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以後幾個小時,索比是在離被毀的家最近的一條黑乎乎的通道上度過的,就在第一條支巷附近。因為在那裏,如果老爹回來了,索比就能聽見他的聲音;要是出現警察,索比可以馬上溜走。
索比躲在那裏打了一個盹兒,可沒怎麼睡着就驚醒了。醒來后,好像覺得已經守了一個星期似的,所以他想看看幾點鐘了,於是回到家裏,找來一枝蠟燭點起來。但是,他們惟一一隻普通的“永恆牌”時鐘已被砸碎。鍾里的盒裝放射源肯定會繼續計算着時間的流逝,但它的工作卻再也不能有益於人了。索比盯着這個破碎的鐘看了很長時間,最後強迫自己把思緒轉到眼前的現實問題上來。
假如老爹平安無事,他一定會回來。但現在的問題是警察已經把他抓走了。他們會不會只問幾句就把他放了呢?
不會,他們一定不會那麼干。就索比所知,老爹從來沒有做過任何損害薩爾貢的事情,但是,索比也早就知道,老爹不單單是個沒有惡意的乞丐。索比一直不明白,老爹為什麼會做那麼多不符合“沒有惡意的老乞丐”身份的事,但他也清楚,警察一定知道了那些事,或者已經有所覺察了。警察大約每年都要將一些臭氣彈扔進引起他們注意的洞穴,目的是把那些活動在廢墟下面的人“清空”,不過那隻能讓他們到別的地方暫時去睡幾夜罷了。但這一次,他們搞的是武力襲擊。他們的目的就是要逮住老爹,同時也為了搜尋什麼東西。
薩爾貢警察的行事原則十分古老,其歷史甚至長於正義的觀念。他們會想當然地認為,一個人一旦犯了罪,他們就有權使用強硬的方法逼供……這些手段極其殘酷,所以還沒等到審問,被抓的人已經急於把所有事情都講出來了。但是索比可以肯定,從老爹口中,警察將得不到這位老人不想供認的東西。
這樣看來,審訊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也許他們現在就在拷問老爹呢。一想到這裏,索比真是手足無措,活像熱鍋上的螞蟻。
他必須從警察手裏把老爹救出來。
怎麼救呢?蚍蜉能撼動大樹嗎?巴斯利姆或許就被關在本地區警察署的後院裏,普通犯人一般都關在那兒。但是索比卻覺得老爹不是普通犯人,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也許老爹已經被轉移到其他什麼地方去了,甚至有可能被押到最高司法機關去了。
索比也可以到當地警察局去詢問老爹被抓到什麼地方去了,但考慮到薩爾貢警察的聲譽,索比壓根兒沒起這種念頭。再說,如果索比以一個受審罪犯近親的身份出現在警察局裏,他會被關進另一個房間裏,警察也會用同樣毒辣的手段拷問他,讓他說出他們需要的東西來,或者叫他證實老爹被逼供出來的話。
索比不是個懦夫,但他知道一個人是無法用刀舀水的,只能採取間接辦法去營救老爹。他不能要求有看望老爹的“權利”,因為他根本沒有那個權利。這種想法也從來沒有進過他的腦子。賄賂倒是個辦法,口袋裏裝滿星元的人可以這麼辦,但索比只有兩毛錢,拿什麼去行賄呢?
一旦他認識到警察不大可能釋放老爹,索比便得出了必須暗中下手的結論。但最稀奇的事也是可能發生的,總有一絲希望,老爹會單憑他的伶牙俐齒說動警察把他放走。所以索比留下一張紙條,把它放到他倆作為信筒用的一個架子上,然後便離開了。
索比的腦袋露出地面時,外面已經是晚上了。他無法判斷時間,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廢墟下面睡了半天還是一天半,所以必須改變自己的計劃。他原打算先到賣雜貨的因加那兒去,問問她知道點什麼。但既然現在周圍沒有警察,只要他能逃過夜間巡邏隊員的眼睛,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動了。不過到哪裏去呢?誰能夠或者願意向他透露消息呢?
索比有幾十個朋友、幾百個認識的人,但因為有宵禁,那些熟人晚上是不會出來活動的,他只能在白天見到他們,而且這些人的住址他基本上不知道。但是有一個地方沒有宵禁,歡樂街及其毗連的汽車旅館從不關門。為了讓逗留的外星來客有個從事商務活動和膳宿去處,航天港附近那些供外地人活動的酒吧、賭場和其他一些地方都是從來不關門。一個平民百姓,甚至一個獲得了自由的奴隸,都可以整夜泡在那裏,只要他從宵禁到黎明之前不離開那個地方,就不用擔心被抓起來。
索比並不擔心這方面的危險,反正他不打算讓別人看見。雖然那裏也有人巡邏,但他知道那些警察的習慣。他們都是一對一對地行動,只會待在有燈光的街道上,只有去處理違法鬧事活動時才會離開巡邏路線。可是那兒有一個好處,有利於希望打聽消息的索比:那裏的小道消息常常比別處快幾個鐘頭,還能聽到一些被正規報刊疏漏或隱瞞了的東西。
歡樂街上一定會有人知道老爹的情況。
索比翻牆越院,進入了那個低級嘈雜的夜總會地段,然後從房頂順着一條排水管滑下去,進入一個昏暗的院子,從裏面出來就到了歡樂街。他找了個路燈照不到的地方歇下來,朝四周望了望,看看有沒有警察和自己認識的人。路上有好多人,但大多數是外地人。這條街上的老闆和僱員他基本上都認識,但這些場所,他一個都不願意進去,他怕落入警察手裏。索比想找到一個信得過的人,把他招呼到院子的陰暗處說話。
可是索比既沒有發現警察,也沒有見到熟悉的面孔。就在這時,街上過來了辛加姆阿姨。
在歡樂街上許多算命的人中,辛加姆阿姨是良心最好的。她從來不說顧客厄運臨頭了之類的話,總是講他們運氣不錯。如果她的話沒有應驗,也不會有顧客去抱怨她,她熱情的話總是給人帶來信心。有些人在背地裏說,她混得不錯,主要是因為她在給警察通風報信。但索比不相信那些人的話,因為老爹不相信那些流言蜚語。不管怎麼說,辛加姆阿姨處確實是一個消息源頭,於是索比決定去碰一碰運氣——即使她去通風報信,最多不過通知警察他索比還活着,沒有被抓住……這些警察早就知道了。
索比右邊那個角落是航天港夜總會,門外路面上,阿姨正在鋪一塊小地毯,她想趁一場演出還沒結束,觀眾還沒有擁出門口之前,在那裏搶佔一個算命攤位。
索比向各條路面看了一眼,順着牆根快步走近夜總會門口。“嗨!阿姨!”
辛加姆往周圍一看,嚇了一跳,然後平靜下來。她嘴唇都沒有動,卻能讓他聽得清清楚楚:“快溜走吧,孩子!馬上躲起來!你待在這裏不是瘋了嗎?”
“阿姨……他們把老爹弄到哪裏去了?”
“鑽進哪個洞裏去,再把洞口遮起來,他們正在張榜懸賞緝拿你呢!”
“要抓我?別傻了,阿姨,沒有人會懸賞抓我的。告訴我,他們把他關在什麼地方了?你知道嗎?”
“他們沒關。”
“‘他們沒關’什麼?”
“你還不知道?哦,可憐的孩子!他們把他殺了。”
一聽這話,索比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雖然巴斯利姆講過自己總有一天會死的,但索比卻從來沒把這話當真。就是現在,他也無法想像老爹真的死了,永遠離開了他的事實。
想着想着,索比沒聽見她下面究竟說了些什麼,只聽她又重複了一遍:“探子來了!快逃!”
索比回頭一看,只見兩個警察正朝這裏走來。該離開了!但他被堵在這兒了,沒有可以逃離的小路,前面就是夜總會的大門……如果他混到裏面去,管理人員一見到他穿的這種衣服,就會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他們肯定會叫警察的。
但是索比已經無路可走了,只好背朝警察走進夜總會狹窄的門廳。門廳里一個人也沒有,裏面正在演出,連賣東西的人都沒見到一個。可是一進門卻看見了一個棚梯,棚梯上面有一個箱子,裏面裝着透明字母,那是用來更換牌子上演員名字的。見了那些字母以後,索比馬上冒出了一個可以讓巴斯利姆為他的學生感到驕傲的主意來——他搬起棚梯和箱子,又從裏面走了出來。
索比沒有看走過來的那兩個警察,把棚梯放到入口處小燈照射着的橫幅下面,迅速爬上棚梯,背對着警察。他大半個身子都露在明亮的光線中,臉卻在燈光之上,隱在陰影里,開始慢條斯理地擺弄起那些演員名字來。
兩個警察在索比身後站住了。索比極力穩住自己,以一種老僱員沉着而疲憊的姿態擺弄着箱裏的字母。這時,他聽見辛加姆阿姨喊了一聲:“晚上好,小隊長。”
“晚上好,阿姨。今晚你又要講什麼胡話?”
“不錯,我又要說胡話了!我從你的未來中看到了一個美妞,她的手指像鳥兒一樣靈巧。再讓我瞧瞧你的手掌,或許我還能看出她叫什麼名字呢。”
“那麼我老婆會說什麼呢?不過今晚沒工夫閑聊了,阿姨。”小隊長瞥了一眼正在更換字母的工人,搓了搓下巴說:“我們要在暗中等着老巴斯利姆的那個小癟三,不知你見過他沒有?”說完.他看了看頭頂上正在更換的字,目光一閃。
“要是我看見了,還會在這兒扯閑篇嗎?”
“呣……”小隊長轉過身去對同伴說:“羅日,往前走,去檢查一下王牌夜總會,不要忘了廁所。這邊街上我盯着。”
“好的,小隊長。”
同伴走了以後,老警察轉身對算命者說:“阿姨,真讓人難過呀,誰會想到老巴斯利姆這樣一個跛子竟會參與反薩爾貢的間諜活動呢?”
“是呀。”她身子向前一傾,問道,“據說殺頭以前他已經被嚇死了,是真的嗎?”
“他早就備好了毒藥,而且也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於是,在拉出洞口之前他就服毒自殺了,所以那個領隊的很惱火。”
“人都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把他的頭砍下來呢?”
“得啦,得啦,阿姨,法律必須執行啊。他們確實砍了他的頭,那種事我可不喜歡干。”小隊長嘆了一口氣,接下去又說.“阿姨,這是一個悲哀的世界。想想那個可憐的孩子吧,都給那個老傢伙帶壞了……現在,大隊長和上面的指揮官指望着盤問那個孩子,那些問題本來是想問老傢伙的。”
“那樣做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可能沒什麼好處。”小隊長用警棍捅了捅地溝里的污物,“但是,如果我是那個孩子的話,那麼,當我知道老人已經死了,卻又不知道如何回答那些問題的時候,我就會馬上遠走高飛,到遠離這個城市的地方。找個農場主。其實,任何一個農場主都需要積極肯干、價錢便宜的僱工,一般不會關心城市裏的事情。但是,既然我不是那個孩子,那麼,只要我看見——要是我真的見到他,就會逮住他,把他拖到大隊長跟前去。”
“也許這時候,他正躲在豆角地里嚇得發抖呢。”
“有可能,但那總比丟了腦袋要好。”小隊長看了看街上,喊道,“好吧,羅日,馬上跟我來。”就在快要離開的時候,他又朝索比的方向看了一眼,接著說,“晚安,阿姨。要是你看見了他,通知我們一聲。”
“我會叫你的。向薩爾貢致敬。”
“向薩爾貢致敬。”
兩個警察慢慢離去的時候,索比繼續裝做工作的樣子,極力保持鎮定。這時,顧客們緩緩地從夜總會出來了,阿姨又開始算命,她總是說顧客能升官發財、有一個美好的未來,這些話全是為了一個硬幣。索比剛要下來把東西搬回門廳再溜走時,一隻手抓住他的踝關節。
“你在幹什麼!”
索比愣了一下,馬上意識到他就是這個店的老闆,因為發現上面的牌子被搞得亂七八糟,所以發火了。索比也沒朝下看,說:“怎麼啦?不是你出錢雇我來更換這塊牌子的嗎?”
“是我叫你乾的?”
“噢,沒錯,你是這樣說的。你叫我……”索比低頭一看,顯得十分驚訝,突然改口說,“你不是叫我幹活的那個人。”
“我當然不是。下來吧。”
“我下不來,你抓着我的腳呢。”
那人鬆開手.索比下來的時候,他後退了幾步,說:“我不知道哪個白痴會叫你……”說到一半時,索比的臉剛好轉到燈光下面,“嗨,原來你就是那個小乞丐!”
那人正要伸手去抓,索比已經拔腿跑開了。索比在人群中左衝右突,只聽身後在喊:“警察快來,警察快來!”這時索比又跑進先前那間黑咕隆咚的院子,全力往前衝去,抓住一根排水管,如履平地般爬上房頂,一直翻過幾十個房頂才停住腳步。
索比靠着一個煙囪坐下,歇了一口氣,開始思考起來。
老爹死了。他不可能死啊,可他真的死了。要是老波迪小隊長不了解實情,也不會那樣說。唉……唉,現在這個時候,老爹和其他受害者的頭一定會一起被釘在塔樓上了。索比腦子裏出現了恐怖的一幕,他精神崩潰了,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淚。
過了好長時間,他抬起頭來,擦去臉上的淚水,站起身來。
老爹死了,他現在該怎麼辦?
不管怎樣,老爹終於沒讓他們問出一句話來。想到這裏,索比雖然痛苦,卻也為老爹感到驕傲。老爹一向是個聰明人,雖然他們抓住了他,但是老爹卻笑到了最後。
現在該怎麼辦?
辛加姆阿姨警告過要他躲起來。波迪小隊長也說過,很簡單,離開這個城市。這些話的確是金玉良言。如果索比也想活到波迪那樣的歲數,最好還是在黎明之前就逃到城外去。但是老爹卻希望他起來戰鬥,而不是靜靜地坐着,等待探子的到來。既然老爹死了,他無須再為老爹做其他什麼事情了——等等!
“當我死了以後,你要去見一個人,捎給他一封信,我可以相信你不會把這件事辦砸或者忘掉吧?”
是的,老爹,你可以相信我!我沒有忘記——我會把信送到的!索比第一次想起了一天多以前,老爹為什麼要那麼早回家的事:那是因為西蘇自由貿易船進了港,船長的名字又正好是老爹所列名單中的一個。“交給第一個出現的船長”,這就是老爹說過的話。“我沒有把事兒辦砸,老爹,雖然我差點砸了鍋,但我記起來了。我一定要完成它,我一定會成功的!”索比現在完全明白,這封信一定是老爹非帶出去不可的、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件東西。他們不是說過嗎,老爹是個間諜。好吧,他會幫老爹辦好這件事。“我一定會做好這件事情,老爹,你一定會勝利的!”
對於自己萌生的“叛國”之心,索比沒有絲毫負罪感。作為一個奴隸,被運到這裏來本身就已經違反了他的意願,所以他對薩爾貢根本沒有“忠誠”二字可言。索比這種意識,巴斯利姆從來沒有給他灌輸過。他對薩爾貢最根深蒂固的感受就是由迷信引起的恐俱,即使那樣,這些感覺也早已被強烈的復仇心理一掃而空了。現在,他既不怕警察,也不怕薩爾貢本人,他只想逃出他們的魔爪,實現巴斯利姆的遺願。以後……噢,如果被他們逮住,他希望自己被殺頭以前能完成這項工作。
但願那艘西蘇自由貿易船還停在航天港里。
哦,那艘船可千萬要停在那裏啊!現在最最要緊的事情是,一定要弄清楚那艘船離開了沒有,然後——不對,最重要的是在天亮以前遠離這個地方。只有保住這顆笨腦袋,才能為老爹做一點事情,所以,避開這些跟蹤盯梢的人才是頭等大事。
現在的情況是,這個地區的每一個警察都正在追查他。他要立即逃到安全地方,去弄清西蘇號是不是還停在這個鬼地方。
也許,最好的做法就是設法趕到船塢去,那裏的人不認識他,他可以悄悄溜進去,躲上一陣子,然後再退出來,走一段很長的路,到航天港去找西蘇號。噢,不好,這樣做太愚蠢了,他不熟悉那個地方,可能還沒走到就被人抓住。而在這裏,他至少熟悉街上每一所房子和大多數人。
但他必須得到別人的幫助,因為他不能直接走到街上攔住天外來客打問。那麼,誰是敢於冒着被警察抓住的危險,並且可以提供幫助的好朋友呢?齊吉行嗎?別犯傻了,齊吉為了拿到舉報費會告發他的,那傢伙為了兩毛錢可以出賣自己的母親。齊吉的想法是,首先、最終和永遠需要考慮的只是自身利益,不這麼做的人都是笨蛋。
那麼還有誰?索比遇到了一個難題:他的大多數朋友都是同齡人,他們的社會關係和能力都是有限的。還有,現在是晚上,索比不知道他們中大多數人住在什麼地方,但到了白天,他又絕對不能在街上游遊盪盪,等待某個人出現。有些朋友的地址他知道,但他們跟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他不知道有誰不僅他自己是可信的,同時他身邊的父母也能保守秘密。一有情況,許多索比這種底層社會的公民只會拚命保住自己,站到警察一邊去。
看來必須選擇老爹的哪個朋友。
他飛快地一個個勾掉老爹的朋友。總的來說,索比搞不清楚老爹和他朋友的關係,到底是兄弟般的友誼,還是只有一般性的認識。最後他認為,可以進行聯繫並且有可能會得到幫助的惟一一個人是紹姆大媽,因為有一次他和老爹被臭氣彈趕出洞穴,她保護過他倆。她對索比總是很和善,還給他喝冷飲呢。
天快亮了,他必須馬上去找她。
在航天港船員進出的大門附近,也就是在歡樂街的另一邊,紹姆大媽開了一家酒吧兼客店。半小時以後,索比越過許多房頂,兩次翻過小院,一次穿過燈光下面的街道,來到了紹姆大媽吧店房頂上。他不敢直接走進她家去,如果有許多目擊者的話,她沒其他選擇,只得去叫警察。在作出決定之前,他曾想過從後門進去,然後蹲在垃圾箱裏躲起來,可是吧店廚房裏人聲嘈雜,太危險了。
索比到了她家房頂的時候,天就要亮了。他找到了一般每家房頂上都會有的那個出入口,但是門鎖得很牢,空手竊賊是打不開的。
他又走到後面,心想找個地方下去,好歹也要試試那扇後門。天快亮了,他必須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他在後面往下看,發現兩邊各有一個閣樓通風口,寬度接近他的肩膀,跟他胸部一樣高——但它們通向裏面。
這兩個通風口都是用隔板擋着的。幾分鐘以後,擦得滿身傷痕的索比將其中一塊擋板踢了進去,接下來就是幾乎無法完成的任務:先擠進通風口,再沿着洞口爬下去。他剛把屁股擠進洞裏,圍腰布便被擋板邊刺鉤住了,他像軟木塞一樣被卡在那裏,進退不得。下半個身子已經吊在閣樓裏面了,而頭、胸部和手臂卻像怪物一樣仍然露在外面。這時天空已經明亮多了。
腳在身前一陣爬撓,再加上意志的力量,索比終於撕開圍布,鑽了進去,卻被牆壁一碰,差一點暈了過去。他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喘了一口氣,然後把擋板馬馬虎虎地再弄回到原來的位置上。擋板現在已經擋不住蟑螂之類小動物了,但還是可以騙過四層樓下面的人眼。四層樓啊,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剛才差一點兒從四樓上摔下去。
這間閣樓很小,是安裝電線、水管用的。索比跪下去,摸索着能從下面鑽上來維修或檢查的天窗口。他相信閣樓里一定有這類地方,但摸了一遍卻沒有發現。索比這下子拿不準了,到底這類房子會不會有這種天窗?他知道有的房子有,但他對房屋裏的設施了解不多,因為他很少有機會住房子。
直到陽光照進通風口,他才找到天窗。天窗洞原來在盡前頭臨街的位置。而且從下面鎖死了。
但是,天窗洞不像房頂閣樓通風門那樣鉤鉤扎扎。他朝四周看了看,找到工人留下的一枚大鐵釘,用它撬着木板上的一個節疤。過了一會兒,他撬出了一個洞,停下來從洞裏往下張望。下面是一個房間,裏面有一張床,床上有個人影。
索比想,現在已經沒別的指望了,只能勸說下面這個人不要報警,替他去找紹姆大媽。還好只有一個人。他轉過頭去,手指插進疤洞裏摸了摸,找到天窗閂。撥開窗閂時雖然弄壞了一個指甲,可他還是很高興。他輕輕地打開活動門。
躺在床上的那個人一動不動。索比將身體慢慢地往下移動,一邊用指尖抓住牆壁邊沿,慢慢挪下身體,盡量輕輕落地。
卧在床上的那個人一下子坐了起來,槍口對準索比。“你花的時間可不少啊,”她說,“我一直聽着呢,聽了快一個小時了。”
“紹姆大媽別開槍!”
她身子朝前傾,仔細地看了看:“原來是巴斯利姆的孩子!”她搖了搖頭說,“孩子,你瘋了……你比墊子上的爐火還要危險啊!你怎麼想的,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我不知道其他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
紹姆皺了皺眉頭,說:“算是句恭維話吧……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寧願發惡瘡。”她穿好睡衣下了床,光着大腳嗒嗒嗒嗒走到窗前,偷偷地向窗外下面街道上張望,“這裏有探子,那裏也有探子,一個晚上他們在這條街上的每一個娛樂場所里搜了三遍,把我的顧客嚇得……孩子,自從工廠鬧事以來,你弄出的這場亂子是我見過的最大的一次。你為什麼不做點好事,乾脆安安分分死了算了?”
“你不願意把我藏起來,大媽?”
“誰說我不願意?我從來不會故意出賣任何人,可也不喜歡做把人藏起來的事。”她睜大眼睛盯着索比說,“你有多長時間沒有吃飯了?”
“嗯,我忘了。”
“我給你湊合著來點吃的。我想你也付不起飯錢,是不是?”她用銳利的目光盯着索比。
“我不餓。紹姆大媽,那艘西蘇自由貿易船還在航天港嗎?”
“啊?我不知道。不,我想起來了,它在——昨天晚上比較早的時候,船上有幾個人來過這裏,有什麼事嗎?”
“我有一封信要捎給船長。我必須見到他,我非見到他不可!”
紹姆大媽氣呼呼地哼了一聲:“首先,一個體面的勞動婦女夜裏才打個盹兒,就被他吵醒了。一下子撞進來,讓她的生命和胳膊腿遇上了很難遇上的大危險。其次,他還蓬頭垢面,傷痕纍纍,血跡斑斑,無疑要用我乾淨的毛巾去洗刷一番,照現在的洗衣費……再說,他還沒有吃飯,也沒錢付飯費……現在他又支使我替他跑腿,這不是欺人太甚了嗎?”
“我不餓……洗不洗也沒有關係。但我必須見到克勞薩船長。”
“這是我的卧室,別想在這兒給我下什麼命令。瞧你這個樣子,高高大大,而且沒怎麼挨過揍——我了解跟你住在一起的那個老東西。你只能在這兒等着,等哪個西蘇號船員今天晚些時候上這兒來,到時候我再讓他替我送張條子給那個船長。”她一邊說,一邊轉身朝門裏走去,“大罐里有水,毛巾放在毛巾架上,把自個兒弄乾凈點兒。”她出去了。
洗洗確實挺舒服。索比又從她的梳妝枱里找到一些止血粉,撒在自己的傷口上。紹姆大媽回來了,在他面前扔下兩片中間夾着一大塊肉的麵包,放下一碗牛奶,一句話沒說就又走了。自從老爹死了以後,索比沒想到自己還能填飽肚子,可這會兒確實又吃上好東西了。今天,當他第一眼見到紹姆大媽時,就覺得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
她又進來了,說:“把最後一口麵包吃完后就進去。顧客們在傳說,警察挨家挨戶搜查。”
“啊?那我得離開這兒.馬上逃走。”
“住嘴,聽我的,給我進去。”
“進哪兒去?”
“那裏面。”她指着一個地方。
“躲在那裏面?”那個東西看上去像是室內凸窗處的一個座位,實際上是放在角落裏的一隻箱子。它的不足之處就是太小了:寬度跟人一樣,但長度卻只有一個人的三分之一。“我想我縮不了那麼小。”
“警察們也會這麼想。快點兒。”她掀開箱蓋,拿出一些衣服,又走到隔壁房間,把與隔壁房間相連的箱子另一端蓋板也打開,像打開一扇推拉窗,露出穿過牆壁的一個洞。“把腳伸進去,別以為只有你才需要安安靜靜躺着。”
索比躺進箱子,在洞裏伸直了腿仰卧着,估計蓋板放下時離他的臉只有幾英寸。紹姆大媽在他上面放一些衣物,把他掩蔽好。“你覺得怎麼樣?”
“確實不錯。紹姆大媽,他真的死了嗎?”
“他死了,孩子。真可惜啊。”她說話的聲音變得溫和多了。
“你敢肯定?”
“我很了解他,所以也跟你一樣起過疑心。所以我去了趟塔樓,親眼證實是他。但我可以告訴你,孩子,他臉上是一副笑容,好像他戰勝了他們……他確實戰勝了他們。不等提審就死的事,他們可不喜歡。”紹姆大媽又嘆了一口氣,“如果你現在想哭,那就哭吧,但要哭輕點;要是你聽見有人進來,連氣都別喘。”
箱蓋“砰”的一聲關上了。索比躺在裏面,不知自己還能不能喘氣兒,但馬上就發現,這隻箱子裏一定有換氣孔,因為裏面空氣雖然不很新鮮,但還能過得去。他把頭扭到一邊,這樣衣服就不會蓋住鼻孔了。
然後,他真的哭了一陣,再後來就睡著了。
不知何時,正在酣睡的他被說話聲和腳步聲吵醒了。他正要坐起來,突然想起自己是在箱子裏。這時,他聽到臉上面的箱蓋被揭開,又“砰”的一聲蓋上了,震得他耳朵嗡嗡直響。只聽一個男人的聲音道:“這個房間裏沒什麼東西,小隊長!”
“我們看看。”索比聽出是波迪的聲音,“你忘了檢查那邊那扇天窗,去拿梯子來。”
“小隊長,上面沒什麼東西,只是個通氣的地方。”這是紹姆大媽的聲音。
“我說過,‘我們看看。’”
幾分鐘以後他又說話了:“把火把遞給我。呣……你說得對,大媽……但是他來過這裏。”
“啊?”
“上頭有一面擋板被弄破了,上面的灰塵也動過。我想他一定是從那裏進來的,然後再經過你房間出去。”
“哎呀,那還了得!看來我睡在床上差點兒沒被他殺死!你們是不是叫警察來保護一下?”
“你又沒受什麼傷。不過最好把那塊擋板修好,不然蛇之類的東西會爬進來的。”停了一下,又說,“我看,他千方百計想待在這塊地方,但發覺這兒搜得太緊,於是回廢墟那裏去了。真要那樣就好了,不等天黑,我們就能用臭氣把他熏出來。”
“你覺得我到床上去睡覺安全嗎?”
“他才不會理睬你這堆老肥肉呢。”
“好你個臭嘴!我原本想給你來點喝的潤潤嗓子呢。”
“真的?好吧,咱們下樓去你廚房裏,好好談談喝的事。也許我剛才說的不太合適。”索比聽見他們離開房間,搬走了梯子,這才舒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兒,紹姆大媽嘟嘟嚷嚷地回來了,她打開箱蓋說“你可以出來伸伸腿了,但也要準備好隨時再跳回裏面去。三品脫我最好的啤酒。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