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3節
39.一個玩具娃娃會是有生命的嗎?不會。但艾楠認為,如果這玩具娃娃和人在一起的時間久了,它會接收人的靈氣,從而變得有微妙的生命感應。三年多前,艾楠做了引產手術回家后,看見女伴送她的玩具娃娃臉上的表情就有了變化———笑容消失了,有點悲傷的樣子。這絕對不是艾楠一個人的主觀感受,她的女伴,還有家裏的女傭,她們端詳着這玩具娃娃時都看出這種變化了。另外,艾楠的一位女友還給她講過一件事,一個母親將孩子已經玩舊了的玩具娃娃放在垃圾里扔掉了,結果這個孩子很快就大病一場,直到母親買了個新的玩具娃娃放在孩子的病床上,這孩子才好了起來。
現在,死去的老太婆房間裏出現一個玩具娃娃,這更讓人不可思議。老太婆死時已八十多歲了,並且無兒無女,她的房間裏怎麼會有這種給孩子玩的東西?這東西是她生前就有的還是死後才出現的?
艾楠和攝影家從老太婆的房子裏跑出來以後,在回療養院的路上一直在討論這個問題。從這個玩具娃娃的製作材料和造形看,是幾十年前的老產品了,現在市場上出售的玩具娃娃早已改朝換代。那麼,老太婆的房間裏是幾十年前就有了這個東西?
最讓人驚悚的是,這個玩具娃娃怎麼會突然從柜子上掉下來?如果任何材料製作成人形后就會和人有感應,那麼這玩具娃娃掉到地上併發生聲響是想告訴進屋來的人什麼事嗎?湊巧的是,艾楠和攝影家正是為解開嬰兒之謎才到鎮東頭來的,難道這玩具娃娃知道什麼秘密?
天空昏暗得很,好像要將種種神秘永遠捂在這山谷里似的。艾楠和攝影家走進院子的時候,聽見徐教授的屋子裏正傳出“乒乒乓乓”的聲音。走進去一看,原來是胡老二正在替徐教授修理窗戶。
“剛才突然起了一股風,將這扇窗戶吹落到地上了。”徐教授說,“石頭便替我去叫了胡老二來幫忙修理。你們看,他已經將窗釘上了,看來他這個鐵匠還會做木工活的。”
胡老二憨厚地笑笑,連連說幫這點忙沒關係。
艾楠急不可耐地將剛才遇見的事對徐教授講了一遍,“房間裏又沒有人,那玩具娃娃怎麼會自己掉到地上呢?”
徐教授想了想說,這不奇怪,那玩具娃娃一定是立着放在柜子上的,時間久了,受地心引力影響,那站立着的東西慢慢傾斜,一旦失去平衡,它就掉下來了。
攝影家對教授的解釋表示懷疑。“那也太湊巧了。”他說,“況且那個老舊的玩具娃娃年代不明,有點像鬼魅之物。”
“我見過那個東西。”站在一旁的胡老二插話道。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胡老二說,當時他還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老太婆當時收養了一個女嬰,取名叫菊花。這孩子是在療養院的大門外被人發現的,只有幾個月大,用舊衣服裹着,不知是被誰丟棄的。這消息傳到鎮東頭,老太婆便去將這孩子抱了回來。
老太婆早年嫁過人,因為肚子裏老是沒有孩子被夫家趕了出來,從此一個人過日子。抱回女嬰后,老太婆將這孩子視為寶貝,去地里種玉米都背着她。不久,老太婆用賣雞蛋的錢給孩子買了這個玩具娃娃。在鎮東頭,這個叫菊花的小女孩是出了名的乖巧。不知不覺中菊花長到了七八歲,已經能幫老太婆做一些家務事了。一天,老太婆讓菊花去鎮上的雜貨店買鹽,小菊花出去后就再沒有回來。當時的風動鎮還很熱鬧,老太婆去鎮上見人就詢問,都說沒看見過菊花。三年前,老太婆感覺到自己要死了,便對鄰居說過,她死了以後,千萬不要葬她,她要睡在屋子裏等着菊花回來。唉,菊花如果還在這個世上,現在應該20多歲了。老太婆總說這孩子會回來的,大家都說老太婆得了菩薩保佑,死了三年卻不腐爛,這就是菩薩要她等着菊花回來看她。
聽着胡老二的講述,艾楠的眼睛不知不覺有點潮濕。“菊花可能快回來了。”她說,“那個玩具娃娃剛才自己掉到地上,一定是菊花要回家來的預兆。”
胡老二說,這不太可能了。老太婆已死了三年,菊花要回來早該回來了。這裏外出打工的人很多,有的說在蘭州火車站看見過一個20歲左右的女孩很像菊花,有的說在廣州附近看見過她。更多的人相信菊花早已不在人世,七八歲的孩子去鎮上買鹽就失蹤了,一定是凶多吉少。
這天晚上,艾楠上床后總想着老太婆和菊花的事。外面院子裏安靜得很,因為天黑前宰了大公雞給院子各處滴上了雞血,又在牆邊為野鬼燒了冥錢,蕨妹子說大家都可以安心睡覺了。
“我總覺得,石頭在夜半看見的那個女人就是菊花。”艾楠對睡在身邊的劉盛說。
“你就會胡思亂想。”劉盛背對着艾楠說道。本來,艾楠對他講起去鎮東頭亂竄的事他就不高興,他覺得她和攝影家在一起就沒好事。他們還雙雙失蹤過一次,沒死在外面就算是萬幸了。這攝影家是個什麼東西,艾楠的魂至少有一半是被他勾走了。
“你記得不?夜半出現的女人我們也看見過一次。”艾楠仍不罷休地說,“那天晚上我們住在萬老闆的閣樓上,後半夜時看見有一個女人在石板路上走過……”
“我沒看清楚。”劉盛打斷艾楠的話說,“是你趴在窗戶上看見的,我擠到窗口時那女人已經不見了,誰知道你看見的是不是真的。”
“肯定是。”艾楠着急地說,“石頭昨夜也看見了,你還不相信?我想這兩次出現的都是一個女人,還有給我房裏抱來嬰兒的女人,也是她。這個菊花已經長大,一定是她自己也生了孩子了。”
“菊花要還在,只能是鬼魂了。”劉盛心情煩亂地說,“10多年了,為什麼大家都看不見她,為什麼她不去看望哺養她長大的老太婆,這隻能是鬼。”
艾楠說:“誰說看不見她,我和石頭不是都看見了?”
劉盛說按民間的說法,女人和孩子容易看見鬼,這很危險的。他想起蕨妹子講過的山中人家的事,如果一個女人老遇見鬼,就得脫光這個女人的衣服,再殺一頭公羊,將公羊的血塗在這個女人身體上。這一切要在天亮前進行,然後讓這個女人站在野地里,等着升起的太陽將她身上的羊血晒乾,然後去泉水邊(一定要是泉水)洗凈。此後,這個女人便可以遠離鬼魂了。
劉盛沒敢將這種古老的避鬼方式講給艾楠聽,是怕她擔心有誰會說服她作這種儀式。其實,誰會要求她這樣做呢?蕨妹子嗎?肯定不會。蕨妹子知道艾楠曾經引產掉一個孩子后,還很同情她的。蕨妹子說她母親就因為她是個私生子,曾經在懷孕后服過打胎葯,但未奏效。就因為這點,蕨妹子對她的母親是又恨又愛。畢竟母親生下她后又將她哺育大,蕨妹子說後來理解到做女人真不容易。
想起蕨妹子,劉盛不再和艾楠說話,他裝着睡著了,眼前卻看見野牛嶺的那個夜晚。天上的星斗擁擠得很厲害,蕨妹子在帳篷外對他說,她想去附近的一處山泉洗澡,要劉盛陪她去,她說萬一遇上黑熊什麼的。蕨妹子那天穿着一條臀部綳得緊緊的花布長褲,上身是一件月白色的小衫。他們穿過忽暗忽明的山影來到一處山泉邊,蕨妹子轉眼就脫得一絲不掛地站到了齊膝深的泉水中,她笑吟吟地望着劉盛,然後彎腰向身上澆水,她的兩個尖挺的**像山峰一樣結實。
接着發生的一切,劉盛有一種被驚雷炸暈后的感覺。他們怎麼擁抱在一起,他是怎麼脫掉衣服的等等過程都記不清了。他們一起掉進了一堆火里,他進入了她的身體,他感覺到蕨妹子的身體從內到外都在燃燒。他們在泉水邊的岩石上翻滾着,蕨妹子的舌頭將令人致死的毒液在他的口中攪動,讓他感到沒有比現在就死去的感覺更讓人痛快的了。
“我要嘗嘗大城市來的男人的滋味。”蕨妹子在回帳篷的路上摟着他說。這種坦率的話讓劉盛有點不自在,但對一種簡單野性的好奇又使他迷醉。
快到帳篷的時候,蕨妹子在一塊大岩石後面不走了。她說徐教授在帳篷里,她不想馬上回去。他們躲在岩石的後面又快樂了一次,劉盛覺得他的生命很多年沒這樣張揚過了。
“你睡著了嗎?”艾楠的聲音突然在黑暗中響起。
“唔。”劉盛緊張地翻過身來,他在一瞬間以為艾楠發現了他的思維活動。但立即放心下來,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事。
“今夜外面不會發生什麼事吧?”艾楠在黑暗中擔心地問。第十四章
40.攝影家後半夜才入睡。在這之前,他半躺在床頭一直盯着門的方向,他想等着那個叫麥子的小女孩走進來,或者是一個女人抱着嬰兒進到屋裏來。這兩件壓在艾楠心頭的謎,他想替她解開。因此,自從艾楠搬到蕨妹子那邊去住以後,他就一直住在這間艾楠住過的屋子裏過夜。他相信艾楠遇見的事還會在這裏發生。
攝影家想為艾楠做事的迫切心情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他告誡自己說,作為攝影家,對拍攝對象的痴迷是一件危險的事,這可能中斷你的藝術之路。然而,這種自我告誡顯得軟弱無力,艾楠眼睛中的溫暖和寧靜彷彿是他漂泊之路的終點。意識到這種吸引之後他嚇了一跳,他得抽身出來才行,重新以攝影家的眼光去欣賞艾楠的神情和精妙的身體線條。那個下午,在這偏僻的山野風光中,他的鏡頭從各個角度伸向艾楠時,他就努力讓自己這樣做了。接下來,他還將繼續說服艾楠配合他完成那幅偉大的作品,死而不腐的老太婆和艾楠一起定格在一幅畫面上,從而完成對女性生命的一種令人震撼的詮釋。
在與拍攝對象的關係中,攝影家有過失敗的教訓。多年以前,一個與他配合良好的模特兒就曾經令人懊悔地從他的藝術創造中消失了。這個女孩特別上鏡,並且有極好的藝術感覺,以她為模特的一幅作品曾經為攝影家帶來了極高的聲譽。然而,當攝影家愛上她並將她帶上床以後,攝影家的鏡頭對着她再也拍不出好作品了。藝術只能是藝術家的慾望和好奇心未被滿足前的東西,只有在這種狀態下,藝術作品才具有極大的張力、想像力和神秘的震撼力。
然而,睡在艾楠住過的房間裏,艾楠身體上、衣裙上和頭髮上的氣息還是殘留在空氣里。在這種溫馨的籠罩中等待着恐怖一幕的出現,恐怖的黑色也就慢慢變淺了。來歷不明的小女孩和嬰兒,如果她們是衝著艾楠來的,那麼,她們會因為和艾楠的神秘關係而變得不那麼猙獰。攝影家就這樣想着,直到半夜時分。整座荒廢的療養院一片死寂,攝影家打了一個呵欠,感到兩個太陽穴在跳動,頭痛突然襲來,不行,他必須睡覺了。
攝影家醒來時天已大亮。他下了床,首先觀察了一遍室內的狀況,看看有沒有人在他睡着以後進來過。然後,他打開門走了出去。
攝影家走出門便愣住了,他看見三個小孩坐在芭蕉樹下,正玩着相互拍手的遊戲。
“喂,你們怎麼又來這裏了?”攝影家走了過去,認出這正是不久前遇見的三個孩子———兩個五六歲的男孩,一個3歲多的女孩。他們上次自稱是住在鎮東頭的,但攝影家和艾楠在鎮東頭的各家各戶均未找見他們。
“是芭蕉姐姐讓我們來玩的。”小女孩望着攝影家稚聲稚氣地回答道。
誰是芭蕉姐姐?攝影家望了一眼高大的芭蕉樹,想起了民間關於芭蕉精的傳說。確實,你走遍各處的農家,幾乎沒有誰在房子附近種芭蕉樹的。這種樹非常精怪,農民會說,還是不種它為好。
攝影家極力讓自己鎮靜下來,他問小女孩芭蕉姐姐在哪裏呢?小女孩閃亮着眼睛說,我不告訴你。攝影家低頭看見小女孩腳上穿着一雙小紅鞋,其中一隻是攝影家上次從艾楠房裏還給她的。
“你們叫什麼名字?”攝影家問道。
三個孩子一起搖頭:“我們沒有名字。”
攝影家想,終於遇見鬼孩子了。“你們說住在鎮東頭,我去那裏怎麼沒找見你們呢?”
還是小女孩愛說話:“我們現在已經住到這院子裏來了。”
“住哪間房子?”攝影家窮追不捨。
小女孩說我們帶你去看吧。三個孩子起身便走,攝影家緊跟在他們後面,早晨的霧氣在院子裏飄飄蕩蕩的。
三個孩子來到了艾楠屋后的那個院子,這裏雜草有半人多高,三面的房子全是門窗破敗。三個孩子跑上階沿,迅速鑽進了側面的一間屋裏。
攝影家緊跟進去,迎面牆上是一面大鏡子,這是艾楠上次夜裏被自己的影子嚇暈了的地方。攝影家驚奇地發現,這屋裏空空蕩蕩,三個剛剛跑進來的孩子已經蹤影全無。
“喂,你們在哪裏?”攝影家喊道。
沒有回答。只有一隻很大的蜘蛛在牆上移動着。
攝影家滿腹狐疑地回到前面院子的時候,正好遇見艾楠從蕨妹子那邊過來了。
“你臉色不好,生病了嗎?”艾楠對着攝影家問道。
攝影家將三個孩子出現又消失的事講了一遍。艾楠說巧了,我天亮前夢見麥子到這裏來找我,沒想到真的來了。那個小女孩3歲多是不是?她說她是不是叫麥子?
攝影家說他們不講自己的名字,艾楠說我在這裏就好了,他們會對我講的。
艾楠讓攝影家將她帶到三個孩子消失的那間房子裏,這是一間會客廳模樣的屋子,破敗得門邊都長出青草了。艾楠和攝影家的身影出現在牆上的大鏡子裏,像兩個地球人出現在外星上似的。
“麥子———”艾楠對着空蕩蕩的屋子喊道。攝影家勸她說別費力了,他們不會出來的。
牆上的那個巨大的蜘蛛已經爬到了地面上,無聲無息地向艾楠的腳邊爬來。艾楠發現后驚叫着退到了門邊,攝影家已經從院子裏撿來一塊石頭,準備向那個可怕的東西砸過去。
“別———”艾楠拉住了他。艾楠說別傷害這裏的生靈,我們走吧。
艾楠回到了她住過的房間,這裏是麥子和嬰兒先後出現的地方,艾楠的心裏隱隱升起一種做母親的驕傲,儘管時空轉換,孩子終究是要找母親的,鎮東頭的老太婆為了等菊花可以死而不腐,這表明母子之間什麼奇迹都可能出現。
“這件事對誰也不要講。”艾楠對攝影家說。南邊院子裏滴上了大公雞的血以後,昨天夜裏風平浪靜,艾楠擔心那個鬼魂女人已經被滅掉了。蕨妹子說,鬼魂踩上雞血之後立刻就會化成一攤水,這種殘酷性艾楠覺得同樣可怕。早晨起床后,艾楠便在院子周圍的地面上察看了一遍,有的地方確實有濕濕的水印,艾楠的心裏卻莫名其妙地有點沉重起來。
現在,如果這三個孩子出現的事被蕨妹子知道了,她又會對這裏用古老山民的武器進行防範。不行,孩子們不能被化成水,艾楠要攝影家嚴守秘密。
“不過,一隻大紅公雞的血也未必真那麼厲害。”攝影家安慰艾楠道。
艾楠說在風動鎮這個地方,什麼都變了,她現在對很多事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就說你攝影家剛剛遇見的事吧,誰相信呢?可是它發生了,實實在在的三個孩子呀。以前我們也聽人講過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我們不相信,那是自己沒有遇到的緣故。
這一刻,艾楠顯得特別的有勇氣、有主見。她說她決定搬回這裏來住了,不然麥子找不到她會傷心的。她說來風動鎮的路上,麥子搭上車后就是要跟着她的,不料遇上了路邊的一起車禍,一定是那裏的血腥味將麥子嚇跑了。現在麥子重新來找她,這孩子一定和她有什麼宿命的聯繫。三年多前她將孩子引產掉了,麥子這小女孩現在剛好3歲多,這是巧合還是待解的神秘?
“劉盛也和你一起搬回來嗎?”攝影家問道。
“隨他的便。”艾楠說劉盛從山裏回來后成天心神不定,像掉了魂似的。他第一次去山中時就遇見過麥子,他竟然不把這孩子帶回來,還說收養麥子那家人的房子轉瞬就消失了,誰信他的這番鬼話?他就是不想讓這孩子見我。
“不過,徐教授那次和劉盛同路,他們上路后又返身去找那房子時,確實沒有找着。”攝影家回憶起徐教授的說法。
不管怎樣,這孩子現在自己找到這裏來了,艾楠說她沒有理由迴避這孩子。
“我今晚就搬回來。”艾楠在屋裏走了幾步,站到後窗往外看看。屋后那個荒涼的院子裏,像蘆葦一樣的草叢正在風中搖動,斑駁的廊柱像老人一樣守在屋檐下。這些老人隨時可能倒下,然後是房屋坍塌。很多年以後,艾楠再來這裏時一定是這種景象。不行,一定得讓麥子離開這裏,艾楠在心裏想道。
41.劉盛醒來時,艾楠已經不在身邊。他來到院子裏的井台邊打水洗臉。院子裏出奇的安靜,他叫了一聲么哥,又叫了一聲石頭,都沒人應答,看來大家都已去鎮上的小飯館吃早餐去了。
他將冰涼的井水澆到臉上,洗去殘存的睡意。昨天晚上,他和蕨妹子在野牛嶺**的場面老是浮現出來,讓他翻來覆去不能入眠。奇怪的是,當他後半夜睡着以後,做的夢卻是非常枯燥。他夢見自己正坐在公司會議室里,好像是中層幹部的年終述職會吧。他坐在最後一排,左右的座位都空着的,大家顯然都在迴避他,他有着強烈的被冷落的感覺。該他述職了,他走到台上坐下,口袋裏準備的述職稿卻找不着了。他急得滿頭大汗,台下的人鬨笑起來。他想憑記憶講吧,台下的這些笨蛋,他做的工作隨便講幾件也比他們精彩。他對着話筒講起來,奇怪的是,他的聲音小得可憐,那話筒根本就是壞的。他知道自己被陷害了,便怒氣沖沖地去總經理辦公室討個公道。辦公室里沒人,只有秘書小姐背對着他在整理文件,秘書小姐的蜂腰下是很大的臀部,周圍無人,他感覺到這又是一個陷阱,急忙轉身出門,總經理已經站在他的面前。總經理眼光兇狠地說他已經被開除了,他腦子裏“嗡”的一聲,舉起一把椅子要對總經理砸過去,但雙手在空中被人抓住了,他拚命掙扎,呻吟着從夢中醒來。
也許,被滑坡堵塞的公路快疏通了吧,不然他怎麼會夢見數千里之外公司的事情?劉盛乾脆將臉在木盆的水中浸了浸,感覺頭腦清新了許多。院子裏的樹上有鳥的“啾啾”聲,天空很藍,劉盛的心裏感到莫名的安慰。
蕨妹子的房間在院子角落,她也出去了嗎?劉盛走過去敲了敲門,門卻開了,他看見蕨妹子光着的身子一閃又鑽進了被窩裏。
“怎麼,你想我了嗎?”蕨妹子露在被子外面的臉淺笑着,“去,把門關上。”
劉盛聽話地轉身關上房門,他的血在這一刻又突地燃燒起來。他坐到床邊,將一隻手伸進蕨妹子的被子裏。“我真不想回去了。”他說。
“那好,就留在這裏吧。”蕨妹子半開玩笑地說,“種種玉米,進山打打獵,還能吃燒烤野味,這種生活比哪裏都強。只是,你捨得下你的漂亮夫人嗎?”
“你勾了我的魂,我還能怎麼樣?”劉盛原想說艾楠嫌棄他不能幹的,但話到嘴邊又改了口,男人總是要面子的。
“我又不是女鬼,怎麼能勾你的魂?”蕨妹子顯然對劉盛的回答很滿意,“是你勾我的魂了。”
蕨妹子一邊說一邊從被窩裏伸出兩條光溜溜的手臂來替劉盛解衣扣。劉盛鑽進了被窩裏,和這個充滿慾望的身體擁在一起。
“你的身上有種氣味。”蕨妹子說。
劉盛一驚,艾楠就說過他的身上有氣味,讓人想到醫院。劉盛一直以為那是艾楠受了暗示后的感覺,因為他對她講過他早年打工時在醫院裏,還守過停屍房。
“什麼氣味。”劉盛不安地問道。
“上海的氣味。”蕨妹子將臉貼在他的胸前“喀喀”笑起來。
劉盛鬆了口氣,問道:“你喜歡上海?”
蕨妹子說不,她討厭大城市,但是喜歡像他這樣的大城市裏的男人。“和你在野牛嶺親熱以後,回來后我更想你了,早晨起不了床,願意多想你一會兒。”
劉盛心裏一熱,能讓女人這樣是他始料不及。他輕輕地撫摸着她的敏感處。讓她像蛇一樣難以忍受地扭動着。她說黑娃從不會這樣做,那條狗娘養的公狗讓他死在外面好了。她說黑娃在縣城的姘婦是個狐狸精,黑娃一定會不得好死。
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中,聽見么哥和石頭在院子裏說話了,接着,還傳來艾楠的聲音,他們都回到院子裏來了。
“糟了!我怎麼出去呀?”劉盛壓低聲音說。
“先別想這些,我要!”蕨妹子貼着劉盛的耳朵說,她口裏的熱氣吹得他的耳心裏痒痒的。
在屋外的說話聲中,蕨妹子的熱情更加高漲,她嬌喘着要劉盛千萬不要停下,直到兩人像泥一樣癱倒在床上。
劉盛突然感到害怕。“外面能聽見我們的聲音嗎?”他對蕨妹子耳語道。
蕨妹子也湊在他的耳邊說:“你沒看見我咬着枕巾的嗎?外面能聽見什麼?膽小鬼!”
劉盛下床穿好衣服,坐在床邊為怎麼出去犯愁。蕨妹子坐起來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輕鬆地指了一下後窗說:“笨蛋,從那裏出去不就行了。”
劉盛恍然大悟。後窗外是療養院的外面了,他輕鬆地跳了出去,然後繞了一圈回到了院子裏。
么哥坐在院子裏看一本武俠小說,抬眼看見劉盛便說:“你到哪裏去了,洗臉毛巾還扔在井台上,艾楠剛才也找不到你。”
劉盛說他去外面散步了。“艾楠找我有事嗎?”他問。
么哥說艾楠收拾了一些衣物搬回以前那院子去住了,一大包東西還是石頭替他拎過去的。艾楠說想問問你願不願意一起過去。
為什麼這樣?么哥說他也不知道原因。劉盛有點膽怯地想,艾楠是知道了什麼在和他賭氣嗎?我去看看,他對么哥說。然後便轉身向北邊院落走去。
劉盛走進北邊的院子,兩棵高大的芭蕉樹讓他想起以前住在這裏的情景。石頭坐在階沿上看着草叢中的螞蟻在搬運一隻死去的昆蟲。劉盛顧不上和石頭說話,直接進了以前住過的那間屋子。
艾楠正在整理床鋪,她頭也不抬地說:“你來了?毛巾還放在井台上人卻不見了,我還以為你掉進井裏去了呢?”
劉盛說我散步去了,你來這裏住為什麼不和我商量一下。艾楠說你住不住這裏隨你的便,總之麥子要來了,有你說不定還擠了一點。
“夠了!看你神經兮兮的樣子,你住這裏吧,我走了。”劉盛發了火。他本就沒打算要跟着她搬過來,但艾楠對他的排擠卻使他有種被拋棄的感覺。他真想像山裡人那樣教訓老婆一頓,但他能做的,只能是甩下一句話後轉身就走。最近兩三年來,艾楠對他的冷淡與日俱增,這使他一個人時憤怒得用拳頭砸過牆壁。這次遠行,本是一次增加感情的機會,因為艾楠老說不是她冷淡,是因為工作太忙。但是,遠行的輕鬆又讓一個搭便車的小女孩破壞了。
好吧,你就等着麥子吧,這個鬼孩子要了你的命才好。劉盛一邊走一邊不懷好意地設想着壞結果,他突然為自己產生這種想法感到震驚和害怕。
艾楠聽着劉盛的腳步聲走遠之後,心裏莫名地感到一陣輕鬆。他不願和她同住是她意料中的事,這感覺在他第二次進山以後就產生了。尤其是他從山裏回來之後,住在一起的彆扭感雙方都感覺到了。剛才,他離去時甚至有點咬牙切齒,他這瞬間的表情甚至讓艾楠有點恐懼。艾楠想起她做過的夢,劉盛用繩子來勒死她,這太可怕了:雖然是夢,艾楠總擔心有什麼預兆。晚上睡覺,劉盛如果伸出手臂來抱她時,她也會本能地驚一下。
艾楠想不好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也許,等公路通車后,離開這裏一切就好了。
艾楠理好床鋪後走出屋子,看見幫她拿東西過來的石頭還坐在階沿上**。她說石頭弟你怎麼還在這裏,么哥不是說蕨妹子要召集你們商量事情嗎?
石頭站起來,低垂着眼睛說道:“艾楠姐,你一個人住這裏我不放心。劉盛大哥又不陪你,晚上出了事怎麼辦?”
艾楠說:“好兄弟,你不用為姐擔心了,要出現的就是一個孩子,我就是等着她來呢,一點兒也不用害怕。並且,這孩子是早晨才出現的,晚上一點兒事也不會有。好,你先回那邊去吧,看看蕨妹子要和你們商量什麼事。”
石頭走了。艾楠回到屋裏在鋪好的床上躺了躺,有很舒適的感覺。攝影家已經兩次在這屋外看見三個孩子了,這表明孩子們一定是陪着麥子來找她的。那個小女孩一定就是麥子。不管怎樣,明天早晨也許就能見到他們了,一切到時就會明白。
當艾楠將注意力都集中在早晨的時候,她忽視了,在風動鎮這個地方,漫長的夜晚還是讓人毛骨悚然。尤其是這個院子裏現在只住着她一個人。攝影家和徐教授住在隔壁院子裏,悄然而至的恐怖事件出現時他們不一定知道。
42.這個夜晚的恐怖遭遇是猝不及防的,艾楠這次一點兒也沒有預感。當天空漸漸黑下來的時候,沒有星星,卻意外地出現了一彎冷月,艾楠只是在一瞬間感到一點點孤獨而已。
但這一點點孤獨隨即就被大聚會中的酒和喧鬧所淹沒了。南邊院子裏,進山打獵的漢子們都回來了,莽娃、大蔥,還有幾個叫不出名字的漢子,包括留在院子裏的么哥、石頭、蕨妹子的隊伍又聚齊了,只是沒有黑娃的蹤影,按蕨妹子的話說,這個“狗娘養的傢伙就當他死了”。
蕨妹子邀請的人也都到了場,艾楠、劉盛、攝影家、徐教授,還有萬老闆和他的徒弟二愣子。這種大團圓似的聚會正是曲終人散前最後的繁華,所以這個晚上的酒消耗得特別多。
這個靠從山那邊的鐵路上扒貨的集體宣告解散,大家認為黑娃的背叛和蕨妹子的心灰意冷是直接原因。但么哥私下透露說,其實蕨妹子對這個行當的風險也是早有憂慮,趁此機會讓大家解甲歸田,蕨妹子也可落個一身輕鬆。
酒和喧鬧是分手前最好的發泄。明天,這些人都將像鳥一樣遁入山中,有的將外出打工,有的重回種玉米、挖藥材的山中生活。
么哥說他還是去重新找一個大篷車似的表演團入伙,他說他只有拉琴的命。他已經喝醉了,在亂鬨哄的氣氛中將艾楠叫到屋角說,我沒什麼送給你的,留一個告誡給你吧,這裏會出人命的,你得小心一點,二胡的弦斷了,這斷弦從來是很準的。
艾楠重新回到餐桌邊時,看見劉盛和蕨妹子正端着酒碗碰了一下后一飲而盡。“好、好酒!”劉盛舌頭髮僵地說。艾楠心裏一陣厭惡,望了一眼不怎麼喝酒的徐教授說,我們走吧。徐教授站起身,本想叫上攝影家一起離開的,但看見攝影家也酒興正濃,便沒有去掃他的興。
夜已深了,月牙在天但光線非常微弱。艾楠和徐教授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北邊院子走去。背後有腳步聲,是石頭追了上來,他說艾楠姐我要告訴你,我還不會離開這裏的。等到公路通車你離開這裏后,我再安排自己的去向。艾楠感動地說,石頭弟我沒什麼,你放心好了,不會出什麼事的。她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頭,這少年在暗黑中轉身跑回去了。
艾楠和徐教授回到了住處。徐教授站在自己的房間門外說:“需要我陪你過去嗎?”艾楠說不用了,就在隔壁院子,兩步路就到,教授你就休息吧。
艾楠從一個窄窄的通道進入了自己所住的院子,黑色的芭蕉樹使這裏顯得比別處幽深一些。她進了屋,開燈后屋內的一切便浮現出來。她的被子是平鋪在大床上的,但此時稍顯零亂,里側處還凸起一小塊,彷彿被子沒有拉平的樣子。
艾楠打了一個呵欠,感到非常睏倦。昨夜沒有睡好,剛才又喝了一點酒,眼皮都快撐不住了。她掀開被子一角鑽了進去,伸手關燈后睡覺。
這個晚上,艾楠的睏倦程度非常奇怪,進屋后看見被子有些凌亂也沒有多想,頭腦里彷彿不會思維似的一片空白。
後半夜,艾楠醒來,模糊地記起睡夢中翻身時老碰着一個什麼東西,便在被子裏伸手往旁邊一摸,她的手觸到了一個冰涼而僵硬的肉體!
這一刻的驚悚無法形容,艾楠驚叫一聲後幾乎是滾下床來的。她的心就要跳出胸腔來,她必須張大嘴巴出氣否則就要窒息。她開了燈,猛地掀開被子一看,天哪!一個死去的嬰兒躺在她的被窩裏!這嬰兒雙眼緊閉,兩隻小手痙攣似的彎曲着,整個身體已經僵硬。
艾楠衝出門去大叫起來,不知棲息在何處的夜鳥被她的呼救聲驚嚇得撲的飛向夜空。
鄰院裏的徐教授和喝酒晚歸后剛睡下不久的攝影家都趕過來了,艾楠被人扶着后才感到天昏地轉。後來,她聽見人聲越來越喧嘩,睜開眼睛時看見南邊院子裏的人都趕過來了,她看見劉盛、蕨妹子、石頭等很多人都圍着她。從人群的縫隙中,她看見攝影家正將死嬰抱出來放在地上。她聽見有人在說這是一個鬼娃嗎?刺一刺身上看有沒有血,鬼娃是沒有血的。
天亮后,鎮東頭的農戶也趕過來看稀奇了。所有的人都議論紛紛,但沒有人知道這死嬰是從哪裏來的。太陽已升得老高,有人在療養院外面的山坡上挖了一個坑,將死嬰抱出去埋了。
艾楠又回到了南邊院子裏,好像老天不允許她和劉盛分開居住似的。她躺在床上,身子一直有點發抖。她不敢回想夜裏發生的事,可是越不敢想越無法控制地要回想,那嬰兒緊閉的眼睛和痙攣似的手形不斷浮現出來。
“我這次是真的相信有鬼魂存在了。”劉盛守在床邊說,“上次聽你說有嬰兒在你的床上,我還以為是你的幻覺。”
“那嬰兒還會再來嗎?”艾楠感覺到事情並沒有完。
劉盛說不會吧,那嬰兒已埋在土裏了,要不了多久,就會變成一具小小的骰髏。
“啊———別說了。”艾楠覺得劉盛安慰她的話也讓人心驚。
外面的院子裏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只有一隻蟬在鳴叫着下午時光。
“蕨妹子的人都走了嗎?”艾楠問道。
“都走了。”劉盛說,“現在只有蕨妹子和石頭還暫時留在這裏。如果他們再一走,這院裏就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蕨妹子和石頭什麼時候離開這裏?”艾楠問。
“還沒決定。”劉盛說,“也許還得呆一段時間。”
正說著,院子裏有了腳步聲,蕨妹子和石頭走進屋來。
“我們剛從鎮東頭回來。”蕨妹子說,“我和石頭一起將老太婆的頭髮送回去了。你們也真是糊塗,怎麼能剪來老太婆的頭髮,還放在屋子裏,這當然會出事了。”
“是胡老二剪來的,他大哥用來給痴獃兒子治病的。”劉盛驚恐地說。
“我都聽攝影家講了。”蕨妹子說,“我反覆想過了,你們一住在那屋裏就沒安靜過,一定與老太婆的頭髮有關。剛才,我和石頭一起將那頭髮送回到老太婆的枕頭邊時,老太婆顯然很滿意,好像眼皮還動了一下。”
艾楠叫了一聲,連聲問這是真的嗎?蕨妹子說石頭也看見了的,是不是?
“好像是動了一下眼皮。”石頭很害怕地說,“我沒敢多看老太婆的臉,房子裏光線也很暗。”
“真是動了下眼皮。我看見了的。”蕨妹子說,“我還叫來了胡老二,讓他給老太婆燒香謝罪。總的說來,你們冒犯了老太婆,這樣做了后,以後也許不會再出事了。”
艾楠瞪了劉盛一眼,這些禍都是劉盛惹下的,他就不該答應胡老大的請求。在路上,艾楠心裏就一直很彆扭,劉盛當時老說沒事。
黃昏時分,艾楠到死嬰的墳上燒紙。這是蕨妹子的提議,她說這死嬰既然纏上了艾楠,給這鬼娃燒點紙可以送鬼魂遠走。蕨妹子年紀輕輕懂這麼多規矩,她說是在山裏呆久了,長輩們都是這樣做的。她還說燒紙應該在傍晚進行,這時天地之間陰陽交替,人鬼之間最容易相通的。
療養院外面的山坡上,一個小小的墳堆顯得格外神秘。艾楠蹲在墳前,點燃了萬老闆不知從哪裏找來的冥錢。火光映在她的臉上,她覺得整個山路、整個風動鎮都閃閃爍爍地在晃動。
艾楠在心裏默念着,孩子,我和你互不相識,你如果是人,就好好安息吧。如果是鬼魂,也不用怨什麼了。生死都是命,你沒來到人間也好,省去了忙碌和煩惱。
劉盛和攝影家也蹲了下來,拿起幾張冥錢點燃後放在墳前。攝影家說是他將死嬰從床上抱到院子裏的,他的手上現在都還有涼涼的感覺,燒點紙可以洗去他手上的邪氣。劉盛之所以也來燒紙,其實是為要了老太婆的頭髮擔心,這死嬰如果是冒犯了老太婆后的結果,他自知難卸其責。他望着火光想,如果真是這樣,胡老二也會倒霉的,只是至今沒見他出什麼事,也許報應會來得晚一點,等他下次進山時,黑熊會傷了他也說不準。
徐教授站在一旁一聲不響,死嬰的出現超出了他的知識範圍,也許這要用一種新的空間理論來解釋了,這就是不同的生命形態住在不同的空間,只是在一種特殊情況下,兩個空間的通道突然打開,這樣,人類千百年來所感覺的鬼魂就出現了。不過,這沒有證據,誰知道呢?這死嬰會成他第一次遇見鬼魂的證據嗎?第十五章
43.鎮西頭療養院裏發生的死嬰事件讓萬老闆也膽戰心驚。到晚上他早早關門睡覺,聽見風動鎮的街道上總有些怪聲音———有人開門關門,有人咳嗽。他盡量想這是風的緣故,風穿進這座無人的小鎮后,便在無數的破爛門窗里進進出出,這些聲音他都聽慣了,但現在聽來,總覺得非常異樣。
夜半,萬老闆又被閣樓的樓梯發出的聲響驚醒。他忍不住叫道:“二愣子,你做什麼?”黑暗中傳來二愣子的回話,他說是下樓去屙尿。這小子以前是不起夜的嘛,現在怎麼也睡不踏實了。萬老闆又問貓在屋裏嗎?二愣子說沒看見,一定又是去房頂上溜達了。
住在風動鎮這幾年,萬老闆還沒有這樣驚惶失措過。都是劉盛和艾楠將鬼魂帶到鎮上來了。這一對夫婦在來風動鎮的路上看見了一起車禍,還在七八個死人堆里轉了一圈,那些冤魂都粘到他們身上了。萬老闆相信剛剛死去的人魂魄正在飄出,會撲到離他最低最近的人身上。去年,他老婆來運走他收購的藥材時,在出山的路上遇見過一次車禍,他老婆回到成都后就大病了一場。幸好城市裏人氣旺盛,粘到她身上的鬼魂才沒能逞強。而風動鎮就不同了,本來就荒涼得很,若是誰人身上粘了鬼魂到這裏來,肯定不得安寧。
白天,萬老闆很忙碌,暫時將害怕的感覺丟開了。現在正是收購藥材的好季節,方圓一帶的山民都會將挖到的藥材交到他這裏來換點現錢。只是他夢寐以求的百年人蔘始終沒有誰見到過。不過他相信師傅的判斷,這雲遮霧降的天脊山中,一定有百年人蔘存在,他將這個判斷告訴給了所有在挖葯的人,並且將方法也講了———見到這種人蔘時,首先在人蔘枝葉上拴上一根紅線,然後再挖下面,如果不這樣做,你將什麼也挖不到,人蔘會在地下跑掉,百年人蔘,靈氣大得很呢,它知道你會挖它時便能轉瞬消失。
中午過後,頭頂上突然有了烏雲,風動鎮的光線一下子暗了許多。一個背着兜牽着一個小女孩的老太婆來到萬老闆門前,她是來出售蟲草的。
萬老闆走出門來驗貨,然後討價還價。老太婆為了多賣幾個錢和萬老闆糾纏不休。她說這可算上等的蟲草了,是他的兒子在山頂上費七天時間才挖到的。最後,勉強談好了價格,老太婆接過錢后並沒有要走的意思,她在門檻上坐下,拉過小女孩來向萬老闆問道:“你這裏看見過城裏來的女人沒有?這孩子總說那女人是她媽媽。”
萬老闆心裏一驚,這才認真注意到那個小女孩,3歲多的樣子,長得很乖巧的,穿着一件紅色的小連衣裙。
“她叫什麼?”萬老闆問道。
老太婆揮了一下手說:“誰知道她的名字?她說她叫麥子,那就叫她麥子吧。我兒子在公路上拾回來的,看這孩子可憐,養着她也罷,誰知她成天叫着要去找媽媽,她說她媽媽的汽車開走了,往山裡來的,我兒子便說,趁今天來賣藥材,問一下萬老闆見到過這女人沒有。都知道你這裏見得多,有人到風動鎮來你不會不知道。”
麥子?萬老闆聽艾楠說起過這個在路上搭便車的小女孩,後來在車禍現場又失蹤了。他對老太婆說,這裏確實有一個從城市裏開車來的女人,但肯定不是這孩子的媽媽。
萬老闆急匆匆地向鎮西頭趕去,走到療養院外面的山坡上時,抬頭看見天上的烏雲在緩慢移動,他想起鎮東頭老農的話,這烏雲落到風動鎮是雨,落到山中就是鬼魂了。他的腳步有點踉蹌。
南邊的院子裏空無一人,雖說是中午過後,但由於烏雲當頂,這裏的光線顯得像黃昏。他推開艾楠的房門,昏暗中看見床上躺着一個人,他叫道:“艾楠,麥子來了!”
艾楠一下子從床上驚坐起來。“麥子?”她有點不相信似的問道,“她在哪裏?”
萬老闆說你快跟我走,劉盛呢?叫上他一起去。艾楠說不知道劉盛去哪裏了,別管他,咱們快走吧。
艾楠的心“咚咚”跳着,她一直預感到麥子將要出現,她一直在等待中,而此刻,當麥子真的來時,她還是覺得突然了一些。萬老闆和她一起匆匆地走着,有點氣喘。艾楠問他是否有點緊張,萬老闆指了指頭上的烏雲說是它壓在天上有點悶,艾楠想起劉盛第一次進山時,在一戶山中人家曾遇見過麥子,只是後來沒找着那戶人家了,就在當天,留在風動鎮的艾楠第一次看見了這種山野中獨特的烏雲,它像天上有人撐着一把大黑傘在走路,但只見傘動不見人影。
走進鎮上,兩旁的屋檐將石板路逼得很窄。艾楠遠遠地就看見一個小女孩坐在萬老闆門前的階沿上。艾楠停住了腳步,她從未體驗過這種重逢的心慌。突然,她往前跑去,一下子將萬老闆丟在了後面。
“麥子!”艾楠跑到小女孩面前,蹲下身望着她的臉叫道。
小女孩站了起來,望着艾楠怔了一下,然後怯生生地叫道:“媽媽。”
小女孩的叫聲如同頭上的烏雲中滾出的一聲驚雷,艾楠的耳朵里好一陣子還響着嗡嗡的餘音。媽媽?小女孩是這樣叫她嗎?她想起麥子和一個村婦搭上她的汽車后,村婦在半路失蹤了,她便將麥子抱在懷中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車在前行,而這時她便聽見小女孩叫了一聲“媽媽”,她驚奇地低頭看這小女孩時,她正閉着眼睛彷彿睡著了。
“麥子,我是阿姨,不是你的媽媽。”艾楠心疼地撫着小女孩的臉說,“那天在路上停車以後,你跑到哪裏去了?”
“我摘小花去了。”麥子說,“你們的車就不見了。媽媽,是你不要我了嗎?”
“我不是你媽媽,叫阿姨。”艾楠再次糾正她的稱呼道。
“阿姨。”麥子有點不情願地叫道。
“這就對了。”艾楠說:“誰帶你來這裏的呢?”
艾楠抬起頭來,萬老闆和二愣子正站在旁邊望着她倆。“那帶她來的老太婆已經走了。”二愣子說,“我沒看見她什麼時候走的。我走出來時只看見這個小女孩一個人坐在階沿上。”
萬老闆接著說:“哼,看來這個老太婆就是有心將孩子丟在這裏的。不過,她說這孩子是她兒子從路邊撿回來的,也許他們並不想收養這孩子。”
小女孩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艾楠連忙抱住她說:“別哭別哭,你這幾天就跟着阿姨好嗎?”
小女孩一邊哭一邊點頭,艾楠說:“麥子是個乖孩子,別哭了,你餓了嗎?”
小女孩不哭了,她的眼睛很懂事地望着艾楠,她說她不餓。
“不對,肯定餓了。”艾楠說,“走了那樣遠的山路,真不容易。”
艾楠將麥子帶進萬老闆的店內坐下,讓二愣子給她下一碗煎蛋挂面來。二愣子有點魂不守舍地去了廚房,他將麵條端上桌來時,甚至不敢看麥子一眼。
麥子將一碗煎蛋面吃得乾乾淨淨,這孩子真是餓了。艾楠坐在她旁邊問道:“那天,帶你來搭車的人是誰?後來她下車后怎麼就不見了呢?”
“她是我嬸嬸。”麥子的回答和當時一模一樣,“她說她帶我出來找媽媽,找着了媽媽她就走了。”
“你的家在哪裏?你記得你媽媽什麼樣子嗎?”艾楠儘力回想着那個下午去方便然後就消失在茅草叢中的婦女,一定是她告訴麥子,這個車上的女人就是她的媽媽。
“我沒見過媽媽。”麥子說,“一直是嬸嬸帶着我的。”
“你知道嬸嬸的家在哪裏嗎?”
麥子搖頭。也難怪她,一個3歲多的孩子,在山中輾轉多日,是無法分辨來路和去路的。
“我們走吧,到阿姨那裏去。”艾楠牽着麥子走出萬老闆的房子,她不能丟下這孩子。實際上,她一直在期待着麥子回到她的身邊。
萬老闆和二愣子目送着她倆走去。萬老闆說神了,我還是第一次遇見這種怪事。二愣子說艾楠和劉盛遇見這孩子搭車的地方叫還魂谷,這孩子會不會是一個鬼孩呢?萬老闆說你別提這事了,你沒看見艾楠是多喜歡這孩子嗎,我覺得即使是鬼娃她也不在乎的。
走了一小段路后,艾楠抱起了麥子。“腳痛嗎?”她心痛地問。麥子懂事地說不痛,她可以自己走。艾楠說讓我抱着你走吧,這樣小的孩子,不能走遠路的。
麥子的身體很輕,從背上能輕易摸到骨頭。“可憐的孩子。”艾楠在心裏感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