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峰安鎮
公曆九月十九。
我租了一輛黃包車,一早去江邊接上了女孩。女孩穿着大姐送給她的衣服,雖然樸素,卻掩不住她那窈窕的身形和脫俗的容顏。
三個月的朝夕相處,女孩與這對漁家夫婦已建立起極深的感情,分別時刻難免依依不捨。我數次催促之後,女孩方含淚而別。我們同乘黃包車往南京城火車站而去。
峰安鎮距離南京城約有六七百里的路程,一早上火車,需傍晚時分才能抵達。火車上的客人並不多,我和女孩選了個靠窗的位置,相對而坐。火車開動之後,我們一邊觀賞着窗外的景色,一邊泛泛而聊。女孩漸漸擺脫了離別的愁傷,笑容重新爬上了她那燦爛的臉龐。
車輪滾滾而前,女孩的目光緊緊相隨,在窗外自由地跳動。不管是一塊田野、一片樹林,還是一條蜿蜒的溪流,都能映射在她那雙漆黑的雙瞳里,並且變奏成一段段美妙的音符。她一邊品味着這些風景,一邊愉快地和我分享,那純潔無暇的笑容如陽光般輕輕地沐浴着我,讓我無比舒暢。
時光因快樂而短暫,當我的肚子開始咕咕抗議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時間已近晌午。恰好有個賣燒餅的少年從車廂里走過,我便叫住了他,想買些乾糧充饑。
女孩卻將我攔住,她擠了擠眼睛,調皮而神秘:“你猜我帶了什麼?”
“什麼?”我向著女孩的行李探頭查看。卻見女孩捧出了一個藍布包裹,解開之後便露出個食盒子。打開盒蓋,裏面除了一尾清蒸的鮮魚,還備了三四樣水鄉小菜。女孩將這些菜肴一一取出,碼放在我倆之間的案台上,立時有縷縷香味飄逸而出,勾得我腹中饞蟲大動。
“吃吧。看看我的手藝怎麼樣。”說話間,女孩又把一雙筷子塞到了我的手裏。
我有些不太相信:“這些都是你做的?”
“是啊。忙了好久,天不亮就起床了呢。”女孩的話語中略帶着些撒嬌的口吻。
“搞得這麼麻煩……”我嘴上這麼說,筷子卻已忍不住伸向了魚盤。那魚兒蒸得極嫩,一筷子戳下去,汁水淋漓。我夾了塊魚肉送到口中,唇齒輕輕一抿,細膩的魚肉便化開了,只留得一股鮮香繞頰不絕。
我衷心大讚:“好手藝!”
女孩喜笑顏開,又招呼我去嘗另幾樣小菜。卻是一個糖拌藕片,一個炒水芹,還有一盤子新鮮的煮菱角。這些食材對江南漁家來說再尋常不過,但經女孩妙手打理,不僅味道上佳,而且菜樣也清爽利落,令人一上口便難得停下來。
我一通大吃大嚼,把所有的菜都掃了個遍。正要歇上一口氣的時候,忽然意識到女孩一直在旁邊看着,忙道:“你別光看我,你也吃呀。”
女孩拿起另一雙筷子,微微夾了些水芹送入口中,吃得嫻靜文雅。我想起自己剛才那副饕餮模樣,頓時有些慚愧,便又訕訕笑着說:“你可多吃點,要不都被我吃完了。”
“我哪有你那麼大的肚量?”女孩微笑道:“你都吃完了才好,一點不剩我最開心。”
女孩坦誠的善意表露無疑,而這表達又毫無矯揉造作之感。我把筷子夾在手中,不再繼續品嘗那些美味,只目不轉睛地盯着女孩看個不停。
女孩不解地問:“你怎麼不吃啦?”
“我在想:到底是什麼樣的環境才能孕育出你這麼……”我斟酌了一下,最終選定了形容詞,“這麼完美的女子。”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誇讚,女孩的臉頰微微一紅:“完美嗎?怎麼完美?”
“你漂亮、天真、善良、可愛,而且像陽光一樣開朗、樂觀。”我拋出一連串的溢美之詞,然後又順勢展開分析,“我想你肯定是在一個非常優越的環境中長大,你的親人不僅給了你良好的教育,而且非常地寵愛你。你身邊沒有一個壞人,所有的人都把你當成寶貝。所以你的內心也充滿了友善。你如此地喜愛這個世界,對陌生人毫無戒備之心。在你眼裏,一切事物都是美好的,因為你本身就是一個純潔無暇的天使。”
女孩卻搖搖頭,略帶苦澀地嘆道:“你形容得太美了。可事實上,我只是一個失去了記憶的,無家可歸的可憐的女人。”
“我會幫你找回身份的。”我很認真地看着對方的眼睛,“請相信我,這是我的承諾。”
女孩露出感激的笑容。她略轉過頭,目光看向窗外遠遠的前方。良久之後,我聽見她喃喃如自語般吐出三個字來:“峰安鎮……”
峰安鎮——那正是我們此行的終點。而女孩的現實和過去真的會在那裏交織嗎?
我默默地看着女孩的側臉,看着那張世間最美的面龐。我覺得這實在是我一生中最寧靜、最幸福的時刻。
我多麼希望這一刻成為永恆,我多麼希望那火車永遠不要停下來。
可是——
我的承諾呢?我能放棄那個承諾嗎?
午飯過後,火車駛出了江蘇平原,進入安徽境內。鐵路兩側的山峰漸漸多了起來,有時甚至會遮住太陽,好像突然陰天了一樣。到了傍晚時分,火車轉過一個山道后慢慢停靠下來,我看到窗外顯示的站牌,正是峰安小鎮到了。
這個站非常小,下車的旅客不多,在我們這節車廂里就只有我和那女孩倆人。
我曾詳細查閱過峰安鎮的史地資料,並且旅途中給女孩做了講解。小鎮位於長江南岸,西南面都是連綿的山脈,東部則連着江淮平原。從行政上來說,小鎮隸屬於安徽省東山縣;因為臨着長江,民國后又通了火車,交通狀況在安徽那片山區里算是不錯的,民風相對來說便也還算開化。
追溯小鎮的歷史則頗有淵源。據考在三國時期此地便有吳人居住,不過到了唐朝年間,小鎮卻遭到滅頂之災。
據載那是一次江洪爆發,將整個小鎮全部吞沒。鎮上的居民亦幾乎死盡,唯有一男嬰僥倖生還。而救出男嬰性命的居然是一隻懷孕的母狗。那母狗在江水泛濫的時刻,叼起小主人的襁褓衝到了山頭。此後母狗又以自己的乳汁哺育男嬰,使後者不致饑渴而死。洪水退卻之後,朝廷派人查點災情,男嬰和母狗得以重歸人間。小鎮因此保留了唯一的火種,歷經千年,又漸漸生息起來。也正是因為這段歷史,小鎮至今仍保留着以狗為尊的獨特文化,在鎮民們眼中,狗的形象已成為一種孕育生命的圖騰。
不過再詳盡的資料也比不上親臨現場的一瞥。當我走上簡陋的站台舉頭四顧時,只是短短的一瞬,便已感受到那穿越千年的歷史滄桑。
最惹人注目的無疑便是西南方向上雄偉的山峰。任時光荏苒,這些山峰仍保持着千萬年來的挺拔姿態,它們用身體遮擋住斜去的陽光,居高臨下地壓迫過來,令我呼吸都不免凝滯。那感覺就像是身陷於一個巨大的漩渦,隨時都有可能未知的可怕深淵。
我身旁的女孩也看到了那些山峰,她的身體暈乎乎地晃了晃,好像快站不住的樣子。我連忙把她扶住,關切地問道:“怎麼了?”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可能是坐車坐太久了吧。”
伴隨着尖銳的汽笛聲,火車慢慢啟動,重新踏上未盡的旅程。女孩轉身看着那火車,像是依依不捨似的。然而後者卻絲毫沒有留戀女孩的情感,它只管一路向前,很快便轉過又一個山道,消失在視線之外了。
女孩轉過頭掃視站台。同車的旅客已經離去,我們周圍空蕩蕩的,連一個值班員都看不見。只有山風陰沉沉地掠過身邊,帶來初秋的陣陣寒意。
我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我們倆已經被全世界拋棄了似的。
片刻之後,還是女孩提醒我說:“我們走吧。”
我“嗯”了一聲,邁動腳步。女孩則緊緊跟隨。我們倆亦步亦趨,一同向著出站口而去。到了站外,卻見眼前是一片相對開闊的山坳,千年小鎮就坐落在其中。因為地處山間,鎮上的街道普遍狹窄,街道兩側的房屋也以低矮的平房為主。不過街面上人來客往的,倒也不算冷清。
與當地人樸素的穿着相比,我那一身西服無疑過於“摩登”了。所以當我們一踏上小鎮的街道,立刻便吸引了眾多關注的目光。那些人先是上下打量着我,不過當他們的目光偶然間掃過女孩之後,我便被忽略了。所有人的視線焦點最終都集中在女孩身上,還有不少人一邊看一邊聚起來竊竊私語。
女孩也注意到了那些目光,她不安地向我的身邊靠了靠,意圖尋求保護。我便主動去拉她的手,兩隻手剛剛有點接觸,女孩的小手立刻翻上來抓住了我,那手心攥得緊緊的,而且竟似有些顫抖。
我詫異地看着女孩,女孩也抬起頭來,眼睛汪汪地悄聲說道:“我害怕那些人,他們的眼神好嚇人。”
她這麼一說我也注意到了,那些鎮民投過來的目光很不友善,明顯帶着警惕、甚至是敵意的感覺。這讓天真善良的女孩無所適從,在她的世界裏,似乎不該有這些可怕的東西。
“別怕,他們只是很少見到陌生人。”我勸慰女孩,同時想辦法分散她的注意力,“嗯——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吧,然後找個地方住下來。”
女孩立刻點頭回應:“好。”我看不遠處就有一家飯館,門口掛着紅色的招牌,看起來還不錯,於是便帶着女孩向那邊走去。
快到飯館門口的時候,從斜刺里忽然扎出來一個黑影,攔在了我們面前。我停下腳步一看,來人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黑瘦黑瘦的,衣着邋遢,頭髮蓬亂。他倚着條扁擔,只用一隻腳站立,另外一隻腳懸空晃蕩着,顯出一身的痞氣。
我皺起眉頭問他:“你幹什麼?”
男子眯着眼睛,目光放肆地掃蕩着女孩的臉蛋,神態輕佻之極。然後他嬉皮笑臉地問道:“兩位,搭個擔子嗎?”原來他是個幫着運東西的擔擔仔。
女孩大概從沒見過這樣的陣勢,她不知該怎麼回答,只是茫然地看着我。我便沖那擔擔仔一揮手說:“不用,我們就在這裏吃飯。”
擔擔仔卻不離去。他又狠狠地盯着女孩的臉,恨不能將她吃掉似的。女孩下意識地挪動腳步,向我身後躲去。我也順勢挺身而出,跨步擋在了她和那擔擔仔之間。
擔擔仔只好把目光轉到我身上。他上下掃了兩圈,當他看到我和女孩手拉手的時候,臉上便露出了一種奇怪的笑容,然後他拖着長音說了句:“那你們慢慢吃啊。”說完便一轉身,自顧自地離去了。
我看着那傢伙的背影,憤然啐了一口道:“神經病!”
“別理他。”女孩扯了扯我的手,反倒來勸慰我。她好像生怕我要追過去惹事。
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和女孩一塊走進了飯館。這會正是將上客的點,館子裏稀稀拉拉已有了些客人。我四下里尋摸了一圈,最終選定了一處靠窗的座位。我們倆走過去,面對面坐好。
隔壁桌坐了兩個短衣打扮的中年漢子,袖子高高卷在肘上,臉頰上掛着汗水。一看便知是賣苦力的短工,辛勞一天正要飽餐一頓。因為飯菜還沒上桌,他們每人捧着個大碗茶,邊喝邊聊。我們倆從他們桌邊經過時,其中一個漢子不經意地抬頭一瞥,立馬便怔住了。他手中的茶碗懸在半空,眼睛則盯在了女孩身上,那腦袋像木偶似的,茫然而又機械地跟着女孩轉動,直到後者落座。片刻后他像是回過了神,也顧不上再喝水了,只用腳踢着身旁的同伴,擠眉弄眼的,神色極為怪異。
那同伴順着他眉眼所示方向看了一眼,臉色大變。然後兩人又換了個眼神,竟雙雙起身,端着茶碗往廳堂另一端去了。他們遠遠地找了另外一張桌面坐下,低頭私語,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這一幕被我看在眼裏,但我不想驚擾那女孩,只不動聲色地問了句:“你想吃點什麼?”
“隨便吃點吧,能填飽肚子就行。”女孩一邊說一邊皺着眉頭往四周看了看,似乎已感受到了某些異樣的氣氛。
我揮揮手,沖跑堂的夥計招呼一聲:“夥計,給來兩碗麵條,快點上!”夥計脆生生地答應了,轉身去了后廚。不多時,他便托着個木盤向我們走來。到得桌前,從木盤裏取下兩碗熱騰騰的湯麵,依次放在我和那女孩面前,吆喝道:“您二位要的麵條!”
“謝謝!”女孩很有禮貌抬起頭,衝著那夥計盈盈一笑。她的笑容是如此溫柔妙曼,簡直能融化寒冬里的冰雪。可那夥計卻像被尖刀扎了一下似的,身體猛地往後一縮,直愣愣看着女孩的笑顏,驚愕道:“你,你是……”
“怎麼了?”女孩一怔,隨即又敏感地問道,“你是不是認識我?”
夥計沒有回答,他看看那女孩,又看看我,臉色僵硬之極。然後他從牙縫裏硬擠出句:“您……您請慢用。”說完轉身就走,根本不願在我們身旁停留半刻。
女孩看着我委屈地說:“這裏的人怎麼都這樣怪裏怪氣?”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好敷衍般說道:“快吃飯吧。這些亂七八糟的人不用搭理。等明天我帶你去警所,讓警察幫着查查,看你到底和這個小鎮有沒有關係。”
女孩覺得這個方案倒也穩妥,便不再說什麼,只和我一塊埋頭吃面。可惜樹欲靜而風不止,周圍的情勢卻在我們吃面的過程中變得愈發蹊蹺。
越來越多的人走進飯館,但他們卻不是來吃飯的。這些人或坐或立,圍聚在飯館大堂里,目光一個勁地往我們這桌招呼。那感覺就像是在圍觀動物園裏的兩隻猴子。這樣狀況實在令人難以忍受,女孩一碗面只吃了一半就無法下咽了,她放下筷子沖我使了個眼色說:“我們走吧。”
我還沒來得及搭腔,忽聽得屋外街面上傳來“叮叮”的鈴鐺聲,由遠及近,快速而匆忙。我便從窗口向外探望,卻見一輛黃包車正急急地向著飯館門口而來,車上坐着的一人被車夫擋在身後,一時看不真切。但車旁一溜小跑還跟隨着一名男子,這人我倒認得,正是先前擾女孩的那個擔擔仔。
黃包車很快就停在了飯館門口,車上坐着的那人邁步而下。飯館內的看客們這時也紛紛回頭,當他們看清來人之後,人群便自動分向兩邊,為那人讓出了一條通道。
粗粗看去,車上下來的那人是個中等個頭的男子,他穿着一襲長衫,身形雖然清瘦,但腰背挺拔,顯出一股昂然的精氣神。他向店裏走了幾步,進得門之後卻又停下,站在原地掃視着周圍的鎮民。他的目光所及之處,鎮民們紛紛躬身頷首,忙不及地行禮,神態謙卑之極。
男子把這一圈掃遍了,所有的禮節都坦然承受。然後他才略略點了點頭,算是給大家還了禮。在這個過程中,那個擔擔仔一直跟在男子身後,擺着狐假虎威般的流氓作勢。
店裏的夥計這會也湊過來,躬着腰諂媚一笑,招呼道:“凌先生,您來啦。”
被稱作凌先生的男子微微一笑,態度倒親切隨和。隨後他轉過頭,目光向著我們這邊投射過來。那些圍觀的看客們全都跟隨着他的動作,我和那女孩便再一次成為了全場的焦點。
女孩不敢與那麼多人對視,只好怯怯地看着我。作為男人的我當然要在此刻撐住場面。於是我在女孩手背上輕輕拍了拍,柔聲道:“別怕。”同時我抬起頭和那男子對視着,表現出不卑不亢的氣概。
男子注意到我和女孩之間的小動作,他的眉角輕輕地挑了一下。這個極細微的表情僅是一閃而過,隨即那男子便帶着一種溫文爾雅的笑容,穩步向我們走來。他的步伐不徐不疾,很快便來到我們桌邊,然後他首先沖我點了點頭,用標準的官語道了聲:“你好。”
我也回了句:“你好。”同時起身想與那男子握手。可當我把右手伸出去的時候,男子卻雙手抱拳,按國人舊禮行了個揖,謙然道:“在下凌沐風。”
凌沐風,真是個好名字。我近距離打量着對方,卻見此人大約三十歲左右的年紀,面向清矍,一雙眼睛雖然透亮,但溫和不顯銳氣。而他穿着一身長衫布鞋,舉手投足,一言一貌,全都充滿了古樸的儒雅韻味,確實令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我姓馮,叫馮遠馳。”我一邊自報家門,一邊向凌沐風還了個揖。可我這一身西式裝扮,打起揖來難免不倫不類。就這一個照面,我已悄然落了下風。
凌沐風又一指我旁邊的座位,問:“我可以坐嗎?”我點頭說:“請便。”凌沐風便坐在了我和女孩的側面中間。然後他轉過頭去,把全部的目光都停留在那女孩身上。他的神態溫柔似水,目光中情意綿綿,幾乎要將對方融化一般。
女孩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突然出現的男子,她茫然看着對方,眉眼中寫滿了困惑。而這時凌沐風已主動開口,柔聲喚了句:“云云,你終於回來了。”
云云?這不正是那玉墜上所刻的名字?女孩頓時眼睛一亮,忙問道:“你認識我嗎?”
男子一怔,反問道:“你說什麼呢?”他的表情極為詫異,似乎那女孩的提問荒誕無比。
凌沐風對女孩的態度如此親密,我心中早酸溜溜泛起醋意。而他們倆這番對話更似要將我拋在一邊,為了顯示我的存在,我插話問那男子:“你是她什麼人?”
男子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這話該我先問吧?請問兄台是何人?緣何來此?”他對我的態度一直彬彬有禮,但言語間卻又保持着主動的姿態,始終不讓下風。
我把腰板一挺,壯起氣勢答道:“我是個偵探——這個女孩失去了記憶,我帶她過來尋找線索。”
“失去了記憶?”凌沐風愕然看着那女孩,“你真的不認識我了?”
女孩認真地盯着凌沐風的臉,試圖從記憶找到對方的影子。但從她茫然的神態來看,這番搜索毫無效果,最終她只能無奈搖頭道:“對不起……以前的事情,我一點都不記得了。”
凌沐風一臉不可思議的神色,他的目光在我和女孩之間轉了兩個來回后,停下來問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便長話短說,把女孩怎麼被漁民救起、失憶三個月來的生活以及我們此行的目的簡單介紹了一遍。凌沐風越聽越驚訝,不等我說完就追問道:“南京?她怎麼會跑到那麼遠的地方?”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聳着肩膀說,“既然你以前認識她,我還想從你這裏找找答案呢。”
凌沐風沉默不言。而這時圍觀的人群倒有所反應,略起了些竊竊的私語聲。凌沐風回過頭去,目光在人群中輕輕一掃,眾人立刻噤若寒蟬。整個飯館一時間鴉雀無聲
片刻后,凌沐風似乎想到什麼,伸手入懷摸出個荷包。打開荷包,卻見裏面除了散碎錢物,還夾着一張照片。男子把照片來推到女孩眼前,滿懷期待地問道:“就算你不記得我,總該記得我們的孩子吧?”
孩子?這個轉折實在太過突然,女孩徹底怔住了。她先是盯着照片看了半晌,然後又獃獃地看着那男子,神色惘然,猶若夢中。
我往前探着身體,也看到了那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漂亮的娃兒,看來剛滿周歲,那一雙眉眼彎彎,如新月般惹人憐愛。
我明白了女孩如此惘然的原因。誰都看得出來:照片上的娃兒雖小,卻已活生生映出了女孩的影子!
卻聽凌沐風又說道:“你的名字叫做楚雲,你是我的夫人,我們成親已有兩年。三個月前你跟我吵了一架,然後就失蹤了。我心中充滿愧疚,我日日夜夜地思念你,每天都在盼着你回來……”
凌沐風最後那句話說得誠摯而又動容,只可惜女孩仍然一片恍惚,全然不知該回應些什麼。
“你真的失憶了?”凌沐風微微皺起眉頭,試探着問道,“——還是到現在也不肯原諒我?”
女孩咬着嘴唇,一臉的無辜表情:“原諒什麼?我根本都不記得……你說我們是夫妻,而且還有了孩子,這……這實在是……”她說不下去了,只是默然搖頭。
我明白女孩的感覺。她希望尋找的生活絕不是這樣的!她是如此的純潔美麗,充滿了現代女性的自由氣息,怎麼突然就變成了一個山區小鎮的已婚母親?這叫誰也無法接受啊!
“你不相信我的話嗎?”凌沐風沉吟了一會,轉頭看着那些圍觀的鎮民,他抬手一指女孩,問道:“你們說,她是不是我凌沐風的夫人?”
鎮民們紛紛點頭,一片附和之聲,不由人不信。
女孩沒了主意,她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我,很顯然是想聽聽我的建議。
而此刻我的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種複雜的情緒糾纏其中,交織成一股無人能夠理解的酸楚。在我的潛意識裏,那女孩已經是屬於我的,我又怎能忍心把她親手交給別的男人?
“嗯……”我努力想着對策,片刻後方才頑強說道,“這個事現在也不能說絕對了。天底下長得像的人也不少見,既然她什麼都不記得了,你怎麼能確定她就是你老婆?”
凌沐風“呵”地搖了搖頭,似乎覺得我的質疑很可笑。
“我和她青梅竹馬,成親后又一塊生活了兩年,朝夕相處。怎麼可能認錯?”對我說完這番話之後,他又盯着女孩看了一會,忽然壓低聲音問道,“你屁股上有一塊巴掌大的胎記,對不對?”
女孩的臉龐一下子紅了。她雖然沒有回答,但這番表情顯然是默認了對方的說法。
凌沐風一語得勢,便又對那女孩趁熱打鐵:“云云,跟我回家吧,我一定會好好待你——就算你不肯原諒我,你也得為孩子考慮考慮。我們的女兒已經三個月沒見到媽媽了……”到了末了,他說得動情,聲音竟有些哽咽了。
女孩看着那娃兒的照片,善良的天性讓她的心頭那層戒備的堅殼慢慢融化。她調整着自己的情緒,開始嘗試接受這現實。當她再次抬頭的時候,女孩凝目環視四周,喃喃自語道:“這裏真的就是我的家嗎?”
“是的。你終於回家了。”凌沐風一邊說一邊握住了女孩的手。我看到這一幕,心胸中再次酸水泛濫。就在不久前,那隻美麗的小手還被我握在手中——當時的感覺有多甜蜜,現在便有多苦澀!
令我略感欣慰的是,女孩很快就把手從對方掌心抽了回來,她帶着歉意解釋道:“對不起,我得慢慢習慣這一切。現在我看你……還是和陌生人沒什麼區別。”
凌沐風淡淡一笑,寬慰那女孩道:“這樣也好。我們可以徹底拋棄過去,重新開始。”
見對方如此大度,女孩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也向那男子嫣然一笑,以示回應。我可受不了這樣的場面,便故意把頭歪向一邊,看往窗外。
女孩注意到我的反應,她叫了我一聲:“馮偵探。”等我轉過頭來,她又贊道:“你說得可真准,我果然就是這小鎮上的人。”
我知道女孩是怕我失落,才故意這麼誇我。而對方眼中也分明閃爍不舍的情緒。我心中愈發不是滋味,勉強擠出絲笑容說:“是啊,沒想到這一趟竟會這麼順利……”
凌沐風抬手沖我一揖,誠摯說道:“我得謝謝你,謝謝你把我夫人送回來。不如現在就移步敝府,我要備下好酒好宴,和兄台共謀一醉。”
我搖搖手,黯然拒絕:“不用了。”凌沐風也不多勸,我們三人一時陷入短暫的沉寂。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此刻已是一個多餘的角色,忙苦笑着對那女孩說道:“你快和凌先生回家去吧,我的任務也算圓滿完成啦……”
凌沐風點點頭:“是啊,早點回家吧。看到家裏的場景,或許能幫你儘快恢復記憶呢。”
我對這一點表示贊同:“沒錯,早點回家對你恢復記憶有好處。”
女孩看着我,沉默不語。我猜她不忍心這麼快離開我,所以正在尋摸留下來的理由。果然,片刻后女孩便想起了什麼,用提醒的口吻對我說:“我們之間還有一個協議……”
我立刻大方地把手一揮:“算了吧。留下那個協議,這樣你就不會忘記我這個朋友了。”
“我不會忘記你的。”女孩認真地看着我,然後又加上一個限定詞,“永遠。”
永遠,嘿嘿,她真的知道永遠有多遠嗎?我心中喟然長嘆,嘴上卻在催促:“好啦好啦,快回家去吧。”
凌沐風站起身,擺出等待的姿勢。女孩卻仍不動身,只問我:“那你怎麼辦?”
我明白女孩的意思,微笑道:“我會在這裏呆上一陣的,如果需要的話,你隨時都可以找到我。”
女孩這才釋然點頭。隨後她站起身來,目光轉到自己的丈夫身上。
“我們走吧。”她輕輕地說了句。
凌沐風對我拱手長揖,辭別道:“兄台,後會有期。”我這次沒有回禮,只是默默地揮了揮手。
凌沐風伴在女孩身邊,兩人一同往店外走去。我的目光一直追隨着他們,當兩人走到店門拐角處的時候,女孩驀地轉過頭來,視線正與我相對。發現我還在關注着她,她發自內心地莞爾一笑。
凌沐風也轉頭看了看我,然後他輕扯了下女孩的衣袖。後者加快步伐,跟上了男人的腳步,但她的目光仍在依依不捨地看着我,直到兩人走出店門,徹底從我的視線中消失。
我控制住自己,沒有再把頭探出窗外。聚集在店內的看客們交頭議論一陣之後,也陸續散去了。我獨坐在窗邊,唏噓自嘆。忽然間我有種壓抑不住的衝動,衝著夥計大喊一聲:“拿酒來,越烈越好!”
夥計端上了自釀的高度白酒。我也不點菜,自斟自飲。但不管我怎麼麻醉自己,腦海中女孩的音容笑貌始終揮之不去。又飲了幾杯之後,我略感朦朧。無意中一抬頭,卻見先前那個流里流氣的擔擔仔正靠在飯館門口等生意。我便招手喊了一聲:“哎!”
擔擔仔循聲看到了我,我又喊道:“進來,我請你喝酒!”
擔擔仔倒也不客氣,當即把扁擔往地上一扔,搖搖晃晃地走到桌前。我招呼夥計:“來,給加兩個下酒的小菜!”
夥計端來一盤子炸花生米和一碟子醬牛肉。擔擔仔拿起女孩先前用過的筷子,夾起顆花生就往嘴裏送。
我皺了皺眉說:“換副碗筷吧?”
“我捨不得換。”擔擔仔流里流氣地嬉笑着,把那顆花生嚼了又嚼,然後語帶雙關地贊道:“真香啊。”
我強壓着心頭的厭惡,擠出點笑容問:“兄弟怎麼稱呼?”
“阿錘。”擔擔仔報了個諢名。
“阿錘……”我點點頭,又問,“是你把那個姓凌的叫來的吧?”
阿錘滿不在乎地咧着嘴:“是啊。咋了?”
我說:“沒啥。我就想問問——那人是什麼來頭?”
“那可是我們鎮上頭一號的人物。”阿錘美美滋了口酒,侃侃而聊,“你在東山縣隨處打聽,誰不知道峰安凌家?這凌沐風不但是峰安最大的財主,也是全鎮最有才學的先生。就是縣長來了,也得敬他三分!”末了,阿錘又艷慕地嘆了一聲道:“看遍整個峰安鎮,也只有他才能配得上楚雲的美貌啊。”
對方主動把話題扯到那女孩,我便順水推舟地試探:“可他們倆的關係好像不太好吧?據說就是因為吵架,楚雲才會失蹤的。”
“兩口子關係好不好,外人怎麼說得清楚?”阿錘一邊說一邊斜着眼睛眯我,“要說你小子也算賺大了,這三個月艷福不淺吧?”
“你這是什麼話?”我正色反駁,“我前兩天才和那女孩認識的,我們之間沒你想的齷齪事!”
“得了吧。”阿錘不屑地撇着嘴,“敢吃不敢認?楚雲一個人能跑出那麼遠?還不是有人把她帶走的?”
我不想和這個無賴繼續糾纏,自顧自冷笑了一聲。清者自清吧,上天可鑒,我和那女孩的確是剛剛認識。
阿錘感覺受到了我的輕視,禁不住有些惱火。他瞪了我一眼,忽然又用譏諷的口吻說道:“有福就有禍。哼,你也別得意!”
我感覺到對方話裏有話,便皺眉追問道:“你什麼意思?”
“楚雲可不是一般人能招惹的。”阿錘忽然壓低了聲音,他的眼睛斜楞愣地翻起,透出一股陰森勁兒。停頓片刻之後,他從牙縫裏扔出一句話:“她可是個災星!搞不好就克了你的小命!”
我毫不猶豫地回敬他四個字:“胡說八道。”
阿錘發出“嘿嘿”的怪笑聲:“這可不是我胡編的,這是孟婆子說的!”
“孟婆子是誰?”
“孟婆子是鎮上的大仙,她的話誰敢不信?”
我知道所謂“大仙”就是巫婆一類的角色。都已經是民國時代了,這裏的人卻還信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不過既然這話和女孩有關,我便多問了一句:“孟婆子怎麼說的?”
“她說楚雲出生前就受過詛咒,命特別沖,和她親近的人都會被她所克。”阿錘見我有些不以為然,又加重語氣道,“你還別不信,你剛才也見到鎮上那些人了,誰敢和那女人接近?整個峰安鎮都知道,這女人一生下來就是個怪物,她的父母全都被她剋死了!”
怪物?究竟要多麼誇張的想像力才能把這個詞和那個美麗絕倫的女人聯繫在一起?我簡直無法容忍了。
“愚昧之極。什麼詛咒相剋的?她丈夫不是活得好好的?比你們誰都風光!”我舉出事實駁斥對方。
阿錘沖我翻了個白眼:“你敢跟凌先生比?姓凌的可是個硬命,當年也是九死一生活下來的。這種人註定要大富大貴,誰能克得住他?切,你敢跟他比?就他剛才那個氣勢,你比得了嗎?”
對方最後那句話桌實把我噎得不輕。我鬱悶地癟着嘴,無言可對。半晌之後,我端起面前的酒杯,狠狠地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