避免這個悲劇作過努力,這就是努力掙錢,因為有數據表明,現代婚姻的不幸80%由經濟緊張造成。到現在,他們經濟上應該沒有問題了,可是,此番遠行卻暴露出他們之間的深深裂痕。這種難以排解的壓抑甚至使劉盛對回到城市、回到公司上班望而生厭。
他悄悄溜出房門去蕨妹子的屋子。院子裏很黑,他慶幸這裏暗掩藏了他的影子。他需要瘋狂,需要遺忘。可是在床上半裸着的蕨妹子卻拒絕了他。蕨妹子說不行,艾楠就住在這院子裏,我覺得對不起她。劉盛有點惱怒地說在野牛嶺你要了我,現在我要你怎麼就不行了?蕨妹子盪笑了一下說我只是有顧慮,你要來就快來吧,我其實也想你,只是做完事之後不許留在我這裏,不然我心裏會不安的。
劉盛歡樂之後溜回房間,為了不引起艾楠那邊的注意,他沒有開燈摸黑上了床,像火山的灰燼一樣很快便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看見門被推開了一條縫,麥子的小腦袋探了進來,他正要喝問,麥子已走進屋來了,這個小女孩臉色慘白,嘴角正淌着一股鮮血。
劉盛在驚恐中醒來,看見房門果然是半開着的,有朦朧的天光透進來。他直直地盯着門開處,突然,真有人在那裏探了一下頭,劉盛一下子出了冷汗,他聲音顫抖地問:“誰?”同時他開了燈。
劉盛的聲音將門外的人影也嚇了一跳。原來是石頭,他進屋來看見劉盛也有些吃驚,你怎麼住這裏呢?石頭說他起來方便時看見么哥的房門半開着,他想么哥已經離開這裏了,房門怎麼會開着呢?便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察看,沒想到是劉盛住在這裏。
劉盛對房門半開也有些納悶,不知道是在剛才的夢中開門還是自己進屋時沒關牢房門。至於他為什麼單獨住這裏,那還不簡單,你沒看見那個鬼孩子嗎,他對石頭說,艾楠不怕我可害怕呢。
石頭聽着劉盛說話,眼睛卻看着掛在牆上的二胡。奇怪,么哥怎麼沒將這把琴帶走呢?是這琴能看見人的生死將么哥自己也嚇着了嗎?可是現在看來,這把二胡已經不靈了,綳在音箱上的蛇皮已散盡了靈氣。那天弦斷時么哥說攝影家會死,可攝影家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怎麼,你看上么哥的這把二胡了嗎?”劉盛問石頭道,“看上了你就拿去吧,也許還能賣上幾個錢。”
劉盛一邊說一邊從牆上取下二胡,拿着后中擺弄着。哦,怎麼只有一根弦了呢?這破琴看來還有些年頭了,劉盛不經意地旋轉調弦柄,突然,“崩”地一聲弦斷了。這破琴摸它一下就壞,劉盛自語道,難怪么哥也看不上它了。
劉盛抬起頭來,看見石頭臉色煞白。你怎麼了?見鬼了嗎?劉盛對石頭的驚恐表情感到莫名其妙。
“沒,沒什麼。”石頭支支吾吾地說他才不想要這把二胡呢,卻不願說他為什麼突然驚恐不已。
早晨,劉盛起床晚了些,正在井台邊刷牙時,聽見艾楠和麥子有說有笑地從外面回來了。他低頭刷牙,並不想理會她們。
艾楠的聲音:“麥子,你過來,叫劉叔叔。”
劉盛想,艾楠怎麼突然對自己熱乎起來了呢?他抬起頭,看見艾楠笑盈盈地站在院子裏,麥子貼在她身邊,望了他一眼后,又將臉貼至艾楠的腿上去了,這孩子看來只願意和艾楠說話。
“不叫叔叔就算了。”劉盛說,“我也不想她叫。”
“不,”艾楠說,“我準備收養這孩子了,怎麼樣?”
艾楠的決定如同驚雷貫耳,劉盛感覺到艾楠是完全瘋了,這麼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怎麼能收養?再說,他們哪需要收養孩子呀,又不是沒有生育能力,真想要孩子,明年生一個就是。
劉盛臉色鐵青地說堅決不行。當著孩子的面,他將這可能是個鬼孩子的話咽了下去。
沒想到,看似向他徵求意見的艾楠要收養這孩子的態度也很堅決。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爭論起來,不知怎麼就說到了錢的問題上,艾楠說這孩子不用你花錢,我的收入供養她綽綽有餘。劉盛心裏刺痛了一下,你嫌我掙錢少嗎?我和你談戀愛時你也不過是個保險推銷員嘛。現在做大經理了,我不陪你去引產,公司能讓你晉陞嗎?
爭論毫無結果,劉盛氣沖沖地轉身就走。在療養院外面的山坡上坐下后,劉盛感到渾身燥熱。媽的,這太陽早晨就這樣毒。他站起身,向遠處的水塘走去。他想跳進水中泡一個澡。
水塘邊,蕨妹子洗完澡穿上衣服后正要離開,劉盛的突然出現讓她意外,她以為劉盛是跟蹤她而來的。
“怎麼,昨夜做了還想我嗎?”她很邪地笑了一下說。
“你這個**人,”劉盛在她屁股上擰了一把說,“艾楠要收養那個鬼孩子做女兒了。”
蕨妹子皺了一下眉頭說:“你不願意?不過也沒什麼,艾楠也許是一時心血來潮,等到路通了你們離開這裏時,她也許就改變主意了。”
劉盛搖搖頭,他知道艾楠決定了的事很難改變。蕨妹子說那你想怎麼辦。
“真是那樣,我就留在這裏不走了。”劉盛一邊說,一邊脫掉衣服鑽進水塘里。
“你留在這裏會餓死你的。”蕨妹子在岸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說,“我多陪你幾天,你走後我也會離開這裏的。”
劉盛問她去哪裏,蕨妹子說離這很遠的山裏,她的一個朋友辦了個狼犬養殖場,讓她去入伙經營。現在山外邊的有錢人多了,都喜歡買條狼犬來護家。這生意前景不錯。
劉盛突然有一種很深的失落感,連蕨妹子也沒有想和他相處長一點的意思,他感到這世界上屬於自己的東西都很虛無。他不再說話,默默地洗澡,手起手落時將塘里的水濺得老高。蕨妹子穿着短裙坐在石頭上。劉盛剛好能看見她的內褲。
劉盛**着身子走上岸來說:“我想X你!”他平生第一次說了句十分粗魯的話。
蕨妹子連聲說不行不行,要是被艾楠走來撞見了怎麼辦?劉盛說艾楠正帶着鬼孩子玩呢,不會走到這裏來的。蕨妹子說那我不脫衣服行嗎?我總擔心被人看見。
蕨妹子將內褲褪到腿彎處,提起短裙來對着他做了個很野的姿勢,劉盛一下子沒有了征服者的感覺,他不得不順應蕨妹子的方式勉強做完了事。
劉盛重新進入水中洗澡,蕨妹子臉上紅撲撲的,在岸上心滿意足地望着他。他心情沮喪,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是。
“艾楠對我講,她在這水塘里看見過嬰兒的衣服,你知道嗎?”蕨妹子在岸上問道。
劉盛說知道這事,她還在離這兒不遠處發現過一在嬰兒的假墳呢,墳堆上放着一個布娃娃。蕨妹子說艾楠看來真是被死鬼纏住了,我現在相信麥子很可能是一個鬼娃了。
劉盛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鬼好,做鬼比做人輕鬆!洗了這塘里的水,我們大家都變成鬼更好!”
蕨妹子驚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看着劉盛,有一群烏鴉正飛過水塘上空。第十六章
46.療養院的北邊,艾楠曾經住過的院子裏現在是徹底靜寂下來。人離開沒幾天,院裏的草就長高了一大裁。芭蕉樹的大葉片綠得發暗,彷彿沒有了人的磁場干擾,這裏的草木才敢於露出它的原生態似的。院裏的一塊空地上,那處曾經擺入過嬰兒屍體的地方,莫名其妙地冒出一枝花莖來,開着血紅色的小花。只有艾楠住過的房間一切如舊,一張空空蕩蕩的大床上甚至有了幾片枯葉,是被風從別處吹進來的。
攝影家將這一切觀察得如此仔細,是他堅信在風動鎮這樣一個奇特的地方,他終於有了和靈異溝通的機會。圍繞着艾楠發生的各種怪事,隨着死嬰的出現終於真相大白,這就是確有鬼魂在這一大片荒蕪的院落里出沒。那天,當所有人都驚恐不已時,只有他敢於進屋去把死嬰抱出來放在院子裏,他覺得對鬼魂表示親近反而可以讓自己更安全。這個道理他覺得艾楠也懂得,不然她不會收養那個叫麥子的小女孩。
早晨,天剛蒙蒙亮,攝影家就起床了。他現在夜裏幾乎沒有睡眠,躺在床上只是為了能更安靜地傾聽周圍的動靜。因此,夜裏幾點吹風,幾點停止,以及什麼時候有樹葉落地,什麼時候有一條蛇從草叢中溜過他都清清楚楚。穿插在傾聽中的睡眠是短暫的,像打一個盹一樣。然而,窗紙上一發白,他就完全清醒了。
走到院子裏,曙光剛剛將地面打亮,徐教授的房門緊閉,這位老教授將打太極拳的時間已延至太陽完全升起之後了,看來他對這裏發生的一切心有餘悸。
攝影家照例向隔壁院子走去,他必須首先去觀察一番艾楠住過的院子才心安理得,他站在芭蕉樹的陰影下,呼吸着這裏特別清冷甚至是有點腐味空氣,突然,從艾楠曾經住過的屋子裏傳來孩子的說話聲。
房門是虛掩着的,攝影家從門縫探頭一看,空蕩蕩的大床上坐着三個孩子,兩個五六歲的男孩,一個3歲多的女孩,與他上次在芭蕉樹下遇見的三個孩子一模一樣,只是這次他一眼便認出了那個女孩正是麥子。
三個孩子盤腿圍坐在大床上,正在一邊說話一邊往嘴裏塞東西吃,吃的什麼他看不清楚。天剛亮,這三個來歷不明的孩子怎麼就聚在這裏了?
攝影家推開門走了進去,三個孩子的臉一齊朝向他。一個男孩用手在嘴角抹了一下,攝影家看見他抹去的正是流在嘴角的鮮血。
“麥子!”攝影家首先對這個剛被艾楠收養的小女孩叫道,“你怎麼在這裏呢?”
麥子望了攝影家一眼,漫不經心地說:“我餓了,他們叫我過來吃東西。”
攝影家好奇的地向床邊走近,想看看他們吃的究竟是什麼。一個說:“不許看!往後退。”
這雅氣的童聲如此威嚴,攝影家只得往後退了幾步,他的鼻孔里穿進了一股血腥味。
“你們的爸爸媽媽在哪裏呢?”攝影家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問。
一個小男孩說我們沒有爸爸媽媽。他指了一下麥子說,只有她剛找到,她的媽媽可好了,還帶她去墳地里捉蜻蜓。
攝影家心裏又害怕又興奮,他已經完全知道這三個孩子都是鬼魂了。他想用什麼辦法讓艾楠擺脫這個可怕的小女孩呢?
“你們在一起挺好玩吧。”攝影家說,“麥子,你跟着媽媽並不好,她很快要離開這裏了,她要回到大城市去,那裏人山人海,你會不好玩的,還不如你們幾個小孩子在一起好玩。”
麥子說:“不,我要媽媽,她的身上好香啊!”
攝影家打了一個寒顫。想了想后他又問道:“前幾天這床上有一個死去的嬰兒,你們知道嗎?”
麥子突然清脆笑起來,她說:“那個小妹妹我可喜歡了,可是我們還見不到她,得等上四十九天以後小妹妹才會走到這裏來。”
攝影家的背脊上彷彿壓着冰塊,但他鼓勵着自己既然已經遇上了,一定要想法和他們多呆一會兒。他說:“我給你們照幾張相好嗎?”
一個小男孩說:“什麼是照相?”另一個小男孩說:“我知道,照相挺好玩的。麥子,你喜歡嗎?”麥子點了點頭。
攝影家趕緊跑出房子,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他的心還在“咚咚”直跳。他拿出數碼相機時激動得手都在發抖,他想他會有一批驚世駭俗的珍貴照片了,這比萬老闆年復一年苦苦搜尋的百年人蔘珍貴多了,這是人間沒有的東西。
攝影家拿着相機再來的時候,三個孩子已經在院子裏玩耍了。這也好,院子裏的荒涼正好作這種照片的背景。他先給三個孩子合照了一張,然後一個一個單獨照,他讓麥子先照。
麥子站在階沿上,背後是那間敞開的房門。正好,艾楠會認出這間房子的,攝影家從取景框裏望着麥子,她面容呆板,攝影家說笑一笑,麥子嘴唇動了動,嘴角突然流出一股鮮血來。好,別動,攝影家一按快門拍下了這張恐怖至極的照片。
接下來,兩個小男孩也分別照了一張。第一個小男孩的照片平淡無奇,只是他的手指放在嘴唇邊,從取景框裏發現他的指甲長得嚇人。第二個小男孩照相的時候換了一個方向,曙光正照着他的臉,從取景框裏看見了他滿臉的皺紋,完全是一張縮小的老年人的臉。
攝影家的手抖得厲害,為保險起見,他又給他們照了很多張。完了,麥子走到他面前說:“這些照片不許給任何人看,還有,你看見我們的事,不許給人講,更不能對我媽媽講,你講了她就會死的。”
奇怪的是,麥子的聲音此刻完全變成了一個成年女性的聲音,還有點兒嘶啞。
攝影家連連點頭答應,三個孩子又跑進了艾楠曾經住過的屋子。攝影家趕過來,想問問麥子究竟要跟着艾楠多久時間,但屋子裏已經空無一人。
攝影家只得拿着相機往回走,太陽已經露頭,徐教授正打開門走出來,看見攝影家便問:“這樣早你就去哪裏拍照了?”
攝影家一時語塞:“唔、唔”他頓了頓說:“拍那棵芭蕉樹去了。”
“你的臉色不好。”徐教授說,“睡眠少了吧?我聽見你在夜裏老是有動靜,心煩吧?我也是,在這裏每多呆一天都是受罪。”
攝影家說是啊是啊,敷衍兩句后趕緊進了自己的房間,他關上門首先從數碼相機里調出剛才的照片來看。然而,可怕的事發生了,相機里一片空白,一張照片也沒有存下,他突然明白了,鬼魂是印不上照片的。
他走出屋子,向南邊院子走去。他迫不及待地想見到艾楠,雖然為了艾楠的安全不能講剛才的事,但看見她心裏總會踏實一些。
攝影家走進南邊院子時,抬頭看見艾楠正帶着麥子在井台邊洗臉,艾楠將擰好的毛巾遞給麥子,一邊看着她洗臉一邊說:“乖孩子,洗乾淨了更漂亮。對,就這樣洗,還有嘴角,你的嘴角怎麼髒兮兮的,是夜裏睡著了流口水嗎?”
攝影家無比驚恐地站在幾米外不知該怎麼做。艾楠抬頭看見了他,便問道:“你這樣早到這裏來,有什麼事嗎?”
這時,麥子已將毛巾從臉上移開,她看了攝影家一眼。
“沒、沒事。”攝影家說:“我喜歡早上散步,隨便走走。”
攝影家趕快離開了這裏,走到療養院外面的山坡上,太陽已高出山巒,他迎着陽光站着,想在這紅光里多呆一會兒才安心。
一直到午後,他才有了和艾楠單獨相處的機會,是艾楠一個人自己到他房間裏來的。早晨,她看見攝影家欲言又止的樣子,心裏便覺得有事。她推測攝影家可能是發現了劉盛和蕨妹子有什麼不軌的事要來告訴她,而在她那個地方又不便說。
艾楠之所以有這個預感,是昨天夜裏麥子老說肚子痛,她便去劉盛的屋子問他帶沒帶葯過來。當時正是半夜,劉盛的房門虛掩着但屋裏沒人。聯想到她近來注意到劉盛看蕨妹子的目光有點異樣,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劉盛此刻不在屋裏可能有問題。這樣,艾楠以要葯為名又去敲蕨妹子的房門,發現門仍然沒閂上,屋裏也是沒人。難道這兩人到外面野合去了嗎?艾楠心裏一陣刺痛,回到屋裏,麥子說肚痛好一些了,她哄她睡着后,自己卻失眠到天亮。早晨,攝影家趕過來時神色不對,她想是否是攝影家昨夜在外面看見了什麼。
47.這幾天,石頭一直悶悶不樂。自從劉盛從山中回來,接着又出現了麥子這個小女孩后,他幾乎沒有理由緊跟在艾楠身邊了。心神不定中,便帶着自製的彈弓到山野中去打鳥,午後回到院子裏時,看見麥子一個人在牆根邊看螞蟻遊行,而艾楠不知到哪裏去了。
“麥子!”石頭叫道,“你阿姨去哪裏了?”
麥子說:“不知道。媽媽叫我單獨玩一會兒。”
聽見麥子叫“媽媽”,石頭非常不高興地對麥子說:“你這個小孩子,一點兒不懂事,她不是你媽媽知不知道?你再叫她‘媽媽’,看我揍你!”石頭揮起拳頭比了比。
麥子不吭聲了,做出很害怕的樣子。
石頭想了想又說:“麥子,我帶你到外面去玩好不好,我可以打鳥給你玩。”
“你給我鳥嗎?”麥子高興起來。
石頭將麥子帶出療養院,一直向遠處的山腳走去。他要將麥子帶到山上去,完成他突然想出的一個計劃,聽萬老闆說,麥子肯定是個鬼娃,給她手腕上掛一條紅繩可以避免她作惡,但是,這不是太危險了,因為艾楠那樣喜歡她,晚上睡在一起,真是鬼娃的話,艾楠睡着會被她吸血的。小時候,石頭就聽大人講過這種故事。因此,這幾天石頭一有機會就在暗中觀察麥子的行為。只是怎麼看都是一個真實的小女孩。
3歲多的麥子還真能走路,除了陡峭的路都是自己走,他們已經進入了一片山林,石頭舉着彈弓在左瞄右瞄,很快就從樹上打下一隻好看的鳥來,彩色的羽毛,鵝黃色的嘴殼。
麥子高興地說:“我要這鳥。”
鳥在石頭手中撲騰,只是受了點傷。石頭說:“麥子,你告訴我你家住在哪裏,我就給你這隻鳥。”
麥子搖頭說不知道。石頭要她認真想,不然就不給她這隻鳥,麥子還是說不知道,只是說她家的外面有山坡和樹林,樹林裏的鳥比這裏還多。
“你家裏有些什麼人?”石頭追問道。
“嬸嬸、婆婆、毛毛哥、二蛋哥、桃花姐,還有一條大黃狗,叫虎仔。”麥子一口氣說完家裏的成員,然後盯着石頭手上的小鳥說,“可以給我了吧。”
“還不行。”石頭說,“你爸爸媽媽怎麼沒跟你在一起?”
麥子說:“我不知道,我沒見過爸爸媽媽。那天嬸嬸對我說,帶我去找媽媽,她說我媽媽是開着車來接我的,我們後來就找着了。好了,可以給我小鳥了吧。”
石頭將小鳥給了麥子,麥子撫着它的羽毛高興得不行。石頭心裏也有底了,這麥子不是鬼娃,只是一戶山中人家不想撫養了的女孩,也許,麥子從小就是一個棄嬰吧。
“那天,帶你到鎮上來的老太婆在哪裏?你能找到嗎?”
麥子搖頭。3歲多的小女孩,怎麼能記得那戶收養她的人家呢。石頭想,有什麼辦法呢。
石頭帶着麥子在山中轉悠着,他想那老太婆既然到風動鎮來賣藥材,應該住得不會太遠。或許,多走走能夠無意中找到那戶人家。
可是,麥子卻鬧着說要回去了。“媽媽叫我在院子裏玩一會兒,她很快就會回來的。”
石頭再次糾正她說該叫阿姨不是媽媽。可這次麥子卻不再怕他了,她堅持說是媽媽,她倔強的口氣,這時一點兒不像是個孩子。
這時,附近的茅草中突然傳來一陣響動,石頭一驚,該不遇上黑熊了吧?他拉着麥子的手正要離開,卻看見胡老二扛着鐵矛從草叢中走出來。
“二叔,是你啊?”石頭轉驚為喜,“我還以為遇上了黑熊呢。”
“黑熊?黑熊在哪裏?”胡老二警覺地問。這個仇敵已經躲開他好幾年了,他一聽見它的名字就雙眼冒火。石頭趕快解釋說是一時的誤會。
“你帶着這個小孩子來這裏做什麼?”胡老二問道。
石頭說這小孩被丟棄在風動鎮上了,是一個來賣藥材的老太婆丟棄的,他帶她來找這戶人家。
胡老二望了麥子一眼說,“這戶人家真沒良心,這孩子怪可憐的,我帶她去找找吧。”
胡老二抱起麥子就走。麥子在他手臂中掙扎着說不要不要,她要媽媽。可胡老二根本聽不懂她的話,哄着她說我正是帶你去找媽媽呢。石頭對胡老二說那我先回去了。他看見麥子從胡老二的肩頭上很仇視地盯着他,這眼光讓他心裏很不是滋味。
石頭回到院子的時候,艾楠正為麥子的失蹤急得發瘋。她在附近幾個院子裏和外面的小山坡上找了一圈,回到院子裏坐在階沿上喘氣。這天的事情都有點莫名其妙,攝影家早晨來到這裏時明顯地有話要說,可她去找到他時,他又顯得支支吾吾,只是問了艾楠一些無關痛癢的話,比如她是否帶麥子去墳地捉過蜻蜓,麥子昨天晚上是否一直在房間裏睡覺等等,艾楠簡直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艾楠原以為他昨夜看見了劉盛和蕨妹子外出,結果他說他夜裏沒有離開過房間。既然沒事,早晨他慌慌張張跑過來欲言又止是幹什麼呢?
看見石頭從外面回來,艾楠急切地問石頭看見麥子沒有。石頭沒想到艾楠會急成這樣,一下子慌了神,有點不敢講出自己所做的事。“你先別急,”石頭說,“也許麥子一會兒就會回來的。”
坐在階沿上的艾楠捂着臉哭起來,石頭更慌亂了,他蹲在她面前,用手抹去她指縫中流出的淚水。艾楠感覺到了,想起麥子半夜醒來為她揩眼淚的情景,鼻子一酸哭得更傷心了。石頭蹲在她面前不知所措,艾楠一把抱住他的頭說:“石頭弟,你一定得想法替我找回麥子呀!她會不會被黑熊傷害了,或者掉進哪裏的水裏了?”
石頭的臉緊緊地貼着艾楠的胸脯,他感到異樣的溫暖。他希望這個該死的麥子永遠不要再出現,艾楠是他的艾楠姐,不是她的媽媽。
“麥子不會回來了。”石頭埋着臉說道。在艾楠的驚問聲中,他將帶麥子出去的經過講了一遍。
“你這個壞小子!”艾楠推開石頭怒吼道。石頭從未見過艾楠發火的樣子。
“我錯了。”石頭說,“我一定去把麥子找回來。”他原想麥子送走後艾楠會輕鬆輕鬆,沒想到他的好心差點要了艾楠的命。
“你去哪裏找?你知道胡老二將麥子送到哪裏去了嗎?”艾楠看見石頭可憐巴巴的樣子,心裏又軟了下來。
石頭說:“胡老二天黑前就會回來的,到時我去找他。如果他已經將麥子送還那戶人家了,我讓他帶我去領回來。”
只好這樣了,艾楠嘆了一口氣說:“石頭弟,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石頭說大家都說麥子是鬼娃,我怕她傷害你,才將她送走的。艾楠說好弟弟,以後不許干這種傻事了。麥子和我心心相印,怎麼會是一個鬼娃呢?她還救過我們的命呢,艾楠將麥子坐在汽車上鬧着要停車屙尿的事講了一遍。她說:“沒想到前面的路上就出現了垮崖,滾石將一輛農用車打到崖下去了,死了不少人。要是我們不停車等着麥子屙尿的話,那滾石砸中的很可能就是我們的車了。”
艾楠本來還想講昨天夜裏麥子肚痛的事,如果不是這樣,她也不會半夜起床去找劉盛要葯,結果發現劉盛和蕨妹子分別都不在屋子裏。她覺得這都是麥子的作用,不然她還會蒙在鼓裏呢。不過這件事她沒對石頭講,畢竟16歲的石頭還是個孩子呢。
這時,劉盛和蕨妹子牽着一頭羊從外面回來了。一大早他倆就進山去買羊,說是要改善一下生活。這兩人活得倒高興,艾楠扭過臉根本不看他們那邊。
“艾楠,今晚有好吃的了。”蕨妹子熱情地說,艾楠覺得她的聲音帶有歉意。
“唔。”艾楠含糊地應道。
“麥子呢?怎麼沒看見這孩子?”蕨妹子不經意地問道。
“到外邊玩去了。”艾楠說。她不想告訴她剛剛發生的事,她覺得蕨妹子會為此幸災樂禍。
太陽一點一點地西斜,艾楠在療養院外面的山坡上張望着。石頭爬到了一棵樹上去眺望,以便儘早看見胡老二歸來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