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北風之城
第六章北風之城——
晚上九點半,多明多爾城佇立在龐大的雪勢跟無限的夜晚之中。月光反射到雪城上,夜是一片銀白世界的延伸,而不是黑暗的。
在地下通道里簡單補給的能源,經過地下,地上的格鬥后,都消耗光了,耕平和來夢都覺得飢腸轆轆。北本先生跟管理員商量,讓廚房準備兩人份的宵夜。北本先生和幹部們都已經吃過晚餐了,所以都是些剩菜剩飯,但是,耕平和來夢還是好不容易才要到了熱騰騰的燉盤和多量的麵糊。聽說,在冬天期間,很可能因為下雪而對外隔絕,所以準備有充分的食物。幹部們都說,明天應該可以回去了。耕平邊吃邊想,一切都看明天了,吃完后又回到沙龍。
來夢把蛋型笛子掌在手上。這個笛子用手指撫摸也沒有任何阻礙物,材質光滑平順,像陶器,也像輕金屬之類的東西。比真的蛋輕,大概是為了發聲而挖空了幾個地方的關係吧。很明顯可以看出笛子的吹口處,但是,來夢一點都不想去吹吹看,因為賴之曾經把嘴放在那裏吹過。想到賴之說的那些穢言,來夢的心就像有毒荊棘在刺痛着。被他抓到的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來夢覺得很不應該。她一點都不同情松倉賴之,但是去祈望一個人不幸的這種行為,還是會讓人不舒坦的。
來夢想變換一下心情,所以把蛋型的笛子拿去洗一洗,然後好好研究一下。她告訴耕平要去一下洗手間,耕平本來是打算來夢去哪就保護她到哪,可是,總不能跟到洗手間去,只好對她說,小心一點,有事就大聲叫,然後送她離去。自己就在離洗手間最近的沙發上,跟北本先生並肩坐着。
耕平向北本先生道歉,對於毆打賴之的事,他一點都不後悔,可是,搞僵了北本先生跟松倉先生之間的關係,畢竟是事實。
“沒辦法,感情問題嘛,松倉先生總會冷靜下來的,雖然,在他獨生子臉上的瘀血沒退之前,可能有點難。不過,我一點也不認為你該去向他們道歉。”
挽着手臂的北本先生鬆開手后,露出微笑的表情說:“這樣講可能有點不應該,可是,老實說,我覺得你做的太好了。能不能讓他學乖,就要看他自己了。現在他應該知道,也會有女生拋棄他了吧。”
“不過那隻笛子到底什麼東西呢,若不是有夏、秋的經驗,我還真不敢相信那是事實呢。”
“我實在不夠機靈,居然沒注意到這件事。松倉家裏的人,應該都擁有超越科學守備範圍之外的力量,不只是攻擊你們的那兩個而已。”
“果然是這樣的嗎?”
“也就是說,對你和來夢有害意的松倉家兄弟,還剩下兩個。他們會怎麼下手呢。”
“真受不了。”耕平嘆了口氣。
不過,耕平不得不覺得這些兄弟姊妹也夠奇怪的了。如果長女笛子操縱的機器娃娃,跟三男使喚的雪怪同時攻擊耕平的話,耕平就死定了。可是,這兩樣東西卻是各自在不同的時間發動攻擊,所以耕平才能勉強反擊。當然,耕平並不希望他們感情融洽並肩攜手攻過來,只是就一般論而言,認為他們之間的感情應該再融洽一點。
其實,耕平的心跟自己流着同樣的血液的親哥哥,也沒有絲毫的交流。只是耕平放棄了繼承權脫離家庭,哥哥也沒有積極的想危害弟弟,所以沒有彼此爭執的必要而已。
“我和來夢是因為有事憑空而降,不得不去面對。可是,對他們來說,卻像是人生途中突然闖出了個程咬金,也難怪他們要勃然大怒。”
耕平這麼覺得,但是,來夢和耕平也沒有道理因為這樣就成為他們的犧牲品,耕平只要想着怎麼去保護來夢就行了。
北本先生叫他,他才發覺三男光樹站在那裏。光樹說有事相談,北本先生若有所思的挪移座位,讓他坐了下來。沒有一句問候語,光樹就說了起來。
“聽說你放棄了繼承雙親資產的權利?”
“沒錯,那又怎麼樣?”
耕平盡量把語氣放溫和,但是,整個表情都顯得很不友善,光樹也一樣。
“你真是愚蠢。”
“我並不想得到你的稱讚。”
“我一點也不想稱讚你。我幹嘛去稱讚你這种放棄正當權利,還自以為偉大的傢伙。”
“唷?這麼露骨的挑釁!”耕平覺得滿驚訝的,沉默着不說話。光樹好像是花了咋晚一個晚上的時間,好不容易才完成了他的理論武裝,真是辛苦他了。
“像你思慮這麼膚淺的人,怎麼可以把來夢的將來託付給你。”
光樹不只是來挑釁的,好像也想當來夢丈夫的候選人。耕平可以把他一腳踢開的,但是他剋制住了。他要再多聽一點光樹說的話,探探看他到底想做什麼。
“那麼,你有自信讓來夢幸福嗎?”
“我有財力。”
“那不是你自己努力得來的吧。”
“那麼怎麼樣?我是合法的繼承父親的財產,在法律上、在道義上都沒有任何的問題。會說話的,大概只有落後一千年的社會主義者吧!”
松倉家的兄弟外表看起來像植物般的纖細,精神和舌頭卻棄滿了有害毒素。但是,耕平也不輸給他們。
“我想先確認一下,你是單身吧?”
“當然!”
“既然是這樣,為什麼宗家不選你當來夢的夫婿,是不是因為你比弟弟無能?”
回答耕平這句話的不是光樹,而是異樣的笛聲。
“泰開哩哩!泰開哩哩!”
空氣的一部份凍結了,耕平飛快的從沙發跳起來。松倉光樹的表情出現些許的動搖,耕平看也不看他一眼,沖了上去。光樹和北本先生緊跟在他後面。
“來夢,發生什麼事了?”
奇怪的聲音是笛子的聲音,那是松倉賴之用來操縱怪物時使用的東西。現在東西在來夢手上,來夢一定是為了求救才吹響笛子的,這是耕平的直覺。
***
從沙龍衝到大廳的耕平,差點跟某個人撞個正着,這個人按着嘴角,紅色的血線從指間滴下來。當耕平發現這個嘴巴受傷滴着血的年輕男人是賴之時,手腳就在瞬間擅自動了起來。左手抓住了正想逃走的賴之衣領,右手往胃附近捶了下去,同時用腳踢向他的褲襠間。
“你對來夢做了什麼?”
這聲怒吼是在賴之發出痛苦的哀叫聲癱瘓在地上之後,和平主義者如果看到了這一幕,一定會皺起眉頭。比耕平晚一步衝到大廳的光樹,猶豫着不知道該採取什麼行動才好,北本先生好像是沒有阻止耕平的打算。耕平拋下賴之,走出大廳穿過走廊到洗手間。
“來夢!”
“耕平大哥,我在這裏!”
出現在他面前的來夢雖然臉色蒼白,但是好端端的站着,耕平這才鬆了一口氣,放慢腳步,走到來夢前面。
“你還好吧,沒怎麼樣吧?”
“沒事,因為有這張護身符。”
來夢這麼一說,耕平才發現來夢的右手裏拿着耕平送給她的電話卡。電話卡的尖角部份,染着紅紅的血。
來夢去洗手間洗蛋型笛子,洗手間裏有加了香料跟消毒殺菌劑的濕巾,所以來夢用濕巾很用心的擦着吹口處。擦完要走出洗手間的時間,遭到了失去理性的賴之的攻擊。
來夢臉頰吃了一巴掌,被推到牆壁上。賴之像塗了一層油般閃着光芒的眼睛瞪着來夢。手伸到來夢毛衣的下擺,企圖把毛衣撩起來。來夢忍着痛苦和恐懼,馬上展開反擊。至少在耕平大哥趕來救自己之前,自己要保護好自己的身體才行。
來夢把手伸進口袋裏,抽出電話卡。一瞬間后,只聽到異樣的叫聲,賴之退了下去。來夢揮動的電話卡尖角,斜斜橫掃過賴之打開的嘴巴,破了上唇和雅齦。
開激痛和憎恨中變得半狂亂的賴之,又想再撲上來抓住來夢。但是,就在這時候來夢把嘴對準笛子的吹口處,使勁的吹了起來。
聽到這個聲音的賴之像被澆了一頭冷水似的,獃獃站住了。大概是想到馬上會有人來吧,有些狼狽的逃出現場。結果很不幸的,在大廳碰上了來夢的騎士。
“那傢伙打了來夢?”
知道事情經過,耕平氣的全身發抖。真後悔只打了兩拳,就放走了賴之。
“非殺了他不可”簡直可以說是他現在的心情寫照,同時,也讓耕平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在這城堡里,每一瞬間都不可以將視線從來夢身上移開。
“對法盧,來夢,我不會讓你再遇到危險了。”
道歉的聲音里夾雜着其他聲音。像遠雷或是地震般的聲音,這個聲音一秒一秒的接近這裏。
耕平意會過來了,是笛子闖的禍。雪塑造成的怪物聽到笛子的聲音,開始動了起來。
耕平帶着來夢從大廳趕回沙龍,一個男人緊跟着他們後面衝進了沙龍,他是受到震動的驚嚇,跑出去視外面的情形雙衝進來的。
“怪、怪物,雪做的怪物動了,朝這裏來了!”
這個臉色蒼白、聲音亢奮的男人是松倉先生的秘書。剛才他去救三男賴之的時候,在針葉樹林裏目擊了巨大的雪怪。嚇是嚇了一大跳,可是當時怪物們是完全靜止的,純粹只是一堆雪景而已。除了很疑惑誰雕塑了這些東西外,倒是一點都不覺得可怕。現在,這些東西開始動起來,而且是朝着城堡來,怎麼能不驚慌呢。
“冷靜點,不要丟人現眼的。”
發出斥責聲的是松倉正晴,他正把賴之放在沙發上,讓司機替賴之療傷。光樹站在一旁,冷冷的看着弟弟。
耕平不去看賴之的臉,因為他不知道如果視線跟賴之對上的話,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對自己的自製心沒什麼把握。而且磧在也沒有心情去理他了。
來夢把手放在耕平的手腕里、抬頭看着耕平,困惑的顏色在眼眶裏搖晃。
“是不是因為來夢吹了笛子,才變成這樣的?”
“不是來夢的錯。”
耕平毅然決然的說。
“是那個混蛋兒子不好,一切都是他的錯。”
而且也是宗家的錯,耕平的視線環繞少龍一圈,沒有看到宗家的影子。大概是躲在寢室里吧,如果知道是哪一間,耕平會馬上衝進去把好拖出來,叫她為她不肖的孫子所犯下的錯負起責任。
幹部們聽到秘書所說的話,一個個跑到玄關去看,又一個個逃回沙龍,就是一幅想看可怕的東西所以跑出看,又嚇的魂不附體的畫面。驚慌歸驚慌,卻沒想到要逃出城堡,因為事態過於怪異缺乏現實惑,而且逃到外面去還不如待在堅固的城堡內來的安全。
“電話,打電話給警察。”
“電話不是不通嗎?”
“說不定已經通了呢,打打看吧。”
一個幹部緊緊抱住電話,按下警察局的號碼。但是,聽筒無情的傳出了電話不通的聲音。
“不行,不通。”
“所以我說沒用嘛。”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要趕快想辦法才行啊。”
“去請示宗家吧。”
理事長松倉先生就在他們眼前,但是沒有人提議請示理事長。雖然在這種場合,北本先生還是很同情松倉先生這個無力的第二代的悲哀。不過,松倉先生當時正忙着給三男療傷,好像沒有注意到幹部們的失禮。無秩序的談話微波,突然被一人聲音壓了下來。
“我受夠了,我受夠了!”
女性的聲音揚起,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聲音的主人身上。那是青雅流的女性幹部,她的丈夫在陽台上離奇死亡,只剩下一堆骨頭,現在那堆骨頭又不見了。那一聲“我受夠了”一定是發自內心的吶喊。
“我要離開這裏,我不要再待在這種地方。這裏是鬼屋,住在這裏的人都是怪物!”
“夫人,您冷靜點。”
“是啊,不要胡言亂語的。”
其他的幹部包圍住她,安撫她。耕平斜眼看着他們,一點也不慌張。操縱雪怪的笛子在來夢手上,有王牌在,他當然不必驚慌。
“來夢,這笛子要立大功啦。你就在大家面前吹笛子,讓怪物靜止不動,這樣他們就會了解你的重要性了。”
耕平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賴之讓怪物靜止時,並沒有使用蛋型的笛子,而是用言語下的命令。當時耕平忙着逃離危險,沒有注意到這件事。他想,怪物是聽到笛聲開始動作的,那麼要讓他們停止應該也是吹笛子就行。來夢也是這麼想,聽耕平一說,就拿出蛋型的笛子來。
“吹這個嗎?”
“對。”
“要吹幾聲呢?”
耕平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來夢問的很理所當然,但是耕平也沒想到這一點。
“讓他們動的時候是兩聲,那麼靜止下來是三聲吧”
“這個笛子是賴之的吧?”
“給我!”
臉色勃然大變搶過笛子的是突然飛跑過來的松倉正晴,平常的紳士風度不知道到哪去了。耕平本來要衝上前去搶回來,後來雙作罷了,因為總是要有人去吹笛子的。
松倉把嘴巴對準笛子,打開全肺來吹。
“泰開哩哩!泰開哩哩!”
笛子的聲音以幾近於凶暴的力量充斥着沙龍,還有大廳,應該連城外都聽的見。結果,怪物們的行動不但沒有停止,反而更加劇烈了。松倉也不知道笛子的正確用法。
***
雪怪們越來越逼近城堡了,前面一頭張開長着牙齒的嘴巴,無言的咆哮着。震動了冬天的大氣,窗戶玻璃嘎然作響,好幾片發出慘叫聲裂開來,冷氣流進了室內。幹部們不想跟怪物戰鬥,但也下不了決心逃出去,只能慌成一團。司機、秘書、管理員、北本先生、耕平五個人,先把沙發跟桌子堆在玄關門前。搬運中,一直戰戰兢兢從破裂的窗戶往外看的管理員突然大叫起來。
“是雪上車!”
管理員的聲音因為高興和興奮而變得尖銳,他用很快的速度為那些被他嚇着的人做說明。因為多明多爾城的對外聯絡斷絕了半天,所以鎮上派了雪上車來查探。這輛佞上車是豪雪時救難用的,本來就是青雅流損贈給鎮公所的東西。為了表示對資助者的忠誠之心,特地直奔而來的。
聽到管理員的說明,幹部分的臉上又恢復了生氣。松倉先生把笛子丟在地板上,衝到窗戶邊,推開管理員、看着窗外。不是月光也不是雪光的檸檬色燈光照到他臉上,雪上車的前車打貫穿了冬天的黑夜。
“沒錯,是救援隊來了。”
松倉先生扯開嗓門大叫,文明社會畢竟沒有丟下他們不管,還有人大呼萬歲。
雪上車坐着四個男人,他們是鎮上的消防隊員,當夏天的登山或冬天的滑雪發生意外時,鎮公所就會委託他們出動。這次正如管理員的推測,是因為青雅流的分部無法跟幹部們取得聯繫,所以拜託鎮公所請他們出動的。
四個人駕着雪上車,經過一個小時左右才來到可以看得見多明多爾城的位置。就在到達的同時,坐在副司機座位的男人大聲叫了起來。
“那是什麼?”
他們看到了難以置信的光景。白色的巨大怪物群,踢起雪花推倒樹木走着。前方,多明多爾城在月光下,被層層的陰鬱纏繞着。
“在拍電影嗎?”
他們的想像力只能達到這樣的程度。怪物中的一頭停了下來,慢慢回過頭去,這是對前頭燈照射產生的反應。看到長着三隻角三隻眼睛的臉,男人們哆嗦成一團。全身實際感受到,這不是在拍攝電影外景。
“快逃!”
雪上車不是賽車,轉變方向的動作非常笨重,而且在雪上畫出了一個大彎曲線。視線隨着車子的轉彎移動,赫然一道白色牆壁阻斷了去路,一頭怪物抄到前方來了。怪物用前腳敲撞玻璃,前擋風玻璃龜裂,像白色蜘蛛網般的裂痕擴散開來。司機大叫一聲“哇”,放開了駕駛盤,車內陷入恐慌中。第二擊更加強烈,雪上車發出悲鳴,右側向下翻了過去。第三擊車子就四輪朝天的翻覆過去,履帶車發出劃破半空的呻吟聲。但是,這樣反而是幸運的,跳出車外。如果一直維護側翻的壯態,就得把左側的門向上開,早就被怪物踩扁了。
怪物們用全身重量發動第四次的攻擊,雪上車完全被踩扁了,只剩下一堆殘骸。四個男人在雪上爬行、翻滾,逃離了現場。
從窗戶看到這一幕的人們,連沈浸在絕望中的時間都沒有,怪物就開始攻擊多明多爾城了。
怪物們舉起強力的前腳跟巨大的尾巴,揮下來撞擊牆壁。石造的城牆搖晃、震動,發出痛苦的呻吟。天花板、壁板嘎嘎震響,掛在高處的吊燈很恐怖的搖晃着。百葉窗跟玻璃一個接一個迸裂飛散,裝飾在壁邊的甲胄發出笨重的響聲,翻倒在地上。
牆壁裂開來,破碎聲轟然大作,震撼了人們的鼓膜。牆壁碎片像大大小小的雹,從頭上掉落焉為。有人發出痛苦的悲鳴,大概是被大的碎片擊中了吧。還有人被一大塊的碎片壓住,發出微弱的求救聲。
耕平從石片下救出了兩個人,當他知道其中一個是不只一次對自己和來夢無禮的專務理事龜井時,老實說,在心中暗自“啐”了一聲。看樣子,耕平是怎麼樣都不可能成為模範的人道主義者了。
一直沒採取任何行動的光樹,終於開始動作了。他從沙發的上方,向下看着受傷躺着的弟弟,凶暴的戳捅茫然發獃的賴之的頭部,賴之原本擴散的眼睛焦距又集結成一點。
“喂,都是你那隻爛笛子引起了這樣的騷動。你要負責任,快說出阻止雪怪的方法。”
“我才不說!”
賴之忿恨的說,用紗布壓住的嘴唇顫抖着,新的血又流了下來。
“你們最好通通被踩死,既然我得不到,就等於是沒有。等一下發生什麼事,都與我無關!”
“賴之!”
松倉先生的聲音說是斥責還不如說是慘叫。光樹歪斜着嘴角,改變姿勢,用陰毒的聲音丟給耕平一句話。
“喂,公主的騎士,這樣下去,你的公主公被惡龍吃掉的,你有沒有想到什麼好方法?”
耕平對自己保護來夢的能力沒有絕對的自信,在人生經驗上、理智判斷上、洞察力和預知能力上,都還嫌不足。松倉先生的次男光樹曾嘲笑耕平沒有財力,那是他的一個戰術,故意刺傷耕平,讓耕平喪失自信心,所以耕平不會上他的當。但是,當了守護來夢的權益,的確需要某種程度的財力,北本先生的存在證明了這一點。如果北本先生在經濟上毫無餘裕,連自己的生活都勉強才能維持,就不能領養來夢了。
一瞬間耕平想到了這些事,但他無意掉入光樹的挑撥里,他有屬於他的責任範圍。耕平比對方更冷漠的回了一句話。
“我會帶着來夢跟北本先生逃走,你們也自己想辦法逃吧。等一下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與我無關。”
耕平與賴之不謀而合的說了同樣的台詞,事實上,耕平本來就打算這麼做了,在混亂和震動中,他把來夢和北本先生拉到了牆邊。突然,他發現來夢撿起了松倉先生丟在地上的笛子,正打算做些什麼。
“來夢,你要做什麼?”
“倒着吹吹看啊。”
“倒着”
耕平不懂他的意思,後來看到來夢的動作,就了解她的意圖了。來夢把嘴放在發聲口上,想從原來的吹口處吹出聲音。這的確也是一種想法,北本先生喃喃的發出“喔喔”的聲音,默默的看着來夢。
“相反吹的話,會發出哩哩開泰的聲音喔。”
耕平講這種沒頭沒腦的話,是為了讓來夢簇輕鬆一點。來夢看看耕平,雙眼含着笑意,但是,很快的轉變成極認真的表情。用力吸一口氣后,來夢用全身力量吹笛子。
耕平完全猜錯了,笛子沒有發出“哩哩開泰”的聲音,根本是完全沒有聲音,只有氣吹出來而已。
“可惜,不對,再想其他方法吧。”
耕平拍拍來夢的肩膀安慰她時,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搭電梯急速往上升的感覺。有經驗的人也許會說,就像跳傘時隨上升氣流飄浮的感覺。說的具體一點,就像要失了重力感,地面也消失了一般。視線拉到前方,看到北本先生吃驚的佇立着,想走近又退後,不知道喊着什麼。耕平只看見他張着嘴,聽不見聲音。像舞台的燈一盞一盞消失了一般,兩個人動彈不得的掉進了深黑的井裏。
***
耕平知道自己只是個平凡的大學生,可是,同時也不得不承認一件事。雖然一點都不想承認,可是又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變成跟來夢在一起就可以輕易穿越通往異個更糟的環境。周圍的黑暗轉為湛灰色,再轉為淡灰色,再經過一瞬間的閃爍后,來夢和耕平掉進一個風景里。撞到堅硬的東西覺得痛,兩個人趕忙站起身來。
有車輪從眼前經過,但是不是汽車的輪子,而是敲擊石子路發出鏗鏘聲的馬車車輪。一個穿着金繡花緞子很有氣派的衣服的白髮老人,坐在駕駛台上。低頭看着耕平他們,發出怒吼聲。應該是說“很危險的,你知不知道!”吧,可是不知道是哪一國的語言,聽也聽不出來。耕平帶着來夢,先走到行人路上避難。站在街燈旁邊觀察,從吐着白煙霧的人們的穿着上,可以知道現在是初冬的季節。汽車跟馬車來來往往,厚重的石造高樓一棟棟並排着。行人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好像都是白人。把視線朝向招版,耕平發現了一件事。
“是俄文”
跟一般的字母不一樣,所以馬上認出是俄文。只是不會讀,也看不懂。不過,總算可以確認,這裏應該是俄國人居住的都市。
從汽車形狀跟服裝來看,應該是二十世紀前半。如果是斯大林統治下的蘇俄聯邦,就太恐怖了。那是一個秘密警到處橫行,好幾百萬民眾因為反革命罪被殺的恐怖世界。這樣的話,要馬上想辦法離開才行。耕平有些緊張了。
突然,遠遠的一個招牌的文字躍入眼帘,一瞬間,耕平了解到這個招牌特別吸引他注意的理由。因為招牌上寫的不是俄文,而是漢字。他看出來那是“松浦洋行”四個字,一定是日本企業的名字。
耕平想到,這裏會不會是“滿州國”時代的哈爾濱。如果是的話,日文應該會通,才稍微放下心來。可是,他們出現在這裏的理由是很難對人家說明的,耕平催促着來夢,趕緊躲進巷子裏。因為他覺得在大馬路上,比較容易引起他人側面目。但是,走不到五十步,就看到一個奇怪的東西,一個在其他商店看不到的東西。小小的聖誕老娃娃,在俄文招牌下搖晃着。
“終年裝飾着聖誕老人娃娃的商店”真的存在。笛子提過的這家商店,不是魔女的商店嗎?來夢看見那個東西,一下子緊張起來,握住了耕平的手。正難以下判斷,不知道該進去還是不該進去時,背後突然傳來男人的聲音。
“喂,你們是幹什麼的,在這裏做什麼?”
是日語,而且語氣非常粗暴。聲音的主人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身高比耕平矮半個頭,但是體型非常碩壯。穿着軍服,所以可以確定他是一個軍人。除此之外,耕平也看不出什麼來。逃走的話可能會惹來一身麻煩,耕平這麼想,把來夢掩護在後,堂堂面對軍人。
“你是日本人嗎?”
“我們是日本人。”
“日本人嗎?那孩子也是嗎?”
“這孩子也是日本人。”
“是不是白俄羅斯人的混血兒?頭髮的顏色有點不一樣。”
表情和聲音都充滿着懷疑。
“那麼,你們在這裏做什麼?”
又回到了最初的問題。耕平知道,不能隨便回答,這時腦海一閃,決定使用權宜之計。他裝做很鎮定的樣子,回答說:“是青雅流的宗家派我們來的,叫我們把這家店裏的白俄羅斯婆婆帶回去。”
“什麼,青雅流的?”
軍人顯得有些畏怯,耕平知道自己的作戰成功了。軍人乾咳幾聲,掩飾自己的尷尬。
“宗家為什麼要派你們來做這種事?”
“她沒告訴我們,我們問過了,可是她很生氣的說,我們不必知道。”
“那麼,你們是青雅流的徒弟之類的啰。”
“是的,是徒弟。”
“本來就住在哈爾濱嗎?”
“不是,是從東京來的。”
“哦”
軍人露出陰險的眼神,一副想斯負弱者,只恨沒有地方可以找渣的樣子。
“不要在這裏晃來晃去的,辦完事就趕快回去。”
“是,我們會的。”
跟這種作威作福的軍人唱反調是最愚笨的,不需要親身體驗,耕平就知道了。他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禮,來夢也學他這麼做。這人點點頭,心不甘情不願的背向耕平他們離去。耕平做個樣子,敲敲店門,沒等裏面迴音就鑽進店晨了。進去后要怎麼做,耕平也沒有明確的方向。只希望能爭取一些時間,等軍人離去。關上門,轉過身去,耕平不禁傻在那裏。銀色大水壺的後面,坐着一個老婦人。那個水壺是俄羅斯特有的金屬做成的煮水器,乍看之下,就像以前舊式醜陋的機械人,裝上一個自來水龍頭那樣的感覺。老婦人身上的打扮,從包頭髮的圍巾到鞋子,集合了各種複雜的色彩,讓人看的頭昏眼花。
“你們來的正好,陪我喝茶吧。”
老婦人用流暢的日文這麼說,一點都沒有詢問他們來歷的意思。
“哎呀,我看過那個笛子呢。”
老婦人的視線固定在來夢手裏的笛子上。光憑外觀根本看不出來那是笛子,所以,老婦人這句話證明她真的知道關於這隻笛子的事。
“逆吹這隻笛子,就跟到這裏來了。”
來夢這麼說,老婦人不解的歪着脖子。
好像是在思考“逆吹”的日文意思,可是,不一會兒就會意過來,發出迫不及待似的急促笑聲。
“怎麼會那麼用呢,我讓她用這隻笛子的時候,曾經再三警告她,不遵守正確的使用方法,會發生很恐怖的事呢。”
“的確是發生了很恐怖的事。”
耕平這麼回答,不過他覺得應該還有挽回的餘地。
“這裏是哈爾濱嗎?”
“他們現在是在幻影之街。”
老婦人的聲音裏帶着嘲弄,用枯枝般的手指,指着角落的兩張椅子。耕平看出老婦人的意思,把椅子搬到老婦人側面,跟來夢並肩坐下。
“俄羅斯人在中國的土地上建造城鎮,然後由日本人統治。這是一個偽造的城鎮,流逝在偽造時間裏的歷史小道具。”
聽完老婦人這番話,耕平馬上低下頭去看手錶,因為他是一個推論派。只見長針短針快速迴轉,嘲笑着想確認時刻的主人。耕平縮起肩膀,看樣子,只能暫時定下心來坐在這裏了。
***
“這次跟老婆婆真是有緣啊。”
耕平不得不這麼想,但是沒有說出口。既然非遇到不可,那麼他真希望能遇上“謎一般的美女”而不是“謎一般的老婦人”。耕平的騎士忠誠心只有針對來夢一個人,會有“既然非不可”的想法,是發自於男人的本性。
“請你們稱我為妮娜。”
像魔女的老婦人這麼要求他們。妮娜這個名字在俄羅斯女性中不算特殊,但是形象上是屬於契柯夫或屠格涅夫小說里出現的楚楚美女,好像跟老魔女不太相配,但是這也是耕平個人的感覺。
“我來聽聽你們的話吧。”
老魔女轉開水壺的栓子,把熱騰騰的紅茶倒進白鐵皮的杯子裏,再挖一匙滿滿的黑草莓果醬丟進去。請兩個人喝,自己也拿起了一杯。在老魔女的督促中,耕平從事情的最開端說起,來夢偶爾補充一下,大概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才把所有的事都說完--如果時間的流逝是一定不變的。
“原來如此,你們以為我佔據松倉倭文子的身體,重新轉世了嗎?”
老魔女正確說出了了耕平的疑惑,耕平只好點點頭承認。
“也難怪你們會這麼想,老實說,這是天大的誤會,我只是會同訂定契約而已。”
“契約?”
“對,松倉倭文子跟惡靈之間的契約。”
妮娜輕輕帶過,惡靈這個字眼給人陰森的感覺,可是妮娜的語調顯的很平常。對她而言,好像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
“我會同簽訂契約,然後向簽約的雙方收取謝禮。當然,只是巨大利益的其中一小部份而已,這樣的生意誰都不會有異議的。”
老魔女妮娜的臉上沒有任何愧疚之意。
“可是,從事聖職的人不會找你渣嗎?”
“啊,俄羅斯正教那些僧侶當然是東批評西批評了一堆,可是我是對以前的神宣誓忠誠的啊,那些在基督教誕生前老早就已經存在的神。”
“俄羅斯的神嗎?”
來夢頗感興趣的問,妮娜就狡猾的笑着說:“早在俄羅斯創立之前的神。”
“為什麼要撮和那些神跟人們之間的關係呢?”
“問的好,男孩。可是我不能回答你,這是商業上的機密。”
老魔女笑起來的聲音,聽起來就像煮着毒草的爐灶在沸騰。
“不過,關於松倉倭文子的事,我中以說給你們聽。跟她簽訂契約到現在,大概有十年了吧。她真的是非常的飛黃騰達,托她的福,我也賺了不少外快。在契約結束前,她可盡情的享受榮華富貴。”
“契約的期限是幾年呢?”
“不一定,最短七十年最長八十五年。在這期間會失去生命。”
這個數字讓耕平理解了一些事。十五歲時定的契約,七十年後,正是“瑞在”,宗家遇到來夢的年齡,然後宗家打算花十五年的時間把來夢培養成繼承人,所有的數字都剛好吻合。所以,耕平的心裏更是七上八下的。
妮娜做了更詳細的說明。最後的十五年間,是所謂的精神利息時間。這之間,倭文子會跟一般人一樣,嘗到恐怖的滋味。不知道什麼時候死神會來敲門,結束自己的人生。渡過安全富裕的七十年後,就得迎接可怕的每一天。
耕平心想,簡直跟死刑犯一樣。死刑的判決已經下來,卻不知什麼時候要行刑。當單人牢房外響起鞋聲,鞋聲停止,門打開來,傳出宣告時間的聲音,那個人的時鐘就永遠停止了。
不過,耕平想,在寶貴和權勢中活了八十五年,應該也足夠了吧。因為他只有十九歲,才會有這樣的想法。其實,想到因死而失去的東西有多麼龐大,越是在人生中獲得成功的老人就越怕死,對生命就更加執着。
“您覺得宗家松倉倭文子會老老實實的遵守契約嗎?”
“一直都有人想背叛契約得到永生,不,應該說,會老老實實遵守契約的人是少之又少。大部分的人都會拚命掙扎,想盡辦法逃脫。這是凡人常有的事,想借錢又不肯還錢,還自不量力的想趕走來要倆的人。我站在一旁看,倒是覺得滿有趣的。”
“宗家一個人的力量可以對抗惡靈嗎?”
“沒辦法吧。”
“那麼,她要怎麼對抗呢?找幫手嗎?”
耕平的腦海里不斷的出現各種設計圖,這次的招待果然是宗家策劃的。宗家知道來夢的存在,把她找來自己的根據地。是為了找她當幫手?或是有更陰險的企圖?
“到目前為止的例子中,有找出精靈當幫手對抗惡靈的。”
“怎麼找出精靈呢?”
“這是來夢的疑問。
“有些精靈住在土地上,有些精靈住在古建築物里。”
耕平差點叫出聲來,腦海里的設計圖又加上了重要的線條。
“這麼說,宗家是打定主意跟惡靈交戰了,她打算動員來自人、土地、城堡的各種力量,組成一個聯合軍,對抗惡靈。多明多爾城可以說是一個靈性的要塞,宗家松倉倭文子就是這個城堡的城主。那麼,宗家的孫子會使用一些奇怪的魔法,也都是宗家教的嘍。為什麼要教他們呢?難道宗家打算教會這些孫子魔術,讓他們來保護自己嗎
“你們好像有點不一樣呢。”
聽到妮娜的聲音,耕平停止了在推理的直路上飛奔。在假設和假設的重迭中找出結論,是很危險的。妮娜用淡金黃色的瞳孔注視着耕平。
“你們既沒有交換過契約,也沒有修行過,你們的力量是從哪裏來的呢。”
耕平用反問的方式回答她。
“你聽過《聖蛇靈連禱書》嗎?”
老魔女沒有馬上作答。她拿起水壺,正想再倒一杯紅茶時,店門被霹哩叭啦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