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憶女子

第一章 失憶女子

民國二十四年,公曆九月十六。

南京城外。

夏末初涼,早晨的陽光溫暖柔和。漫步在江邊,聞着那淡淡的霧氣,眼望着浩淼煙波,不由得令人心胸開闊,大感世事之虛無滄桑。

江邊的漁民們大多出港去了,碼頭上只孤零零停着一隻烏篷船。船頭站着一人,正昂首顧盼。我加快腳步向著那艘漁船而去,到了近前時,船頭的漁娘已認出了我,她揮手大聲招呼着:“來啦!”

我點點頭,三兩步搶到岸邊。那漁娘想伸手拉我,我搖搖手表示“不用”,接着一個跨步便上了船,問道:“那姑娘在吧?”

“早就等着你了。”漁娘話音剛落,一個女孩已從船艙里鑽了出來。我轉過頭去,恰與那女孩四目相對。短短的一瞬間,我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怔怔地定在原地,情緒紛飛,難以自拔。

女孩的眼睛正是所有魔力的源泉。

那是一雙如新月般美麗的眼睛,散發著比晨曦還要溫柔的光芒。大大的雙眼皮挑着驕傲的眉角,那漆黑的眸子則亮得像鏡子一樣,映出我的身形,也攝去了我迷離的魂魄。

這是我第一次與女孩相見,我的人生從此徹底改變。

“你好。”女孩笑吟吟地看着我,並且主動向我伸出了右手。我恍然回過神來,連忙也探出手來和女孩握了握。

掌心傳來柔軟細膩的感覺,我的心跳陡然間快了三分。

女孩看到我局促的樣子,她被逗樂了,咯咯笑出了聲。隨後她把手抽回去調皮地抱起了胳膊,同時微側着腦袋問道:“你是個偵探?”

“不像嗎?”我低頭打量着自己。在出門之前我可是特意拾掇過的,一身的西服皮鞋——這是現下最時髦的裝飾。

女孩笑道:“你這麼年輕——我還以為偵探都是老頭子呢。”

我也“嘿嘿”傻笑了兩聲,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們進船艙慢慢聊吧。”那漁娘在一旁插話道,“得出漁了。”

女孩點點頭,沖我做了個邀請的手勢,自己當先進了船艙。我也跟着走進去。船艙並不大,但收拾得整潔利落。透過的艙簾,我看到船尾站着個黝黑的中年漢子,料想該是那漁娘的丈夫。那人正埋頭解開粗粗的船繩。

女孩停下來提醒我:“快坐吧,大哥搖船可快了,一會晃起來你可吃不消的!”

船艙正中擺着方矮桌,我和那女孩面對面坐好。穩下心神之後,我開始仔細端詳女孩的面容。她有着清秀的臉龐和精緻的五官,鼻樑挺拔,眉眼如月;一頭濃黑的長發挽在頸后,襯得肌膚恰似凝脂白雪。這幅美妙的畫面深深地吸引住我,令我的心神蕩漾無邊。

女孩笑了笑,主動問我:“聽大姐說,你願意幫我?”

“對。”我回過神來,“——我從報紙上看到了你的故事,所以就和大姐聯繫了一下,約好了今天過來。”

說完我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對方。女孩接在手裏輕聲念道:“東海私家偵探所:馮遠馳。”然後她抿了抿嘴,抬頭告訴我說:“其實之前我也找過幾個私家偵探,可是他們都不願意接手。”

我“哦”了一聲,問:“為什麼?”

“我付不起調查費。”女孩直言不諱,“我自己身無分文。大哥大姐想幫我,但他們也沒有那麼多錢。”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因為我對她境遇早有耳聞。

女孩與船上這對漁娘夫婦其實非親非故。三個月前的一個清晨,這艘漁船在江邊發現了溺水昏迷的女孩。夫婦倆將女孩救起。兩天後女孩蘇醒過來,身體狀況逐漸恢復,只是她的記憶已全部喪失。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自己來自何處。好心的漁娘夫婦將女孩收留,並且四處打探訊息。後來這事還被記者盯上,登了一回南京城的報紙。不過關於女孩的身份卻一直找不到任何線索。

我正是得知了此事之後,專程而來。現在女孩既然提起了調查費用,我便建議道:“我們可以簽一個后付款的協議——就是說我先幫你找回身份,成功了再收取調查費。”

女孩有些意外似的,她看着我問道:“如果不成功呢?或者我以前的身份仍然是個窮光蛋,那怎麼辦?”

“這兩種情況都不可能。”我自信地一笑,用手指輕點着矮桌說道,“我對自己的偵探水平很有信心,我對你的家境也同樣有信心。”

女孩聽懂了我的意思,她那雙漂亮的大眼睛彎成了眯眯的月牙兒:“你覺得我不是窮光蛋?”

“當然不是。”

“為什麼?”

我賣弄玄虛般地壓低聲音:“因為你和我握手了。”

“嗯?”女孩挑了挑眉頭,不是很明白的樣子。

我這才詳細解釋說:“握手是非常西式的禮節,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根本不會有這樣的動作。而我們第一次見面,你便很自然地要和我握手。這說明你受過非常系統的西式教育。繼續分析的話,我相信你不僅家境良好,而且你的父母思想解放,應該是生活在大都市裏的進步開明人士。還有你說話時的口音……”

“我的口音怎麼了?”

“你說的是官語,這在南方非常少見。這也在證明你出身自大戶人家。而且你的官語並不是很標準,這就更讓我堅信自己的判斷。”

女孩有點納悶:“怎麼說的不標準也是好事?”

我說:“不標準說明你的官語是後來學的。如果你說得非常標準的話,我就要懷疑你是北方人。”

女孩明白了我的意思。官語源於北方語系,對北方人來說並不稀奇。而南方人即使學會,也會殘留一些口音的。

聽了我的這番分析之後,女孩的興趣被點燃了,她向前湊着身體追問:“還有嗎?”

我很西方地聳了聳肩膀說:“我需要線索。”

“什麼樣的線索?”

“你被救起的時候,身上有哪些東西?”

“這得問大姐了。”女孩向船頭招呼了一聲。大姐熱情地趕過來,我便向她重複了一遍先前的問題。

“就是一身衣服,還有一塊木板——我都好好地收着呢。”大姐一邊說,一邊打開船艙里的一隻柜子,從裏面取出幾樣東西攤在桌面上。

首先是女孩溺水時穿的衣服,上身是一件白色的短袖單衣,中式斜襟,綢質;則是一件藍色的長裙,明顯的西式風格。這樣的裝飾更讓人堅信這女孩必然是出自都市中的大戶人家。

如大姐所說,衣服下面還有一塊木板。我把那木板舉起來細細端詳,卻見它有一尺半的見方,三分厚,正面光溜溜的,反面則斜拉着兩條布繩。

“當時她是背着這塊木板的。”大姐告訴我,“也幸虧了這塊木板,要不然她怕是早就淹死了。”

我做出論斷:“這是一塊畫板。”

“畫板?”女孩的眼睛亮閃閃的,顯然她還想聽到更多的東西。

“你會畫畫,而且是西洋式的油畫。”我沉吟了一會,又道,“看來你就是在外出畫畫的時候遭遇意外的。”

“是嗎?那會是什麼樣的意外呢?”女孩蹙起眉頭,努力想回憶些什麼。但她的腦海中卻只有一片空白。

我轉頭看向站在一旁的大姐,又問:“你發現她的時候,她身上有沒有什麼傷痕?”

大姐回憶着說道:“倒是有一些小傷口,都淺得很。”

“那應該是在水裏擦擦碰碰留下的——有沒有比較嚴重的青腫或者是傷口?就像棒子刀子落下的那種?”

大姐斷然搖頭說:“那肯定沒有。”

“看來你並沒有遭到歹人的襲擊。”我對那女孩說,“溺水應該是你自己造成的。”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女孩歪着頭問我,她已經完全被我的分析迷住了。

“你背着畫板,說明你當時正在戶外行走。可以肯定的是你到了水邊——你們畫畫的人都喜歡去這樣的地方。也許你在渡橋的時候光顧着看風景,一腳踩了個空;又或者你在淺灘涉水,卻沒想到平靜的水面下藏着危險的急流……總之你一不小心掉入了水中,在掙扎的過程中你嗆了很多水,最終暈了過去。那塊畫板救了你的命,它托着你在水中漂流。嗯,大姐,你是在清晨發現她的,對吧?”

大姐點點頭:“那時候天剛蒙蒙亮呢。”

“這就對了。”我拍了拍手,繼續看着女孩說道,“你不可能在夜裏出來畫畫吧?所以你一定是在前一天的白天落的水,這意味着你至少在水裏漂流了整整一夜!”

“這得漂下來多遠啊?”大姐驚嘆道,“難怪我們在附近打聽不到信息!”

“現在只能肯定:你是從上游漂下來的。但具體是上游多遠的地方?誰也說不好。”

女孩瞪大眼睛看着我。一下子聽到這麼多關於自己的信息,她又驚又喜。但驚喜過後,卻又是深深的茫然。

“我現在該怎麼辦呢?”她再問我的時候,已充滿了求助的語氣。

我沒有正面回答,只說:“繼續分析的話,我需要更多的線索。”

女孩失望地撇了撇嘴,看着桌上的衣服和木板說:“就只有這些東西吧……”

我一邊沉默着,一邊用目光盯着女孩上上下下地打量。最後我的視線停在了對方的胸口。女孩穿着一件平領的單衣,脖頸處露出一片細膩的肌膚。

女孩注意到我的目光,雖然她的性格開朗活潑,此刻也禁不住騰紅了臉,忙抬手理了理胸口的衣襟。

我笑了笑,伸手一指問道:“那是什麼?”

女孩一愣,自己低頭看了看:原來我所指的是她脖頸中的一根細細的紅線。她便用右手中指勾着那紅線輕輕一挑,從衣領里拉出個墜子來,回答說:“是個玉墜。”

“出事的時候就帶着嗎?”

“是的——”女孩很配合地問道:“你想看看嗎?”

我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女孩便把墜子解下來遞給了我。那是一個橢圓形的玉墜,約莫有半塊銀元大小,墜子呈淺綠色,玉質混濁,算不上什麼好料。

再細看時,發現墜子正反兩面都有雕刻,正面是一隻狗的圖案,反面就只有一個“雲”字。從雕工來說,線條粗陋,字體拙軟,實屬民間劣作。

“雲?”我輕輕地念了一聲,“這是你的名字嗎?”

“我覺得是。”女孩瞥了眼身旁的大姐,“反正他們都管我叫‘云云’。”

云云。好聽倒是好聽,只是太大眾了一些。要憑這個名字找出女孩的身份恐怕沒什麼希望。

我又把玉墜翻過來看着那隻狗的圖案,若有所思。

“這會不會是我的生肖?”女孩提醒我。

我搖搖頭說:“不太可能。如果你是屬狗的,那你今年不是十四歲就是二十六歲——這實在不像,你的真實年齡應該在二十歲左右。”

女孩點點頭,認可我的判斷。同時她自嘲般地笑道:“那這是什麼意思呢?我幹嘛要在自己名字後面刻一條狗?”

我也笑了。真是個可愛的女孩,雖然遭遇這樣的變故,卻仍然保持着樂觀的心態。

“你快幫我想想吧。”女孩又鼓勵我說,“你那麼厲害,一定能想出點說法來!”

我點點頭,繼續看着那玉墜。但我的思維卻開始飄散了。我似乎感覺到了玉墜上殘留的芬芳體溫,那體溫正在滲入我的毛孔,侵略我的心田。

片刻之後,我抬起頭試探着問道:“我能不能把它帶走,我得仔細地研究研究。”

女孩很痛快地回復說:“行啊。”

我露出微笑,玉墜則被我緊緊地握在手中。女孩的慷慨讓我相信:我已經獲得了她的信任。在她生命中的這段特殊時刻,我必能繼續深入她的內心,成為她唯一的依靠。

就在我遐思之時,船尾的漢子忽然招呼了一聲:“來幫忙拉網。”我循聲看去,發現在不知不覺中漁船竟已來到了江水中央。

大姐急匆匆趕往艙外。女孩則沖我眨着大眼睛,建議道:“要收魚啦,我們一塊去看看吧?”在起身的同時,她毫無顧忌地拉住了我的手,像是一個貪玩的孩子拉着自己的兄長。我們倆肩並肩來到船尾,正看見大姐倆口子合力將漁網拖上了舷板。那網中粼粼閃閃,一條條的魚兒雀躍歡騰。

大哥扯開網口,把魚兒全都倒了出來。女孩蹲在那一堆魚前面,她左手拿過一隻竹簍,右手則在魚堆里挑挑揀揀,神情無比專註。我很快發現,她挑選的都是一些尚未長大的小魚,那些魚被她細心地裝進了竹簍里,卻不知要幹些什麼。

等把整堆魚都挑選了一遍后,女孩拎着那竹簍站了起來。她小心地來到船邊,將那竹簍探到江面上,開口衝下輕輕抖動。小魚一條條地從竹簍里來,跳躍着躥入了江水之中。

“她每次都是這樣。”大姐在我身旁寬容地笑着,“反正都是些小魚,也賣不上價錢的。”

女孩回頭看了我們一眼,似笑非笑。然後她又轉望着浩淼煙波,輕聲說道:“它們都是可憐的孩子,我希望它們都能回家。”

那時晨光燦爛,迎面照耀着那個女孩,讓我看到了一張如同凝脂白玉一般的、世界上最美麗臉。而那句話則像刀弦一樣,割在了我心中某個最的地方,讓我痛得窒息。也許就是在這個瞬間,我已下定決心要和女孩共度此生。

兩天之後我再次登上了江邊的那艘漁船,我把玉墜還給了女孩,同時遞上一張火車票。

女孩接過了玉墜,對那張火車票卻是滿臉困惑。

“明天一早出發,目的地:峰安。”我掏出另一張票晃了一下,又說:“我陪你一塊去。”

“峰安?”女孩愈發不解,“這是什麼地方?”

“是安徽的一個小鎮,我們需要去那裏尋找線索。”

“為什麼?”

“這兩天我都是在圖書館裏度過的——”我解釋道,“我查閱了有關國內玉飾的所有文獻,終於被我發現了端倪:這個玉飾正吻合峰安鎮的民俗:在當地的傳說中,狗曾經救過人類的性命,所以把狗的形象刻在玉飾背面,有保佑佩戴者一生吉祥的寓意。”

“哦?”女孩接過火車票,認真地看着票面上的那個地名,“難道說我的家鄉就在這個峰安鎮?”

我點點頭:“有這個可能。”

“可你說過我應該是來自於大都市的嘛?”女孩嘟着嘴,有點失落似的。

“這個——確實是有些不對勁。”我又把女孩細細打量了一番,同時說道:“從你的氣質和談吐來說,真的不像是從小鎮裏走出來的啊。嗯,或許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什麼?”女孩眨着大眼睛,迫不及待地追問。

“也許你只是到過峰安鎮,而這個玉飾就是當地友人送給你的紀念品。”

“是嗎?”女孩低聲嘀咕着,“我去那裏幹什麼呢?”

“走親訪友?或者就是去遊玩,畫畫的人不都喜歡到處亂跑嗎?”我胡亂猜測了兩句,話鋒一轉道:“不管是哪種可能性吧,要想繼續調查下去,我們都得往峰安鎮走一趟。”

我一邊說一邊觀察着對方的表情。對一個妙齡美女來說,和一個陌生男子進行長途旅行顯然會有諸多不便,我擔心女孩會拒絕我的建議。所以我提前把車票買好,也是帶着點“先斬後奏”的用意。

可我似乎多慮了。女孩聽我說完之後,立刻便抬頭問道:“你真的要陪我去呀?”

“當然是真的。”

女孩很嚴肅地提醒我:“我可不一定有錢,我也許就是小鎮上的一個窮光蛋呢。”

對方首先想到的原來是這個問題……我不禁在心中暗自莞爾,且索性把話說到底:“那我也要陪你去,哪怕是白跑一趟都無所謂,全當是遊山玩水了。”

“好啊,你可不許反悔。”女孩開心地笑道,“如果我的家不在那裏,你就得帶我好好地玩一圈,作為給我的安慰。”

“一言為定。”我一邊說一邊伸出了手掌。女孩立馬揮起小手和我脆生生地拍了一下。她的眉眼彎彎,笑靨燦爛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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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罪之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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