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異變
在那人倒下的同時,我們異口同聲地叫出了她的名字:“雲美!”
我還是第一次見小二樓的鬼怪受這麼重的傷,連忙把她抱到我屋子的床上。
雲美看起來非常痛苦,捂着胸口在床上縮成一團,抖得厲害,咬緊牙齒,大口大口地喘息。
“雲美!雲美!”弔死鬼急得繞圈子,“這素怎麼回素?”
男人頭驚得連聲道:“天!究竟是誰把雲美傷成這樣?”小鬼悲傷地拉着雲美的手,啊啊叫着。
化成人形的貔貅檢查了雲美的身體:“她身上沒有外傷。”
“難道是被什麼高人用道法襲擊了?”我急道,“那三娘也會有危險!不行,我得去看看!”說罷,抬腳就往外跑。
貔貅抓住我胳膊:“等下。”
我說:“等什麼,不能等了!說不定就是那個神神叨叨的改命人打傷的雲美,晚一點三娘和雷迪嘎嘎就要出事了!”
貔貅問道:“你覺得真是這樣?”
我問:“不是這樣還是哪樣?”我指向雲美,“雲美都被人打成這樣了,小二樓是我的,我的女人就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就不能讓外人欺負!誰欺負了,我掄着板磚去一磚拍死他!”
貔貅鬆手,點頭道:“很好。”
此時雲美忽然呼出一口氣,小聲叫道:“三娘……”
我敏銳地捕捉到這句話,轉頭問道:“三娘在哪?怎麼了?”
“三娘……讓我們三天之內離開這裏……”
“為神馬?”弔死鬼奇怪地問,“這裏有神馬危險嗎?”
我問:“如果不離開會怎麼樣?”
“她說今天對我就是個警告,如果我們不離開……”雲美長吸了一口氣,道,“她就會把我們全部殺死!”
什麼?!
我們全體都愣在當場,屋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半晌,我才摳了摳耳朵,問道:“你說啥?”
“她打傷了我,說如果我們三天之內不離開小二樓,她就再不手下留情,把我們全殺死。說完以後就帶着雷迪嘎嘎走了。”
男人頭難以置信地說道:“threemother為什麼會說這種話?”
弔死鬼糾結得幾乎把自己的舌頭扭下來,不停地重複:“為神馬會素這樣?為神馬會素這樣……”
連小鬼也是一副手足無措的表情。
我心中一團亂麻,說:“先別激動,冷靜下來。”
貔貅道:“你剛才不是要一板磚拍死傷了雲美的人?”
“現在就別扯這個了。”說到這裏,我忽然發現貔貅剛才說話時語氣就不對,警覺起來,“你從一開始就發現傷雲美的是三娘?”
貔貅道:“她身上沒有外傷,回來時又衣冠整齊不像是經過惡鬥,所以她受傷只能是精神方面。她是魔,要輕易在她身上做手腳並不容易,所以襲擊她的人,十有八九是她熟悉的人。能侵襲人的精神,又是她所熟悉的人,除了那狐狸精還能有誰?”
“你們快幫我止血。”雲美臉色蒼白地道,“三娘她用指甲戳穿了我的胸口,我本來以為傷口馬上就能癒合,誰知道那裏越來越疼越來越疼,血流得止不住,你們快幫幫我。”最後幾句話的時候,她已經氣若遊絲。
弔死鬼說:“雲美,你沒有流血。”
雲美痛苦地捂着胸口,然後把手舉到我們面前:“你們看,這麼多,這麼多血,你們沒看到嗎?”
我原來聽說過一件事,說的是某國的科學家做了一個實驗,把矇著眼睛的死囚犯綁在椅子上,用刀片在死囚犯手腕上劃破點皮,讓他感覺到疼痛,然後對死囚犯說自己已經割破了他動脈,他馬上就會鮮血流盡而亡,接着給死囚聽水滴在地上的聲音。最後誤以為自己真的被割破大動脈的囚犯竟然真的被自己的想像給嚇死了,而死因正是失血。
人的身體很奇妙,沒有想到魔也是一樣。
總之,雲美現在就是這個狀況。
我沒有辦法,在雲美胸口按了按,說:“雲美,我已經止血了,我這有從我師父那裏找來的密葯,你看,傷口已經快速癒合了。”
雲美輕聲問:“真的?”
我說:“真的,不信你起來看看。”
雲美坐起來,摸着胸口道:“真的好了。”
她的臉馬上恢復了血色,人也精神起來。這一系列變化讓其他三個鬼看得瞠目結舌。
貔貅奇道:“看不出你竟然能解除幻術。”
我說:“我這是對症下藥,心病還得心藥醫。”
其實主要是因為三娘並沒有對雲美下殺手,要不然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兩句話就把幻術破了。
知道這一點,我的情緒稍微緩和了一些。
弔死鬼說:“三娘這個惡作劇做得有些過混。”
我說道:“三娘她是鬼迷心竅了,怎麼一時衝動做出這種事情來?為什麼要帶走雷迪嘎嘎?要帶也得帶我走啊!不行,我得去把雷迪嘎嘎換回來。”
小鬼弔死鬼男人頭連連點頭。
我不高興了,你們點頭是想讓雷迪嘎嘎回來還是想讓我走啊?
“鬼迷心竅?一時衝動?”貔貅冷笑道,“恐怕是預謀已久吧!”
“why?”男人頭問。
貔貅對雲美說:“你的鑰匙還在嗎?”
雲美在身上找了一會兒,說:“不見了。”
“拿走鑰匙,又帶走雷迪嘎嘎。”貔貅說,“她的目的已經很明顯了。”
我馬上明白過來:“鎖里的秘密!”
雲美問:“可是秘密那個鎖不是還沒解開嗎?”
“就是因為她發覺我們沒辦法解開那鎖中的秘密。”貔貅說,“所以她要帶走佚名的轉世雷迪嘎嘎。”
因為目前只有佚名曾經解開過鎖的秘密。
“三娘她……”雲美傷心地道,“真的想殺我們?”
貔貅哼了一聲,沒有回答,但以我倆主僕情深心靈相通的程度,我從他哼的那聲就能聽出來他是在哼我們對三娘警惕性不夠現在才落得如此下場,大有一種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幸災樂禍的意思。
這話聽得我相當火大,但貔貅在臉上沒表現出來就讓我沒辦法攻擊他。這傢伙用一個詞形容最貼切,就是悶騷。
我說:“就算到現在我也不相信三娘對我有壞心!”
其他鬼怪同聲問道:“為什麼?”“為神馬?”“why?”“啊……啊啊……啊?”
我說:“因為她早就愛上我了!”
他們集體“切”了一聲,這聲倒是齊刷刷的,讓我發現原來小鬼還能發出其他的音調。
這也不容易。
弔死鬼愁道:“瑪麗叔,你說如果偶們不走,三娘真的會對偶們下殺手嗎?”
雲美說:“剛才她對我下手倒是很狠。”
我想起翠萍老太太的話,說:“也許三娘是在警告我們,如果我們留在這,三天後會發生什麼嚴重的事,或許會對我們有不好的影響。”
男人頭問:“三娘為什麼會知道發生什麼事?”
“那還不清楚嗎?”貔貅道,“那事情必然是她引起的,否則她為何要偷走鑰匙,帶走雷迪嘎嘎。”
雲美問道:“如果我們走了,三娘會怎麼樣?會不會有危險?”
“她傷了你,你還這麼為她着想。”男人頭道,“你真是個天使。”
“嗯。”弔死鬼點頭道:“雲美素天屎。”
雲美哀怨地看着弔死鬼:“為什麼我覺得你說起來總是有點奇怪。”
我更奇怪她是怎麼聽出來的。
上次三娘他們有兩妖一鬼,這次戰鬥力奇強的九尾狐已經被李伯通收在葫蘆里,佚名轉世的雷迪嘎嘎也變成了個傻子,三娘要獨自應對上次那麼驚險的情況顯然不容易。
弔死鬼道:“三娘肯定有自己的用意,不是害人,偶想幫幫三娘。”除了貔貅,其他人都連連點頭。
就算被三娘襲擊的雲美都想幫她,可暫不說現在我們連三娘的去向都不知道,就我們這幾個人按戰鬥力來說,到時候也就是團滅的份兒。
不知道有沒有什麼幫手……等等!我腦中忽然一亮,李伯通!
雖然我一直認為李伯通在誑我,可是從翠萍嘴裏我聽出這道士竟然能收掉千年九尾狐,顯然他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問題是李伯通在哪裏?
我和雲美分開尋找,兩天時間幾乎把附近的店找遍了,依然沒有找到李伯通的蹤影。
我這個師叔平時總在人面前晃,但是想找他的時候卻找不到。
轉眼就要到三娘規定的時間,我們小二樓的聚在一起商量到底該怎麼辦。王亮擔心弔死鬼,也請了一天假陪我們。
其他人聽了翠萍和我們說的事情以後,都覺得十分驚險。
“這麼說來,我應該對那天晚上的事情有印象,為什麼一點都記不得了?”
弔死鬼說:“真素吼奇怪,我也一點印象都沒有。”
小鬼也在旁邊點頭。
雲美道:“這事會不會是翠萍說慌?”
我說:“要真是謊話也未免太承上啟下,合情合理了。”
雲美想了想,又道:“會不會是改命人編的故事,讓翠萍騙我們?”
我說:“但這兩天我去河邊看過,那裏的地上確實有一個細縫。貔貅說這的確是除魔刀切出的。之後我們問了附近的老村民,那條裂縫出現的時間和翠萍說的差不多,所以這件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弔死鬼說:“那瑪麗叔要走,偶們可以不用走,上次偶和男人頭就沒有素。”
王亮說:“你不是失憶了嗎?那天晚上發生什麼事你也不知道。”
弔死鬼說:“矮油,只素素憶一天,不影響神馬的啦。”
王亮急道:“上次是失憶,萬一這次發生更嚴重的,其他的事呢?你難道不知道我愛你有多深嗎?失去了你,我該怎麼辦?你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該怎麼辦?請你答應我,只要我還活着一天,你就不要和我說這麼殘忍的話,你這樣會讓我生不如死。因為你現在的身體,不是你一個人的,而是我們兩個人的,因為……”他深情地看着弔死鬼,“我愛你。”
弔死鬼不好意思地捂着臉說:“騙紙,騙紙,偶才不相信你,偶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
她哀傷地摸着自己的舌頭,“你還會喜歡偶嗎?你真的不在乎嗎?偶自己都不想要介個身體,如果偶死了,偶就可以投胎轉世,變成更完美的樣子,更能配得起你,不再像這樣虛無縹緲的模樣。”
王亮捏住她的舌頭,寵溺地道:“不許亂說。”
弔死鬼搖了搖頭,甩掉了王亮的手。隨着她甩頭的動作,舌頭在王亮臉上啪啪地來回抽了幾下,弔死鬼淚如雨下:“偶不喜歡這個身體……偶想觸碰你,偶想感受你的體溫,偶想……”
王亮抹了一把被抽得通紅的臉,再次握住弔死鬼的舌頭阻止她說話,然後一把抱住弔死鬼:“好,好,不喜歡這個身體我們就不要了,不要了,但是你能為我等一等嗎?等到我們年華老去,等到我死了,我們一起去投胎,就算為了我,請你等一等,好嗎?”
男人頭很羨慕地問:“反正你們都不要了,身體能給我嗎?”
抱得正緊的王亮和弔死鬼齊齊扭過頭:“一邊去!”
王亮繼續說:“如果你現在出了事,我會死掉的,我的心會碎的,我的肺會碎的,我的肝會碎的,我整個人都碎成了一片一片,為了你,破碎了,我整個人都破碎了,你看到了嗎?”
弔死鬼撫摸着王亮的臉,嘆道:“一個破碎的偶怎麼挽救一個破碎的你?”
男人頭說:“既然都碎了,那就把身體給我吧。”
王亮和弔死鬼再次齊聲道:“滾!”
男人頭鬱悶地躲到一邊去了。
王亮又要張口,我實在聽不下去,吼道:“閉嘴,你倆誰再說話我他媽的就揍誰!”
我雞皮疙瘩起得那叫一個壯觀,這倆最近一定是看了不少《愛深深霧蒙蒙》之類的言情大師的著作,才能把情話說得如同八月潑下的冷水,讓聽者發自內心地感到涼爽。
聽了弔死鬼的話,王亮的心碎了,肺碎了,肝碎了,整個人都碎成了一片一片。
聽了他倆的對話,我的心冷了,肺冷了,肝冷了,整個人都凍成了一塊一塊。
談情說愛也要注重場合,這麼危急的時候還在這兒肉麻,像話嗎?像話嗎?
我咳嗽一聲,道:“我們來說正經事。”
這些鬼怪之中,男人頭和雲美沒有被這房子所束縛,可以自由來去;弔死鬼死在這裏,短時間離開還可以,時間長了就有魂飛魄散的危險,要長時間離開,必須拆掉弔死她的那個橫樑帶走。
最麻煩的是小鬼,我們把房子外面挖得坑坑窪窪,依然沒有找到他的屍骨。
這就麻煩了,看來當初賭徒是將他的屍骨埋在了房子底下。
“啊啊啊……啊啊……”小鬼叫道。
貔貅翻譯道:“他說我們可以不用管他,先走。”
“不行,”弔死鬼道,“小鬼不走,偶也不走。”
雲美說:“可是我覺得如果翠萍說的事是真的,那麼三娘說了讓我們全部撤走自然有她的用意,留在這裏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這是什麼話,”我說,“要走一起走,多一個少一個都不成。”
“如果這樣,你們一個都走不了。”貔貅冷冷道。
我說:“那就不走了,我們一起待在這裏,看看到底會發生些什麼!”
其他人紛紛贊同,於是我們決定先讓王亮撤離,其餘人留在這裏。
王亮臨走和弔死鬼又是一頓牽扯,但最終還是走了。
後來回想,那時候我們雖然在一本正經地討論,但因為都是見過大風浪的人,又因為認識三娘並不相信她會害我們,所以對即將要面對的事情並沒有多少危機感。
對即將到來的危機抱有輕視之心,這是我們當時犯的最大錯誤。
離三娘規定我們離開的時間越近,天氣變得越厲害,白天還是晴空萬里一點風都沒有,這會兒卻空氣壓抑狂風大作陰雲密佈。尤其奇怪的是,遠處的天還是晴的,似乎天氣的異變只在我們這裏。
到黃昏的時候,外面甚至颳起了沙塵暴,我們這裏四周都是農田,這些沙子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鋪天蓋地,將附近的世界染成一片黃。風聲鬼哭狼嚎一般,夾着烏泱泱的沙子打在窗戶和門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
“這是什麼鬼天氣。”男人頭焦躁地飄來飄去道。連貔貅都從玉佩里出來,現了人形蹲守。
在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的時候,等待的時間是最焦心的。
就在我們焦急的時候,貔貅忽然問道:“是不是有人在敲門?”
雲美道:“是風聲吧。”
我細細一聽,門外果然傳來咚咚咚的急促的敲門聲。那聲音開始還被風聲遮蓋,後來越來越大,幾乎到震耳欲聾的地步。
弔死鬼叫道:“吼可怕,鬼敲門!”
我氣道:“你就是鬼還怕什麼鬼!他進來你用舌頭勒死他!”
我安好沒多久的門被敲得亂震,眼看着就要被敲壞,我跑到門前,沖弔死鬼使了個眼色,然後一把拉開門。
門外的人想也沒想就跨了進來。與此同時,弔死鬼的舌頭蛇一樣地纏上那人的脖子。
“有鬼呀!舌頭啊!”那人更大聲地叫了起來。
我仔細一瞧那人的臉,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師叔,你一個道士還怕鬼!”
李伯通平時規整的衣服被風吹得亂七八糟,鬍子眉毛頭髮纏繞在一起。
弔死鬼抽回舌頭:“呸呸呸,全是沙子!”
李伯通氣道:“我還沒嫌棄你舌頭粘糊糊的噁心呢。”
我說:“師叔,你跑哪去了?我們找了你兩天。”
李伯通氣呼呼地道:“都這種時候了,你們怎麼還在這裏!這不是找死嗎?沒人通知你們離開?”
我說:“三娘說讓我們離開,但小鬼的身體找不到,沒辦法走啊。”
“那個狐狸精和你們說的?裝什麼好心!”李伯通氣紅了臉,“這不就是她搞出來的么娥子!”
我迷惑了,李伯通問我們有沒有人告訴我們這裏的事,又說告訴我們的不應該是三娘。
我說:“那除了三娘,還有誰能告訴我們這裏有危險?”
李伯通說:“老馬當初不是在這留了幾個看守……”他忽然一皺眉,道,“壞了,我找不到守樓者的氣息了!”
我聽得莫名其妙:“什麼售樓者?這塊地可是我繼承的遺產啊,房地產公司沒權介入,要來人我全給趕回去。”我頓了一下,說,“不過售樓小姐可以留下。”
李伯通急得跺腳:“都到這種時候了,你還給我胡扯什麼?那些是老馬留給你這混小子守樓,保護你安全的!”
我一愣:“是我的保鏢?”
李伯通說:“他們等級比保鏢高多了,影子護衛你聽說過沒有?就是平時看不到,主人一遇到大事,一聲令下,他們馬上刷刷刷地從暗處跳出來把敵人包圍的那種裝甲部隊。老馬給你留下的是那種!”
他說得很牛逼,可是我越聽越疑惑:“那不對啊,我怎麼沒見過他們,原來幾次死裏逃生的時候,也沒見什麼人來保護我啊?”
李伯通問:“你就沒聽到過什麼奇怪的人說話的聲音?”
“說話的聲音……”我想了一下,說,“有!第一次來這房子時,我聽到過一個女的和一群小孩說話,後來進鏡子那會兒也聽到了!”
“沒錯。”李伯通道,“就是他們!”
我說:“可是我從來沒見過他們。”
李伯通也嘆道:“奇怪,他們到哪裏去了?”
貔貅忽然鎮定自若的說:“你們聊,我先去休息一會兒。”然後同手同腳地走進了小鬼的房間。
“師叔,你看出來了嗎?”我問李伯通。
“看出來了。”李伯通問,“你們看出來了嗎?”
其他鬼魔連連點頭:“看出(粗)來了。”
我們全部人都跟在貔貅身後,扒在儲物室的門上偷看。
貔貅似乎察覺到什麼,猛地一回頭,我們齊刷刷地抽回腦袋,等他轉過身了我們再重新把頭伸出去。
貔貅對着我們上次進去的銅鏡,表情嚴肅地喃喃自語道:“這要怎麼進去?”然後一邊低聲念着什麼,一邊用雙手扶着鏡框,頭對着鏡子撞了撞。
這鏡子現在已經變成普通的銅鏡了,他肯定進不去。貔貅一撞,發出咚咚的聲音。
這傢伙停下來皺眉看了那鏡子一會兒,然後像怕發出聲音被我們發現一樣,捂着頭又往鏡子上撞了幾下。
雲美是個善良的人,對小二樓居民有很深的感情,見他這樣自虐非常擔心:“他不會把我的鏡子撞壞了吧,這種款式現在已經買不到了。”
弔死鬼疑惑地問:“偶一直很疑惑,貔貅這到底算素神馬性格?”
小鬼緩慢地搖頭。
男人頭總結得很犀利,一針見血:“是悶騷吧。”
“我覺得貔貅原來挺正常。”李伯通一邊解掛在一起的鬍子和頭髮,一邊低聲問我,“近墨者黑近豬者笨,是不是在你這小二樓呆久了都會變傻?”
你先瞧你自己,你這樣還好意思說別人呢!我都懶得回答他,轉頭繼續看貔貅。
剛才看他走路同手同腳就覺得不對,現在看起來,他果然知道我的影子護衛在哪裏。
貔貅又看了那鏡子半晌,嘆道:“只能這樣了。”說罷,雙手將那鏡子抬起來,作勢就要往地上扔。
“壯士手下留情!”雲美按捺不住,馬上跳出去,喊道,“不要啊!”
貔貅動作一滯。我們連忙齊刷刷地跑出來將他圍住。
我說:“貔貅!你已經被包圍了,趕快放下手裏的鏡子,不然李伯通就放符了。”
貔貅面無表情地放下鏡子。
我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老實交待吧。”
貔貅說:“第一次進鏡子,我就看到了那個女鬼和幾個小孩,當時他們跟在馬力術身後想要下手拉他,然後我就去和他們一陣惡鬥,最後制服了他們,把他們困在了鏡子裏。那時馬力術和雲美已經回去了,所以我才困在鏡子裏沒有出來。”
李伯通說:“原來就是你把他們困在鏡子裏的,怪不得我感覺不到他們的氣息了,他們難道就沒跟你說什麼嗎?”雲美連忙跑進鏡子裏去找那些守門者。
貔貅說:“他們就說了一句話:‘停下……不要……我們是守門……啊!!!’”
李伯通氣道:“就差那一個字,你不能讓人家說完嗎?”
我說:“師叔,這一點我可以理解。自從我從村裡買回一個二手的12寸黑白小電視,他就迷上了看足球,而且他抱有一顆愛國的心,所以最近只要聽到與足球相關的事情都會暴走,這玩意兒我覺得你懂的。”
李伯通獃滯半晌,嘆道:“哎,這怨不得他,天意,天意。”
此時雲美已經出來,我問:“找到了嗎?”
雲美點頭:“他們就在後面。”
之前聽過那女鬼的聲音,好聽得不得了。按故事發展的必然規律,她肯定是個美女鬼。
“看着吧,”李伯通用充滿激情的語氣對我道,“這就是你的影子護衛軍團。”
弔死鬼興奮地哇了一聲,問雲美:“果真素影子么,偶都沒見過,怎麼樣?”
雲美猶豫了一會兒,有點為難地笑着答:“人很多。”
男人頭叫道:“玩的否!太完美了!帥氣!”
他們一席話說得我也熱血澎湃,直直盯着鏡子。
這時領頭的女鬼出來了,按人間的算法她大概四十多歲,燙着個大波浪,體態十分……豐腴。
她後面像母雞帶小雞般地跟着一群小鬼,每個都帶着小黃帽,穿着一樣的衣服,雄糾糾氣昂昂地就出來了。
旁邊還有一個小鬼喊口號:“一二一,一二一,立——定!”
前面站定了,後面堆成一團,有小孩在那邊哭:“老師,他踩我。”
前面的那個中年女鬼走過來,說:“別吵了別吵了,快點排隊。”
我們這邊寂靜無聲。
小鬼們吵了半天才平靜下來,中年女鬼指着我說:“快問好。”
小鬼們齊刷刷地鞠躬,拖長了聲音叫道:“老——師——好——”
我指着他們,問李伯通:“影子護衛?”
李伯通說:“這都是老馬找來的,我之前也沒見過他們。別看他們這樣,老馬選定的肯定是特殊人群,這群人不簡單。”
中年女鬼解釋道:“我們一直默默地守護着馬力術,那天見他進了鏡子,本想進去通知他有危險,沒有想到被貔貅給封印了。”
弔死鬼問那些鬼:“你們素腫么屎的?”
中年女鬼說:“我們是小學的老師學生。孩子們周末補課時,學校偷工減料的教學樓忽然塌了,我們班比較倒霉,被集體壓死了。後來因為人數太多暫時排不上投胎的隊,馬道長就讓我們在這裏幫他看門。”
這就是選定的特殊人群?我又看向李伯通。
李伯通頓了一下,道:“我還是相信老馬找他們必然是有原因的,他們肯定有過人之處。”他溫柔地問向小朋友們,“你們有沒有什麼特長啊?”
“特長……”中年女老師猶豫地看着孩子們,“有倒是有……”
李伯通說:“那來表演一個。”
“這……”那邊忽然變得寂靜,女老師悲傷地看着孩子們。
“老師,我是班長,是學生領導,我先來!”一個胳膊上帶着五道杠的小鬼頭一個站出來,“我的特長是詩歌朗誦。現在我為你們朗誦一首詩歌,詩歌的名字叫《啊!老師!》。”他聲情並茂地朗誦道,“我的老師,她是一個慈祥的人……”
“……”我沉默地看着李伯通,李伯通沉默地低下頭去整理他的拂塵。
我說:“不是,老師,我們現在時間很緊急,我有個事情想問問你。”我指着我自己家養的小鬼問,“他的骨灰……”
女老師眼中飽含淚水,厲聲打斷我的話:“你認真聽!他是在用靈魂朗誦!”
我說:“啊?”
女老師說:“馬道士怕他死後我們沒有辦法投胎,所以和閻王做了交易,因為我們是你的影衛,所以只要我們見到你以後,為你施展一次特長就可以去投胎,可是我們現在已經像親人一樣,誰都不想離開。”
“……老師,啊!親愛的老師!你就是我們的母親!”那男學生朗誦着,朗誦着,身體變得越來越透明,念到最後一句,身體已經完全透明,只剩個輪廓。
“小明!”女老師一邊灑淚一邊叫道,“你是個好學生!”
“王小明!”學生們哭着喊道,“你是我們的偶像!”
“老師,同學們。”小明淚流滿面,“我先走一步去投胎!如果有來世,我們繼續在一起!”
有學生想去拉他,被其他人攔住了:“不要拉,讓領導先走!”
“再見,我會想念你們的。”說完,五道杠小明就消失了。
“小明!”剩下的師生哭成一團。
“……”我看向李伯通。
李伯通的臉已經完全垮下來了,說:“那啥……我只是想讓他們表演一下,誰知道會變這樣。”
我安慰老師道:“不要傷心,鬼投胎是好事,小明同學是個名人,我小時候經常用他的名字造句,他為中國語文教育做出了不小的貢獻,中國人民一定會記得他!”
這時學生們又走出一個四道杠,說:“作為副班長,我的特長是學動物叫……”
我連忙道:“不用了不用了。”
誰知道就在說的時候,那四道杠已經叫了出來:“汪汪汪……”
隨着他的叫聲,四道杠的身影越來越淡,馬上就要消失。
我勒個去,這就算表演完了?這特長也太短了點吧!你至少多模仿幾個動物吧!
“小強!”女老師一邊灑淚一邊叫道,“你是個好學生!”
“李強!”學生們哭着喊道,“你是我們的偶像!”
“老師,同學們。”小強淚流滿面,“我會永遠記得你們的!如果有來世,我們繼續在一起!”
四道杠小強消失了。
“小強!小強!”剩下的師生哭成一團。除了我和李伯通,幾個鬼怪眼中也飽含熱淚,就連貔貅也用手擦了擦眼睛。
我心裏那個糾結啊,這都什麼跟什麼啊,怎麼一下子就搞成這樣了?
我安慰老師道:“不要傷心……鬼投胎是好事,李強同學也是個名人,一般人一輩子總會碰上一個叫李強的人,他為中國起名事業做出了不小的貢獻,中國人民一定會記得他!”
“你還要看嗎?”女老師嗓子都哭啞了,腫着眼睛問我,她旁邊一個三道杠蠢蠢欲動。
我連忙拉住那個三道杠:“不看了不看了!”
尼瑪這還是我的影衛呢,還沒開始對付邪惡勢力就折損了倆!
而且這些特長除了讓他們早死早投胎以外,究竟還有啥用啊?
我看着我的影衛們,心中充滿了悲傷,這些悲傷就像日本泄露的核燃料,無窮無盡,沒完沒了地流進我心中的大海。
我說:“老師,你先看看我們這邊的這個小孩,你看看他,你知不知道他的骨灰在哪裏?”
老師擦乾眼淚,看了看小鬼,說道:“我聽馬道長說過,這個孩子的骨灰在房子底下,要拿出來必須先拆了房子。”
得,看樣子果然沒法逃了。
還好我們之前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這會兒就算聽到這話也不失望。
此時雲美忽然問道:“奇怪,外面的風似乎已經停了。”
我們仔細一聽,果然,外面沒了風聲。
而且不止是風聲,一點其他聲音都沒有。
我連忙跑到門口,推開門一看,外面一絲風都沒有,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沒有風,而是連空氣的流動都消失了,安靜得像是整個世界都被定住了。
天空陰暗,烏雲密佈,但那雲也如同潑墨的山水畫般固定不動,毫無生氣。
“在那邊!”中年女老師指着某個方向叫道。
只見她指的地方的上空,隱隱飄着一片紅光。
除了小鬼,我們連忙跑過去,那裏正是村附近的小河。三娘和雷迪嘎嘎就站在那裏。雷迪嘎嘎背對我們站着。
三娘看我們過來了,手持扇子擋在我們面前,嘆道:“你們果然沒走。”
貔貅吼道:“妖女,你到底想幹什麼?”
“既然是妖女,肯定不做善事。給了你們機會你們不逃,那就別怪我無情了。”三娘笑道:“你們要有本事,就來收了我,否則,你們只有死路一條。”
雲美叫道:“雷迪嘎嘎!”然後上前就要去拉雷迪嘎嘎。
三娘身形一閃,堵住了雲美的路:“不要打擾他。”
雲美氣道:“我們好歹相識一場,你就這麼對待我們?”
三娘臉上神色一暗,馬上又換了笑容道:“雲美,若你想再體驗一次生不如死的感覺,我下手絕不會再留情。”
雲美氣得渾身發抖,兩行熱淚順着臉頰流下:“三娘,我一直把你當好姐妹看。那天你對我下狠手我還不信你是認真的,原來你真的要害我們!”
“我沒把你當自己人看。”三娘轉頭看向我們,“現在再給你們最後一個機會,你們走,還是不走?”
我向雷迪嘎嘎走去,三娘手一翻,扇子指着我眉心:“小馬哥,你不怕死?”
我這會兒一肚子的氣,罵道:“我有幾斤幾兩你還不知道?少廢話,現在你要麼就把我戳死,要麼就讓我過去。”
三娘扇子碰到我額頭上的皮膚,那指甲觸感跟鐵一樣。
我站得紋絲不動!
三娘盯了我一會兒,道:“小馬哥,你變了。”
我說:“我一直這樣。”
三娘咬着嘴唇想了想,收起扇子,跺腳道:“封印馬上就要解開,你們阻擋不了。既然你們現在執意要尋死,我就不管你們了。”說完,轉過身再不攔我。
我鬆了口氣,跑到雷迪嘎嘎面前一看,才發現他眼神獃滯,口裏念念有詞。鎖不知道用什麼方法被摘了下來,和鑰匙一起在他面前飄着,周身泛着紅色的光。
這絕對是被三娘的幻術迷住了。
“嘎嘎?”我去拉他,“你幹嘛呢?”
也沒見雷迪嘎嘎怎麼動,可是我的手偏偏抓不住他。
周圍鬼怪見狀,都來幫我抓他,連帶着我的影衛們一起,把雷迪嘎嘎圍成了一個圈。
但是不要說抓住他了,現在連碰都碰不到他。
“三娘對他使了幻術。”李伯通叫道,“他現在不是雷迪嘎嘎,是佚名!”
“師叔!”我喊,“上次不就是你抓住他的嗎?你來!”
“這能一樣嗎?”李伯通叫道,“上次他是鬼,這次他是人,我能捉鬼,但是不能收人啊!”
就在我們說話的當兒,凝結的空氣忽然開始流動,地面劇烈地顫動起來,旁邊的河水翻滾得如同開鍋的白湯。
地震?!
我幾乎站立不住,見雷迪嘎嘎也站不住了,連忙伸手抓住他,道:“你到底幹了什麼?”
還沒等雷迪嘎嘎回答,弔死鬼就指着小二樓的方向,叫道:“瑪麗叔,你看!”
只見不遠處灰沙瀰漫,“轟隆!”伴隨着震耳欲聾的聲音,兩個巨大的黑影自地底升起,巨大的風浪如同一波看不見的海浪,帶着鋪天蓋地的氣流襲來。
來不及躲避的男人頭甚至被吹了出去,弔死鬼連忙用舌頭捲住他的臉把他帶回來。
“小心別被吹走了!”貔貅大喝一聲,變回原型站在前面,我們連忙躲在他身後。
雷迪嘎嘎眼看就要被吹走,被我和雲美一人一邊把他抓住,雷迪嘎嘎上半身被我們抓着,腿在風中呈直線狀飛舞。
三娘把手中扇子往地上扔去,那扇子變成一人大小,擋在她面前。
大概過了十幾分鐘,風勢漸小,我們這才敢抬頭往外看。
“oh,mygod!”男人頭在空中盤旋,高聲叫道,“這是什麼?”
只見烏壓壓的天空下,矗立起兩座巨大的石獅子。
稀奇的不只是這石獅子的體型,而是普通守門的獅子,都是面朝外,而這兩座比小二樓還要高的石獅子竟然是背對我們,頭朝小二樓的方向。
男人頭看了半晌,嚇得一個跟頭掉在地上:“這就是我在迷霧時見過的那對守門的獅子,可是當時他們沒有這麼大!”
上次迷霧事件,我在另一個時空並沒有仔細觀察這獅子,現在聽男人頭這麼一說,仔細一看,果然相像。
雲美問道:“可是為什麼守門神獸會面朝內?”
貔貅道:“他們的職能是鎮邪安宅,哪裏有邪物就對着哪裏,面朝外是怕污邪之物入侵住宅,現在他們面朝內,自然說明他們是為了鎮壓那屋子裏的髒東西!”
貔貅臉上的神色凝重起來:“這麼大的守門獸鎮宅,不知道裏面到底是什麼東西?”
弔死鬼急道:“糟了,小鬼還在裏面。”說罷往回跑去。
李伯通叫道:“房裏有我師兄法像,外面又有石獅子鎮宅,暫時不會有事!可是你們不來幫我就馬上要出事了!”
他雙手不知道抓着什麼東西,拂塵插在身後,狼狽地躲着三娘的攻擊。
“把東西放下!”三娘叫道。
“怎麼能讓你這個女妖精如意!”李伯通步伐不穩,但並不僅僅是因為三娘的攻擊,而是他手裏的東西正在努力往小二樓的方向沖,甚至有幾個瞬間將李伯通的腳帶離了地。
男人頭在他們周圍急得團團轉卻不知道該幫誰。
我和雲美要去幫李伯通,卻忽然被人拉住。只見剛才還在口中念念有詞的雷迪嘎嘎緊緊抓住我倆,道:“不許妨礙我們。”
這話雖然是從雷迪嘎嘎嘴裏說的,但是說話的人不是雷迪嘎嘎,因為他說話的語氣,腔調,都十分的與眾不同。
每個人說話都有他自己的特點,音頻高低,聲音粗細,用語習慣和感情色彩,這些特點就能構成一個“特殊”的聲音,人們就是通過這種特點來記住其他人說話的聲音的。
而現在雷迪嘎嘎口中出來的話,卻一點特點都沒有!我這輩子都沒聽到過這種聲音,他沒有語調起伏,聲音不高,卻也不低,不粗,卻也不細,你甚至連他是男聲女聲都分不出來。
這個聲音因為沒有特點,所以根本沒有辦法形容!
即使用沒有特點就是最大的特點這句話來形容也是沒有用,因為完全沒有特點的聲音基本上不可能被記住,於是在他說完一句話后,我就已經不知道他的聲音是什麼樣了。
這不是雷迪嘎嘎原本的聲音,這聲音中被說話人附加了特別的說話技巧,這是佚名的聲音!
佚名的手法十分巧妙,他本身就是偷和逃的高手,對我和雲美的動作預測得一清二楚。
我和雲美怎樣都甩不掉他的手,又對他下不去狠手,正在着急,只聽得李伯通“哎呀”一聲摔倒在地,原來是他插在背後的拂塵掉在地上,將他絆了一跤。
所以這種拍灰塵的東西你以後就別帶了,除了添事還能幹嘛。我急得一把甩掉雷迪嘎嘎的手,他的手馬上又如同打太極一般地繞了回來。這樣幾回,我被徹底惹火,順着他胳膊一拽把他壓到地上,然後脫下外衣蒙住他頭,對雲美道:“不用給我面子!打!”說完向李伯通那跑去,但為時已晚。
此時三娘已經躍到李伯通面前,扇子就要往李伯通頭上拍去,李伯通下意識地伸手拿起地上的拂塵。也就是一鬆手的功夫,只見一道紅光從他右手中飛出。
那東西正是雷迪嘎嘎的鎖!
“抓住!”李伯通吼道。
三娘叫道:“不許動!”
我連忙伸手去夠,可畢竟離那東西差了一段距離,眼睜睜看着它從我面前不遠處刷地飛了過去。那鎖頭直直飛到小二樓前面的巨大石雕那裏,鑲在了一個石獅子背後。
此時李伯通左手的鑰匙也被三娘打掉,向小二樓飛去。
“抓住,至少抓住一個!”李伯通叫道,“不能讓它們都飛走!”
男人頭大喝一聲“讓我來!”然後箭一般地躥出去,一張嘴,竟然將那鑰匙一口吞下。
“什麼?”三娘猛地睜大雙眼。
我雙手握拳,叫道:“好樣的!”
李伯通后跳一步和三娘拉開距離,仰天長笑,道:“哈哈哈,狐狸精,沒了鑰匙,看你還能怎麼辦!”
三娘面色凝重,緊握着拳頭,憤怒地看着我們。
我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伯通道:“你看着那兩個神獸正對着你的小二樓就應該能猜到幾分吧?你的樓里壓着不得了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那些東西出世,絕對會世界大亂。而這狐狸精想把那些東西放出來為禍世間!”
“為禍世間?”三娘冷笑道,“我最恨你們這種黑白不分的假道義,你們人類做了多少齷齪事?你們吃我們就是正常,我們食你們就要把我們的同類趕盡殺絕,或者把我們關在動物園裏當成物件一般賞玩。現如今,你們倒說我們為禍世間?”
貔貅問:“你想怎麼樣?”
三娘道:“我只要把我的同伴放出來。”
“對這裏你肯定懂得比我多,”李伯通道,“你不會不知道這樓內有多危險。你這樣做,後果不堪設想。”
三娘道:“就是因為危險,我才不能讓他們繼續呆在這裏,否則……”她頓了一下。
“否則?”我問,“否則怎樣?”
三娘剛要說話,雲美忽然叫道:“馬力術,你看!”
男人頭七竅冒出紅光,面朝我們,頭卻被鑰匙帶着不停地往石像的地方飄,已經飄到半路中,與我們拉開了很長一段距離。
男人頭怕張口那鑰匙掉出來緊緊閉着嘴,表情痛苦地看着我們,不時發出嗚嗚的聲音。
現在去追顯然已經來不及了。
就在我們心急如焚的時候,遠處忽然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我的特長是踢足球!”
接着就看男人頭身後出現了一個戴眼鏡的校服小男孩,穿着一雙運動鞋,用力地將男人頭踢向我們。
我一把接住被踢得七竅流血的男人頭,心中非常高興,這是我的影衛第一次發揮作用。
眼見那個男孩就要消失,我大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眼鏡男孩轉過身,雙手插兜,瀟洒地道:“老師說做好事不留名,我的名字叫小柯,小名叫南南。”
眼鏡男孩消失了。
男人頭道:“多可愛的boy……”
我馬上發現不對,問男人頭:“你怎麼能開口說話了?”
男人頭說:“剛才一激動,我把鑰匙咽下去了。”
我捧着男人頭的手一下子僵住了,然後在下一秒,我看見那個鑰匙從男人頭的脖子下面掉了出來,飛快地向石像飄去。
這轉折來得太快,我們所有人都尚未反應過來,那鑰匙就已經鑲入了另一個石獅子的背後!
巨大的石像邊緣發出紅色亮光。只聽得“咔嚓”兩聲,鑲在石像中的鑰匙和鎖頭同時開始轉動。
怪不得鑰匙打不開鎖,原來這個鎖頭本身就是個鑰匙!
隨着兩把鑰匙的轉動,大地發出巨大的聲響,河水變得血紅,四周皆是鬼魂的哭嚎聲。
李伯通喊道:“糟了,守門石像已經有了裂痕,這樣下去,它們堅持不了多久了!”
只見那兩個巨大石像中間像是有一層薄膜,斷斷續續地有白色亮光自薄膜中飄出,在濃密的烏雲下飄向四面八方。
“這樓里竟然封了這麼多鬼怪!”貔貅問向三娘,“這房子到底有什麼來頭?”
三娘一笑:“這房子到底是什麼,你應該去問建這房子的人。”
“現在石像裂縫不大並有張天師法身護着,有能力出來的都是高級妖物。若是裂縫擴大到無法控制的地步,這些結界破碎,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情!後果不堪設想!”
李伯通跺腳道,“我去補裂縫!”說罷,朝小二樓飛奔而去。
我正要跟李伯通而去,忽然腳下一個踉蹌,低頭看去,地上竟然冒出了半截手骨,緊緊抓住我的腳!
“小心!”貔貅一爪子踏上去,將那半截手骨踏得粉碎。
無數低級惡鬼、白色骷髏從地上冒出,骨骼脆動的聲音伴隨着猛鬼哭聲,令人毛骨悚然。
空氣驟然縮緊,影衛們明顯急躁起來,學生們打成一團。男人頭在天空飄動,邊飄便叫:“怎麼回事,心情煩躁,why?”
雲美的眼睛開始轉紅,對着我叫道:“馬力術,這裏的靈壓你們人類受不了,趕快帶着嘎嘎跑出去。”說罷,把雷迪嘎嘎扔給我。
我一看,雷迪嘎嘎被打得鼻青臉腫,已經昏迷了。看來雲美下手果然沒給我面子。
我喊:“那你們呢?”
貔貅道:“他們承受能力都比你強,走,我先帶你出去。”
話已至此,我也再不好留在這裏拖別人後腿,我把雷迪嘎嘎扔在貔貅背上,翻身騎上貔貅道:“走!”
貔貅一躍而起,朝小河方向躍去。
我問:“為什麼要往這邊走?”
貔貅道:“上次翠萍說過,出口就在河邊。”
我說:“那小二樓究竟是什麼?”
“從外形上看,”貔貅說,“它應該是個鎖妖塔,但是……”
“但是?”我問。
貔貅道:“但是鎖妖塔附近應該有驅魔咒,妖魔鬼怪無法接近,這麼一看,又不像是鎖妖塔了。”他自言自語道,“這事實在奇怪。”
“不管它們是什麼,現在這一波一波地往外冒,誰也受不了。”我看着地上不斷冒出的骷髏惡鬼,“示威遊行這事得官方管,我把苟富貴他們叫來。”說完,拿出哨子吹了吹。
“沒用的。”貔貅說,“他們進不來。”
貔貅腳程極快,說話間我們已經到了河邊,那河果然和翠萍說的一樣,翻滾着紅色的血水,上面飄着血塊腐屍。而以河為分界線的兩邊,我們所處的這裏屍鬼成群,哀嚎遍野,河對面卻是明月高掛,一片安詳。
跨過去就得救了!
眼看我們已經到了河岸,馬上就要過去,貔貅忽然一個急轉彎,躍到一邊。我沒預料到他的動作,被狠狠甩到地上,手上還握着貔貅的一把毛。
“你這是幹啥?”我一肚子疑惑。
這時聽得背後轟隆一聲,剛才我們站立地方附近的一棵大樹轟然倒塌,那粗壯的樹榦竟然是被齊齊切斷,表面光滑,一點褶兒都沒有。
“靈壓開始亂了。”貔貅說,“高速流動的氣壓比刀還鋒利,你記不記得當初翠萍說過的,她在這河裏看見她親人的斷肢?那就是被這個切斷的。”
說完,他對我道:“危險!往右跑!”
我還來不及站起,馬上往右滾去。幾乎在同一瞬間,一股猛風從我側臉刮過,我面前的河水嘩啦一聲,像是被刀切過般掀起兩層巨浪,殘肢、屍塊、血水雨一樣地落在岸邊。
我臉上火辣辣的,像被熱浪卷過一般,身上全是落下來的血水和屍塊。這東西無影無蹤,肉眼看不到,要不是貔貅提醒,我現在已經變成肉塊了。
我爬起來,發現背上還有一個斷手,扯開扔掉的時候覺得重量不對,再一看,發現那不是斷手,後面還連着一個,不,是半個身體!
為什麼說是半個?因為那身體從腰部橫截開,腸子從斷的地方流出來,拖在身後。
被我扔出去后,他兩隻手撐着往我這爬,速度奇快。
我連忙一腳踹在他頭上,把他踹到了河裏,撲通一聲,那腸子就帶着身體沉下去了。
貔貅道:“我先把雷迪嘎嘎送出去。”說罷,帶着雷迪嘎嘎越過那河。我應了一聲,從地上撿起一根腿骨防身。
河面上伸出無數只手,用力地往上伸着,要把貔貅拽進河裏。貔貅發出威脅的低吼:“滾!”
那些手馬上伸回河裏,河面變得極其平靜。
但我們全都知道,那下面危機暗涌,仍有無數的眼睛盯着貔貅,想把雷迪嘎嘎拽下去!
貔貅一邊帶着雷迪嘎嘎過河,一邊用餘光看着我,告訴我氣流的方向。
我按照他的指示躲避靈壓,幾次差點被切到,衣服被颳了幾個大口子,我也沒空數身上多了幾道傷,轉眼看到貔貅還在過河,平時一分鐘就過去了現在半天才走到河中央。
我在河邊急道:“你行不行啊,到底能不能過去?”
“這幫妖孽!”貔貅怒道,“竟然敢在我面前鬼打牆!”
說罷,一聲怒吼,那聲音驚天動地。河面轟的一聲炸出一道血水柱,貔貅自那血水柱中躍到岸邊。
“幹得好!”我看得爽快,笑道,“把河內的臭魚爛蝦都給老子炸出來!”
此時又聽得嘩啦一聲,河裏冒出一個血淋淋的血人!正面對面地站在我面前!我嚇了一跳,罵道:“老子說說而已,你還真的來!”說罷,用手中骨頭一捅,那血人直挺挺地倒在了河裏。
貔貅在河對岸叫道:“小心!”
“放心,”我說,“敵人已經消滅了。”
貔貅道:“我說小心身後!”
我馬上轉身,只見身後站着一個骷髏,手裏的刀已經高高舉起。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個穿着學生制服的小小身影迅速插在我和骷髏面前,正是我的影衛。
那孩子身材不大,嘴卻很大,站在我面前,高聲道:“我的特技是吞拳頭!”然後張開嘴,把自己的拳頭吞了進去。
他這個動作把我們全部鎮住了,世界一下子安靜了。
我都快要罵出來,這個時候你添什麼亂,可是再一看那骷髏人,我又樂了。
骷髏人大張着嘴,保持着舉着刀的姿勢僵在原地。如果他有皮,能做出表情的話,他的臉上一定畫滿了問號。他現在肯定在猜測這小孩做這個動作究竟有什麼深義,沒準他會認為“我的特技是吞拳頭”這句話是個咒語而一時間不敢輕舉妄動。
到了這份兒上,拼的就不是體力而是信息量了,他不知道這學生只是想顯示一下特技,可我知道啊。
趁着那骷髏發獃的功夫,我揮起手中的骨頭,一骨頭掄過去,就把那骷髏掄散架了。直到那骷髏頭掉在地上,還保持着驚訝的大張着嘴的動作。
即將要消失的學生問我:“我幫上忙了嗎?”
我說:“幫上了。”
學生很高興:“其實我從三歲起,每天就開始練習三個小時的吞拳頭。無論嚴寒酷暑,颳風下雨,我都沒有停止過。即使朋友笑話我叫我大嘴,我也沒有放棄。”他激動地哭了起來,“太好了,下輩子我還要繼續練習吞拳頭。”
嗨,你這是何苦呢,我真心說:“我勸你選擇其他的特長練習,哪怕是學動物叫都比這個有意義。”
“我明白,”那學生說,“我會繼續練習吞拳頭的。”說完,就消失了。
你明白啥啊你明白!
“糟了,馬力術。”貔貅在對岸急道,“剛才出了結界,我就進不去了!”
“什麼?”我心底一下涼了。現在骷髏就跟春天的韭菜一樣,割掉一波又來一波,不斷從地底湧出。我赤手空拳單槍匹馬又是躲靈壓又是拿骨頭攻擊骷髏,奮鬥半天體力也差不多到頭了,忽然又聽他這話,腳底一滑,手在空中掄了幾圈也沒穩住平衡,眼瞅着就要掉到河裏。
河中的手異常興奮,伸得跟千手觀音一般整齊,就等着抓我。
就當我在重力驅使下背朝河栽去的時候,我在空中做圓輪揮舞的手被一隻芊芊玉手拉住了。
“小馬哥,怎麼這麼不小心?”三娘輕輕巧巧地將我拉上來。
忽然被三娘所救,我看着她問:“你為什麼要救我?”
“你的命是我的。”三娘俏臉一紅,道:“只有我能吃你。”
我一愣,認真地盯着她,想看出這妖精到底在想什麼。我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地看過一個人,結果除了越看越覺得這妖精真漂亮之外,還發現三娘背後的景色有點扭曲。
靈壓!
“危險!”我大喝一聲,連忙推開三娘。
靈壓刷地過去了。
我扶着三娘的肩膀,三娘看着我,我看着三娘。
三娘的俏臉一下子變得慘白。
我說:“不用怕嘛,那東西已經躲過去了。”
三娘臉色更白了:“小馬哥,你的肚子……”
我低頭一看,我的肚子破了一個大洞,裏面的內臟還在有規律地運動着。
我還以為我躲過了那個靈壓,原來沒躲過。
只是那玩意兒飛得太快,切了我的肚子我還沒反應過來。
剛才沒有感覺,現在看到了,才覺得肚子涼涼的,風從我的前身進來,從後身刮出去。
貔貅不停地撞擊結界,“馬力術!”那結界要是有形體保准被他撞碎,可惜現在他死活撞不進來。
我呸了一聲,竟然吐出了一口血水。
三娘看着我,臉上失去了平日的笑容,問道:“小馬哥,你要說什麼?”
貔貅叫道:“妖女,離開他!”
我說:“我嘞個擦……”剩下的話本來是想說老子竟然沒躲過去,但是話將出口忽然身體湧上一陣劇痛。
我後退了兩步,身體失去了力氣,直直地掉進河裏。
“小馬哥!”三娘連忙伸手拉我,但還是沒來得及拽住我,手在我眼前抓了個空。
隨即潛藏在河內的無數只手就代替了三娘,將我拖入了河中。
我在血紅的水中越沉越深,偏偏這時意識還是清醒的,睜着眼睛,看着周圍的斷肢蜂擁到我身邊。幾個有頭的幸災樂禍地說:“哈哈哈哈,又掉下來一個sb,又掉下來一個sb!”
我想呵斥他們,一張嘴血水就灌進了食道,只能發出嗚嚕嗚嚕的聲音。聽到那聲音,殘肢們更高興了,圍着我轉個不停,拉着我的四肢往外扯,似乎是要瓜分我的身體。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被它們撕裂,但是卻不覺得痛,反而有一種回到母親子宮中的安穩感。這時我再看見那些殘肢,就覺得非常高興,心中覺得這些斷肢碎屍都是我的同胞,他們取走我的身體是應該的。
我越想越高興,扭頭看向我的左邊,那是一個有頭和脖子,但是脖子上只連了半個肩膀和一隻左手的女人。我想,這是我的姐妹,於是溫柔道:“嗚嚕……嗚嚕嗚……嗚嚕……”我想說你們拿吧,我的身體可以全給你們。
那女人一愣,睜大眼睛看着我。
我覺得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又說:“嗚嚕嗚嚕……嗚嚕嗚嚕……”
那女人把手鬆開,啪地給我甩了一個巴掌,罵道:“流氓!”
旁邊的只剩半拉下巴的男人奇怪地問她:“你聽懂他說什麼了嗎?”
女人說:“沒聽懂。”
男人說:“那你打他幹嘛啊?”
女人說:“我的第六感告訴我,他在嘲笑我沒有胸!”
你這第六感不準!這也差得太離譜了!
雖然在水中那巴掌威力不大,但這也很打擊我的積極性,我正想辯解,忽然覺得身上六個方向傳來了拉力,身體馬上就要被撕破了。
我把他們當同胞,可是他們完全不當我是自己人,五馬分屍已經算極致了,他們竟然來六個方向!
我很生氣,想吼他們,可是卻叫不出來,我的身體已經被他們扯到了最大的限度。
我看不見自己的身體,卻能感覺到我的身體就像吹大的氣球一般,皮膚越來越薄,肢體被拉得越來越長。
最後“嘭”的一下,我的身體被他們拽爛了。拉着我身體的殘肢們在反作用力下向後飄去。
我的頭覺得身體輕了不少,正在高興,就見下一秒,那些斷肢又像被什麼東西吸過來一般,朝我蜂擁而來。
不止是他們,遠處的斷肢也飄了過來。
這是要幹啥?
我慌亂地推開貼在我臉上的一隻腳,卻看見那些斷肢已經堆積在我面前,如同一堵牆塞滿了河道。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堵牆,然後忍不住說了句髒話:“嗚嚕尼瑪!!!”
然後那堵牆就以排山倒海的陣勢朝我壓了過來。
“啊啊啊啊!”我一聲慘叫睜開眼睛,第一時間去看自己的身體,四肢俱全,肚子完完整整也沒口子。剛呼了口氣想這夢做得真寫實,就發現不對,地面竟然在搖晃!
我連忙坐起來,這才發現我坐在一隻小船上,船尾站着一個老艄公,穿着蓑衣帶着草帽,正在慢悠悠地划著船。
天是黑的,河水也是黑的,就船頭掛着一盞燈,映出河岸茂密的紅花。
我問:“大爺,這是哪裏?”
那老艄公說:“這是忘川河。”
我哦了一聲,心想這河的名字起得還挺洋氣,問:“我怎麼會在這裏,和我一起的人呢?”
老艄公不說話,繼續搖他的船。
我自討了個沒趣,看旁邊的花開得挺漂亮,又問:“這是什麼花?”
老艄公說:“曼珠沙華。”
我愣了,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這名字似乎在哪聽過,再看那花附近並沒有光,但卻能讓人清楚地知道它是紅色的,我小心地問:“你說什麼?”
老艄公道:“曼珠沙華,就是石蒜,蟑螂花。”
我馬上反應過來:“就是閻王殿外面種的,趕蒼蠅老鼠的那種?”
老艄公點點頭。
我回想起剛才他說的忘川河,大吃一驚:“那我死了?”
老艄公說:“來到這裏,是活還是死已經沒有區別了。”
我這才知道剛才果然不是在做夢,心中一寒,馬上對老艄公說:“師傅,拐個道行嗎?先開到地府去,我要去見閻王。”
老艄公說:“我們這線路是固定的,不能改變。”
我說:“我是閻王特派的陰界特使,你把我送到閻王哪裏,我讓他給你漲工資。”
老艄公說:“我是志願者,沒有工資。”他頓了一下,又道,“而且就算你是閻王本人也沒有用,我這裏開不到別處。”
我問:“什麼意思?”
“這裏是處於六界之間的另一個空間。”老艄公說,“和鬼界並不相連。”
我說:“那我怎麼回去?”
好像我問了什麼可笑的問題一般,老艄公笑着搖了搖頭:“來了這裏,還想回去?”然後停下動作,說,“到了。”
我抬頭一看,船已經到了岸邊。
老艄公示意我下船,我見岸上除了紅艷艷的蟑螂花之外不見一個人,心想下去了更沒人說了,問老艄公:“就沒有人回去過?”
“你說人類?不久之前倒是有一個。”老艄公一邊靠岸一邊說,“但是那人和你不同,他是個有道行的道士。”
我心虛地說:“我也是個道士。”
老艄公看了我一眼,把船停在岸邊說:“可他法力很高。”
我聽着很熟:“那道士叫什麼名字?”
老艄公說:“好像是姓馬?”
我拍腿叫道:“他是我爺爺的二叔的大爺的曾孫子。”
老艄公同情地看着我:“這種裝熟的辦法早就過時了。”
我說:“沒裝熟,是真的!我也姓馬!”
老艄公問:“那你知道馬道長現在在哪裏嗎?”
我走下船說:“不知道。”
老艄公嘆了口氣,把船往外划,一邊劃一邊道:“他當年說這裏很危險,要一直守着,即使死了魂魄也不會投胎,現在卻又不見了……哎,真沒想到啊,他也會不見行蹤。”
我高聲喊:“船家,你先別走,告訴我他是怎麼出去的?”
老艄公沒有答話,慢慢划動着船槳,消失在黑色的虛空中。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忽然覺得一陣頭暈,不由自主地搖晃起來。等穩住身體,我再看見周圍漫無邊際的紅色蟑螂花,心中一陣煩躁,快步往深處走去。
走了一陣兒,忽然看到不遠處站着一個人,我連忙跑過去,拍着他的肩膀道:“哎呀,總算碰見個人。”
那人轉過頭,竟然是一具乾屍!
他眼珠子已經沒了,眼眶的地方留着兩個空洞,臉上皮膚縮成一團,整個牙床都露了出來,只有頭上還稀稀拉拉地帶着頭髮,除了多層皮,其餘看起來跟骷髏沒兩樣。
乾屍用兩個黑洞眼眶盯着我,我不知道他沒有眼珠到底能不能看到我,只是被他盯得心中發寒,雞皮疙瘩佈滿全身,只後悔手邊沒有拿防身的東西。
乾屍看了我一會兒,移開目光,慢騰騰地站起來,朝前走去,邊走邊發出奇怪的聲音。
他舌頭已經幹了,只能發出一些無意義的音節,我聽不出他到底在說啥,但那聲音聽起來說不出的悲愴。
在他走動的時候,我發現他的背後帶着一根細長的尾巴。
這是只妖怪。
乾屍走了幾步,忽然倒在地上。我以為他是自己絆倒了,沒想到那裏又站起另一具乾屍!
第二具乾屍把第一具乾屍按在花叢中,瘋狂地撕着後者的肢體。第一具乾屍一點血都沒流,被扯爛的地方不斷發出類似於布條被撕爛的聲音,最後被撕得粉碎。
第二具乾屍把從第一具乾屍身上撕下來的皮放在自己的嘴中咀嚼,嚼着嚼着忽然嚎叫起來,抱着第一具乾屍的屍體不停地重複着一個音節:“么……啊……么……啊……”
紅色的曼珠沙華藤蔓一般纏繞上兩具乾屍的肢體,最後將兩具乾屍一起裹了起來。
片刻之後,藤蔓退了下去,原地只留下了一堆白骨。這個花會吃人!
我站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花海中從頭涼到腳底,想要逃,卻不知道能逃向何處,腳一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堆白骨。
就在這時,我在那堆白骨中看到了兩條一模一樣的尾巴骨。看到那個,我才明白剛才第二具乾屍說的“么……啊……么……啊……”是什麼意思,它在叫“媽媽”!
這妖怪吃掉了他自己的媽!
我身上湧出一股惡寒,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爬起來就跑。
曼珠沙華髮出紅色的光,花田如同不斷展開的紅色綢緞一樣隨着我的腳步向遠處蔓延。
前面又出現了一些乾屍,這其中有動物身體人頭的妖,也有人類。他們面無表情地在花叢中遊盪,無一例外都身體瘦弱,皮包骨頭。
忽然一個大肚子女性乾屍喊叫起來。她把自己的肚子切開,然後掏出來一個血淋淋的孩子,用力向地上摔去。
與此同時,旁邊的乾屍一擁而上,肢解大肚子女屍,他們面無表情地大嚼着女屍的皮,然後再被紅色曼珠沙華吞噬。
我快要被這情景弄瘋了,發狂似的跑。途中又見到穿着相同戰衣的士兵們互相廝殺,孿生兄弟自相殘殺,夫妻們互相毆打,老人掐死小孩,女人捅死男人,人類殺死動物,動物咬死人類……
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情莫過於此。
跑到後來,我甚至連看都不看他們了,只是重複跑的動作,我能感覺到精力漸漸從我的身體流向花田。最後,我的身體變成了一團棉花,沒法用力,沒法使勁。
我倒在曼珠沙華上,旁邊不知道是誰扔的一塊碎鏡子,鏡子中映出一張臉。
那是一張男人的臉,乾瘦蠟黃,眼窩深陷,除了眼眶裏還有眼睛以外,和其他乾屍沒有任何區別。
那是我的臉!
完了,我也變成這樣了。我心中忽然產生了一種憤怒的情緒,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我招誰惹誰了我,為什麼是我在這?
我越想越氣,簡直想破壞這世上的一切。
那股怒氣讓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我站起來,煩躁地走來走去,像其他乾屍一樣,等待某一個乾屍爆發憤怒或者力竭而倒,這樣我就可以拆它的骨剝它的皮,來緩解我的怒氣。
我能感覺到其他乾屍煩躁的情緒,這些情緒讓我更加的暴躁。就在這時,我感覺到有人的負面情緒達到了頂點。
那是一個小乾屍,穿着個小裙子,看樣子是個女孩,怒氣爆發時正在憤怒地踏着地上的花。
旁邊的乾屍一擁而上,我也不落人後,幾步跳過去去拉小乾屍的手。我身旁的一個乾屍咔嚓一聲拆掉了小乾屍的胳膊,拆了一塊皮往嘴裏放,然後把剩下的扔在一旁。
我被其他乾屍擠出來正在着急,見他把胳膊扔了,連忙跑過去撿起來。
看着上面還有一小塊皮,我頓時像發現了寶藏一樣歡天喜地,小心地掀下來,半抬着頭,用無名指和拇指捏着,小心翼翼地將皮拎到空中,然後弓着身子,大張着嘴,就要把皮扔進嘴裏。
就在這時,我的頭偏了一下,看到了剛才地上放着的碎鏡子。鏡子裏正照出我一臉陶醉地對着手中乾屍皮的表情——毫無血色的乾枯的臉,配着貪婪的表情,人不人,鬼不鬼!
我猛地打了個冷戰,馬上恢復了理智。
我這是在幹什麼?
那小乾屍還在被其他乾屍撕扯,我怒從中來,衝進屍群中,護着那小乾屍叫道:“你們他媽的還有沒有人性!這是個小孩,還是個小女孩!”
那些乾屍轉移了目標,跑過來拉扯我,我一邊護着那個小女孩乾屍一邊推搡那些殭屍,忽然覺得右腿咯噔一聲,轉頭一看,我的右腿竟然被那小乾屍卸掉了。
那小乾屍抱着我的腿,面無表情地扒着上面的皮往嘴裏塞。
我看着她,想生氣卻也氣不起來,只是感到一種深深的悲哀。
我少了只腿,站立不穩,一下子摔倒在地上,那些乾屍一擁而上,開始對我扒皮拆骨。
我一點都不疼,這會兒也完全恢復了理智,可惜雙手難擋一群乾屍,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身體被那些乾屍拆了,最後只剩了個頭,完全沒辦法抵抗,在地上滾來滾去。
我認命地想這可得又死一次了。
這麼一想我就很鬱悶,一般人的遺言都很帥氣,可上次臨死前我在世上的最後一句遺言是“我嘞個擦”。
當時三娘就在我面前,我還捨身救她,憑她和我的情意,不要說什麼英文的愛老虎油了,哪怕我說一句大妞子我稀罕你她都會死心塌地記我一輩子。
我嘞個擦!最後我竟然就說了個“我嘞個擦”!
乾屍們分了我的身體,那個小乾屍又跑過來掀我的臉皮,我痛心地看着她,說:“小朋友,你叔叔臉皮薄,不好吃,你看在我救了你一次的份上,就給我留點臉吧。”
那乾屍和我剛才一樣,已經失去了理智,自然不會聽我的話,伸着剩下的一隻手就要摸我。就在此時,只聽啪的一聲,四周的乾屍被卷上半空。
“走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睜眼一看,只見綢緞面的扇子噼噼啪啪地拍走那些乾屍,一身紅衣的三娘手持扇子站在我面前,臉上是又傷心又愧疚的表情。我從未見過這女妖精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她哀傷地走到我面前,抱住我的頭顱,輕聲道:“對不起,小馬哥,我來晚了。”
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她也含淚細細端詳着我:“若是我當初強硬一點讓你走,你就不會死了……”
我見她哭,雖然沒有身體了依然覺得心疼,安慰她道:“嗨,別自責了,這種事情誰知道呢?”
三娘猛地睜大眼睛,驚呼一聲把我拋出。
我“哎呦”了一聲,在地上滾了幾圈。
三娘指着我道:“你沒死?”
我說:“我也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到現在還沒有斷氣?難道我變成男人頭二號了?”
“等下……”三娘指着我的脖子處問道,“你那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脖子處發生了什麼,只是感覺脖子那裏痒痒的,有東西不斷往下涌。
三娘拿出玉盤給我看,我看到玉盤上的我從脖子處慢慢長出腳、腿、身體和胳膊,就像是原本縮成一團的氣球人偶被吹起來一般,我的身體馬上就長全了,而且由於血氣充足,我的臉也恢復了原本的顏色。
我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身體,覺得和平常無異。
這是怎麼回事?
我和三娘面面相覷。
三娘說:“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把來這裏的事情和三娘詳細說了,三娘仔細觀察我的身體說:“這身體不像是你自己的,上面屍氣太濃重。”
“是嗎?”我看看自己的身體,“我沒感覺出啥。”
三娘思索道:“你說你在河中時斷肢朝你湧來,應該是因為你吸收了河裏的斷肢,所以當你受傷時,這些斷肢碎屍就組成了你新的身體。”她說完,伸手摸着我的肩膀,閉眼感覺了一會兒:“是這樣沒錯,你的身體裏現在帶着成百上千的鬼氣。”
“這都行?”我說,“那我算是活的還是死的?”
“我也沒有遇見過這種事情。”三娘說,“雖然你的身體現在已經不是你自己的了,但是你的生命還在持續,而且那麼多的斷肢,幾乎可以供你重生無數次。”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你現在到底是死是活。”
這不就等於開通了鎖定生命的外掛了嘛!我樂道:“那我豈不是死不了了?”
三娘橫我一眼:“美得你,世上哪有死不了的人?按這兩次最後留下的都是你的頭來看,如果你的頭受到傷害,你就沒辦法復原了。”
我想起剛才小乾屍要扒我臉皮的事,一陣后怕。
三娘盯着我道:“可是到底為什麼,你會擁有這樣的能力,難道這就是你的資質嗎?”
我說:“三娘,你知不知道怎麼才能回去?”
三娘道,“你跟我來。”然後帶着我往前走。
我說:“我在這花田走着,覺得身上力氣快要被吸幹了,為什麼你沒事?”
“因為我法力高強啊。”三娘笑道,“而且在這裏呆的時間很短,若是呆的時間長了,有再多的法力也會被耗光。”
我倆一問一答,跟之前啥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氣氛融洽,和樂融融。
我着實不想打破現在的氣氛,可是有些問題不得不問:“三娘,這次的事情是你搞出來的?”
三娘點點頭。
“你當真想殺我們?”
“……”三娘說,“小馬哥,如果我說我是逼不得已,你信嗎?”
我毫不猶豫地說:“我信。”
因為我回答得太快,三娘有些吃驚地停下腳步,看着我,驚訝地笑道:“為什麼?”
我說:“不止是我,這話你問小二樓任何一個人,哪怕是雲美,他們都會這樣回答你。”
三娘笑笑,轉過頭。
我又問:“三娘,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三娘靜默片刻,說:“救一個人。”
“誰?”
三娘說:“一個英雄。”
我問:“男的?”
三娘點頭:“嗯。”
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希望女人把自己當英雄,但不希望自己喜歡的女人心中的英雄是別人。所以聽到這句話我有點不是滋味。
三娘是何等聰慧的妖精,馬上知道我在想什麼,笑起來:“小馬哥,我雖然敬他愛他,可是那和男女之愛無關。”她邊走邊問我,“你看到這裏成群的乾屍了嗎?”
“看到了。”我說,“我原來以為只有人死了會屍變,沒想到你們妖也是。”
三娘說:“他們都被封印在小二樓里,無法出去。”
“怪不得我那樓里老是鬧鬼。”我說,“原來底下被封了那麼多東西,難道這裏就是傳說中的鎮妖塔?”
三娘疑惑地看着我:“鎮妖塔?”
我比劃着跟她解釋:“就是把殺人放火犯大錯的妖怪關起來改造的高級監獄,據說進去的都是無期徒刑,基本都出不來。”
三娘搖頭道:“不,這裏不是你說的那個。”
我說:“那是什麼?”
“我不知道這裏是什麼。”三娘搖頭道,“我只知道這裏是極陰之地。極陰之地的形成需要天時地利,而環境在歲月的變遷中多多少少總是會有改變,所以世上並不是只有一個極陰之地。極陰之地的位置並不是固定的,而是在不斷轉移,轉移的時間有可能是一千年,也有可能是幾秒。極陰之地雖然對人和仙不好,但卻是鬼怪修鍊的好去處……發現情況有異常,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
終於聽到三娘講故事,我快走兩步,走到她身邊聽她說。
“那時我父親狐王剛去世不久,天賦極高的七弟剛登上王位,族裏卻相繼有人失蹤。”三娘繼續道,“我們查明那些失蹤的狐妖都是在某個極陰之地修鍊時不見的,於是就告知了那位英雄。那英雄調查之後發現,那些極陰之地竟然開始吞噬附近的所有生物,包括人和附近修鍊的鬼和妖!妖界馬上將這件事情上報給天庭。可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就在等待天庭處理的這段日子裏情況愈演愈烈,妖鬼沒有辦法抗拒修鍊的誘惑,即使用定力迫使自己不去那裏修鍊,不知何時會出現在哪裏的極陰之地也如同一個隱藏的巨大炸彈,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在你身邊爆炸。不久以後,這個極陰之地越來越大,甚至能將周圍的生物吸到自己的範圍內再吞噬,人界妖界鬼界折損的人鬼妖不計其數。”
三娘嘆了口氣,道,“地府那裏的生死簿,應該就是在那時開始錯亂的。”
“然後呢?”我問。精力依然不停地從我身上流到曼珠沙華上,每次我快被吸成乾屍,三娘就把我的頭拆下來,等我長出身體繼續走。
“然後那位英雄無法坐視不管,他主動進到極陰之地,我和七郎那時年少無知,偷偷跟着他進來。看到的就是你所看到的這個景象。”三娘指着花叢中的乾屍,“不知道為什麼,這裏充滿了各種負面情緒,困在這裏的妖鬼被曼珠沙華吸收精氣和妖力並不斷被輸入負面情緒,當他們失去理智崩潰時,其他妖鬼就會吃掉他。而吃了別人皮肉的妖鬼,也會被曼珠沙華連魂魄一起吞噬。換句話說,進來的數以千萬計的妖鬼,只有死路一條。”
“那時的情景比這裏恐怖千萬倍。”三娘踏過一堆白骨,輕聲說,“你所能想到想不到的最恐怖最荒誕不經的事情,最負面的情緒,都能在這裏看到。”
“當時我和七郎已經嚇傻了,若不是那位英雄,我們兩個可能已經死在這裏。”三娘繼續道,“即使被救,我們還是無論怎麼走,都走不出去,可是即使如此,我和七郎依然相信,那個人會帶我們出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地上的曼珠沙華已經不見了,我們來到一片極其寬敞的空地,這裏站着數不清的妖怪,見我們過來,紛紛給三娘讓道。我們走到空地的中心,那裏一左一右站着兩個妖怪,他們後面坐着一個大妖怪。
這些妖怪和之前見到的其他乾屍不同,雖然瘦,卻很精神,目光銳利,顯然沒有失去神智。
“我們全心全意地相信着那個人,因為……”三娘走過那兩個妖怪,對着坐在後面的妖怪作了個揖,“他是我們蓋世無雙的妖王。”
原來是妖王!我細細打量那大妖怪,只見他四方臉,濃眉大眼,頭髮雖亂卻不顯邋遢,身上披着一張獸皮,灰白的頭髮如鋼絲般豎起,額頭寫着一個黑色的“王”字。
他肌肉結實,身材高大,坐在那裏像小山一樣,不怒自威。
妖王聲音低沉,充滿威嚴:“三娘,你怎麼回來了?”
三娘彎腰,深深鞠了一躬,答道:“那日您在內,仙界大軍在外,硬是在這空間中打開一道門。可惜那門只能打開幾秒,之後仙界就會將這裏封印。您用妖力送走了我們,自己卻留了下來。”三娘抬起頭,正視妖王,“我至今還記得您說的話,您說您要留下,保護您的子民,直到找到可以解放他們的方法。而這八百多年,若不是您在這裏用妖力支持,這裏早就沒有妖鬼生存。可是撐了這麼多年,就算是您,妖力也無法再支持下去,這一路過來,我發現您的妖力衰竭,無法控制這裏,若是再留下去,連您也會變得危險!”
妖王說:“所以你找來封印鑰匙,解開了封印?”他聲音低沉,壓迫感十足,“這裏面也有佚名的功勞吧?”
“佚名他是打造封印鑰匙的工匠妖轉世,世上只有他能找到不斷變化的極陰之地的大門。”
“混賬!”妖王喝道,“你們知道打開封印會有什麼後果嗎?封印一開,極陰之地就會繼續吞噬世上的一切。”
三娘跪下,道:“陛下對我如父如母恩同再造,我不願見您死在這裏。”
妖王怒道:“你是想讓我丟下我的子民逃跑嗎?”
其他妖怪哭成一團。
“陛下您在這裏支撐,應當最明白這封印已經撐不了多久了。”三娘說,“與其呆在這裏同歸於盡,不如保存實力日後再戰。”
我在三娘身後,聽他倆說話聽得無聊,看向旁邊兩個妖怪,他們倆一個長着狼尾巴,一個長着豹尾巴。
我向他們倆打探道:“兩位大哥,在這裏呆多久了?”
倆妖怪看我一眼,沒吱聲。
嘿,這倆妖怪還挺傲的。
我見這倆人往一個地方看,一瞅,那裏正有幾個乾屍在搶奪一塊皮。
狼妖說:“那看起來味道真不錯。”
“有啥意思?”豹妖抹了一把嘴,“光是皮,乾擦擦的,沒肉。”
狼妖問:“你說咱們幾年沒有吃過肉了?”
豹妖嘆氣道:“進來以後就沒吃過。”
狼妖抱怨道:“天天吃這花我都快變成食草動物了,雖然說毒不死,但每頓都這樣也受不了啊。”
豹妖說:“哎,出去吃了就回不來了。忍忍吧,我們要盡職盡責地保護妖王。”
說完兩個人又繼續獃滯地看着那些乾屍,大有一種萬物皆空之感。
瞧這倆那寒磣樣,我不屑地看了他們一眼,不就是肉嗎,咱這多的是。
我扯下一條胳膊扔給他們:“拿去吃,別客氣。”
兩隻妖怪大張着嘴看着我。
“不夠?”我坐下來,把右腿扯下來扔給他們,“沒事兒,多大點事兒,我這還有。”
兩個妖怪一個捧着我的胳膊一個捧着我的腿,哆嗦地看着我。
我拉着我的左腿說:“你們還想要?”
狼妖眼圈紅了:“俠士怎麼稱呼?”
我說:“馬力術。”
豹妖抹淚道:“前有佛陀割肉喂鷹捨身飼虎,今有馬力術扯胳膊喂狼卸腿飼豹。這種大無畏的精神,實在太令人感動了!”
狼妖高聲叫道:“活菩薩啊!”然後就跪下來沖我拜了一拜。
我那個不好意思啊,連忙搖着剩下的一隻手道:“不就是一隻胳膊一隻腿嘛,不用行此大禮,你們這樣我怪不好意思的。要不然這樣吧,我把這個也送你們了!”我扯下自己的左腿扔給他們,“給給給,拿去吧,我多得很,別客氣別客氣。”
“活菩薩啊!”兩個妖怪感激地痛哭流涕,“菩薩,你還有什麼遺言,就交代了吧。”
說完,兩個妖怪不忍心看我,背過身邊吃邊抹眼淚。
狼妖吃了幾口道:“這肉怎麼是餿的?”
“別說瞎話了,剛從身上摘下來的,肯定新鮮,哪能餿啊?是不是你幾百年沒吃肉忘記肉是啥味道的了……”豹妖咂巴着嘴,奇怪地說,“哎?是有點怪味,難道那活菩薩有狐臭?”
“你比我還扯,你拿的那是腿,咋能有狐臭?”
沒味道就奇怪了。我想,河裏那些碎屍都不知道泡了幾百年了,能沒味嗎?
“你們等會兒再吃。”我說,“我向你們打聽一個人。”
他倆和聲問:“你打聽誰?”
我說:“你們見沒見過一個姓馬的道士?”
“姓馬的道士?”正在和三娘說話的妖王轉頭問向我,“難道是那個叫馬建民的?”
“你認識他?”我精神一振,“他是我爺爺的二叔的大爺的曾孫子。”
妖王道:“不久之前我見過他一次。”
我說:“是不是三十年前?”
“不,是更近的時候。”他想了一下,道,“應該是在今年。”
“什麼?”我精神一震,“今年?”
終於有馬建民的消息了!
“不可能!”此話一出,連三娘都驚道,“門沒有開,他怎麼進來?”
“他進來的時候,還保持着人身。”妖王讚賞道,“區區一個人類,竟然能毫髮無傷地來到我這裏,實在是絕無僅有。那道士誤以為這空間是我造出的,說要收我,和我大戰了三天三夜。”妖王哈哈大笑,“確實是個有意思的人類,我喜歡。”
我問:“他現在在哪裏?”
妖王說:“他走了。”
“走了?”三娘問道,“他又是怎麼出去的?”
“我與他合力,在空間撕開了一條路。”妖王嘆道,“論道法,人間恐怕再沒有人能比過他。”
“怪不得我今年感到您妖力大幅衰竭,原來是為了送那人出去。”三娘問,“既然開了一條道路,您為什麼不帶大家出去?”
“那道路只能堅持幾秒的時間,又長達萬米,處處陷阱,一個不小心就會掉入時空漩渦粉身碎骨,即使是我也不敢貿然上前。”妖王說,“不過若是那人,一定可以平安出去。”
我問:“為什麼?”
妖王仰頭大笑:“因為他和我打了一個賭!”
“賭什麼?”
“賭他出去之後能找到救出我們所有人的方法!”
三娘問:“陛下你賭他贏?”
妖王的笑聲震得地面都在顫抖:“他自己也賭他贏。”
三娘無奈道:“這還賭什麼。陛下你就不怕他是個江湖騙子?”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妖王看上的男人,怎麼可能讓我失望?”妖王斬釘截鐵地道,“他定會回來!”
“陛下,你和這結界只能再撐數月。數月之後,您妖力用盡,結界崩潰,極陰之地再次反噬,世界馬上就會陷入恐慌。”三娘說,“只有……幾個月了。”
“很好。”妖王神情坦然,“還有幾個月。”
三娘沮喪地問道:“所以陛下是不願同我出去了?”
“修鍊千年的妖怪數量不多,早已在門開時從門中出去,剩下的都是無力逃生的妖眾。”妖王掃視了一眼不遠處的妖怪們,道:“若是你再不將鑰匙取出,大門完全被打開,結界被衝破,就連幾個月的時間也沒有了,你走吧。”
三娘含淚道:“我知道了,陛下您保重。”說罷,對我道,“小馬哥,我們走吧。”
說話的這功夫我四肢已經長好了,站起來對着妖王抱拳:“後會有期。”
妖王看着我,奇道:“你這身體倒是很有趣。”
我謙虛地說:“這是剛學會的技能,就是開了死不了的無敵模式,沒啥厲害的。”
兩個專心吃肉的妖怪轉過頭,見我四肢完好,嚇了一跳。
狼妖問:“剛才吃肉不是幻覺吧?”
豹妖說:“不是,我嘴裏還一股臭味呢。”
狼妖說:“吃了這肉,我覺得還是吃素比較好。”
豹妖連連點頭。
那肯定,至少那些花沒放臭。
我正要走,忽然想起一件事,轉身對妖王道:“馬建民確實出去了。”
三娘問:“你怎麼知道?”
我說:“過忘川河的時候,撐船的老艄公告訴我的。他說這麼多年,這裏只逃出去過一個姓馬的道士。”
“忘川河?老艄公?”妖王皺起眉頭看着我,“忘川河只有地府才有,這裏怎會有忘川河?我在這裏八百多年,從不知道這裏還有撐船的艄公。”
我看向三娘,三娘也道:“我來的時候並沒有看到什麼河。”
我回想起那黑不見底的河水,像是被人潑了一盆涼水,由頭冰到腳,問:“那我見到的是什麼?”
妖王正要回答,忽然地面開始強烈地震動,遠處的花田就像舞動的綢帶一般呈波浪形浮動。
我一個站立不穩坐在地上:“怎麼回事?”
鬼怪們尖叫起來,因為震動的幅度太大,地面出現了巨大的裂縫。裂縫伴隨着地面開裂的聲音一路蔓延,然後像是被切開的西瓜一般越裂越大。
來不及跑的乾屍和妖怪們往深不見底的裂縫中掉去。眾妖們鬼哭狼嚎,慘叫聲不絕於耳。
妖王大喝道:“抓緊地面!”說罷,身形猛地變大,兩腳踏在裂縫兩邊,雙手摁住裂縫兩邊的地面,然後怒吼一聲,手上發力,硬是將那條裂縫生生地合上了!
大地尚在不斷震動,妖王雙手摁着地面,豆大的汗珠雨一樣地往下滴。
地面的震動到了這裏,變得緩和下來。
狼妖豹妖一人抱一個小妖怪,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正緊緊抓着地皮,見事態緩和了,鬆一口氣,忽然聽得身後三娘驚叫:“那是什麼?”
我轉頭一看,不遠處的地被掀了起來,紅色曼珠沙華夾雜在泥土中紛紛地往下落。
那地皮被掀得越來越高,縱貫東西,排山倒海一般,向我們所在的方向湧來,直到到了妖王身前,忽然停止了移動。
此時那地皮已經高如雄山,身材高大的妖王在它面前如同蚊蟻一般,光看大小,實在難以想像妖王能憑一己之力,生生地止住那地皮的移動!
妖王胳膊上青筋畢露,緊咬牙關,不動如山。狼豹二妖不斷將倖存的眾妖聚集到妖王身邊。
“小馬哥!”三娘拿着玉盤給我看,“鑰匙快要被取下來了。”
玉盤上映出現實中的情形,李伯通已經爬到了石獅子背後,正拉着鑲在石獅子背後的鎖頭往外拽。
“再不回去就來不及了!”三娘拎着我的後背,腳尖點地,一躍而起,順着那立起的地皮一路向上,“快走!”
在地上感覺不到什麼,但走在那直立的地皮上,就能感覺到那地皮後面有股巨大的力量在推動它。等我們快到地皮上端時,那地皮已經在壓力的作用下開始彎曲。我和三娘腳朝天空頭朝下,翻轉了一百八十度。
此時耳邊風聲猛烈,再看地下的妖王和妖眾,已經同人偶一般大小。
“小馬哥,若是門關上就出不去了。”三娘對我道,“一會我將用妖力衝出一條路,你從那路出去。”
我聽她這話說得決絕,心裏一緊,反問道:“那你呢?”
三娘道:“現在這種情況,容不得我們倆一起出去。”
我說:“那不行,我不能留你一個人在這!”
“小馬哥,你聽我說。”三娘說,“你出去以後,一定要找到馬道長。我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
我說:“萬一找不到呢?不行,你還是得跟我一起走!”
三娘說:“如果找不到,你就帶着小二樓的居民們,離開這裏,離得越遠越好。”
我心中一緊,抬頭看向三娘,她腳下步伐不停,臉上依然帶着我熟悉的嫵媚微笑。
“小馬哥,我是只薄情寡義的狐狸,現在是我背叛你們在先,所以你們丟下我我也不會有什麼怨言。”她轉過臉,對我笑道,“如果你們氣我背叛你們,打傷雲美,破壞結界,那你們就用好好活下去這一手段來報復我吧。”
“你想得美。”我鼻子一酸,高聲說道,“你在這裏好好等着,老子一定把馬道士帶來!要是這之前你就死了,我就收了你的魂魄,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其實我倆都知道妖怪死在這裏用不着我收,就會被曼珠沙華吸收,魂飛魄散,可是三娘聽了我的話,眼睛一彎,輕輕巧巧地道:“好。”
說話間,我們已經走到了地皮的盡頭。
“小馬哥。”三娘沖我微微一笑,“我不會死的,”她輕聲說,“我在這裏等你回來救我,一直等着。”
說罷,她手一翻,將我往空中拋去,高喝一聲:“走!”
虛空之中出現了一條道路。
我的身體向高空飛去,同時三娘如同斷了線的木偶一般下墜。
在下一瞬間,我飛越過了地皮,終於看到地皮背後推着它移動的東西。
看到那個東西,我頭皮發麻,渾身的汗毛都炸了起來。
是水!
地皮之上,推動着地皮運動的,是水!
海一樣廣闊的水,漫無邊際地從地皮後面湧上來,一波一波地拍打着地皮的背面!
而那片波浪洶湧的汪洋之上,飄浮着一片扁舟,舟上站着一個身穿蓑衣,帶着草帽的老艄公。他正在巨大的波浪中慢悠悠地划著船,划船的動作如同正處在平靜的湖面一般悠閑愜意。
在我飛過湖面的一瞬間,我看到那老艄公的半張臉。
花白鬍子上的嘴唇,是微微揚着的,似乎眼前這件危機和底下數以萬計的妖怪們的生命無關緊要,不值一提。
最恐怖的事情不是殺戮,而是不把殺戮當成殺戮。
我經過無數大風大浪,卻是頭一次感受到這樣的恐懼。
水汽在我臉邊經過的時間只有一瞬,然後它們就以千軍萬馬般的奔騰之勢,衝過了地皮的邊界,瀑布一般地涌了下去!
三娘下落的身影被水簾吞沒。
“三娘!”我高聲叫道,然後整個人已經到了三娘為我開闢的路口。那路口越來越小,眼看就要消失。
我感到我向上的衝力已經不夠,馬上就要下落。
這時從那路口中忽然伸出一隻手,抓着我的頭將我拽了出去,頭剛出去,就聽得脖子那裏咔嚓一聲,路口已經關閉,卡掉了我整個身體。
我顧不得去看身後,抬頭盯着抓我出來的那人。他穿着白色唐裝,長發扎在腦後,肩上趴着一隻樣子奇醜的狗。
改命人!
“你還不能死。”改命人說,“你得去找馬建民。”
怎麼哪裏都有你?
“你到底有什麼陰謀?”我怒喝道。
改命人居高臨下地看着我,並不回答,然後伸手將我往另一個方向扔去。我的頭撞在地上,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