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胚胎培養中心
有那麼一會兒,貝萊覺得他心都涼了。正電子機械人是外世界人優於地球人的象徵,只要有這種武器,外世界人就一定會優於地球人。
他極力鎮定地說:“這是一種經濟武器。索拉利世界供應先進的機械人給其他的外世界,這很重要。所以外世界不會侵略索拉利世界。”
“這個大家都知道,”奎馬特冷漠道,“就是因為這個才確保我們的獨立。不過我想到的是一些更微妙、和宇宙更有關聯的事。”奎馬特望着自己的指尖,顯然他的思維已離開了剛才的話題。
貝萊問:“你想的是你另一套社會學理論?”
奎馬特一臉難以掩飾的驕傲模樣,但卻令貝萊這個地球人幾乎忍不住想笑。
奎馬特說:“不錯。而且據我所知,這還是我獨創的理論。如果你把外世界的人口資料詳細研究一下,你會發現我的理論顯然很正確。我想說的是,自從發明了正電子機械人以來,各地都日益頻繁地使用他們。”
“地球沒有。”貝萊說。
“嘿,刑警,我雖然對地球不太了解,可是據我所知,機械人已經進入你們的經濟體系了。你們地球人居住在地底的城市裏,所以星球表面上大都是渺無人煙的地區。請問你,是誰在幫你們照顧農場和礦場?”
“機械人。”貝萊承認,“但既然你提到這一點,博士,最早發明正電子機械人的反倒是地球人。”
“是嗎?你確定?”
“你可以去查一查,千真萬確。”
“很有意思。不過地球卻是機械人最不普及的地方。”這位社會學家若有所思地說:“也許是因為地球的人口太多了,所以要多花一點時間。是的……不過你們的城市裏也有機械人。”
“嗯。”
“而且現在比五十年前更多。”
“沒錯。”貝萊不耐煩地點點頭。
“那就對了,這只是早晚的問題。機械人終將取代人力。機械人經濟只有一個指標機械人越多,人就越少。我曾經仔細研究過人口資料,並將其做成圖形以外推法統計過。”他突然露出驚喜的表情,“哎呀,這就是一種把數學運用到社會學的方式嘛!”
“是的。”貝萊說。
“如此看來,這個方法可能還真有些道理,我會好好想一想。總之,這些就是我的結論。我相信,它的正確性是毋庸置疑的。在任何一個接受機械人勞力的經濟中,不管法律如何限制機械人和人類的比例,機械人的數量還是會不斷增加。雖然這種增長速度會因法律限制而變慢,但永遠不會停止。一開始人類的數量增加得比較快,可是機械人的數量增加得更快。然後,等到關鍵性的那一刻來臨……”奎馬特停了下來,“讓我想想。我不太確定這個關鍵性的一刻能否用數字精確表述。這又扯上你說的數學了。”
貝萊不安地挪挪身子:“這關鍵性的一刻一旦來臨會怎麼樣,奎馬特博士?”
“啊?哦,人類的數量會開始減少。到時候,這個星球才會獲得真正的社會穩定。奧羅拉世界一定會這樣,就連你們地球也不例外。也許地球要花好幾個世紀才會走上這條路,但這是不可避免的。”
“你所謂的社會穩定是什麼意思?”
“就像索拉利世界目前的情況一樣。人類是唯一的有閑階級,而且不必害怕其他的外世界。也許再過一個世紀,外世界全都會變得與索拉利世界一樣了。我想,那將是人類歷史的結束,至少人類完成了使命。最後,每個人都可以獲得他們需要和想要的東西。我好像聽過一句話,說的是有關追求幸福的事。”
貝萊謹慎道:“造物主賜予所有的人某些無可讓渡的權利……這些權利是生命、自由以及追求幸福。”
“就是這句話。你從哪裏知道的?”
“某個古老的文件里。”貝萊說。
“你看得出來,這在索拉利世界,在整個銀河會產生什麼樣的改變嗎?不用再追求了。人類將繼承生命、自由及幸福這三種權利。就是這樣,人類不用追求就會擁有幸福。”
“也許吧。”貝萊嘲諷道,“可是有一個人在你們索拉利世界已經被謀殺了,還有另外一個人也可能會死掉。”
貝萊話一出口,立刻就後悔了。奎馬特好像挨了一巴掌,垂下頭低聲說:“我已經儘可能回答你的問題了。你還想知道些什麼?”
“夠了,謝謝你,先生。我很抱歉在你哀悼你朋友去世的時候來打擾你。”
奎馬特緩緩抬起頭:“要再找一個棋友不容易了。他和我相約最守時,棋藝也很高,他是個好索拉利人。”
“我了解。”貝萊柔聲說,“我可以用你的影像顯現機和我要拜訪的一個人聯絡嗎?”
“當然可以。”奎馬特說,“我的機械人你儘管用。現在我要離開你了,看像完畢。”
奎馬特消失后不到三十秒,一個機械人出現在貝萊面前。貝萊不禁又想,這些機械人是怎麼操控的。他只看到奎馬特在消失前摸了一下觸控鈕,接着,一個機械人隨即出現。
也許觸控鈕所傳達的只是一個很概括性的訊號,表示“去做你該做的事”。也許機械人一直都在聽人類的談話,一直都知道人類什麼時候需要服務。如果這個機械人的心智和身體構造並不是為這項服務而設計的,那麼連接全部機械人的無線電網路會互相交流,命令可以做這項服務的機械人採取行動。
有那麼一會兒,貝萊腦中浮現一幅情景。索拉利世界就像是一張機械人所交織成的網,網眼很小,當人類掉進去時,網眼會越縮越小,把人團團困住。他想起奎馬特說的那句話,所有的外世界都變成了索拉利世界,一張張的網,一個個越縮越小的網眼,甚至連地球也無法幸免於難,直到——
他的思緒被打斷了,剛才進房間的那個機械人恭敬地輕聲說:“主人,我已經準備好為你服務了。”
“你知道怎麼和瑞開·達爾曼以前工作的地方聯絡嗎?”貝萊問。
“知道,主人。”
貝萊聳聳肩。他永遠學不會避免問多餘的問題。機械人當然知道,這還用問嗎?他發現,如果要有效率地操控機械人,你必須是個專家,而且還得是個類似機械人學的專家才行。他想,一般的索拉利人真的能把機械人操控得那麼好嗎?可能也只是馬馬虎虎,不怎麼樣吧。
他對機械人說:“你和達爾曼工作的地方聯繫一下,找他的助理。不管這個人在不在那兒,你都要想辦法找到他。”
“是的,主人。”
機械人轉身正要離去,貝萊喚住他:“等一下,達爾曼工作的地方現在是什麼時間?”
“大約○六三○,主人。”
“早上嗎?”
“是的,主人。”
貝萊對這個被日出日落所控制的星球再度冒起一股無名火。這就是在星球表面生活的壞處。
剎那間,他不禁想起地球,但隨即強忍着撇開這個念頭。當他必須全神貫注地做手頭上的事時,他就一定要堅持到底,這個時候害思鄉病會毀了他。
貝萊說:“不管怎麼樣,你還是去聯絡那個助手,並告訴他這是政府的公事。另外,叫個機仔弄點吃的來,一份三明治加杯牛奶就行了。”
貝萊細細嚼着三明治。這份三明治裏面夾了種好像熏肉的東西。他想,自從古魯厄出事後,丹尼爾一定認為所有的食物都很可疑,而且丹尼爾可能是對的。
他吃完三明治,並沒有感到有什麼異常(至少沒有馬上顯現出來),而且他把牛奶也喝了。雖然這次與奎馬特見面並沒有獲得他預先想知道的資料,但也算有所收穫。他在腦中一一檢視成果,發現還學到不少東西。
在謀殺案方面,他當然所獲無幾,但在其他一些更重大的事情上,他卻得到了很多東西。
負責聯絡的機械人回來了:“那位助理接受會面,主人。”
“好。有沒有什麼困難?”
“那位助理還在睡覺,主人。”
“現在醒了?”
“是的,主人。”
那位助理突然出現在貝萊面前,他坐在床上,一副很生氣的樣子。
貝萊連忙後退一步,像是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撞上一道障力牆。他又一次被蒙在鼓裏,沒有獲得這項重要的資料。他又一次沒問對問題。
沒有人告訴他,瑞開·達爾曼的助理是個女人。
她的頭髮顏色比一般外世界人古銅色的頭髮要深一些,而且很濃密,鵝蛋臉,鼻頭圓圓的,下巴很大。她披着一頭亂髮,搔搔腰側。貝萊想起格娜狄亞初次和他會面時那種不經意的態度,不禁希望眼前這個女人身上的床單可別掉下來。
那幻滅的一眼對貝萊而言實在有點可笑,也頗具嘲諷意味。地球人都以為外世界女人很美,格娜狄亞也確實使這種假設獲得有力的證明,可是現在,幻想破滅了。眼前這個外世界女人,即使以地球的標準來看,也算是丑的了。
她說:“喂,你知道現在幾點嗎?”她的聲音低沉迷人,令貝萊大感意外。
“我知道。”他說,“可是我要和你見面,所以我覺得要先提醒你一聲。”
“見面?開什麼玩笑——”她睜大眼睛,手抓着下巴(貝萊注意到她戴了枚戒指,這是他在索拉利世界第一次見到個人用的飾品)“慢着,你該不會是我的新助手吧?”她說。
“不,不是。我是來調查瑞開·達爾曼的死因的。”
“哦?好,你查吧。”
“請問你貴姓大名?”
“克羅麗莎·甘托蘿。”
“你和達爾曼博士一起工作多久了?”
“三年。”
“我想,你此刻是在你工作的地方吧。”貝萊覺得用這個不確定的字眼有點怪怪的,可是他又不知道胚胎工程師的工作場所該如何稱呼。
“如果你指的是我是否在培養中心,那當然。”克羅麗莎不太高興地說,“老闆去世以後,我就沒離開過這裏,而且看來在獲派一個助理之前,我也不能走。順便問一句,你能幫我安排這件事嗎?”
“抱歉,女士,我對此地任何人都毫無影響力。”
“那算了。”
克羅麗莎很自然地拉開床單下床,同時把手伸進連身睡衣胸口的V形接縫裏。
貝萊連忙說:“等等,如果你肯見我,現在我們就沒事了,你可以在私底下換衣服。”
“私底下?”她撅起嘴巴好奇地望着貝萊,“你很挑剔哦,跟我的老闆一樣。”
“你肯見我嗎?我想觀察一下這個培養中心。”
“我實在搞不懂你為什麼要見我,不過如果你想看看培養中心,我倒是可以帶你四下逛一逛。但你要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洗臉整理,清醒一下。我很樂意稍稍變動日常的作息。”
“我不是要看,我要親眼見識見識。”
這個女人偏着頭,用銳利的目光望着貝萊,眼底帶着一抹職業性的興趣:“你是不是有點不正常?你上次接受基因分析是什麼時候?”
“老天!”貝萊呻吟一聲,“喂,我叫伊利亞·貝萊。我是地球人!”
“地球人?”克羅麗莎驚呼一聲,“你來這裏幹嗎?別開玩笑了!”
“我沒有開玩笑。我是應邀來調查達爾曼命案的。我是個刑警,是偵探。”
“你調查這個?不是每個人都認為這事是他老婆乾的嗎?”
“不,女士。關於這一點,我心裏還有一些疑問。請你答應讓我見見你,看看你們的培養中心,好嗎?你知道,我是地球人,我不習慣和別人用影像會面,這會令我不太舒服。我已經得到安全署長的許可,可以去見一些也許能助我一臂之力的人。我這裏有許可文件,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看一看。”
“那給我看吧。”
貝萊透過影像,將官方的許可文件展示在她眼前。
克羅麗莎搖搖頭:“開玩笑!見面?多臟啊!不過話說回來,反正我已經做了這麼髒的工作,再臟一點也無所謂吧?喂,到時候你可要給我站得遠遠的,別靠近我!我們可以拉開嗓門大聲講話,如果有必要,還可以經由機械人代為傳話,你明白吧?”
“明白。”
她的睡衣從V形的接縫處滑落,影像適時消失。貝萊聽見她在觀影完畢前喃喃吐出幾個字:“地球人!”
“這樣夠近了!”克羅麗莎說。她和貝萊隔了八公尺遠。
貝萊說:“這樣的距離很好,可是我希望能快點進到屋裏。”
這次見面的過程還不壞,他已經不那麼在意搭乘飛行工具了,可是他也不願在戶外多作逗留。貝萊強忍着不去拉衣領好讓自己呼吸順暢些。
“你怎麼啦?”克羅麗莎眼光挺犀利“你看起來好疲倦。”
“我不習慣待在戶外。”貝萊說。
“對了,地球人該待在封閉的地方。”她舐舐嘴唇,一副嘗到什麼怪味道的樣子,“那就進來吧,不過你先讓我避遠點兒。好,進來。”
克羅麗莎現在扎了兩條粗粗的辮子盤在頭上,編成一種複雜的幾何圖形。貝萊不知道她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梳出這種髮型,但他馬上想到,這很可能是機械人精巧的手指弄出來的。
她的髮型和她那張鵝蛋臉很相稱,即使沒有讓她變漂亮,但至少也讓她看起來不令人討厭。她沒有化妝,隨便穿了件深藍色的衣服,配了副很不搭配的淡紫色長手套。顯然,這不是她平常的打扮。貝萊還注意到她因為戴着戒指而使得手套凸凸的。
他們站在房間的兩個角落,彼此對望着。
貝萊開口:“你不喜歡這次見面,對不對,女士?”
克羅麗莎聳聳肩:“我為什麼要喜歡?我又不是禽獸。不過這還在我可以容忍的範圍之內。當你做和孩——”她頓了頓,接着下巴一抬,好像決定毫不掩飾地說出她必須說的話,“和孩子有關的事做久了,你整個人都會變得冷酷起來。”她特意把“孩子”這兩個字說得很清楚。
“聽你的口氣,似乎並不喜歡你目前的工作?”
“這個工作很重要,一定要有人來做。不過,我並不喜歡。”
“瑞開·達爾曼喜歡嗎?”
“我想他也不喜歡,只是他從沒表現出來。他是個好索拉利人。”
“而且他也很挑剔。”
克羅麗莎一臉詫異。
“你自己說的,”貝萊說,“我們以影像會面時,我告訴你可以在私底下換衣服,你說我和你的老闆一樣挑剔。”
“噢,是的,他的確很挑剔。即使是以影像會面,他也一點不隨便。他總是非常講究禮數的。”
“這算不算是不正常?”
“應該不算。會面時當然還是穿戴整齊一點比較好,不過現在大家都不太在乎,也都很隨便。反正又不是親眼見到對方,有什麼關係?你懂吧?我和別人以影像會面時都很隨便,除了老闆,我必須穿正式的服裝跟他會面。”
“你崇不崇拜達爾曼博士?”
“他是個好索拉利人。”
“你說這裏是培養中心,你又提到孩子。你們在此處撫育孩子嗎?”
“索拉利世界所有的胚胎,從一個月大開始都會送到這裏。”
“胚胎?”
“是的。”克羅麗莎皺皺眉毛,“我們會在女人懷孕一個月後,從母體取出胚胎。這會令你覺得尷尬嗎?”
“不會。”貝萊說,“你能帶我四下逛逛嗎?”
“好。可是請你跟我保持距離。”
貝萊隔着玻璃,俯看下面這間長形的房間,長臉嚴肅得彷彿石頭一般。他知道,在玻璃的那一邊,溫度與濕度都受到完美的控制,而且絕對防菌。那裏排列着一排排培育箱,每個箱子都裝着成分精確、比例理想的營養液,一個個小生命就在這裏茁壯滋長。
他看到一些比他半個拳頭還小的東西蜷縮成一團。他們的骨骼突起,四肢猶如花蕾,尾巴正慢慢消失。
克羅麗莎問:“你感覺如何,刑警?”她距離貝萊大約五六公尺。
“你們有多少個胚胎?”
“到今天早上為止是一百五十二個。我們每個月都會收到十五到二十個胚胎,也會放出差不多數目的孩子讓他們獨立生活。”
“這樣的機構在索拉利世界僅此一家?”
“不錯,這對維持人口穩定已經綽綽有餘了。每個人的壽命大約三百年,人口總數是兩萬。這幢建築物剛蓋好不久,由達爾曼博士親自監工,他同時對我們的作業流程做了許多修改。我們的胚胎死亡率幾近於零。”
房裏有許多機械人穿梭着。它們每經過一個箱子,就停下腳步不厭其煩地檢查每個控制器,並查看箱裏小小的胚胎。
“誰幫母親動手術?”貝萊問,“我是說,誰把這些小東西從母體取出來?”
“醫生。”克羅麗莎回答。
“是達爾曼博士?”
“當然不是。是醫生。你總不會以為達爾曼博士會彎腰低下頭去——呃,算了,不提這個。”
“為什麼不用機械人?”
“用機械人做外科手術?刑警,基於第一法則,機械人很難做這件事。如果教之以方,機械人也許能為了救人一命而幫他割掉盲腸,可是之後如果不經過一番整修,我懷疑這盲腸還會有什麼用。切割人類的肉體對正電子腦而言是一種極具創傷的經歷。而身為人類的醫生,在習以為常后則會變得無動於衷,即使必須親自和人接觸,他也會不以為意。”
貝萊說:“我注意到照顧胚胎的都是機械人。你和達爾曼博士不會插手做這個工作?”
“有時候出了問題,我們就得插手。比如說胚胎有發育上的問題,我們便不能袖手旁觀。性命攸關的事,我們不放心讓機械人做判斷。”
貝萊點點頭:“嗯,讓機械人做這種事的確危險,甚至有可能白白斷送一條人命。”
“你錯了!正因為人類在他們心目中是至高無上的,所以他們反而會高估生命的價值,誤救某些不應該留下來的生命。”這個女人的臉顯得很嚴肅,“貝萊先生,身為胚胎工程師,我們要確定生下來的孩子都是健康而沒有缺陷的!就算孩子的父母經過最好的基因分析,也不能保證他們的基因會傾向有利的變換組合,何況還有突變的可能。我們最怕遇到突變了
,雖然我們把這種可能性降到千分之一以下,但這也表示我們平均每十年就會出一次差錯。”
克羅麗莎示意貝萊沿着看台走,貝萊跟在她身後。
她說:“我帶你去瞧瞧育嬰室和幼兒宿舍。這些地方的麻煩比胚胎室大多了,我們能依賴機械人的地方實在有限。”
“為什麼?”
“貝萊先生,如果你曾經試着教機械人了解管教孩子的重要性,你就會明白了。第一法則使他們幾乎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而且你也別以為孩子什麼都不懂,他們很小就知道這一點,等他們會說話以後麻煩就來了。我曾經見過一個三歲的孩子對機械人大叫:‘你會傷害我,我受傷了!’結果把十幾個機械人弄得動也不敢動。只有極先進的機械人才知道這個孩子可能在撒謊。”
“達爾曼能控制這些孩子嗎?”
“大部分時候可以。”
“他會怎麼做?跑過去打他們屁股?”
“達爾曼博士?碰他們?開玩笑!當然不會!但是他可以跟他們講話,可以對機械人下特別的命令,我曾經見過他看着一個孩子的影像,命令機械人不停打那孩子的屁股長達十五分鐘之久。只要這樣打幾次,那孩子就不敢冒險對老闆頑皮了,老闆做這種事很有技巧,所以奉命打孩子的機械人事後只要例行調整一下就可以了。”
“那你呢?你會不會跑到孩子堆里去?”
“有時候我必須這麼做,我和老闆不一樣。也許有一天我能遙控做這件事。不過如果我現在想學老闆,那些機械人會被我毀掉。你知道,妥善控制機械人是一種藝術。可是每當我想到要走進孩子堆里,就會全身不舒服。這些小野獸!”
克羅麗莎突然轉頭,望着貝萊說:“我想你不在乎和他們見面。”
“這對我不是問題。”
她聳聳肩,眼中滿是好奇:“地球人!”她繼續向前走,“你做的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到最後,你一定會認定格娜狄亞·達爾曼是兇手。你一定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這我可不確定。”貝萊說。
“除了這個你能確定什麼?還有誰有可能是兇手?”
“可能的人很多,女士。”
“譬如說誰?”
“譬如說,你!”
克羅麗莎的反應大大出乎貝萊意料之外。
克羅麗莎笑了出來。
她越笑聲音越大,笑得漲紅了臉,張着嘴拚命呼吸。最後,她靠在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不,你不要再靠過來——”她懇求道,“我沒事。”
“這讓你覺得很好笑?”
克羅麗莎正要回答,卻又笑了起來。好不容易,她才低聲說:“噢,地球人到底還是地球人。我怎麼可能是兇手?”
“你很了解達爾曼,”貝萊說,“而且深知他的習慣。你完全可以事先就把這一切計劃好。”
“你認為我會親自去見他,接近他然後用某種東西敲他的腦袋?如果你這麼想,那表示你一無所知,貝萊先生。”
貝萊覺得自己的臉紅了起來:“你為什麼不能接近他,女士?你曾經練習過跟——呃——跟人混在一起。”
“跟孩子混在一起。”
“有這種經驗就會有連鎖反應,好比現在,你似乎就能忍受我站在你面前。”
“還隔了六公尺。”她傲慢地說。
“我剛剛才訪問過一個人。我只不過在他面前待了一會兒,他就忍受不了差點崩潰了。”
克羅麗莎冷靜地說:“那只是程度上的差別而已。”
“我認為只要有這種差別就夠了。你能習慣親眼見到孩子,當然也可能在你能忍受的時間範圍之內親眼見到達爾曼。”
“容我說明,貝萊先生,”克羅麗莎臉上那種想笑的表情已完全消失了,“我能否忍受根本不重要,達爾曼是個一板一眼的人,他和李比幾乎一樣。就算我能忍受親眼見到他,他也不能忍受見到我。他唯一可能容忍進入他視線範圍內的人只有他太太。”
“誰是李比?”貝萊問。
克羅麗莎聳聳肩:“就是那個老天才,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曾和老闆一起製造機械人。”
貝萊心裏暗自記下這件事,然後回到原來的話題:“你還是有一個殺害達爾曼的動機。”
“什麼動機?”
“他一死,你就是這個單位的主管,也就有了地位。”
“你把這個叫作動機?開玩笑!誰要這種職務?索拉利世界誰要這種地位?沒有人會眼紅他那個工作的,那是讓他一根汗毛都不會掉的護身符呢!你最好再努力點兒,地球人。”
貝萊不置可否地搔搔頸子。他看得出來她的話合情合理。
克羅麗莎說:“貝萊先生,你有沒有注意到我戴了枚戒指?”
她說著,似乎想脫掉手套,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我注意到了。”貝萊說。
“我想,你不知道它代表什麼吧?”
“不知道。”(貝萊不太高興地想,他不知道的事還真多。)
“那我給你講一講,怎麼樣?”
“洗耳恭聽。”貝萊衝口道,“只要你能幫我搞清楚你們這個該死的世界。”
克羅麗莎微微一笑:“我想我們在你眼中,就像你在我們眼中一樣。嘿,這裏有一個空房間,我們進去坐坐——不,這個房間不夠大。這樣吧,你坐到那邊去,我站在這裏。”
她步向走道,騰出空間讓他走進房間,再走回來站在他對面的牆角。
貝萊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坐下了。他倔強地想:為什麼不?就讓這個外世界女人站着好了。
克羅麗莎那雙強壯的手臂環抱胸前:“基因分析對我們的社會很重要。當然,我們並非直接去分析基因,但每個基因都控制了一個酶,我們可以分析酶,了解酶就了解身體化學,了解身體化學就了解了人類。你曉得嗎?”
“曉得。”貝萊說,“可是我不清楚怎麼實際運用這種理論。”
“我們這裏就做這個。當嬰兒還處於胚胎末期,我們便做血液採樣,可以初步了解他生出來以後大致是什麼樣子。最理想的是,我們在這個階段就能找出所有的突變基因,並判斷值不值得冒險讓他生下來。但實際上,我們對此仍不十分清楚,無法消除所有發生錯誤的可能,也許我們將來有一天可以做到吧。總之,我們在嬰兒出生后,繼續對他做抹片及體液檢查。在我們的小男生小女生長大成人之前,我們可以完全知道他們是由什麼東西所構成的。”
(貝萊腦中很自然地浮現出一首兒歌:你是蜜糖,是香料,是所有最美好的東西做成的,小女孩……)
“過去我們得戴上密碼戒指來顯示個人的基因結構,”克羅麗莎說,“這是一種古老的習俗,是索拉利人還沒實施優生學之前所流傳下來的一種早期的習俗。到今天,我們每個人都很健康。”
貝萊問:“但現在你還戴着戒指,為什麼?”
“因為我很特別,”她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反而還相當自負地說,“達爾曼博士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找助手,他需要一個特別的人。這個人必須相當聰慧、靈巧、勤快,而且要有與眾不同的穩定性,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穩定性。他需要一個能和孩子混在一起卻不會精神崩潰的人。”
“他自己做不到,是不是?這代表他的穩定性不夠嗎?”
“可以這麼說,”克羅麗莎說,“但是他不穩定的程度在一般情況下還可以接受。你會洗手吧?”
貝萊看看雙手,他的手很乾凈。“是的。”他說。
“好。這麼說吧——我想他不穩定的程度,就像一個受不了把手弄髒的人,即使情況再緊急,這個人也沒辦法用手去清理有油污的機器。不過,在日常生活中,這種對弄髒手的排斥感卻讓他保持清潔,所以這是件好事。”
“我懂了。請繼續。”
“說完了。我基因健康的程度,在索拉利世界排名第三,所以我戴着這枚戒指。我很喜歡隨身戴着這個標記。”
“恭喜。”
“你不必笑我。這也許不算我的本領,只不過是雙親的基因盲目互換所造成的。不過能擁有這種標記也頗讓人驕傲,總之,不會有人相信我會做出殺人這種變態行為。我的基因構造使我不可能做這種事,你別再浪費時間指控我了。”
貝萊聳聳肩,沒有說話。這個女人似乎把基因構造及證據混為一談,大概所有的索拉利人都這樣。
克羅麗莎說:“你現在想去看小孩子了嗎?”
“是的,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