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新世紀與古文明
貝萊又坐在一架飛行交通工具里,就像他從紐約到華盛頓那樣。不同的是,這架飛行交通工具不是密閉式的,它的窗子全是透明的。
天氣顯然不錯。從貝萊的座位望去,所有的窗子都呈現蔚藍色,單調而平淡。貝萊極力控制自己不要縮成一團,但最後實在無法忍受,只好把頭埋進雙膝間。
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考驗。然而,他這種勝利者的心態,這種先後擊敗阿托畢希及丹尼爾的非比尋常的自在痛快,這種在與外世界人對抗下維護了地球尊嚴的感覺,卻似乎也要他付出極大的代價——他不得不接受這個考驗。
從他頭昏眼花地走進開闊的空間,前往飛行交通工具停泊的地方,這場考驗就開始了。這種感覺令他蠻愉快的,他甚至還志得意滿得昏了頭,發神經似的下令無須封閉機窗。
他想:我一定要習慣這一切。他強迫自己望着那一扇扇蔚藍的窗子,直看到心跳加快,喉嚨里好像有個東西卡得他無法忍受。他這才閉上眼睛,把頭埋進雙臂里。
每隔一會兒,他就得重複這麼一次。貝萊的自信慢慢消失了。即使他伸手去摸那把重新灌滿電能的爆破槍,也無法挽回他失去的自信心。
他試着集中精力,去想他的攻擊計劃。首先,他要學習這個星球的生活方式,要約略知道每件事的背景,否則他無法理解這些事。
接着,他要去找一個社會學家!
他曾向一個機械人打聽過誰是此間最負盛名的社會學家。向機械人打聽消息有一種好處:他們不會問任何問題。
機械人告訴他這個社會學家的名字,以及一些重要的個人資料,並說社會學家可能正在
吃午餐,要他稍後再作聯繫。
“午餐!”貝萊厲聲道,“別胡扯了,現在離中午還有兩個小時!”
這個機械人回答:“主人,我說的是當地時間。”
貝萊睜大眼睛,接着他就明白了。在地球的各個城市裏,人的黑夜和白天、睡覺的時間和醒着的時間是由人控制的,以符合社會與整個地球的需要。但在索拉利世界,一切都暴露在太陽下,日與夜根本不是人能選擇的,他們不得不接受日月星辰的自然流轉。
貝萊試着想像一個因為轉動而忽明忽暗的星球,他發現要想像出那種景象還真是不太容易。他想到這些優越的外世界人竟然對星球這種人力不可抗拒的自然轉動無計可施,不得不任它來決定他們對“時間”的劃分方式,不禁有些瞧不起他們。
他跟機械人說:“不管他,你去幫我聯繫!”
飛行交通工具着陸時,有一些機械人來接他。貝萊走了出來,再度進入開闊的空間,他發現自己抖得好厲害。
他低聲對最靠近他的那個機械人說:“讓我抓住你的手臂,機仔。”
那個社會學家正在長廊的另一端等着,他看到貝萊后,勉強擠出一抹笑容:“午安,貝萊先生。”
貝萊上氣不接下氣地點點頭:“你好,先生。請你拉上窗帘好嗎?”
社會學家說:“已經拉上了。我對地球人的習俗還算有些了解。請跟我來。”
貝萊在沒有機械人的扶持下,儘可能鎮定地跟着他走。他遠遠落在社會學家後頭,隨他走進一個到處都是走道的迷宮。最後,貝萊坐在一個裝潢精緻的大房間裏,他很高興終於有機會可以歇一會兒了。
這房間的牆壁上有許多凹龕,每個凹龕里都有一座粉紅色或金色的雕像。這些雕像雖然很悅目,但看不出來它們究竟代表什麼意義。另外,房裏還有個大大的、箱子似的東西,上面有一些懸垂的白色管子,底下還有許多踏板,看起來像是一種樂器。
貝萊望着站在他面前的社會學家。這個外世界人的長相和他稍早在影像中看到的一模一樣。他又高又瘦,滿頭白髮。他的臉是正三角形,鼻子很大,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
他的名字叫安塞莫·奎馬特。
他們就這樣望着對方,過了一會兒,貝萊覺得自己可以用正常的音調說話了。他說的第一句話與調查案子無關,事實上,他事先並沒有想到要說這句話。
他說:“我可以向你要杯飲料嗎?”
“飲料?”這個社會學家的聲音尖尖的,聽起來不太舒服。“你要喝水嗎?”他說。
“最好是有酒精的飲料。”
這個社會學家顯得更不自在了,好像根本不懂什麼是待客之道。
貝萊想:他的表現很真實。在一個人與人只以影像接觸的星球上,沒有人會懂得大家一起分享食品的道理。
有個機械人端來一杯飲料,光滑的小瓷杯里盛着粉紅色的液體。貝萊小心翼翼地聞了聞氣味,謹慎地淺嘗了一口。飲料在他嘴裏熱熱的,接着整個食道都熱了起來。他又不客氣地喝下第二口。
奎馬特說:“如果你還想要的話——”
“不,謝謝,現在不要了。謝謝你同意和我見面。”
奎馬特似乎想要擠出一絲笑意,但卻沒有擠出來:“我已經很久沒做這種事了。”他說話時似乎非常局促不安。
貝萊說:“我想,對你而言這麼做很困難。”
“是很困難。”奎馬特突然轉過身,走向房間的另一頭,把椅子轉開,避免直接面對貝萊,然後坐下。他戴了手套的雙手緊緊交握,鼻孔微微歙動着。
貝萊喝完飲料,覺得四肢都暖和起來了,他甚至感到連自信心也恢復了一些。
他說:“你讓我到這裏來見你,真正的感覺究竟如何,奎馬特博士?”
這個社會學家喃喃回道:“這是個很不尋常的私人問題。”
“我知道。但是我想之前在看到你的影像時,已經向你解釋過了。我正在調查一件謀殺案,我必須問你許多問題,其中一定會有一些私人問題的。”
“我會儘可能協助你。”奎馬特說,“我希望你問的都是正正經經的問題。”他說話的時候一直盡量避免直視貝萊。偶爾他的視線落在貝萊臉上,也總是一接觸就閃開,絕不停留。
貝萊說:“我並不只是因為好奇,才問你的感覺怎麼樣。這點對調查工作很重要。”
“我看不出來這對調查工作有什麼重要性。”
“我必須儘可能了解這個星球,我必須知道索拉利人對一般事情的感受。你明白嗎?”
現在奎馬特根本不看貝萊了。他緩緩地說:“我的妻子十年前就死了。我每次和她見面時總是很難自在,可是當然,每個人都要學着去忍受這種事,何況她也不是那種喜歡打擾別人的人。自從我過了生——生——”他看看貝萊,好像希望貝萊能幫他接下去。當他發現貝萊無意如此時,只好低聲繼續說:“生育年齡后,我就沒有續弦的配額了。自從我妻子去世后,我就更不習慣見人。”
“可是你究竟感覺怎麼樣?”貝萊堅持再問,“你害怕嗎?”他想到自己在飛行工具上的情形。
“不,我不害怕。”奎馬特把頭轉過來瞥了貝萊一眼,但隨即移開目光,“但是,貝萊先生,老實說,我想我能聞得到你身上的味道。”
貝萊立刻把身體往後靠,覺得很不自在:“你聞得到我的體味?”
“當然,這只是想像而已。”奎馬特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體味,也不知道你的體味有多大,但就算你的體味很大,我鼻孔上的過濾器也能隔絕這種氣味。可是在我的想像中……”他聳聳肩。
“我了解。”
“更糟的是,在我真的見到你之後,我會有種被某個黏黏滑滑的髒東西碰到的感覺,我會不斷退縮。這是令人十分不舒服的事。請原諒我這麼說,貝萊先生。”
貝萊若有所思地摸摸耳朵,極力控制住自己的火氣。畢竟,這只是奎馬特個人對一種簡單的狀況所產生的神經質反應而已。
他說:“倘若真是如此,你這麼輕易就答應和我見面,實在太令我意外了。你一定早就知道這種事令人很不舒服的。”
“我知道。可是你要知道,我這個人很好奇。你是個地球人。”
貝萊冷冷一笑,這應該是他另一個不願見面的理由才對。“我是地球人又怎麼樣?”他問。
奎馬特的聲音突然變得熱切起來:“關於這一點,我沒辦法三言兩語就解釋清楚。事實上,我對我自己也無法解釋。我研究社會學已經十年了,我真的是全心全意在研究。我已經提出了一些很新的見解,雖然令人吃驚,但基本上卻是事實。其中有一項見解,使我對地球及地球人特別有興趣。你看,如果你仔細思考一下索拉利世界的社會及生活方式,你會發現,索拉利世界其實是在直接模仿地球上的社會及其生活方式,兩者極為相似。”
“什麼?”貝萊忍不住叫出聲。
一陣靜默后,奎馬特望着貝萊身後說:“我指的不是地球現在的文化,不是這個。”
貝萊說:“噢。”
“我指的是過去的文化、地球古代的歷史。你是地球人,當然是知道的。”
“我看過一些書。”貝萊謹慎地回答。
“那你是了解的。”
貝萊其實並不了解,他說:“奎馬特先生,讓我說明一下我要的是什麼。我要你儘可能告訴我,索拉利世界為什麼和其他的外世界這麼不一樣?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機械人?為什麼你們的習俗會這樣?如果你覺得我好像是在轉移你的話題,請見諒。”
貝萊的確急於改變話題,討論索拉利世界和地球文化的異同,只會令他集中精力在這上面。但這可能會花費他一整天的時間,而沒有使他獲得任何有用的資料。
奎馬特笑着說:“你想比較索拉利世界和外世界的文化,不是索拉利世界和地球的文化?”
“我了解地球,先生。”
“隨便你。”這個索拉利人輕輕咳了一聲,說,“你介意我把椅子完全轉過去背對你嗎?我這樣會更——更舒服一點。”
“隨便你,奎馬特博士。”貝萊口氣僵硬。
“好。”奎馬特說。一個機械人在他的低聲命令下,幫他把椅子轉了過去。這位社會學家背對着貝萊,避開了貝萊的視線后,他的聲音增添了活力,連音調也變得深沉有力。
奎馬特說:“索拉利世界在三百年前開始有人居住,最早殖民來此的是奈克森人。你熟悉奈克森世界嗎?”
“不太熟悉。”
“它和索拉利世界很近,大約只有兩個秒差距,事實上,索拉利世界和奈克森世界是銀河中兩個最接近的星球,也是兩個有人的星球。在還沒有人類居住之前,索拉利世界就已經有生物了,極適宜人類殖民。當時,對人口爆滿、難以繼續維持適當生活水準的奈克森世界而言,索拉利世界具有很強的吸引力。”
貝萊打斷了他的話:“人口爆滿?我還以為外世界都在控制人口呢。”
“索拉利世界是在控制人口,但其他的外世界沒有那麼嚴格地控制人口。在三百年前,奈克森世界的人口已經有兩百萬了。由於人口太多,他們必須對每個家庭所擁有的機械人數量加以限制。於是,某些富有的奈克森人就到土地肥沃、氣候溫和,而且沒有危險動物的索拉利世界來建造避暑別墅。
“那時候的拓荒者要回奈克森世界很簡單,但他們可以在索拉利世界過他們想過的日子。他們可以想用或者覺得需要用——多少機械人就用多少機械人。此外,他們的業地也可以想要多大就有多大。索拉利世界很空曠,空間不是問題,再加上機械人的數量並沒有受到限制,所以開發土地的勞動資源也不成問題。
“機械人越來越多,每個都配有無線電聯絡裝備,這便是我們著稱的機械人工業的濫觴。我們開始研製各種新的機械人、新的裝備、新的功能。文化支配了發明,我想這句話是我最先說的。”奎馬特得意地咯咯笑道。
椅背後,有個機械人在貝萊看不見的某個動作命令下,給奎馬特端來一杯飲料。這杯飲料和貝萊先前喝的飲料很像。機械人並沒有端飲料給貝萊,貝萊也決定不向他們要了。
奎馬特繼續說:“那些來自奈克森世界的拓荒者,顯然都發現在索拉利世界生活的好處。索拉利世界變成了時髦人居住的地方,越來越多的奈克森人在這裏建立家園,索拉利世界成了我所說的‘別墅星球’;越來越多的拓荒者終年留在這裏,而讓他們的經紀人代為處理他們在奈克森世界上的產業。他們在索拉利世界建立了製造機械人的工廠,同時開發農場和礦場。他們製造的產品數量已達外銷標準。
“總之,貝萊先生,這情況如果持續一百年,那麼索拉利世界就會變得像奈克森世界一樣擁擠了。如果找到這麼一個新世界后,卻又因為缺乏遠見而失去它,那實在既荒謬又令人惋惜。
“我不用多說什麼複雜的政治問題了,總之,索拉利世界終於設法獲得獨立,而且不必打仗就成為獨立的星球。我們生產各種特殊功能的機械人以滿足外世界的需求,這使我們在
爭取獨立時得到許多友誼與幫助。
“獨立后,我們最關心的就是不要讓人口超出合理的範圍。我們控制移民、控制生育,並增加多樣多量的機械人來照顧我們的一切。”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貝萊說,“索拉利人為什麼不願意彼此見面?”他不太高興奎馬特避開正題,卻轉而詳細說明索拉利世界的拓荒史。
奎馬特轉頭從椅角偷偷瞄貝萊一眼,隨即回過頭去:“這是無可避免的事。”他說,“我們的業地太大了,動輒兩萬多平方公里,當然,那些最大的業地尚有許多荒廢的地區。我的業地雖然只有兩千四百多平方公里,但全是良田沃土。
“總之,一個人社會地位的高低決定了他所擁有的業地大小。在一片所謂的大業地上,你可以漫無目的任意走動,但卻不可能走到你鄰居的業地上並且碰到他。你明白嗎?”
貝萊聳聳肩:“我想我明白。”
“總之,我們索拉利人以見不到鄰居為傲。此外,我們在機械人的照料下在自己的業地內就可以自給自足。我們沒有必要和鄰居見面。這種不願見人的現象,導致影像觀看設備的發展日趨完美,而影像觀看設備的功能越完美,人就越不需要和鄰居見面了。這是一種不斷增強的循環作用,一種反饋作用,你懂嗎?”
“嘿,奎馬特博士,”貝萊說,“你不必用如此簡單的方式跟我解釋這些,我雖然不是社會學家,但大學時好歹也修過一些基本的社會學課程。當然,我上的只是地球的大學。”貝萊勉強加上最後一句話,免得人家以同樣一句話回敬他,徒然受辱。“但數學方面的事我懂。”他又說。
“數學?”奎馬特的聲音尖銳起來,隱隱流露出不屑。
“呃,我說的不是用在機械人學方面的數學,那個我是外行。不過社會學上的各種關係我還搞得清楚。譬如說特拉明關係式我還挺了解的。”
“什麼關係式,先生?”
“也許你們用的是別的名稱。我指的是特權的便利與非特權的不便,兩者之間的關係式以微分……”
“你在說什麼啊?”這個外世界人的語氣既嚴厲又專橫。貝萊愣在那裏,沉默下來。
難道他不曉得?要學會如何掌控人們且能避免其不滿,就必須了解特權與它所導致的不便這兩者間的關係。假設某人專用一間個人私用間,結果造成X個人在外面等候,那麼,這X個人同時遭雷電擊中的幾率,則可藉由特拉明關係式計算出來。X的值在兩個已知的條件——環境和人性——的變化下,產生一定的變動。不了解特拉明關係式,就無從掌握這微妙的變化。
可是話又說回來,在一個只有特權而沒有導致任何不便的星球上,特拉明關係式可能就變得毫無用處了。也許他舉錯了例子。
貝萊再試一次:“嘿,先生,對你們這種不願見人的偏執為何日甚一日有定性的了解是一回事,但這無益於我的目的。我要知道的是關於這種偏執的分析,這樣我才能做出正確的反應。我要說服別人像你一樣和我見面。”
“貝萊先生,”奎馬特說道,“你不能把人類的情緒當成正電子腦的反應來看待。”
“我沒有說要你這麼做。我的意思是,機械人學是一種演繹性科學,社會學是一種歸納性科學,這兩者都應用到數學。”
一陣靜默后,奎馬特顫聲道:“你剛剛承認你並不是社會學家。”
“沒錯,不過別人告訴我,你是社會學家,而且是這星球上最好的社會學家。”
“我是這個星球上唯一的社會學家。你甚至可以說,這門科學是我發明的。”
“哦?”貝萊有些猶豫了,要不要問他下一個問題呢?這個問題連他自己都覺得很無禮,“你看過這方面的書嗎?”
“我看過奧羅拉世界的關於這方面的一些書。”
“你看過地球上的書嗎?”
“地球上的?”奎馬特尷尬地笑了一下,“我根本沒想到要看地球上的科學書籍。呃,我沒有冒犯的意思。”
“嗯,我很遺憾。我原以為可以從你這裏得到一些明確的資料,有助於我和別人面對面談話,不必——”
奎馬特突然發出一陣隱約的怪聲,像喉嚨里哽着什麼似的。接着他所坐的那張大椅子向後滑動,“砰”地一聲倒下。
一陣慌亂中,貝萊聽見他悶聲冒出一句“對不起”,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間。
貝萊揚揚眉毛。老天,這次他到底說錯了什麼鬼話?又做錯了什麼事?
他正打算站起來,腳還沒伸直,一個機械人就走了進來。
“主人,”這個機械人說,“我奉命前來通知你,我的主人等一下會來觀看你的影像。”
“觀看我的影像?”
“是的,主人。你現在也許想喝點飲料吧?”
貝萊的手肘邊多了杯粉紅色的飲料,還有一碟熱烘烘香噴噴的各式點心。
貝萊坐回去,端起飲料小心翼翼地淺嘗一口,然後喝了起來。那碟點心摸起來硬硬熱熱的,入口即化,裏面的餡雖然有點燙,卻軟滑無比。貝萊嘗不出是什麼味道,他懷疑可能是索拉利世界特產的香料或調味料。
他不由得想起地球上限量生產的酵母食物,不知道仿外世界風味的酵母產品有沒有市場。
突然,奎馬特出現在他眼前,打斷了他的思緒。這次奎馬特居然是正面對着他,不過四周的牆壁和地板卻與貝萊房裏的佈置不一樣。現在,奎馬特坐在一張比較小的椅子裏,嘴角的笑容加深了臉上那些細細的皺紋。矛盾的是,這卻讓他看起來更年輕,顯得神采奕奕。
奎馬特說:“真是抱歉,貝萊先生。我原以為我能忍受親眼見到你,事實卻證明這只是我的幻想。我早就快受不了了,你的話更讓我完全失控。”
“哪句話,先生?”
“你說,和別人——”他搖搖頭,舔了一下嘴唇。“我還是不說比較好,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你那句話讓我想到我們互相呼呼吸着對方吐出來的空氣,實在太可怕了。”這個外世界人彷彿又身臨其境,嚇得整個人都縮起來,“你不覺得這樣很噁心嗎?”
“我不曉得我有沒有這麼想過。”
“那似乎是一種很髒的習慣。剛才你說那句話的時候,我腦中馬上就浮現這種景象。雖然我沒有正面對着你,但我們畢竟共處一室,你肺里吐出來的氣一定流到我這邊,進入我的肺里了。因為我這個人很敏感,所以——”
“老天!”貝萊說,“你們索拉利世界的空氣豈只經過我,它還曾經經過千千萬萬個人的肺,曾經經過動物的肺,甚至魚鰓!”
“這倒是事實,”奎馬特悲哀地搓着臉,“我最好別想那麼多。不過你就在這裏,我們呼吸時會讓我有一種極其接近的感覺。現在我以影像和你會面,就使我覺得安心多了,這實在令我很驚訝。”
“但我們還是在同一幢屋子裏,奎馬特博士。”
“所以我才會說,這種安心的感覺真令我驚訝。雖然我們還是在同一幢房子裏,但以影像會面,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至少現在我知道和陌生人見面是什麼感覺,這種事我再也不幹了。”
“聽你的口氣,你好像在進行見人的實驗?”
“我想我可以稱之為實驗,”這個外世界人說,“雖然只是出於一個小小的動機,結果也很令人困擾,但卻很有趣。這是一次很好的實驗,我也許會把它紀錄下來。”
“紀錄什麼?”貝萊覺得莫名其妙。
“我的感覺啊!”奎馬特也莫名其妙地看着貝萊。
這真是答非所問,總是在重複這種遊戲。貝萊嘆口氣:“我會這麼問,是因為我以為你有什麼可以測定情緒反應的儀器,諸如腦波掃描器之類的東西。”他望望四周,沒看到這種設備,“也許你有一台不用插電的袖珍型腦波掃描器,我們地球上還沒有這種東西。”
“我相信我不用儀器就能測出自己情緒的性質,”這個外世界人堅持說道,“我的情緒已經夠明顯了。”
“是,是,當然,可是在定量分析方面……”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鬼話!”奎馬特暴躁地打斷貝萊,似乎惱羞成怒了“另外,我還要告訴你一些事——其實就是我自己的理論,這不是我從書上看來的,是我很引以為豪的——”
“到底是什麼,先生?”貝萊問。
“就是索拉利世界發展文化的態度是以地球過去存在的文化為基礎。”
貝萊嘆了口氣。如果他不讓奎馬特把心裏的話說出來,接下來對方可能不會和他合作。他只好問:“那是什麼態度?”
“斯巴達!”奎馬特把頭一仰,白髮在光源下閃閃發亮,簡直就像一個光環,“我想你一定聽過斯巴達吧?”
貝萊頓時鬆了口氣。還好他年輕的時候對地球的古老歷史頗感興趣,對許多地球人而言,那是一門極吸引人的學問,因為那個時代地球就是唯一,而且正處於巔峰狀態;在那個時代,地球人主宰了宇宙,外世界人根本還不存在。然而地球過去的歷史極其長,萬一奎馬特提到某個他所不熟悉的時期,那他就尷尬了。
還好,斯巴達他是知道的。貝萊謹慎地說:“是的,我看過一些這方面的膠捲書。”
“好,很好。斯巴達全盛時期包括了斯巴達人、庇里阿西人(附庸民)和希洛人(農奴)。斯巴達人數量最少,但全是公民。庇里阿西人比較多,是次等階級,人數最多的是奴隸階級的希洛人。當時,希洛人和斯巴達人的人口比例是二十比一,而希洛人不同於機械人,他們是人類,具備人類所有的感覺及缺陷。
“斯巴達人為了確保人口遠遠超過他們的希洛人永遠無法叛變,個個都成了軍事專家。每個斯巴達人都活得像作戰機器一樣,而這種社會型態也確實達到了它的目的,希洛人的叛變從來沒成功過。
“現在,我們索拉利人就有點像是斯巴達人,我們也有自己的農奴,只不過現在不是人而是機器。雖然機械人和我們的數量比例遠比斯巴達的情形嚴重一千倍,但我們不必怕它們叛變。我們享有斯巴達人唯我獨尊的好處,但不用為了嚴格控制機械人而犧牲自己。所以,我們除了學習斯巴達人,另外也學習與他們同時期的雅典人,過富有藝術與文化的生活——”
“我也看過有關雅典人的膠捲書。”貝萊說。
奎馬特的口氣頓時熱情起來:“文明的結構都是呈金字塔型的。當一個人攀向社會的尖峰,他閑暇的時間便會增多,追尋幸福的機會也會變多。當他持續不斷地往上爬時,他會發現享有這種機會的人越來越少,而被剝奪者卻越來越多。總之,如果以絕對地位來衡量的話,不管你在這個金字塔底下第幾層,不管你的生活有多好,你永遠都是被剝奪者。比如說,雖然奧羅拉世界上處境最差的人也比地球上的貴族生活得更好,但相較於奧羅拉世界的貴族,他們仍是被剝奪者;他們要與自己星球上的人相比較。
“因此,正常的人類社會永遠少不了摩擦。革命、反革命,以及革命所引起的鬥爭,造成了人類的不幸。這些例子在歷史上俯拾皆是。
“然而目前在索拉利世界,人類首次登上了金字塔頂端,而下層的被剝奪者則變成機械人。我們有了第一個新社會,一個真正的新社會。自從蘇美爾人和埃及人發明原始城市以來,這是第一個偉大的社會發明。”
奎馬特靠在椅背上微微笑着,似乎很得意。
貝萊點點頭:“這套理論你發表了嗎?”
“將來也許會吧,”奎馬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目前我還沒發表。這只是我第三個貢獻罷了。”
“你另外兩個貢獻也和這個一樣偉大?”
“那跟社會學無關。我以前曾經是一個雕塑師。你看到的這些——”他指着那些雕像“是我創造的。此外,我還是個作曲家,不過我已經老了。瑞開·達爾曼總是和我爭辯應用藝術比欣賞藝術更好,所以我決定研究社會學。”
“聽你的口氣,達爾曼好像是你的朋友。”貝萊說。
“我們認識。無論誰到了我這個年紀,都認識索拉利世界的每一個成年人。不過,我和瑞開·達爾曼的確很熟。”
“達爾曼是個什麼樣的人?”貝萊問。說來奇怪,這個名字卻令他立刻想起格娜狄亞的身影。他突然想起上次看到她時,她那種氣得他臉都要扭曲了的模樣。
奎馬特神態慎重道:“他很熱愛索拉利世界和這樣的生活方式,他是個很有價值的人。”
“換句話說,他是個理想主義者。”
“是的,你說的完全正確。你從他自願做胚胎工程的工作就看得出來。你知道,這是一種應用藝術,我剛剛跟你說過他偏好應用藝術。”
“自願做這種工作很不尋常嗎?”
“你難道不我忘了你是地球人。是的,是很不尋常。這個工作一定要有人去做,但卻找不到自願的人去做。通常會有一個人被指派擔任這樣的工作,而且必須做好幾年,不過奉命做這件事的人心裏可不會太爽。達爾曼不但自願做這個工作,而且願意把它當作自己的終生職業。他認為這個工作太重要了,不能讓心不甘情不願的指派者來擔當。他還說服我認同他的看法,但我當然永遠不可能犧牲自己自願做這個工作,我不可能做這種事。不過達爾曼犧牲更大,因為他講究個人衛生簡直到了瘋狂的地步。”
“我還是不太了解他的工作。”
奎馬特那張老臉微微泛紅:“你跟他的助手討論這個問題不是更好嗎?”
“先生,”貝萊說,“如果我來這裏之前已經知道他還有個助手的話,我早就找那個助手討論這個問題了。”
“抱歉。”奎馬特說,“因為達爾曼重視他的社會責任,所以他用了一個助手。這個工作以前是沒有助手的,不過達爾曼認為有必要挑一個適合的年輕人親自訓練,以便將來他退休或者去世後接替他的工作。”這個年邁的索拉利人重重嘆了口氣,“他比我年輕多了,沒想到我活得比他還久。我常常和他下棋。”
“怎麼下?”
奎馬特把眉毛一抬:“跟大家一樣啊。”
“你們見到對方了?”
“你怎麼會這麼想!”奎馬特一副毛骨悚然的模樣,“就算我能忍受,達爾曼也絕不容許這種事發生。他雖然是胚胎工程師,可是他的修養並沒有因此變得比較隨便,他是個很挑剔的人。”
“那你們怎麼——”
“就像隨便下棋的兩個人,用兩塊棋盤來下。”這個索拉利人聳聳肩,突然表現得很忍耐的樣子,“噢,我忘了你是地球人。總之我每下一步棋,就會紀錄在他的棋盤上,反過來也一樣,很簡單。”
“你認不認識達爾曼太太?”
“我們以影像會過面。你知道,她是個力場彩繪家,我看過她一些作品。很不錯,也很新奇,可是創造力不夠。不過她的作品還是很有趣,表現出一種敏銳的觀察力。”
“你認為她可不可能謀害親夫?”
“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女人是一種讓人摸不透的生物。可是,這個問題沒什麼好爭辯的,對不對?只有達爾曼太太才能接近瑞開,並殺害他。瑞開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因為任何理由讓別人見到他本人。我說過了,他是個很挑剔的人,也許我用挑剔這兩個字太過分了。他毫無異常的地方,一點也不變態,他是個好索拉利人。”
“難道你認為讓我來見你就是變態?”貝萊問他。
“是的,我想我會這麼認為。”奎馬特說,“這的確不尋常。”
“達爾曼可能因為政治因素遇害嗎?”
“什麼?”
“我聽說有人稱他為傳統主義論者。”
“哦,我們都是啊。”
“你是說,索拉利世界不存在非傳統主義論者的團體?”
“無可否認,”奎馬特緩緩道,“有些人認為極端的傳統主義論者很危險。這些人對我們的人口遠遠少於其他星球的事實過分敏感,認為一旦其他外世界發動攻擊,我們毫無防禦的能力。他們這麼想實在很愚蠢,不過這些人為數不多,我不認為他們有什麼力量。”
“你為什麼說他們愚蠢?索拉利世界在人數居於劣勢的情況下,難道有什麼可以影響權力平衡的法寶嗎?難道你們有什麼新型的武器?”
“武器當然有,不過不是新型的。我剛剛提到的那些人,如果他們不知道這種武器一直都能發揮作用,而且無堅不摧的話,那他們不僅愚蠢,簡直就是瞎子。”
“真的?”貝萊眯細了眼睛。
“當然!”
“你知道那是什麼武器?”
“我們都知道。如果你仔細想想也會知道。也許因為我是個社會學家,所以我比大多數人更容易了解這一點。當然,這東西並不是拿來當武器用的,它既不會殺人也不會傷害人,但威力卻無人能擋。由於沒有人能注意到它,所以它更是威力無比。”
貝萊有些氣惱了:“這種不會殺人的武器究竟是什麼?”
“正電子機械人。”奎馬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