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墳場

十、墳場

這座小山從前叫什麼鏡子,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提了。就連這位土生土長的老漢,也開始管它叫“蟻山”。

又見到我,他顯出了農家人特有的熱忱,就像是見樣,到老朋友一樣,給我遞煙,看見我身邊多了兩個跟班,就問是不是為了當年那件奇事,要來做個“大訪問”。

我當然是順着他的話說,然後問那間木屋的事。

如果之前那些流浪漢也是關在那間屋子裏,那麼他們下一步的去向,應該不會離木屋太遠才對。

老漢知道那個木屋,但是沒去過。照他的說法,那裏是智蟻科技核心區。他唯一一次偷偷進山被發現,就是靠近了那個區域。

他給我們指了條小路,就是我上次走的那條,但進山後需要照他說的再拐幾個彎。

我們謝過老漢,等到夕陽西下,夜幕降臨,就順着小徑,手足並用,沒入幽深的山林間。

沒錯,我又回來了,還有梁應物和林傑。因為我已經確定,在裘均一和我說那些話的時候,我的身份其實已經曝光。

老實說,我自己也非常驚訝。明明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情,最後竟然會匯合到一起。

我是追尋太歲的蹤跡,才來到蟻山腳下的。但一系列的流浪漢失蹤案,居然也指向這座山。

如此巧合。讓我有點不敢相信。

我仔細回想了一遍,會開始查腦太歲,源自某個深夜的一動念,而這個動念,是因為何夕的規律性身體不適。我打算查腦太歲的當天,被張岩扔的磚頭砸到頭,才陰差陽錯地接觸到一系列失蹤案。結果這兩件事,逐漸有並成一件事情的趨勢,哈。這兩者之間,不可能被人為安排。只能是巧合,或者說,命運。

我常常很不願意相信真的有命運,但是面對這種巧合,不由得感覺在冥冥間有種不可測的力量。

被智蟻科技的人送回上海后,我第一時間向路人借了手機,向梁應物報平安。我清晰地聽見電話那頭傳來長長的吐氣聲,哦,天哪,幸好你沒事,他說。

出事當晚,那輛依維柯和他的車錯身而過。極少有車會打橋洞過,他孝義市地看了眼手提電腦,赫然發現,屏幕上代表我位置的追蹤點不知何時消失了。等確認過我已經不再橋洞裏,再想追那輛依維柯已經不可能。調出橋洞裏德錄像看夜無助於找到我,看不清楚拿電擊棍人的臉,能分辨出的只有依維柯的車牌,以及車牌架的笑眯眯——那兒裝了個自動翻牌器。

其實如果不是時間太急,他可以借出一套監聽設備來,那樣就能在我出事前的第一刻發現端倪。

我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正在和幾個幹警,細梳當晚各個路口的監控錄像,已經把這輛車找了出來。但要知道這輛車開往何方,還要看幾十倍多的監控錄像。

我和他接上頭,把經過和他說了,他和我一樣的感覺,非常可疑。

裘均一送我的新產品,我和從超市裏買的舊產品對比了一下,打開膠囊倒出棕黑色粉末,兩者的色澤氣味都沒什麼區別。我吞了兩顆,三個小時后,就有異常感覺。

並不是任何的負面感覺,而是由精神,頭腦清晰,視覺上越來越明亮,精力充沛得連頭髮根都好像豎了起來。我着着實實嚇了一跳,就算這螞蟻粉有效果,怎麼會短短三個小時就如此明顯。這樣的效力,只有興奮劑甚至毒品才會有吧。

我立刻把“新品”快遞給何夕化驗,然而知道第二天我進入蟻山時,卻並沒有任何服用興奮劑類的副作用出現,並且效果還在持續。

莫非這真是什麼了不得的新產品?如果智蟻科技從前的產品就有這效果,價錢翻上一百倍怕還有價無市,而且這還不是價格的問題,要是真的沒有副作用,效果持續,我敢說這是醫藥界翻了天的重大突破。

給何夕的快遞,我是在報社發出的。消失了這麼些天,雖然請過假,但總會積下事情,去一次更放心些。所以,我就看見了今天的自家報紙。

我上次答應宗而寫的那篇對釣魚案的是,這篇社評還附了一張我的照片。

我們報的攝影記者手上有一些我的肖像照,所以這張照片,根本就不是我提供的。我不知道這件事。

我們晨星報不是一份全國性的報紙,但是近些年,正在向長三角擴張,很多臨近上海的城市,比如崑山,都能買到我們的報紙,還賣得不錯。

這樣,智蟻科技的前倨後恭先綁架後送錢的反常之謎就破了。所以我得說,我身份的暴露也許是件好事,否則我還被關在那間染着血跡的木屋裏,手腳上着鐵鏈,或許還有更可怕的遭遇呢。

夜晚山林里的一切在我的眼前,是片淡淡的綠色,看起來有點詭異,。這和愛是我第一回戴夜視鏡,是梁應物想辦法借來的,否則要是用手電筒,在夜裏反倒更容易被發現,達不到隱蔽的目的。電筒也帶着,備用。

山氣陰寒,彌散在林間,滲進衣服里。偶有風吹樹葉的撲簌簌聲,除此之外就是我們兩的腳步聲了。

為了避開可能夜巡人員,我們不走正常的山路,而是穿梭在野林里。林傑走在最前面,當年在緝毒隊沒少穿山越嶺,有經驗。先前老漢指路時,他聽得最仔細,還畫了張和我和梁應物都看不懂的草圖出來。夜晚在林子裏走,格外容易迷路,這才沒進山多久,我就已經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了,只有跟着他。

“你這樣跑出來,請的什麼假?”我低聲說。

總得說點什麼,神經綳的太緊可不好。

“跟處里的假好請,跟老婆的假不好請。”

“有什麼不好請的,你肯定跟處里說是老婆的事,跟老婆說是處里的事。”梁應物說。

林傑低笑兩聲。

“我還以為你真的就把當年的事情放下了。什麼都交給我去查呢。沒想到一聽到有線索,二話不說就衝過來。”我說

“這也是在幫你查嘛,否則,你以為找到了那間木屋,就能發現線索,那麼容易的話刑警人人都能當了。你說說看,到了木屋你打算怎麼做?”

“這得等到了地方,看情況再定。”

“哼哼。”

“那你說,你準備怎麼查?”

“當然是根據現場的情況決定。”

“哈。”

“哈什麼,我的到時再定和你的到時再定,可是完全不同的。我有一百種方法,到時決定用哪一種,你是沒辦法,到時候抓瞎。”

我被噎的說不出話來。

“你也別打着幫我們查的幌子,如果不是你認為連環失蹤案和腦太歲之間有聯繫,根本沒可能會跟到這裏來。”

林傑聳聳肩,默認。

“你真的覺得兩者有關係?現在沒有任何跡象能證明這點,完全有可能只是巧合,甚至都不能確認那場不明原因的生物死亡事件和腦太歲有關,也不能確認腦太歲控制了游一生之後的確進了蟻山。”我問道。

“如果等有了鐵證才能查案,那大多數案子都破不了。那個時間節點上,出現類似感染了范氏病毒死亡的生物,足夠說明問題了。腦太歲絕對進了山,而且無論是什麼原因造成那批生物的死亡,肯定源於腦太歲自身的突變,衰弱到突破平衡點的突變。我是老刑偵了,破案子,特別是大案奇案,就得放膽想,就得有直覺。越是好的刑偵,直覺越准。”

“感覺轉文職可惜了吧,你看你,多懷念呀。”我調侃道。

“當然可惜,少了我,那絕對是處里的損失。不過人吧,想要點什麼,總得放掉點什麼。回頭再來一次,我還是這麼選。”

“你怎麼不說回頭再來次,你就不碰江海生的案子不離婚呢。”

“輕點,你們兩個別跟鬥雞似的了。”梁應物說:“我也同意腦太歲當時肯定進了蟻山,不過林傑,你認為腦太歲和失蹤案之間真的有關聯?你的直覺?”

“同個地點發生了兩件非正常時間,在純粹巧合還是彼此互有聯繫之間,後者的可能性總是要更高一點。還有你吃的那種所謂新產品,讓我有些聯想。你知道,在許多古籍記載里,太歲是非常神奇的東西,賽過前年人蔘萬年靈芝啊。“

“噢,噢,你還真敢想,不愧是特事處出來的,見多識廣。你不會想說我吃的不是螞蟻粉而是腦太歲粉吧。那個把你害到這麼慘,更殺了許多人的腦太歲,已經被我吃掉了?’

“我沒這麼說,只是些聯想而已。不過聯想和聯繫只差一個字,我相信能在智蟻科技找到腦太歲的進一步線索。另外,我想你吃的並不是新品,這麼神奇的效果,讓我想到了曾經聽過的一些傳言。“

“什麼?“

“智蟻科技崛起才短短几年,哦對了,他們真正開始發展起來,就是前年下半年的事情,腦太歲進山後半年,挺巧合的,對它的螞蟻粉也沒有太大的區別,之所以市場大贏,在於很多關鍵環節,都給他們一路開綠燈,很多隻手在背後撐着智蟻科技啊。”

“哦,他們這麼有能量?”我訝異地問。

“恩,我也隱約聽說過幾句,這公司背後的水挺深。”梁應物說。

“我聽到的版本,倒不是這家公司有多大的背景,而是他們有一種非常特殊的螞蟻製品,據說效果好得驚人,但是量很少,許多頭頭腦腦,或者巨商,都吃着他們特供的螞蟻粉。所以不管是融資周轉,還是獲得批文,又或者是進入各種零售渠道,全都暢通無阻。”

“這麼說,我吃的這種所謂新產品,就是你說的特供達官貴人的螞蟻粉?”

“應該是,所以壓根就沒有新產品這回事。你想想看,才吃了一頓就有這樣的效果,如果沒一點副作用,效果能穩固,是什麼概念?要換了你是證監會高官,吃着這靈丹妙藥,然後智蟻科技說要上市,會有多少難度?”

“噢,那我可享受到部級待遇啦。”我笑。

林傑忽然停步,舉手示意收聲。

“怎麼?“我用氣聲問。

“我們應該到了。”他四下仔細看了一圈,輕聲說:“你看那兒,是不是那間木屋。”

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往面前山坡的上方望去,果然瞧見了木屋的一角。

“估計就是,我記得那間木屋屋后,就有這麼個坡。”

也許在木屋附近,會有人看守,林傑先獨自潛過去打前站。他接通了自己和我的手機,當監聽設備使用。

他貓腰爬上坡去,貼着木屋的窗向里看了看,又繞到另一側。我們瞧不見他的身影了,手機里還是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沒有異常。

我們等了很久,可能超過十分鐘,或許有十五分鐘,非常難熬,覺得下一刻林傑就會被發現,或者發生什麼更可怕的事情。終於林傑在手機里說,附近都沒有人,讓我們從十多米外那條正常山路上去就行,在木屋裏碰頭。然後摁了電話。

我屬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精神,直到推開虛掩着的木屋門時,我的心還懸着,生怕裏面空無一人,林傑不見蹤跡。

可是竟真的沒有人。而且還有一陣陣“弗弗”的奇異聲響。

我的心臟驟然收緊,腳下一蹬,立刻就要退出去,卻和身後跟着的梁應物撞在一起。

“怎麼了?”屋裏卻響起林傑的聲音,他本來蹲在地上,一下子蹦了起來。

“你趴在地上,我一眼沒看見,以為屋裏沒人出事了。”我訕訕地說。

梁應物捂着被我後腦勺撞到的鼻子直哼哼。

一場小風波平息,林傑又撿起噴瓶,“弗弗”地往地上噴了一遍魯米諾,又開始噴激發劑。這是一種刑偵上常用的顯血噴劑,稀釋成百萬分之一的血跡都難逃它的檢測。

我倒抽一口冷氣,幾乎他每噴一團激發劑,那片區域就亮起熒光,最後整個屋子超過七成的地方都亮起了熒光,一灘一灘,有些特別亮,就是那些我曾經用肉眼都能看見血跡的地方。三十秒鐘后,熒光又慢慢暗了下來,在此期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

林傑低聲罵了句髒話,然後去屋外轉了一圈,回來告訴我們,從地面和植物生長情況看,除了先前他自己上坡時的痕迹外,近期沒有其他人以非正常方式進出木屋。也就是說,上次屋裏關着的那位,進出都是從正常的山路。

這本也是常理,但派出了其它可能后,追查時指向性就更明確了。

“來之前,我看了一個智蟻科技的宣傳片,又對比了蟻山的谷歌地圖。”林傑說:“這裏是智蟻科的主要養蟻場,還有一個研究所,山裡建有辦公樓和職工宿舍。但這些建築,離這間木屋都有距離。有些在山頂,是比較荒僻的。如果那些失蹤者都關在這裏,他們最後的去向,就不會是那些地方,而是鄰近木屋的某個所在。”

這本也是我的判斷,但我就喜歡和林傑抬杠,插嘴說:“那可不一定,如果整座山就這麼間木屋合適關人呢。”

“這是個很容易搭起來的木屋,而且早起來不超過五年。”林傑挑着眉毛看我。

“這麼好說來,這間屋子可能就是為了關人造起來的?”

“嗯哼,把房子造在這裏,當然就離最後的目的地進了。不管裘均一拿這些綁架來的流浪漢怎麼辦,這座山上日常活動的幾百個工作人員,不可能都是同謀,參與者只能是極少數。這兒地上的血,證明看守常常會把人打成重傷,甚至打死,所以他們不能就這麼把人拖出門帶到目的地。就算是裝進麻袋或利用其它什麼東西做掩飾,為免被正常經過的公司員工看出端倪,這段“運輸”之路也是越短越好。從這點上說,失蹤者的去向也不會離這間屋子太遠。”“噢,你的分析和我的直覺不謀而合。”我用輕蔑的口氣說。

“所以我才是專業的。一會兒出去到山路上,我往前,你們兩個往後,注意看兩邊的草叢和灌木,有沒有被踩踏或者重物拖過的痕迹。我估計失蹤者最後的去向不會鄰着山道兩邊,那樣目標太大,暴露的可能性高。我想,會是在山林里的某處。”

我嘆了口氣,說:“聽起來,你覺得他們沒有生還的可能了?”

“你覺得他們還有生還的可能?”林傑奇怪地問我。

張岩的身影此刻在我腦海中徘徊不去,不禁又嘆了口氣。

“嗯,也許還有些可能,但我不需得說,可能心那個實在不高。”林傑看出了些什麼,安慰了一句。

“走吧。”梁應物說。

儘管我覺得林傑常常過於自傲,但有這麼個刑偵專家參與,確實效率不一樣。林傑的方向,在離木屋二十米的地方,他說的那種痕迹就被找到了。不禁又折斷的樹枝,新長出的草,甚至還有些被踩得過多過重,到現在都沒能重新長出草的地方,簡直可以說是條走出來的小徑了。

我想起了被關在木屋時,通過窗戶望見的遠處不明物體,似乎我們現在就正在向著它而去呢。

不需要走多遠,那個:不明物體:就在面前了。

“是個螞蟻養殖場。”我說。

和我那天瞧見的一樣,用塑料板圍成的一大片。但又有些不同,我見過的那個“三號蟻區”,塑料板大概一米六七的高度,但這裏,足足四米有餘,為免塑料板受自重彎折,每隔四五米就有一根支撐鐵杆。

這是不是意味着,我面前的蟻區,要比“三號蟻區”重要許多。那些特供的蟻粉,會不會就出自這兒?

不過更可能的是,這裏面名為蟻場,實際上不知在幹些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我們現在呆的地方,顯然不是這片蟻區的正常出入口,卻竟有扇門。或者說是方房門大小的缺口,但這個缺口被另一塊相同材質的板給“補”上了。

林傑又在這裏做了一次魯米諾驗血,門檻或者說缺口的下沿,驗出了兩小滴血跡。

“地獄之門。”林傑說:“準備好進去了嗎?”

“怎麼進?一腳踹開?”我問。

林傑用手輕推了一下,塑料板“嘩啦啦”直響。如果真的踹一腳,那聲響在這樣的夜裏,簡直驚天動地。

他在補上去的塑料板各個角都試過,發現被堵得很死,從外面沒辦法悄無聲息地打開。

我們跟着林傑,沿着塑料圍欄又走了一段,到了離山路更遠的地方。然後他取出柄鋸狀刃的匕首,刃尖抵在塑料板上,用拳頭一砸刀柄,匕首就插了進去。他來回拖回匕首,當然也免不了發出聲響,但比起剛才的“嘩啦啦”聲,要輕過許多。

二十分鐘后,一個能容忍匍匐進出的“狗洞”被鋸開了。林傑打頭,我第二,梁應物第三,進入了這片被“高牆”圍起的神秘區域。

裏面居然什麼都沒有。

應該說,有樹有草,但沒有人,沒有特別的建築物,沒有我們期望或者恐懼見到的任何場景。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剛才我爬進來的時候,覺得這兒的泥土有股子血腥味。”我說。

“是你的錯覺。”林傑說

圍着的地方很大,一眼望過去,看不見對面圍起的塑料板。我們往深處走去,看看能發現什麼。

其實是因為夜晚,即使是我們戴上了夜視鏡,視線也及不上白天好。這兒是挺大,但也沒真大到望不到邊,走出十幾二十步我們看清楚了全貌,算來這片的大小,約莫有一個足球場。

“這裏真的就只是個螞蟻養殖場?”我疑惑地說。

“應該是吧,剛才走過來,好些地方踩下去都挺鬆軟的。”梁應物說。

我打了個冷顫,想像着腳底下藏着成百萬的螞蟻,這感覺可真不好受。

林傑卻是一愣,停了腳步,轉頭往回看。

我們兩個也忙回頭看,卻什麼都沒看見。

“你在看什麼?”我問。

“我在看地上,你們瞧,許多地方,是不是有一個個凸起的小丘,那下面就是蟻巢。剛才走過來我也有感覺,有些地方踩下去很鬆軟,但是我肯定沒有踩在蟻巢上過。可能是螞蟻大多把巢穴邊的土也挖鬆了,但也可能是……”

林傑順着原路慢慢走回去,然後停在一個地方。

他用腳躲了幾下,然後從背包里取出柄小鏟,“哧”地插進土裏。

“但也可能是土曾被人為翻動過。”

我也看出端倪了,不僅最近的蟻巢在三米開外,而且這裏的草明顯比四周稀疏。

林傑開始往下挖,我拿出手電,照出他下鏟的地方,好看的清楚些。

沒挖多久,大概是第六或第七鏟的時候,一鏟下去,還沒拔起來時,一股黑流涌了出來,四下蔓延,更分出一股,順着鏟柄就往上爬。我的手電光照得清楚明白,那全都是被驚動的螞蟻,大螞蟻。幾乎每一隻都比我的小指甲蓋還長,比火柴棍還粗,黑中透紅,這成百上千隻地湧出來,讓我背上立刻就起了雞皮疙瘩,我可從來沒見過這麼壯實的螞蟻。

如果螞蟻的種群大,有時會在蟻巢的周圍也修建地下通道,日久天長,螞蟻會把地下經營的像座地下城。剛才林傑的鏟子,肯定是打斷了一條地下蟻道。

林傑“啪啪”拍打着鏟子,把爬上來的螞蟻都抖落下去。我的腿上當然也免不了被它們侵襲,我一邊跳腳一邊拿手去拍,突地發覺手掌好幾個地方都痛起來。

“該死的,這些螞蟻咬人?”旁邊的梁應物說。

怕死咬我的幾隻大螞蟻,卻又更多的往我腿上爬,肯定有一些已經爬進了我的褲管里,火辣辣地痛。

這是什麼螞蟻,簡直和恐怖片里法老墓中的食人甲蟲一樣可怕。眼見黑流還在往外涌,再呆下去,不得把我啃光了。我急奔出幾步,說:難道是食人蟻?快走快走。“

我們幾個人都在大呼小叫,急切間,也再顧不得壓低聲音了。

“誰,誰在那兒?”遠處有人在喊,然後響起吱呀聲和塑料板抖動的嘩嘩聲。原來這蟻場還是有人守夜的,可能剛才在正門外打着瞌睡,現在聽見蟻場裏有聲響,連忙開門進來,拿手電筒四下亂照。

“快跑啊,你不要命啦。”我看林傑竟然還呆在原地,又一鏟挖下去。

“看,你們看。”他又一奮力一鏟。

我和梁應物只好硬着頭皮再跑上去。而此時,守夜人的強力電筒已經照在我們身上了。

是白骨。是人骨。他挖出了人骨。

林傑扔了鏟子,跑到一邊去拍打身上,說:“拍張照片,然後跑。”

守夜人向我們跑過來,速度並不算很快,那是因為他在跑的同時,向步話機里報告情況。

我和梁應物一起取出各自的手機拍照存證,林傑挖出的部分是人的胸骨,森森肋骨,此時爬滿了黑紅色的巨蟻,讓人毛骨悚然。

拍張照片只是幾秒鐘的事,但此刻這幾秒鐘也夠長的,拍完了守夜人離我們已經不到三十米。我咬着牙,彎腰探手抓起爬滿了巨蟻的小鏟,向守夜人扔去,然後轉身就跑。

後面“哎呀”一聲,讓我知道自己扔中了。

我一邊挫着手,把手上咬了我不知多少口的那些螞蟻弄死,一邊飛快地往外逃。看到最前面的林傑正往我們的來路奔,連忙喊:“別再鑽狗洞了,沒那時間,去被堵上的後門。”

林傑會意,改了方向,往那扇我們先前沒弄開的後門跑去。跑到近前,看見那門是被兩個圓木樁子抵住的,三兩下移開,再去下頂上的木檔,這方塑料板就倒了下來。

跑出蟻場前,我回頭望了一眼,守夜人離我們已經在五十米外了。他不像我們帶着夜視鏡,拿着個手電,在這樣的黑夜裏跑起來顧忌許多,已經沒可能再追上我們了。

而且他實際上也並沒有努力在追趕,畢竟我們有三個人,他一個人和我們真衝突起來,這眼前虧是吃定了的。

我放下心,繼續跟着林傑跑,卻聽見背後一聲驚呼。再次轉頭,卻見到守夜人跑到我們剛才挖坑的地方,看着那個坑發愣。

難道他並不知道那下面有白骨?

他最終沒有跟着追上來,但我們卻並不輕鬆。幾分鐘后,整座山都涼了,那些原本為了省電熄着的山徑路燈,都大放光明。不知道搜索的保安隊什麼時候會跟上來,我們得和他們搶時間。

只要安全出山,帶着照片返回上海,這座山裡德罪惡,就會原原本本地被翻出來公諸於眾。這樣的罪案,簡直聳人聽聞。

通常在小說或者電影裏,這樣的最後關頭,肯定會面臨漫山遍野的大追捕,我們得干翻一打又一打的龍套,最後和一到兩個大BOSS對決,獲得勝利后才能夠逃出蟻山。但實際上,直到我們順着原路跑出山,彎下腰撐着膝蓋大口喘氣的時候,都沒見着半個追兵的人影。畢竟這裏只是個生物科技公司的養殖基地,不是軍事重地,保安人數不會太多,也未見得演練過類似情況,反應慢得很。可能在值夜的人打開全山的路燈時,大多數保安都還在穿衣服呢。

還沒離開險境,我們稍微休息了幾分鐘,又開始在田埂上跑。我們進山走的是小路,直連着山腳下的水稻田,而我們開來的車,停在老漢家門前的空地上。

上車,發動,林傑駕駛,車子沿着山畔的拍油路飛馳。這是已經過了凌晨三點,這條路上只有我們一輛車,暢通無阻。開通智蟻科技山腳下的度假村時,我向那兒張望了一眼,正有幾名保安往山上跑。這速度!

開過度假村不到八百米,迎面一輛藍色萬事得,速度極快,柏油路卻不夠寬,為了不出事,他只有減速。貼着我們的邊開過去的時候,我瞥見那駕駛員朝我們看。

我笨沒注意,過了片刻梁應物咦了一聲,對林傑說看反光鏡。

原來那輛萬事得竟調頭追了上來。難道這也是智蟻科技的人?

我們開的是輛別克。論加速度不如萬事得,但在這樣的柏油路上能開多快,還得看駕駛員的車技。

“林傑,你幹什麼?”我問。

原來林傑竟滅有拼了命的踩油門好甩掉後車,而是保持原先的速度。這本也不慢,但現在卻讓萬事得一點點把距離拉近了。

“不能開得更快了嗎?”梁應物問。

“他在後面不停地給我閃燈,如果單純是追兵,不會有這種閑功夫。倒像是有事想我們主動停下來,我就讓他趕上來。”

正開到彎道,林傑轉過去,看着後視鏡里萬事得減速過彎道后再加速,笑了笑說:“他這水平,我隨時都能甩開。”

“嘟嘟。”後面響了兩聲短喇叭,讓我也認同了林傑。如果是追兵,會一直按住喇叭不放,不會這樣“善意”。

萬事得慢慢逼近,最終和我們並駕齊驅。然後看到駕駛員的臉,我愣住了。

“是你?”

“你認識?”林傑和梁應物問。

“就是把我電昏的傢伙,智蟻科技保衛處的保安崔強。但我現在有點懷疑,智蟻科技一個普通保安,都是開萬事得的嗎?”我說。

“也許他是富二代。”林傑聳聳肩,說了個冷笑話。

“停車,我們聊一聊。”崔強大聲喊。

“怎麼樣?”林傑問我們。

“他只有一個人。”我說。

“聽聽他說什麼。”梁應物說。

林傑把萬事得往路邊逼,然後慢慢減速。最後萬事得貼着路邊的行道樹停了下來,而我們緊挨着它,停在路上。這樣如果我們要發動車,會比他快一些。

有意思的是,崔強居然不敢下車,只是坐在車裏和我們說話。

“我們聊一聊,就這麼聊一聊。我知道你,你是晨星報記者那多。你們都是晨星報的記者?”

“把手放在我們能看得見的地方。”林傑說。

崔強聽話地把兩隻手都放在駕駛盤上。

“怕他有槍。”林傑小聲對我們解釋。

梁應物笑了笑。

這個自大的傢伙,我在心裏說,這還需要他來向我們解釋嗎。但現在不是鬥嘴的時候。

“那記者,我們是揣着明白裝糊塗,把五萬塊錢放進你口袋,你想怎麼樣,為什麼再過來。你到底想要什麼?”

“五萬就想堵我的嘴,你把人命看得太不值錢了吧。”我說。

“什麼人命?你別胡說。我們就是把你當成流浪漢抓過來試藥,最多就是個非法拘禁,你不要亂說話。”崔強說。

我頓時明白,他是接到消息從城裏匆匆趕來的,只知道我們進了那個地方,不知道我們在那兒發現了什麼。

“我們挖到白骨了,而且拍了照片。”

崔強啞然無語,喉結蠕動了一下,估計嗓子眼又干又澀,臉色都變了。別把惡人想得太恐怖,常常他們比我們更害怕。

“你不叫崔強吧,你到底在智蟻科技里是什麼職位?”我問。

“咳,你們也把手放在我能看見的地方,把手機電板拆了,不報警不錄音,我們好好談一談。”他說。

“好。”

“這也不是什麼秘密,我就叫崔強,智蟻科技保衛處主人。你們聽我說,我們沒有給社會造成什麼危害,那些死掉的是這個社會的蛀蟲,他們這輩子最大的貢獻就是被我們的螞蟻吃掉然後做成藥。你吃過沒有,我們送給你的螞蟻粉,吃過你就會知道它的神奇……”

崔強強自鎮定,結結巴巴地說著狗屁不通的謬論。就像行賄者在塞錢之前,非得說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給自己塗脂抹粉。我敢打賭,他還是想用錢來擺平我們。只是我真的沒耐心聽這些廢話,大聲喝問:“還有沒有活下來的,被你們抓來那些人,有還活着的嗎?”

“你,只有你。”

這是個我已經猜到的答案,甫一聽聞,還是覺得眼前一陣暈眩。這得多少條人命啊。

“十月份的時候,你們是不是有一次綁人時被兩個人看見了,他們開一輛紅色的桑塔納,這兩個人呢?”

“和別人一樣。媽的,果然是這兩個招來的,換了地方還是逃不過。我說呢,只是那些要飯的怎麼可能出事情呢。”

我忽然感覺沒了力氣。我該怎麼告訴張岩這個消息,我沒辦法想像她聽見這個消息時會是怎樣的表情。她的寶寶死了,只剩下白骨埋在一座滿是螞蟻的小山力。

公主和寶寶的故事,竟是一個如此殘酷的結局。

我傻在那裏的時候,崔強終於開出一個每人七位數的天價,好封我們嘴。或許這也是他的緩兵之計,把我們拖在這裏。林傑及梁應物當然不會吃這一套,但依然和他周旋着,為了套出更多的內情。

“先告訴我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得衡量衡量。”

崔強倒沒有過多隱瞞,因為只要放我們離開這裏,公安調查起來,終究什麼都瞞不住。

那是游醫生逃走後的第二天,是一切發生的源頭。崔強當時還只是智蟻科技一名普通的保衛處員工,每天要巡山兩次,早一次晚一次。早晨六點半,他走到二號養蟻場旁,赫然發現,塑料圍欄有一小片倒伏在地上,像是有什麼猛獸闖入一般。但是小山裡又能有什麼猛獸?

當時的二號養蟻場,圍場的塑料板就和我曾經看見的三號養蟻場一樣高,要是加固成今天的樣子,怕是只有棕熊才闖得進去,也就沒有後來那麼多事情了。

崔強小心翼翼地從缺口進入養蟻場,見到了改變他命運的場景。

一個隆起的蟻堆。密密麻麻螞蟻蠕動着,形成一個黑色的長條型小丘。他大着膽子走近,才看見,螞蟻在吃一個死人。

裘均一打出放養雜食牌,隔三差五的,也會弄些死豬肉來喂螞蟻,但崔強從來沒有想到,螞蟻竟然會吃人。

崔強也有點小心機,他跳過部門主管,直接把事情報告給裘均一。當時裘均一對崔強說,除非公安查上來,否則就是父母小孩老婆都不能說,然後把他提成了副主任。這事要是曝光出去太難聽了,螞蟻把一個人吃了,回頭產品還怎麼賣呀,對公司形象是個很大的打擊。

沒過幾天,負責二號螞蟻的養蟻員報告說,不知道蟻場的螞蟻怎麼搞的,一天長得比一天大,像是變了種一樣,而且危險性很大,咬人。但與之相伴的消息時,這些螞蟻製成的蟻粉,效果好到讓人難以相信。

裘均一想來想去,所有的螞蟻餵養方式都是同一的,怎麼偏偏二號蟻場有了這樣的變化,不得不讓人想到幾天前那間被強壓下去的事情。他找崔強談話,問他二號蟻場螞蟻變異,原因會不會就是吃了人。

崔強對養螞蟻一竅不通,他自然明白,老闆找自己來談這個,並不是真的和自己探討怎麼養螞蟻。裘均一是鄉村科技員出生,養螞蟻更講感覺講“常識”,而不是科學,所以才會信奉用肉喂大的螞蟻養身效果好。在民間,關於人肉本就有着許許多多傳聞,比如當年魯迅小說《葯》中,主人公就相信沾了人心頭血的饅頭能治肺癆,這並不是魯迅憑空杜撰出來的。所以當從表面上看,螞蟻吃過人肉成為唯一變量時,他很容易就相信了,人肉餵養真的會有神奇效果。但這個結論太聳人聽聞,他不能說,得別人說出來。

所以崔強就說了。

裘均一很滿意,問崔強,有沒有辦法從太平間或者火葬場搞點屍體來。但那種地方,家屬都看的緊,崔強哪裏有能量幹這種事情。眼看着裘均一臉色陰沉下來,一心想要往上升一升的崔強,給他出了另外一個主意。

大城市的流浪漢,關心他們的人,可比關心火葬場的死者的人要少得多,向他們下手,要安全得多。

崑山的流浪漢數量不能和大城市比,他們也不想再家門口下手,就把主意打到了上海。上海浦西的大多數地方,即便是深更半夜,也會有路人經過,而且探頭密佈,所以他們選擇了浦東。平均每個星期,他們至少需要一個人,從二零零七年至今,遇害者已經達到三位數。

“真是荒謬,你們真的相信,這種變異是吃人引起的嗎?”梁應物說。

“二號場出的蟻粉,效果是明擺着的,如果不是人肉,那還能是什麼原因。”

“真是愚昧,從前死人一直是土葬,腐爛了也會有螞蟻吃,怎麼沒見過這樣的變異。這根本就和吃人肉沒有關係。你們就沒有在其他養蟻場試過嗎,其實就只有這二號場裏的螞蟻變異了,其他場吃什麼都沒有用,對把。”

“每個星期一個人,哪有多餘的給其他場實驗,只要二號場能一直保持就行。咳,人肉有沒有用,反正老闆相信就行,我只是底下幹活的。”

這是我終於回過神來,流浪漢失蹤之謎已經解開了,但是太歲的去向依然存疑,蟻粉會有這樣的小姑偶,與其說是吃了人,倒不如說吃了太歲跟靠譜些。但真的會是這樣嗎,二號場的第一個死者就是游醫生,而太歲也一併被螞蟻吃了,並沒有轉附倒其他什麼的身上嗎?

想到這些,我忍不住問:“當年你看見螞蟻在吃一個死人時,除了屍體你還看見其他什麼嗎,有沒有死去的野獸之類的,或者任何其他的特異情況?”

“屍體?我根本就沒看見什麼屍體,出大門往左,三岔口不到,全市一層又一層的螞蟻,等螞蟻吃完了,屍體也只剩下白骨了,至於其它……”

林傑突地一聲大吼,把崔強打斷:“你的左手,你的左手呢?”

我這才意識到,他不知什麼時候,悄悄把左手放了下去。

崔強忙把左手拿上來,說:“癢,撓撓腿,別緊張。”

“他在打電話,把我們的位置都說了。想瞞老子,做夢。”林傑一踩油門,車子猛串出去。

崔強大罵著驅車趕上來,這兩輛車的最高時速都差不多,但萬事得加速快,林傑把就油門踩到底,後面的轟鳴聲還是越來越近。

林傑一踩剎車一打方向盤,車屁股一擺重重撞在萬事得左前側,那車頓時失控,打了三百六十度的圈,撞在路邊的樹上。

林傑嘿嘿一笑,說:“這點破心眼,再加上破車技,還來跟我耍。那多,你現在就報本地110,我呢給郭棟打電話,看這事到底是他的特事處管還是刑警管。我們雙管齊下,這案子啊,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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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者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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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墳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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