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妻子們

第十七章 妻子們

查出撤離艦隊攜帶着“小大夫①”’的消息是怎麼泄露的。這個任務極其重要,為最優先級。再查出這個所謂的德摩斯梯尼是誰。:按照法律規定,將撤離艦隊稱為第二個異族屠滅者顯然是一種背叛行為,如果星際議會竟然不敢譴責這種行徑,並加以阻止,我看不出這個議會還有什麼繼續存在的必要。

【①一種星球毀滅級的核武囂,見安德系列第一集《安德的遊戲》。】

與此同時,請繼續評估得自盧西塔尼亞的文件。我不相信他們發動叛亂的原因僅僅是為了救那兩個鑄下大錯的外星人類學家,這是完全不符合理性的行為。那位市長的背景中沒有暗示她可能喪失理性的材料。如果那裏真的發生叛亂,我要知道誰是這場叛亂的領導者。

皮約特,我知道你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我也一樣,所有人都是這樣,也許連盧西塔尼亞人也是。但我的職責是保證所有人類世界的安全與完整。我的責任比當年的霸主彼得大一百倍,但權力只有他的十分之一。另外,我遠遠不具備他所具有的天才。我相信,如果現在我們有彼得,你和大家都會更放心些。我還擔心,到頭來我們也許還需要另一個安德。沒有人希望看到異族屠滅。可一旦出現這種情況,我希望,化成飛煙的是另外一方。到了爆發戰爭的時候,人類就是人類,外星人就是外星人,各佔一方,在生死關頭,所有異族異種的廢話全都必須拋到九霄雲外。

這些解釋你滿意嗎?請相信,我不會軟下心腸,你也一樣,要硬起心來。帶給我結果,而且要快。

愛你,吻。巴娃

——戈巴娃·埃庫姆波,與皮約特·馬提諾夫的通信。

引自德摩斯梯尼《第二次異族屠滅》87:1972:1:1:1

“人類”在林中領路。豬仔們輕鬆自如地翻山越嶺,涉過一條小河,穿過茂密的灌木叢。“人類”很活躍,手舞足蹈,時時爬上某棵樹,碰碰它們,跟它們說上幾句。其他豬仔要拘謹得多,只偶爾參與他的怪動作。

和安德他們一起走在後面的只有曼達楚阿。

“他為什麼那麼做?”安德輕聲問。

曼達楚阿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歐安達解釋道:“為什麼‘人類’要爬到樹上去,碰它們,對它們唱歌?”

“告訴它們這裏來了第三種生命。”曼達楚阿回答,“這麼做太不禮貌了,他總是這麼自私,這麼傻。”

歐安達有點吃驚,看看安德,又看着曼達楚阿。“我還以為大家都喜歡‘人類’呢。”她說。

“這是給他的榮譽。”曼達楚阿道,“應當這麼做。”接着,曼達楚阿捅捅安德的屁股,“不過,有件事他傻透了,他以為你會給他榮譽,他以為你會讓他具有第三種生命。”

“什麼是第三種生命?”安德問。

“皮波的禮物,他不給我們,要自己留着。”曼達楚阿道,隨即加快步伐,趕上其他豬仔。

“他說的話你明白嗎?”安德問歐安達。

“我現在還是不習慣聽到你直接問他們問題。”

“可得到的回答把我聽得稀里糊塗。”

“第一,曼達楚阿很生氣;第二,他對皮波不滿。第三種生命,皮波不給他們的一種禮物?這些我們以後會明白的。”

“什麼時候?”

“二十年吧。也許二十分鐘。外星人類學就是這麼有趣。”

埃拉也碰了碰那些樹,時時打量打量灌木叢。“全都是一種植物,包括灌木叢。再加上那種纏在樹上的藤。歐安達,你見過其他種類的植物嗎?”

“我沒發現。不過我從來沒注意這些。這種藤叫梅爾多納,瑪西歐斯蟲好像以它為食。我們教會了豬仔如何食用梅爾多納藤的根莖。這還是在食用莧之前的事。所以,他們現在的食物延伸到了食物鏈的下層。”

“看。”安德說。

豬仔們停下了腳步,背對三人,而向一塊林間空地。

不一會兒,安德、歐安達和埃拉便趕上他們,目光越過他們的頭頂望着這片浴在月光下的空地。

這塊地相當大,地面光禿禿的。空地邊緣是幾棟木屋,中間沒什麼東西,只有孤零零一棵大樹,這是他們在森林中見過的最大的樹。

樹榦似乎在移動。

“爬滿了瑪西歐斯蟲。”歐安達說。

“不是瑪西歐斯。”“人類”說。

“三百二十個。”曼達楚阿說。

“小兄弟們。”箭說。

“還有小母親們。”杯子補充說。,

“如果你們膽敢傷害他們,”吃樹葉者說,“我們會殺掉你們,不種你們,還要砍倒你們的樹。”

“我們不會傷害他們的。”安德說。

豬仔們沒有朝空地邁進一步,他們等着。等啊等啊,最後,幾乎正對他們的方向,最大的一棟木屋附近有點動靜。是一個豬仔,但體積比他們見過的任何豬仔都大。

“一個妻子。”曼達楚阿輕聲說。

“她叫什麼名字。”安德問道。

豬仔們一轉身,怒視着他。

“她們不告訴我們名字。”吃樹葉者說。

“如果她們有名字的話。”杯子補充說。

“人類”伸過手,把安德一拉,讓他彎下腰來,湊在他耳邊悄聲道:“我們一直管她叫大嗓門,沒有一個妻子知道。”

女性豬仔望着他們,然後曼聲吟唱起來——沒有別的詞可以形容那種婉轉悠揚的音調。她用妻子的語言說了一兩句話。

“你應該過去。”曼達楚阿道,“代言人,你。”

“我一個人?”安德問,“我希望能帶歐安達和埃拉一起去。”

曼達楚阿用妻子的語言大聲說了起來。跟女性的曼妙聲音相比,他的話聽上去是一連串嗚嚕鳴嚕。大嗓門回答了他,和上次一樣,只唱了短短一兩句。

“她說她們當然可以過去。”曼達楚阿報告說,“她說難道她們不同樣是女性嗎?人類和小個子的區別她有點搞不清楚。”

“還有一件事。”安德說,“你們至少也應該過去一個,替我當翻譯。或許,她也會說斯塔克語?”

曼達楚阿重複了安德的請求。回答很簡短,曼達楚阿聽了顯然不大高興。他拒絕翻譯。

“人類”解釋道:“她說你可以任意選擇一位翻譯者,只要不是曼達楚阿就行。”

“那麼,我們希望你來替我們翻譯。”安德說。

“你必須第一個走進生育場。”“人類”說,“她們邀請的是你。”

安德邁進空地,走在溶溶月光中。他聽見埃拉和歐安達跟了上來,“人類”在最後面叭噠叭噠邁着步子。現在他看到,前面不止大嗓門一個女性,每個門口都露出幾個腦袋。

“這裏有多少妻子?”安德問。

“人類”沒有回答。安德轉身看着他,重複自己的問題,“這裏有多少妻子?”

“人類”仍然沒有回答。這時大嗓門唱了起來,聲音比剛才大些,帶着命令的語氣。

“人類”這才翻譯道:“在生育場裏,代言人,只有回答一位妻子提出的問題時你才能說話。”

安德嚴肅地點點頭,轉身向林邊其他男性豬仔候着的地方走去,歐安達和埃拉跟在他後面。他聽見大嗓門在身後唱着什麼,這時他才明白為什麼男性給她起這個名字——她的聲音大極了,連樹都震動起來。

“人類”趕上來,拽着安德的衣服。“她問你為什麼走?你沒有獲得離開這裏的許可。代言人,這樣做非常非常不好。她很生氣。”

“告訴她,我來這裏不是為了下命令,也不是為了聽命令。如果她不能平等待我,我也不能平等待她。”

“我可不能跟她說這種話。”“人類”說。

“那她就不會明白我為什麼走了,對嗎?”

“這可是非常大的榮譽啊,被請到妻子們這裏來。”

“死者的代言人到這裏來拜訪她們,這也是她們極大的榮譽。”

“人類”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因為焦急全身都僵硬了。接着,他轉過身,對大嗓門說起來。

她安靜下來。空地上一時鴉雀無聲。

“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代言人。”歐安達小聲嘀咕着。

“我在臨場發揮。”安德回答.“你覺得下面會發生什麼事?”

她沒有回答。

大嗓門走進那所大木屋。安德一轉身,朝森林裏走去。大嗓門的聲音馬上便響了起來。

“她命令你等一等。”

安德沒有停步,“如果她要我回來,我也許會。但你一定要告訴她,‘人類’,我不是來發號施令的,但也不是來聽別人發號施令的。”

“我不能說這種話。”“人類”說。

“為什麼?”安德問道。

“讓我來。”歐安達道,“‘人類’,你不能說這種話,是因為害怕呢,還是因為沒有可以表達這層意思的語言?”

“沒有語言。一個兄弟跟妻子說話時不是請求,而是命令。這是完全顛倒的,沒有這種語言。”

歐安達對安德道:“這可沒辦法了,代言人,語言問題。”

“她們不是可以理解你的語言嗎?人類?”安德問道。

“在生育場不能用男性語言講話。”“人類”說。

“告訴她,就說我的話用妻子們的語言表達不出來,只能用男性語言,告訴她說,我——請求——她同意你用男性語言翻譯我的話。”

“你可真是個大麻煩,代言人。”“人類”道。他轉過身,對大嗓門說起來。

突然間,空地上響起十幾個聲音,全是妻子的語言,十幾首歌詠般的調子響起,匯成一片和聲。

“代言人,”歐安達道,“現在你已經差不多違反了人類學考察中的每一條規定。”

“我還沒有違反的是哪幾條?”

“眼下我只想得起一條:你還沒有殺掉哪個考察對象。”

“你忘了一點。”安德說,“我不是考察他們的科學家,我來這裏是作為人類的大使,與他們談判條約的。”

那一片聲音乍起乍落,妻子們不作聲了。大嗓門出了木屋。走到空地中央,站的地方離那棵大樹很近。她唱了起來。

“人類”在答話,用的是兄弟們的語言。

歐安達急匆匆翻譯道:“他正把你說的話告訴她,就是跟她平等那些話。”

妻子們再次爆發出一片雜音。

“你覺得她們會作出什麼反應?”埃拉問。

“我怎麼可能知道?”歐安達說,“我到這兒來的次數跟你一樣多。”

“我想她們會理解的,也會在這個前提下讓我重新走進空地。”安德說。

“為什麼這麼想?”歐安達問。

“因為我是從天上來的,因為我是死者代言人。”

“別扮演高高在上的白人上帝的角色。”歐安達說,“一般而言,這種做法沒什麼好結果。”

“我沒把自己看成皮薩羅①。”安德說。

【①弗朗西斯科·皮薩羅:十五、十六世紀西班牙探險家,印加帝國的征服者。】

在他的耳朵里,簡低聲道:“那種妻子的語言,我漸漸捉摸出了點門道。基本語法與皮波和利波記錄的男性語肓很接近,‘人類’的翻譯也起了很大作用。妻子的語言與男性語言的關係很密切,但是更加古老,更接近原初狀態。女性對男性說話全都使用命令性的祈使句,男性對女性則用表示懇求的句子。妻子語言中對兄弟們的稱呼很像男性語言中對瑪西歐斯的稱呼,就是那種長在樹上的蟲子。如果這種話就是愛的語言,他們能夠繁殖真是個奇迹。”

安德微微一笑。聽到簡重新對自己說話真好,知道自己會得到她的幫助,感覺真好。

他這才意識到,曼達楚阿一直在問着歐安達什麼,因為歐安達小聲答道:“他在聽他耳朵里的珠寶說話。”

“那就是蟲族女王嗎?”曼達楚阿問。

“不是。”歐安達說,“那是個……”她儘力想找個能說明問題的詞。“是個電腦,就是能說話的機器。”

“能給我一個嗎?”曼達楚阿問。

“以後吧。”安德回答,把歐安達從困境中解救出來。

妻子們沉默了,再次只剩下大嗓門的聲音。男性豬仔們突然興奮起來,踮着腳尖上躥下跳。

簡在他耳朵里悄聲說:“她現在說起男性語言來了。”

“真是偉大的一天啊。”箭輕聲說,“妻子們竟然在這樣一個地方說起男性語言來了。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

“她請你進去。”“人類”說,“邀請方式是姐妹對兄弟的方式。”

安德立即走進空地,直直走向她。雖說她比男性高得多,卻仍比安德矮足足五十厘米,所以他蹲了下來。兩人四目相對。

“謝謝你待我這麼仁慈。”安德說。

“這句話我可以用妻子的語言翻譯出來。”“人類”說。

“算了,都用你的語言翻譯吧。”安德說。

他照辦了。

大嗓門伸出一隻手,觸摸着安德光滑的前額、微微凸出的下顎。她一根指頭按了按他的嘴唇,又輕輕按按他的眼皮。安德閉上眼睛,但沒有退縮。

她說話了。

“你就是那位神聖的代言人嗎?”“人類”翻譯道。

簡悄悄糾正道:“‘神聖的’這三個字是他自己加的。”

安德直視着“人類”的眼睛,“我不是‘神聖的’。”

“人類”呆了。

“告訴她。”

“人類”焦灼不安地左思右想,最後顯然認定安德是危險性更小的一方。“她沒有說神聖的。”

“只把她說的話譯給我聽,儘可能準確些。”安德說。

“如果你不是個聖人,”“人類”說,“你怎麼會知道她說了什麼話?”

“請你照我的話做。”安德說,“做個忠實的翻譯。”

“對你說話我可以忠實,”“人類”說,“但對她說話時,她聽到的可是我的聲音,是我說出你的那些話。我不能不說得——非常謹慎。”

“一定要直譯。”安德說,“不要害怕。讓她準確地知道我說了什麼,這非常重要。這樣,你告訴她,說是我說的,請求她原諒你以這麼粗魯的方式對她講話,說我是個粗魯的異鄉人,你只好準確地翻譯我說的話。”

“人類”翻了個白眼,卻還是對大嗓門說起來。

她的回答很簡潔。

“人類”翻譯道:“她說她的腦袋不是梅爾多納藤的根莖刻出來的,她當然能夠理解。”

“對她說,我們人類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樹。請她對我們解釋她和其他妻子拿這棵樹派什麼用場?”

歐安達驚駭不已。“你可真是開門見山吶。”

但等“人類”譯完安德的活后,大嗓門馬上來到樹旁,手撫樹身,唱了起來。

現在他們離那棵樹很近,能看到樹榦上密密麻麻爬滿蠕動的小東西,大多數不到四五厘米。看上去約略有點像胎兒,粉紅的軀體上覆著一層黑毛。它們的眼睛是睜着的,掙扎着爬到同伴們上面,競爭着樹榦上那些斑點狀物質附近的位置。

“莧糊。”歐安達說。

“都是嬰兒。”埃拉浣。

“不是嬰兒,”“人類”說,“這些已經快長到會走路的年齡了。”

安德走近那棵樹,伸出手去。大嗓門立即不唱了。但安德沒有住手,他的手指觸到了樹身,挨近一個豬仔嬰兒。它爬到安德的指頭邊,爬上他的手,緊緊抱住不放。

“你能把它們分辨出來嗎?它有名字嗎?”安德問。

驚恐萬狀的“人類”急急翻譯着,然後複述大嗓門的回答。“這是我的一個兄弟。”他說,“等他能用兩條腿走路時才會給他起名字。他的父親是魯特。”

“他的母親呢?”安德問。

“哦,小母親們沒有名字。”“人類”說。

“問她。”

“人類”問了。她回答了。“她說他的母親非常結實,非常勇敢。懷了五個孩子,她長得很胖。”“人類”碰碰自己的額頭,“五個孩子是個大數目,她還很胖,所有孩子都能自己餵養。”

“他母親也是喂他這種莧糊嗎?”

“人類”嚇壞了。“代言人,我說不出這種話,用什麼語言都說不出。”

“為什麼?”

“我告訴你了。她很胖,能自己養所有孩子。把那個小兄弟放下來,讓妻子對樹唱歌。”

安德把手放到樹上,那個小兄弟一扭一扭爬開了。大嗓門又唱起來。

歐安達怒視着這個魯莽的代言人,埃拉卻非常興奮:“你們還不明白嗎?新生兒以自己母親的軀體為食。”

安德倒退一步,極感厭惡。

“你怎麼這麼想?”歐安達問。

“看他們是怎麼在樹上蠕動的,跟瑪西歐斯蟲完全一樣。他們與瑪西歐斯蟲一定是競爭對手。”埃拉指着一塊沒有塗上莧糊的樹身,“樹滲出樹液,就在這些裂縫裏。在德斯科拉達瘟疫暴發之前,一定有許多昆蟲吃這種樹液,包括瑪西歐斯蟲和豬仔嬰兒。他們要競爭樹液。正是由於這個原因,豬仔們才能把自己的基因分子與這些樹的基因分子混合起來。嬰兒在樹上,成年豬仔必須時時爬上樹去,趕走瑪西歐斯蟲。儘管他們現在有了足夠的其他食物,他們的整個生命周期還是和樹聯繫在一起。在他們自己變成樹之前很久就是這樣了。”

“我們現在研究的是豬仔的社會結構,”歐安達不耐煩地說,“不是發生在古代的進化史。”

“我正在進行高難度談判呢。”安德說,“所以拜託你們安靜會兒,儘可能多學多看,別在這兒開研討會。”

大嗓門的歌聲達到了最強音,咔嚓一聲,樹榦上出現了一道裂痕。

“她們不至於為了我們把這棵樹弄倒吧。”歐安達嚇壞了。

“她是請求這棵樹敞開自己。”“人類”摸摸自己的額頭,“這是母親樹。整個森林裏只有這一棵。這棵樹絕不能受傷,否則我們的孩子只好從別的樹上出生了。我們的父親也都會死掉。”

其他妻子的聲音也響了起來,與大嗓門形成合唱。不一會兒,母親樹的樹榦上張開了一個大洞。安德立即走到它的正前方,朝裏面望去。可洞裏太黑,什麼都看不見。

埃拉從腰帶上抽出照明棍,遞給安德。

歐安達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這是機器!”她說,“不能帶到這兒來。”

安德輕輕從埃扎手裏接過照明棍,“圍欄已經倒了。”他說,“現在我們大家都可以參加你的嘗試行動了。”

他把照明棍在地上插好,打開,手指輕撫棍身以減弱光線,讓光線均勻分佈。妻子們發出壓低嗓子的驚呼,大嗓門碰了碰“人類”的肚皮。

“我早就說過,說你們可以在晚上造出小月亮。”他說,“我告訴他們你們隨身帶着小月亮走路。”

“我想讓光線照進母親樹裏面,不會出事吧?”

“人類”向大嗓門轉譯,後者伸手要過照明棍。她雙手顫抖着捧起照明棍,輕聲吟唱起來。然後,她輕輕轉動照明棍,讓一束光照進洞裏。但她幾乎立即便縮回手,將照明棍指向另外的方向。

“這麼亮.會讓他們變瞎的。”“人類”說。

簡在安德耳朵里悄聲道:“她的聲音在樹身內部引起了一種迴音,光線照進去時,迴音的調子立即變了,一下子變高了,形成另一種聲音。那棵樹在回答,用大嗓門自己的聲音回答她。”

“你可以看到裏面的情況嗎?”安德低聲問。

“跪下來,帶我靠近點,橫着掃過那個洞口。”安德照辦,頭部緩緩地從左向右移過洞口,讓植入珠寶的耳朵橫過洞口。簡描述着她看到的情況,安德跪在那裏,好長時間一動不動。接着他轉向另外兩個人。

“是小母親們。”安德說,“裏面都是小母親,全都懷了孕。不足四厘米長,其中一個正在生產。”

“用你的耳朵看到的?”埃拉問。

歐安達跪在他身旁,極力朝樹洞裏張望,但什麼都看不見。

“這種繁殖方式真讓人難以置信。雌性在嬰兒期便達到性成熟,生產,然後死亡。”她問“人類”,“外面樹身上那些小傢伙都是兄弟,對嗎?”

“人類”向大嗓門重複了這個問題。妻子伸手從樹榦縫隙里摳出一個稍大點的嬰兒,唱了幾句解釋的話。

“這個就是一個年輕的妻子,”“人類”翻譯道。“等她長大后,她會和其他妻子一起,照顧孩子們。”

“只有這一個是妻子嗎?”埃托問。

安德打了個哆嗦,站起身來。“這一個或者不能生育,或者根本不交配。她不可能自已生孩子。”

“為什麼?”歐安達問。

“沒有產道。”安德說,“嬰兒們只有吃掉母親才能出世。”

歐安達小聲念了一句禱詞。

埃拉卻極感好奇。“真是太神奇了。”她說,“可她們的體積這麼小,怎麼交配?”

“這還用說,把她們帶到父親們那裏去。”“人類”說,“還能怎麼辦?父親們不可能到這裏來,對不對?”

“父親們,”歐安達說,“指的是最受敬重的樹。”

“說得對。”“人類”說,“父親們的樹榦都成熟了,他們把他們的粉塵放到樹榦上,放進樹液里。我們把小母親放到妻子們選定的父親樹上。她在樹榦上爬,樹液里的粉塵就進了她的肚子,往裏面填進小傢伙。”

歐安達無聲地指指“人類”肚皮上的小凸起。

“對,這就是運載工具。得到這份光榮的兄弟把小母親放在他的運載工具上,讓她緊緊抓住,直到來到父親身邊。”他摸摸自己的肚子,“在我們的第二種生命中,這是最美不過的美事。如果做得到的話,我們真想整晚搬運小母親。”

大嗓門唱起來,很響亮,聲音拖得長長的。母親樹上的樹洞開始閉合。

“這些雌性,這些小母親,”埃拉問道,“她們有自己的意識嗎?”

意識這個詞兒“人類”不懂。

“她們是清醒的嗎?”安德問。

“當然。”人類回答。’

“他的意思是,”歐安達解釋道,“這些小母親有思考能力嗎?她們聽不聽得懂語言?”

“她們?”“人類”道,“不,她們和卡布托一樣笨,只比瑪西歐斯蟲聰明一點點。她們只能做三件事:吃、爬、抓緊運載工具。這些長在樹洞外的不一樣,他們已經開始學習。我還記得自己爬在母親樹上的事,也就是說,從那時起我就有記憶了。不過像我這種能記起那麼久以前的事的豬仔是很少的。”

淚水湧上歐安達的雙眼。“所有這些當母親的,她們出生、交配、生育、死亡,這一切在她們還是嬰兒時就發生了。她們連自己是不是真正活過都不知道。,”

“這種情形是非常極端的。”埃拉說,“雌性很早就達到性成熟,雄性則很晚。佔據主宰地位的雌性都是不能生育的,真有諷刺意義。她們統治着整個部落,卻不能傳下她們自己的基因一一”

“埃拉,”歐安達說,“咱們能不能發明出一種辦法,讓小母親既能懷上後代,又不至於被自己的孩子吃掉。比如剖腹產。再發明一種富舍蛋白質的物質取代她們的屍體成為嬰兒的食物。那樣的話,這些雌性能不能長到成年期?’’

沒等埃拉答活,安德抓住兩人的胳膊,把她們拉到一旁。“你們好大的膽子!”他壓低嗓門道,“換個角度想想如何?如果豬仔發明出一種辦法,可以讓人類的女嬰懷上孩子,這些孩子可以吃掉他們母親小小的屍體。你們作何感想?”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歐安達道。

“真噁心!”埃拉道。

“我們到這裏來的目的不是要毀掉他們生活的根基。”安德說,“來這裏的目的是尋找雙方共享這個星球的道路。一百年、五百年後,等他們的技術發展到一定地步,他們自己可以作出這種決定:是否改變他們的生育方式。但我們不能替他們設計一個社會,包括大批進人成年期的女性,數量與男性相同。讓她們幹什麼?她們再也懷不上孩子了,對不對?也不能取代男性成為父親,對不對?你們讓她們怎麼辦?”

“但她們連活都沒好好活過,就死了——”

“是什麼樣的人就過什麼樣的生活。”安德說,“要做出什麼改變必須由他們說了算,而不是你們。不是你們這些被人類觀念蒙住雙眼的人,一心希望他們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跟我們一樣。”

“你說得對。”埃拉說,“當然,你是對的。很抱歉。”

在埃拉看來,豬仔不能算人。只是另一種奇特的外星動物,她早就習慣了動物們種種非人類的生活模式。但安德看出歐安達大受震動:她早就將豬仔看作“我們”,而不是“他們”。她接受了他們以前的種種奇行,甚至包括殺害她的父親,畢竟這些行為還不能算大異於人類。這意味着,她遠比埃拉更能接受豬仔,也更能容忍他們。但同時也使她對他們這種殘暴行為更為反感。

安德還發現,與豬仔們接觸多年後,歐安達也染上了豬仔們的一種身體姿勢習慣:極度焦灼時便凝立不動,整個軀體都僵了。他像父親一樣輕輕攬住她的肩頭,把她拉進自己懷裏。

歐安達稍稍放鬆了一點兒,她發出一聲神經質的笑,“知道我不停地想着什麼嗎?”她說“我在想,小母親們沒接受洗禮就死去了。”

“如果佩雷格里諾主教讓他們改了宗,”安德說,“也許他們會允許我們朝母親樹的樹洞裏灑聖水,念禱詞。”

“別開我的玩笑。”歐安達輕聲說。

“我不是開玩笑。至於現在,我們應該要求他們作出一定程度的改變,使我們可以和他們共同生活。此外再也不能提更多要求了。我們自己也要作出一定改變,使他們可以接受我們。或者雙方在這一點上達成一致,或者我們重新豎起圍欄。因為到那時,我們就真的威脅着他們的生存了。”

埃拉點點頭,同意了。但歐安達的軀體還是那麼僵硬。安德的手指在歐安達肩頭一緊,她嚇了一跳,點點頭,表示同意。他放開手,“抱歉。”他說,“但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如果你願意,也可以這麼說,上帝就是這樣安排他們的。所以不要按你自己的形象重新塑造他們。“

他轉向母親樹。大嗓門和“人類”還在等着。

“請原諒我們岔開了一會兒。”安德說。

“沒關係。”“人類”說,“我把你們說的話告訴她了。”

安德心裏一沉,“你跟她說我們在說什麼?”

“我說她們想做點什麼,讓我們更像人類,可你不准她們這麼做,不然的話你就要回去重新立起圍欄。我告訴她,你說我們應該繼續當我們的小個子,你們也繼續當你們的人類。”

安德不禁露出微笑。他的翻譯很準確,而且這個豬仔相當有頭腦,沒有說得非常詳盡。妻子們有可能真的希望小母親們生過孩子后還能活下來,何她們卻不知道這種看似簡單、人道的行為將帶來何等巨大的後果。“人類”真算得上是個第一流的外交家:說出事實,但迴避了問題。

“好。”安德說,“現在咱們已經見過面了,該討論些重大的問題了。”

安德在地上坐下。大嗓門蹲在他對面,唱了幾句。

“她說,你必須把你們知道的知識全部教給我們,把我們帶到星星上去,把蟲族女王交給我們,還要把這個以前我們沒見過的人帶來的照明棍給我們。不然的話,到了黑漆漆的夜裏,她就會把這片森林的所有兄弟派出去,趁你們睡覺時把你們統統殺死,高高吊起來,讓你們碰不到地面,休想進入第三種生命。”

看到安德吃驚的表情,“人類”伸出手去碰碰他的胸口,“不,不,請你理解,這些話其實毫無意義。我們跟其他部落說話時一開頭總這麼說。你以為我們是瘋子嗎?我們永遠不會殺你們的!你們給了我們莧、陶器,還有《蟲族女王和霸主》,我們怎麼會——”

“告訴她,除非她收回這些威脅,否則我們再也不會給她任何東西。”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代言人,這些話沒有任何意義——”

“她的話已經說出來了,如果不收回這些j話,我不會跟她對話。”

“人類”告訴了她。

大嗓門跳起來,跑到母親樹跟前,繞着樹身走着,雙手高舉,大聲唱着。

“人類”朝安德斜過身子,“她在向那位偉大的母親以及所有妻子訴苦,說你是個兄弟,卻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她說你很粗魯。簡直不可能跟你打交道。”

安德點點頭,“這就對了。知道這個就說明取得了一點進展。”

大嗓門再次蹲在安德面前,用男性語言說起來。

“她說,她永遠不會殺死任何人類,也不會允許任何兄弟做出這種事。她說請你記住,你比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都高一倍,你們什麼都知道,而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她這麼低三下四,你滿意了嗎?可以和她說話了嗎?”

——”大嗓門望着他。陰着臉,等着他的回答。

“是的。”安德說,“我們現在可以開始談判了。”

——”娜溫妮阿跪在米羅床頭,金和奧爾拉多站在她身旁。堂·克里斯托已經把科尤拉和格雷戈領進r他們自己的房間,在米羅痛苦的喘息聲中,隱隱約約聽得見堂·克里斯托跑了調的催眠曲。

——”米羅的眼睛睜開了。

“米羅。”娜溫妮阿說。

——”米羅呻吟一聲。

“米羅,你是在自己家裏,躺在自己床上。圍欄的能量場還沒有關閉時你爬了上去,受了傷。納維歐大夫說你受了腦損傷,我們還不知道損傷是不是永久性的。你也許會癱瘓,但你會活下來的,米羅。納維歐大夫還說有很多措施可以彌補你損失的身體功能。你明白我的話嗎?我把實話告訴你,一時會很難熬,但你的傷勢是可以搶救的,我們會盡最大努力。”

他輕聲呻吟起來,不是表示痛苦的聲音。他好像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你的嘴巴能動嗎?米羅?”金說。

米羅的嘴緩緩張開,又慢慢合攏。

奧爾拉多把手舉到米羅頭上一米處,慢慢移動。“你能讓眼睛跟着我的手嗎?”

米羅的眼睛隨着奧爾拉多的手移動着。娜溫妮阿捏捏米羅的手,“你能感覺到我捏你的手嗎?”

米羅又呻吟起來。

“閉嘴表示不,”金說,“張開嘴表示是。”

米羅閉上嘴,發出“嗯”的音。

娜溫妮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儘管嘴裏說著寬心話,但眼前的事,實在是發生在她孩子們身上的一場最可怕的災難。奧爾拉多失去眼睛時她還以為最大的事故莫過於此了。可看看現在的米羅,癱在床上,動彈不得,連她手的觸摸都感覺不到。皮波死時她體會過一種痛苦,利波死時她體會過另一種,馬考恩的死也曾給她帶來無盡的悔恨。她甚至記得看着別人將她父母的遺體放人墓穴時,那種心裏空無一物的刺痛。但是,這些痛苦沒有哪一種比得上現在,眼睜睜地看到自己的孩子在受罪,而自己卻無能為力。

她站起來,想離開。為了他,她不會在這裏哭,只會在別的房間無聲地哭泣。

“嗯,嗯,嗯。”

“他不想讓你走。”金說。

“如果你想我留下,我會留下的。”娜溫妮阿說,“但你現在應該睡覺,納維歐說你應該多睡——”

“嗯,嗯,嗯。”

“也不想睡覺。”金說。

娜溫妮阿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厲聲呵斥金,告訴他她自己明白米羅在說什麼。但現在不是發脾氣的時候,再說,替米羅想出表達願望的辦法的人是金。他有權利感到驕傲,有權利替米羅說話。他用這種辦法表示自己仍是這個家庭的一員,不會因為今天在廣場裏聽到的事而放棄這個家。他用這種辦法表示自己原諒了她。所以,娜溫妮阿什麼都沒說。

“也許他想告訴咱們什麼。”奧爾拉多說。

“嗯。”

“要不,想問咱們什麼?”金說。

“啊,啊。”

“這怎麼辦?”金說。“他的手不能動,不能寫出來。”

“沒問題。”奧爾持多說,“用掃描的辦法。他能看,我們把終端拿來,我可以讓電腦掃描字母,碰上他想要的字母時他說是就行。”

“太花時間了。”金說。

“你想用這個辦法嗎?”娜溫妮阿說。

我想。

三個人把他抬到前屋,在床上放平。奧爾拉多調整終端顯示圖像的位置,讓米羅能看見顯示在上面的字母。他寫了一段程序,讓每個字母高亮顯示一秒鐘。試了幾次才調整好時間,讓米羅來得及發出一個表示肯定的聲音。

米羅則把自己想說的話用儘可能簡潔的方式表達出來,這樣速度可以更決些。

P—I—G

“豬仔。”奧爾拉多說。

“對。”娜溫妮阿說,“你為什麼要翻過圍欄到他們那兒去?”

“嗯嗯嗯!”

“他是在問問題,母親。”金說,“不想回答問題。”

“啊。”

“你想知道那些等着你翻過圍欄的豬仔的情況嗎?”娜溫妮阿問。

是的。

“他們回森林去了。和歐安達、埃拉、代言人一起。”

她簡單說了說主教辦公室的會、他們了解的豬仔的情況,最重要的是他們決定怎麼做。

“關掉圍欄救你,米羅,這就意味着背叛議會。你明白嗎?委員會的規定已經廢除了。圍欄現在只是幾根欄杆。大門始終開着。”

淚水湧上米羅的眼睛。

“你想知道的就這些嗎?”娜溫妮阿道,“你真的應該睡覺了。”

不,他說。不,不,不,不。

“等一會兒,等他的眼淚乾了再掃描。”金說。

D—I—G—AF—A—L——

“DigaaoFalantepelosMortos①,”奧爾拉多道。

【①葡萄牙語:告訴代言人。】

“把什麼告訴代言人?”金說。

“你現在該睡覺,以後再告訴我們。”娜溫妮阿道。“他好幾個小時以後才能回來。他正在跟豬仔談判一系列有關我們和豬仔關係的條約。讓他們不再殺死我們中的任何人,就像殺死皮波和利——你父親一樣。”

但米羅拒絕睡覺。他繼續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拼出自己想說的話。其他三人則儘力猜測他想告訴代言人什麼。他們明白了,他想讓他們現在就去,在談判結束前趕到。

於是,娜溫妮阿把家和小孩子託付給堂·克里斯托和堂娜·克里斯蒂照看,離開之前,她在大兒子床邊站了一會兒。剛才的工作已經讓他精坡力竭了,他雙目緊閉,均勻地呼吸着。她輕輕握住他的手,愛撫着。她明白他不可能感受到自己的觸摸,也許她想安慰的是她自己,而不是他。

他睜開眼睛。她感到他的手指微微地捏了捏她的手。“我感覺到了。”她悄聲對他說,“你會好起來的,”

他閉上眼睛。她站起身,摸索着走向門口。“我眼睛裏進了東西,”她告訴奧爾拉多,“領着我走幾分鐘,一會兒我就能看見了。”

金已經奔到圍欄前。“大門離這兒太遠了!”他喊道,“你能翻過去嗎,母親?”

她翻過去了,不大容易。“我敢說,”她說,“波斯基娜以後會讓我們在這裏開一扇門的。”

已經快到半夜了。睡意襲來,歐安達和埃拉有點兒撐不住眼皮。但安德沒有。與大嗓門的談判激發了他的全副精力,即使現在就回家,他也得再等好幾個小時才睡得着。

他現在對豬仔的想法和願望有了大為深入的了解。森林就是他們的家,他們的國家。以前,他們只需要這一種產業。但現在,有了莧田之後,他們明白了草原一樣有用,想把草原也控制在自己手中。但他們卻基木上完全不知道怎麼衡量土地的大小。他們想耕種多大面積的土地?人類需要多大面積?豬仔們自己都不大明白自己的需要,安德就更難掌握了。

更難辦的是法律和政府的觀念。妻子們說了算——對豬仔們來說,就這麼簡單。

安德費了好大力氣才讓他們明白人類的法律跟他們不一樣,人類的法律是為了滿足人類的需要。為了讓他們明白人類為什麼需要自己的法律,安德向他們解釋了人類的繁殖情況。知道人類居然成年後才交配,而且法律規定男女平等,大嗓門驚駭不已。安德不禁暗自好笑。人類的家庭觀念、人群聚合不依血緣關係,在大嗓門看來,“只有兄弟們才會這麼愚蠢。”安德知道,身為“兄弟”的人類因為自己的父親擁有許多配偶倍感自豪,但妻子們選擇誰有資格擔任父親的角色時,出發點只有部落的利益。部落,誰當父親對部落有利,她們只關心這兩點。

最後,他們明白了:人類居住區只應該採用人類法律,豬仔居住醫則使用豬仔法律。至於怎麼劃分居住區域則是另外的問題。

經過三個小時的談判,雙方就一個問題達成了一致:在森林中使用豬仃法律。進入森林的人也必須遵守豬仔法律;人類法律適用於圍欄裏面的地區,進入這個地區的豬仔也必須遵守人類法律。星球的其他地區留待今後劃分。

成果不大,但總算有了第一個成果。

“你必須理解,”安德告訴她,“人類需要許多土地。這方面的問題我們剛剛開始討論。你想要蟲族女王,讓她教你們怎麼開採礦石,怎麼提煉金屬,製造工具,但她同樣需要土地。很短一段時問之後,她的力量就會比人類和小個子更強大。”他解釋道,她生下的每一個蟲人都會絕對服從她的命令,無比勤勞。他們的成就和力量將很快超過人類。一旦她在盧西塔尼亞重獲新生,每一個重大問題都必須考慮到她。

“魯特說我們可以信任她。”“人類”說。他接着翻譯大嗓門的話,“母親樹也相信蟲族女王。”

“你們會把自己的土地分給她嗎?”安德堅持問道。

“這個世界大得很。”“人類”替大嗓門翻譯道,“她盡可以佔據其他部落的森林,你們也是。我們把那些地方送給你們。”

安德看看歐安達和埃拉,“這倒不錯。”埃拉說,“可那些森林真是他們的嗎?他們有權把那些地方送給別人嗎?”

“回答是不。”歐安達道,“他們甚至跟其他部落開戰呢。”

“如果他們給你們帶來麻煩的話,我們可以替你們殺掉他們。”“人類”建議道,“我們現在已經很強大了,三百二十個嬰兒!十年後,沒有任何一個部落能抵抗我們:”

“‘人類’,”安德說,“請你告訴大嗓門,我們現在只跟你們一個部落打交道,今後還會跟其他部落打交道。”

“人類”急急翻譯,話像滾珠一樣倒出來。大嗓門的回答同樣迅速,“不不不不不。”

“她反對的是什麼?”安德說。

“你們不能和我們的敵人來往。只能找我們。如果你們找他們,你們就跟他們一樣是我們的敵人。”

就在這時,他們身後的森林映出燈光。箭和吃樹葉者領着娜溫妮阿、金和奧爾拉多走進妻子們的空地。

“米羅讓我們來的。”奧爾拉多解釋說。

“他怎麼樣了?”歐安達問。

“癱了。”金直截了當地同答,娜溫妮阿倒不用尋思婉轉的說法了。

“老天。”歐安達輕聲道。

“大多數癥狀都是暫時性的,”娜溫妮阿道,“我走之前捏了捏他的手,他感覺到了,也捏了我的手。雖然只是一下,但說明神經聯繫還沒有壞死,至少沒有全部壞死。”

“請原諒。”安德說,“不過這些話你們可以回米托格雷再說,我們這兒還有重要的事要談。”

“對不起,”娜溫妮阿道,“米羅有件事想告訴你。他不能說話,是一個字一個字拼出來的,我們串起來才弄明白了他的意思。米羅說豬仔們正準備開戰,利用從我們這裏獲得的優勢,武器和人員數量的優勢,沒有哪個部落抵擋得住他們。按我的理解,米羅是這個意思,戰爭的目的不僅僅是征服領土,還是一個基因混合的機會。可以散佈本部落男性的基因。打贏的部落可以使用從對方戰死者屍體上長出的樹。”

安德看着“人類”、吃樹葉者和箭。

“這是事實。”箭說,“當然是事實。我們現在是最聰明的部落了,我們當父親比他們強得多。”

“我明白了。”安德說。

“所以米羅要我們今晚立即來找你,”娜溫妮阿道,“在達成協議之前。談判必須終止。”

“人類”站起來,上躥下跳,好像打算飛到空中一樣。“這些話我不翻譯。”他說。

“我來。”吃樹葉者說。

“等等!”安德大喝一聲,比他平時的聲音響亮得多。大家頓時安靜下來,他的聲音似乎回蕩在森林中。

“吃樹葉者,”安德說,“我只要‘人類’替我翻譯,不需要別人。”

“你算什麼?不准我跟妻子們說活?我才是豬仔,你不是。”

“‘人類’,”安德說,“告訴大嗓門,我們之間說的話,如果吃樹葉者翻譯出來,他肯定是在撒謊。如果她讓他偷聽我們的話,我們現在就回家去,你們從我們手裏什麼都得不到。我也會帶走蟲族女王,替她另找個星球安家。你明白我的話嗎?”

他當然明白,安德看得出他很高興。吃樹葉者想取代“人類”的位置,中傷他,同時中傷安德。

“人類”翻譯結束后,大嗓門對吃樹葉者說了幾句。吃樹葉者垂頭喪氣退進樹林,和其他豬仔們待在一起。

但“人類”不是安德手中的木偶,他沒有絲毫感恩戴德的表情。“人類”盯着安德的眼睛,“你剛才說過,你們不會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

“我是說不會迫使你們作出不必要的改變。”

“這跟必要不必要有什麼關係?這是我們和其他豬仔之間的事。”

“小心,”歐安達說,“他很生氣。”

想勸服大嗓門,他先得說服“人類”。“你們是我們在豬仔中認識的第一批朋友,我們信任你們,愛你們。我們決不會傷害你們,也不會讓其他豬仔部落具有超過你們的優勢。但我們來這裏不光是找你們,我們代表着全人類,要把我們掌握的知識教給你們全體豬仔,不管是哪個部落。”

“你沒有代表全人類,你們馬上要和其他人類世界開戰。你們怎麼能說我們的戰爭不對,而你們的就是對的。”

不管皮薩羅①有什麼不利條件,他顯然不會遇到這種困難。

【①見前注。】

“我們正儘力避免和其他人類世界的戰爭。”安德說,“如果戰爭真的爆發,這也不是我們的戰爭,目的不是想凌駕於其他世界。這是為你們打的戰爭,目的是想為你們贏得飛向群星的機會。”安德張開巴掌,“我們寧肯與其他人類世界隔絕,和你們一樣成為異族。”他把手掌握成個拳頭,“人類、豬仔和蟲族女王,在盧西塔尼亞上共同生活,成為一個整體。所有人、所有蟲族和所有豬仔一起生活。”

“人類”不作聲了,思索着安德的話。

“代言人,”他終於開口道,“我們很難啊,在你們人類來到這裏之前,我們總是殺掉其他部落的豬仔,在我們的森林中奴役他們的第三種生命。這片森林曾經是一片戰場,大多數最古老的樹都是死在戰爭中的戰士。我們最古老的父親就是那場戰爭中的英雄們,我們的房子則是用戰爭中的懦夫做的。我們的一生都準備着在戰場上打敗我們的敵人,讓我們的妻子們能在另一片戰場森林中找到一棵母親樹,使我們的部落更加強大。最近十年裏,我們學會了用箭,可以殺死遠處的獵物,我們學會了怎麼製造水罐和卡布拉皮囊,能盛着水穿過乾涸的地方。莧和梅爾多納藤的根莖使我們有了比瑪西歐斯蟲更好的食物,還可以攜帶着它們走出我們的故鄉森林。我們為這一切欣喜若狂,因為我們可以成為戰爭中的勝利者,可以帶着我們的妻子、我們的小母親和我們的英雄走遍這個偉大世界的各個角落,甚至飛到星星上去。這是我們的夢啊,代言人,你現在要我們放棄這一切,讓這個夢想煙消雲散?”

這些話很有說服力,沒有誰能告訴安德該怎麼回答。

“這是一個美好的夢想。”安德說,“每一個活着的生命都有這種夢想,這種渴望正是生命的根本:蓬勃生長,直到能看見的一切地方都是你的,成了你的一部分,受你的控制。正是這種夢想使我們走向輝煌。但要實現它,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是殺死對抗者,吞併它們,或者毀滅它們,直到沒有什麼東西同你對抗。但這是一條邪惡的路,你告訴全宇宙,只有我能變得偉大,為了給我讓路,你們其他一切都必須交出自己擁有的東西,成為一無所有。你懂吧,人類,如果我們也這麼想,這麼做,我們就會殺掉盧西塔尼亞上的所有豬仔,徹底奪取這個星球。如果我們做出這種邪惡的事,你們的夢想還會剩下多少?”

“人類”努力理解着安德的話,“我明白你們本來可以從我們手裏奪走我們自己那一點點可憐的東西,但你們沒有,卻給了我們非常珍貴的禮物。但是,如果我們不能使用這些禮物,你們為什麼還要給我們?”

“我們希望你們成長壯大。飛到星星上去。我們希望你們強壯有力,生出成千上萬兄弟們和妻子們,我們想教你們種植各種植物,餵養各種牲口。這兩位女人,埃拉和娜溫妮阿,會不斷工作,終身工作,開發出越來越多可以生長在盧西塔尼亞上的植物,她們發明的每一種好東西都會給你們,讓你們成長壯大。但你們有了這些禮物,為什麼另外森林中的豬仔就非死不可呢?如果我們把同樣的禮物給他們,你們又會有什麼損失呢?”

“如果他們跟我們一樣強大,我們會得到什麼好處?”

我在跟這位兄弟嘮叨些什麼呀,安德想。他的族人從來就認為自己是一方,其他部落是另一方。這顆星球上大大小小的森林還多,每一座森林裏都有一個豬仔部落。我現在想完成的是整整一代人的工作:教會他以全新的眼光看待自己的種族。

“魯特是個了不起的豬仔嗎?”安德問。

“要我說,他是。”“人類”說,“他是我的父親。他的樹不是最老的,也算不上是最大的。但我們不記得有哪個父親被種下之後,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裏生下了這麼多孩子。”

“也就是說,他的所有孩子都是他的一部分。他的孩子越多,他也就越了不起。”

“人類”點點頭。“你一生中作出的成就越大,你的父親也就因為你變得更偉大。是這樣嗎?”

“孩子們的成就越大,父親樹就越光榮。”

“為了讓你的父親更偉大,你會砍掉其他同樣偉大的樹嗎?”

“不是這麼回事。”“人類”說,“其他偉大的樹也是我們部落的父親,比較低級的樹是我們的兄弟。”

安德看得出,“人類”有點猶豫,他在抗拒安德的思路,因為這種思路很奇特,倒不是因為他的想法完全錯了,或者不可理喻。他其實已經開始有點明白了。

“看看妻子們,”安德說,“她們沒有孩子。所以永遠不可能像你父親那麼偉大。”

“代言人,你要知道,她們是最偉大的,整個部落都聽從她們的指揮。如果她們管得好,部落就繁榮,部落越大,她們也就更加強大——”

“哪怕你們當中沒有一個是她們的親生孩子。”

“我們怎麼可能是她們親生的?”“人類”問。

“但你還是幫助她們變得偉大,哪怕她們既不是你的父親也不是你的母親,你越強大,她們也就隨着你的強大而強大。”

“我們都是一個部落的……”

“但你憑什麼說你們是一個部落的?你們的父親不同,母親也不同。”

“因為我們就是部落!住在這片森林裏,我們——”

“如果來自另外部落的一個豬仔走進你們的森林,要求你們讓他留下來,成為你們的兄弟——”

“我們永遠不會讓他成為父親樹!”

“但你們想讓皮波和利波成為父親樹。”

“人類”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說,“我們把他們當成自己部落的一員。他們是從天上來的,但我們把他們當成兄弟,想讓他們成為父親。只要我們認定這是一個部落,它就成為了一個部落。如果我們說部落是這片森林裏所有的小個子,加上所有樹。那麼這個部落就是這樣,哪怕這裏有些最老的樹來自兩個不同部落戰爭的陣亡者。我們成了一個部落,因為我們說我們是一個部落。”

安德不禁暗自讚歎這個小個子異族思維的敏銳程度。人類中又有多少人能明白這個道理,讓這種想法打破狹隘的部落、家庭和國家界限?

“人類”走到安德背後,靠在他身上。他的後背感受到了這個年輕豬仔的分量,“人類”的呼吸吹拂在安德臉上,他們的臉靠在一起,兩個人的眼睛都望着同一方向。

安德立即明白了,“我看到的東西你也看到了。”他說。

“你們人類成長壯大了,因為你們使我們成了你們的一部分,人類加上蟲族加上豬仔,我們成了一個部落,我們的強大也就是你們的強大。你們的強大也就是我們的強大。”安德可以感覺到“人類”的身體在這個新觀念的衝擊下顫抖着,“你對我們說,我們也應該這樣看待其他部落。所有部落在一起,成為一個部落,我們成長,他們也因此成長。”

“你們可以派出老師,”安德說,“把你們的兄弟派到其他部落,讓他們的第三種生命在其他森林裏生根發芽,在那裏養育下一代。”

“請求妻子們同意這種奇怪的請求肯定很難。”“人類”說,“說不定根本不可能。她們的腦筋跟兄弟們不一樣。一位兄弟可以想很多事,但妻子只想一件事:怎麼做對部落有利,再深入下去,怎麼做對孩子們和小母親有利。”

“你能讓她們理解這一層意思嗎?”安德問。

“應該做得比你好。”“人類”說,“但也說不定,可能我會失敗。”

“我覺得你不會失敗的。”安德說。

“你今天晚上到這裏來,與我們結盟。這個部落的豬仔,和你們,住在盧西塔尼亞的人類。但盧西塔尼亞以外世界的人類不會理睬我們的盟約,這片森林之外的豬仔也不會。”

“我們希望與他們結下相似的盟約。”

“在這個盟約里,你們保證把所有知識都教給我們。”

“只要你們能理解,越快越好。”

“無論我們問什麼你們都會回答。”

“只要我們知道答案。”

“只要!如果!這些不是盟約里應該有的話。請你直截了當回答我,死者的代言人。”“人類”直起身,走到蹲着的安德面前,從上向下看着他。“你保證把你們知道的一切都教給我們嗎?”

“我們保證。”

“你也保證讓蟲族女王復活,讓她幫助我們?”

“我會復活蟲族女王,你們也應當與她約定盟約。人類的法律約束不了她。”

“你保證復活蟲族女王,不管她會不會幫助我們?”

“我保證。”

“你保證你們走進森林時會遵守我們的法律,你也同意劃分給我們的草原也按照我們的法律辦?”

“是的。”

“為了保護我們,你們會同所有星星上的人類戰鬥,讓我們也有機會飛到星星上去。”

“我們已經處於戰爭狀態了。”

“人類”鬆弛下來,退後兒步,蹲在他剛才的忙置,伸出一根指頭在地上畫著。

“現在,說說你們對我們的要求。”“人類”說,“在你們的城市中我們會遵守你們的法律,在划給你們的草原上也是一樣。”

“是的。”安德說。

“你們不想讓我們出去跟其他部落打仗。”“人類”說。

“是這樣。”

“就是這些嗎?”

“還有件事。”安德說。

“你這些要求已經是幾乎不可能實現的了。”“人類”說,“竟然還有要求。”

“第三種生命,”安德說,“是怎麼回事?你們殺死一個豬仔,他就長成了一棵樹。是這樣嗎?”

“第一種生命是在母親樹裏面的時候,我們看不見光,只能閉着眼睛吃母親的身體和樹液。第二種生命時,我們生活在半明半暗的森林中,能跑能走能爬,能看能唱能說,能運用我們的雙手。第三種生命時我們伸向太陽,汲取陽光,一片光明,除了在風中,我們一動不動,只能思考。這段時間裏,哪位兄弟敲你的樹榦,你就可以對他說話。這就是第三種生命。”

“我們人類沒有第三種生命。”

“人類”瞪着他,大惑不解。

“如果我們死了,哪怕你們把我們種起來,也不會長出什麼東西。沒有樹。我們從來不汲取陽光。我們死的時候,就是死了,一切都結束了。”

“人類”望着歐安達。“但你給我們的另一本書上老在說死後怎麼怎麼樣,怎麼復活。”

“但不會成為一棵樹。”安德說,“不會成為你能看到能摸到能對話的任何東西。也不能回答你的問題。”

“我不信。”“人類”說,“如果你說的是真的,為什麼皮波和利波要我們把他們種起來?”

娜溫妮阿在安德身旁跪下,抓住他——不,靠着他,希望聽得更清楚些。

“他們是怎麼請求你們把他們種起來的?”安德問。

“他們給了我們最好的東西,得到了我們最大的敬意。人類加上跟他們接觸的豬仔,比如皮波和曼達楚阿,利波和吃樹葉者。曼達楚阿和吃樹葉者都以為他們能贏得第三種生命,可每一次,皮波和利波都不給他們。他們堅持要把這份禮物留給自己:如果人類根本沒有第三種生命的話,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傳來娜溫妮阿的聲音,激動得嘶啞了。“如果他們要把第三種生命給曼達楚阿或吃樹葉者,他們該怎麼做?”

“這還用說,把他們種起來呀。”“人類”說,“和今天一樣。”

“和今天什麼一樣?”安德說。

“就是你和我呀。”“人類”說,“‘人類’和死者的代言人。如果我們達成了協定,妻子們和其他人類成員都同意了,那今天就是個大日子,一個偉大的日子。然後,或是你把第三種生命給我,或是我把第三種生命給你。”

“用我自己的手?”

“當然。”“人類”說,“如果你不給我這份榮譽,我就必須給你。”

安德想起了兩個多星期以前第一次看到的圖像,皮波被肢解,被掏空五臟六腑,身體四肢被攤開。種起來了。

“人類,”安德說,“一個人能犯的最大罪行就是謀殺。最殘忍的謀殺方式就是把人活活折磨死。”

“人類”又一次蹲坐着一言不發,儘力捉摸安德的意思。

“代言人,”他最後說,“我一直在想,如果人類沒有第三種生命,把他們種起來就是殺了他們,永遠殺死了。在我們看來,皮波和利波對不起曼達楚阿和吃樹葉者,讓他們到死都享受不到他們的成就所應得的榮譽。在我們看來,你們的人從圍欄里跑出來,把皮波和利波從地里拔起來抬走,讓他們生不了根,你們才是謀殺。但現在我用另一種眼光看,皮波和利波不願讓曼達楚阿和吃樹葉者進入第三種生命,因為對他們來說那樣做等於謀殺。他們寧肯自己死,也不願親手殺死我們中的任何一個。”

“是的。”娜溫妮阿晚。

“但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們人類看到他們躺在山坡上,為什麼不衝進森林把我們全殺光?為什麼不放把大火,把所有父親樹和最偉大的母親樹全燒光?”

吃樹葉者在林邊痛哭起來,這是傷心欲絕的哭沛,是無法忍受的痛苦造成的哭泣。

“如果你們砍了我們一棵樹,”“人類”說,“哪怕只殺害一棵樹,我們就一定會在夜裏衝過去,殺死你們,把你們全殺光。就算你們當中有人逃出來,我們的信使也會把這件事告訴每一個部落,你們休想活着離開這個世界。但我們殺害了皮波和利波,為什麼你們不消滅我們?”

曼達楚阿突然間從“人類”背後鑽了出來,喘息着,一頭栽倒在地,兩手伸向安德。

“就是這雙手,我用這雙手殺了他。”他大哭起來,“我想給他光榮,但我永遠殺死了他的樹!”

“不。”安德說。他握住曼達楚阿的手,“你們都以為自己在救對方的命。他傷害了你,你也傷害——殺死了他。但你們都相信你們做的事是對的。現在,知道這些就夠了。你們知道了真相,我們也一樣。我們知道你們的本意不是謀殺,你們也知道當你們用刀子割開一個人時,他就真的死了。人類,這就是我們盟約中的最後一條,永遠不能讓一個人進入第三種生命,因為我們不知道怎麼處理第三種生命。”

“我把這件事告訴妻子們時,”“人類”說,“你將會聽到真正的慟哭,聲音就像雷霆擊斷樹榦。”

他轉過身,站在大嗓門身邊,對她說了幾句。然後轉向安德,“你們走吧。”他說。

“可我們還沒有議定盟約呢。”安德說。,

“我必須告訴所有妻子們。你在這裏時她們是不會扔下小傢伙,走到母親樹下聽我說的。箭會領你們走出森林,在山坡上魯特那兒等我。想睡的話先睡一會兒。我會把盟約內容告訴妻子們,盡量使她們明白:我們必須像你們對待我們一樣善待其他部落。”

突然,“人類”衝動地伸出手,摸着安德的肚子。“我自己跟你簽訂一個盟約。”他說,“我會永遠尊重你,但絕不會殺死你。”

安德也伸出手,將手掌貼在“人類”暖乎乎的肚子上。“我也會永遠尊重你。”

“等我們簽定了你和我兩個部落之間的盟約,”“人類”說,“你會給我光榮,讓我進入第三種生命嗎?能讓我長得高高的,汲取陽光的養分嗎?”

“動手的時候能不能快些?不要那麼緩慢、折磨人——”

“讓我變成一株啞樹?永遠當不上父親?一點榮譽都沒有,我的樹液只能讓那些髒兮兮的瑪西歐斯蟲吃?等着兄弟們對我唱歌,然後捐出我的木頭?”

“能讓別的人動手嗎?”安德問,“一個理解你們生死觀的豬仔兄弟?”

“你還不明白,”“人類”說,“只有這樣整個部落才知道我們雙方說出了實話。或者你讓我進入第三種生命,或者我讓你進入,否則的話就不會有什麼盟約。我既不想殺你,代言人,咱們又都希望達成協定。”

“好的,我干。”安德說。

“人類”點點頭,抽回手,回到大嗓門身邊。

“ODeus①,”歐安達悄聲道,“你怎麼硬得下心去?”

【①葡萄牙語:上帝呀。】

安德沒有回答,他跟着箭,默然無語。娜溫妮阿把自已的照明棍交給走在前面的箭,箭像個孩子似的玩弄着照明棍,讓光線忽大忽小,一會兒讓光懸在空中,一會兒又讓它像吸蠅一樣猛撲進樹叢和灌木叢。安德從來沒見過哪個豬仔像這麼歡天喜地。

在他們身後,他們能聽見妻子們的聲音,這是一首輓歌,聲音凄厲之極。“人類”告訴了她們皮波和利波的慘死,還有他們為什麼不願對曼達楚阿和吃樹葉者做出他們認為是謀殺的舉動。走出很遠之後,妻子們的慟哭聲才漸漸小了下去,比他們的腳步或林間的微風還輕。幾個人到這時才開口說話。

“這就是為我父親的靈魂所做的彌撒。”歐安達輕聲說。

“也是為我的父親。”娜溫妮阿說。大家都知道,她說的是皮波,而不是故去已久的加斯托和西達。

但安德沒有加入談話。他不認識皮波和利波,沒有她們那種悲傷的回憶。他想的只是這片森林中的樹,以前曾經都是活生生會呼吸的豬仔,每一棵都是。豬仔們可以對他們唱歌,和他們說話,還能聽懂他們的話。但安德沒這個本事。對他來說,樹不是人,不可能是人。如果他把刀子插進“人類”的身體,在豬仔們眼中,這不是謀殺,而對安德來說,他卻是在奪走自己惟一能理解的生命。作為一個豬仔,“人類”好像他的兄弟一樣,但對安德來說,成了樹之後,他最多只能算一塊墓碑。

他再一次告誡自己,我一定得殺,儘管我發過誓,永遠不奪走另一個人的生命。

他覺得娜溫妮阿的手拉住他的肘彎,她靠在他身上。“幫幫我。”她說,“夜裏我簡直跟瞎子一樣。”

“我的夜視力好極了。”奧爾拉多在她身後高高興興地說。

“閉嘴,傻瓜。”埃拉悄聲罵道,“母親想跟他一塊兒走。”

娜溫妮阿和安德都聽見了她的話,兩人都感到對方無聲地笑了一下。娜溫妮阿靠緊了些,“我想,該做的事,你會硬下心腸去做的。”她聲音很輕,除了安德,其他人都聽不見。

“我有那麼冷酷?”他說。語氣是開玩笑,但這些字眼卻在他嘴裏發出一股苦澀味兒。

“你的同情心足以使你堅強到把燒紅的烙鐵放到傷口上,如果治傷的辦法只有這一種的話。”

她有權利這樣說,她就是那個體會過他的烙鐵燒灼着自己隱藏得最深的傷口的人。他相信了她的話,他那顆因為等待血淋淋的工作而收縮起來的心稍稍鬆快了些。

開始安德還以為自己肯定睡不着。可直到娜溫妮阿在他耳邊輕喚時他才醒了過來。他發現自己躺在卡匹姆草地上.頭枕着娜溫妮阿的膝蓋。天還黑着。

“他們來了。”娜溫妮阿輕聲道。

安德坐起來。以前是個孩子時,他一下子就能從熟睡中徹底醒來。但那時他接受的是軍人的訓練。現在,他過了一會兒才明白自己在哪兒。歐安達和埃托都醒了,正向遠處張望着。奧爾拉多還在熟睡,金剛剛醒過來。魯特的第三個生命階段——那棵大樹,就在幾米外的山坡上。最高最近的山頭,矗立着教堂和修會的建築。

正對教堂就是森林,從林中走出一群豬仔。“人類”、曼達楚阿、吃樹葉者、箭、杯子、日曆、蟲、樹榦舞者,還有其他幾個兄弟,歐安達不認識。“以前從來沒見過。”她說,“肯定是從其他兄弟們的木屋來的。”

達成協定了嗎?安德悄悄問自己。我只關心這一個問題。“人類”說服了妻了們以新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了嗎?

“人類”捧着什麼東西,用樹葉裹着。豬仔們無聲地把它放在安德面前,“人類”小心打開包裹。是一本電腦打印的書。

“《蟲族女王和霸主》。”歐安達輕聲說,“這本書是米羅給他們的。”

“契約。”人類說。

他們這才發現書放反了,空白的書頁朝上。在照明棍發出的光下,他們看到上面有手寫字母:字母很大,一個個寫得很笨拙。歐安達吃驚地說:“我們從沒教過他們怎麼製造墨水。”她說,“也沒教他們寫字。”

“日曆學會了字母。”“人類”說,“他用樹枝在地上寫。蟲用卡布拉的糞便和晾乾的瑪西歐斯蟲造出了墨水。你們就是這樣簽署契約的,對嗎?”

“對。”安德說。

“如果不寫在紙上,以後我們可能會產生分歧。”

“這樣很好,”安德說,“把它寫下來是對的。”

“我們作了一些改動,這是妻子們的願望,我覺得你會接受的。”“人類”指着協定道,“你們可以和其他部落簽訂契約,但契約內容只能與這一份完全一樣。你們沒有教我們的東西不能教給其他部落。你能接受嗎?”

“當然。”安德說。

“下面一條就簡單了,在這兒。如果我們產生了分歧該怎麼辦?如果我們在土地劃分上不能達成一致該怎麼辦?所以,大嗓門說,讓蟲族女王充當人類和小個子的仲裁者;讓人類充當小個子和蟲族女王之間的仲裁者;讓小個子充當蟲族女王和人類之間的仲裁者。”

安德想,這簡單的一條到底有多簡單。當世沒有一個人像他這樣,還記得三千年前蟲族是多麼可怕,他們像昆蟲一樣的身體是人類每一個孩子的噩夢。米拉格雷的人民會接受他們的仲裁嗎?

是很難,但並不比豬仔接受我們的要求更難。

“好的,”安德說,“這一條我們可以接受,這樣安排很好。”

“還有一點變化。”“人類”說,他看着安德,咧開嘴笑了。樣子有點嚇人,豬仔的臉並不適合作出人類的表情。“所以才花了這麼長時間,改動的地方稍稍多了一點。”

安德還了他一個笑容。

“如果哪個豬仔部落不與人類簽署這樣的契約,又襲擊簽署了契約的豬仔部落,那麼,我們就可以與他們開戰。”

“你所說的襲擊是什麼意思?”安德問。如果他們把平平常常的侮辱也視同襲擊,那禁止戰爭的約定豈不成了一紙空文。

“襲擊,”人類說,“指的是其他部落的豬仔走進我們的森林,殺死我們的兄弟或者妻子。堂堂正正開戰不是襲擊,下戰書也不是襲擊。如果事先沒有下戰書就開戰,這就是襲擊。我們不會接受對方的戰書,同意開戰,所以開戰的惟一途徑就是受到另一個部落的襲擊。我早就知道你會問的。”

他指出條約上的文字,條約確實清楚說明了襲擊的定義。

“這一條也可以接受:”安德說。

這樣一來,很長時間都不會有戰爭的危險,時間也許會長達兒個世紀,因為要使這個星球上的每個豬仔部落都簽署同樣的協定,可能就需要花這麼長時間。安德想,也許在與最後一個部落簽署協定之後很久,大家都會看到和平的好處,那時恐怕已經沒有誰想挑起戰爭了。

“最後一條改動。”“人類”說,“你把協定弄得這麼困難,所以妻子們想懲罰懲罰你們,但我想你不會把這一條看成懲罰。既然禁止我們將你們帶人第三種生命狀態,協定簽署之後,人類也不能讓兄弟們進入第三種生命。”

安德一時還以為這意味着自己獲得了解放,不用去做那件皮波和利波都拒絕過的可怕的工作了。

“協定簽署之後。”“人類”說,“帶給我們這件禮物,你是第一個人,也是最後一個人。”

“我希望……”安德說。

“我知道你希望什麼,我的朋友,代言人。”“人類”說,“你覺得這種事就像謀殺。但對我——當一個豬仔獲准進入第三種生命,成為一位父親時,他挑選自己最敬重的對手或最信任的朋友幫助他上路。你,代言人——自從我學會斯塔克語、讀了《蟲族女王和霸主》之後,我一直在等你。我無數次告訴我的父親魯特:人類之中,他會理解我們。後來,魯特告訴我你的飛船到了,飛船上是你和蟲族女王,我那時就知道,幫助我上路的人是你,只要我做得好的話。”

“你做得很好,‘人類’。”安德說。

“看這兒。”“人類”說,“看到了嗎?我們學着你們人類的樣子簽了字。”

最後一頁的底部,精心寫着兩個筆畫笨拙的詞。“‘人類’。”安德念出聲來。另一個詞他看不出是什麼。

“這是大嗓門的真名。”“人類”說,“看星星者。她不大會用書寫棒,妻子們不常使用工具,這種事都是兄弟們的。她希望我告訴你她的名字,還要告訴你:因為她經常向天上看,所以才有這個名字。她說她那時還不知道,但她一直等待着你。”

多少人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啊,安德想。但說到底,希望只存在於各人自己身上。存在於召喚我的娜溫妮阿、埃拉和米羅身上,“人類”和看星星者身上,也在那些害怕我到來的人身上。

蟲拿來墨水杯,日曆拿來筆:一小截細木枝,上面開一條細槽,還有個蓄墨水的小坑,往墨水杯里一蘸就能盛一點墨水。為了簽下自己的名字,他在墨水杯里蘸了五次。

“五。”箭說。安德這時才知道,“五”對豬仔來說是個神聖的數字。這是碰巧了,但如果他們要把它視為吉兆,那更好。

“我將把這份協議書帶給我們的總督和主教。”安德說。

“人類歷史上籤過的一切文件中……”歐安達道,這句話不需要說完,人人都知道她想說什麼。

“人類”、吃樹葉者和曼達楚阿細心地將簽過字的書本子裹在樹葉里,沒有交給安德,卻交給了歐安達。

安德心一沉,一下子搞懂了:豬仔還有事需要他完成,不能讓東西佔他的手。

“現在,契約已經按人類方式完成了。”“人類”說,“你必須按我們小個子的規矩完成它。”

“簽了字還不夠嗎?”安德說。

“今後,簽了字的文件就足夠了。”“人類”說,“因為人類成員中籤下那份文件的同一雙手也用我們的方式完成了儀式。”

“我會做的。”安德說,“我答應過你。”

“人類”伸出手,從安德的喉頭撫到他的肚子。“兄弟的話不只在他的嘴裏,”他說,“也在他的生命中。”他轉向其他豬仔,“讓我在與我父親並肩而立之前最後跟他說一次話。”

兩個以前沒見過的陌生豬仔手握那種叫做爸爸棍的小棍走上前來,和“人類”一起走到魯特的樹前,一邊敲打樹榦,一邊用樹語唱起來。樹榦幾乎立即便裂開了。這棵樹還不大,樹榦比“人類”的身子粗不了多少,他費了不小的力氣才擠進樹里。鑽進去之後,樹下重新閉合。爸爸棍的敲擊節奏變了,但一刻都沒有停過。

簡在安德耳朵里悄聲道:“樹榦內部因為敲擊產生的共振節奏改變了。”她說.“樹在慢慢地改變共振聲,使之成為語言。”

其他豬仔開始動手為“人類”自己的樹清出地方。安德注意到了他們準備栽種“人類”的位置,從圍欄大門方向看過來,魯特在左,“人類”在右。從地上拔起卡匹姆草是件辛苦活兒,金也幫着他們幹起來,不久奧爾拉多、歐安達和埃拉都開始動手拔草。

歐安達拔草前先把協議書交給了娜溫妮阿。娜溫妮阿捧着書來到安德身邊,定定地望着他。

“你簽的名字是安德·維京。”她說,“安德。”

甚至在他自己聽來,這個名字都醜陋不已,他不知多少次聽過這個名字,被當成侮辱人的綽號。

“我的歲數比我的長相大些。”安德說,“我毀掉蟲族的故鄉時用的就是這個名字。現在這個名字出現在人類和異族簽訂的第一份文件上,也許會讓人家對它的看法發生點變化。”

“安德。”她輕聲道。她將那份協議書緊緊壓在胸前。這是一本厚書,包括《蟲族女王和霸主》的全文,打印紙背面就是那份協議書。“我從來沒找神父懺悔。”她說,“我知道他們會鄙視我的罪過。但你今天當眾宣佈我的罪過時,我覺得自己可以承受,因為我知道你不會鄙視我。當時我不知道為什麼,直到現在。”

“我沒有鄙視他人的資格。”安德說,“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找到一個人,我可以對他說:你的罪孽比我更加深重。”

“這麼多年了,你始終把人類犯下的罪孽背負在自己身上。”

“唔,這個嘛。我覺得自己就像該隱①,”安德說,“額頭上刻着記號。雖說交不到什麼朋友,但也沒有什麼人害你。”

【①聖經故事:誼隱殺丁自己的兄弟,上帝禁止別人傷害他,但在他額頭上刻下記號。】

種樹的地方準備好了。曼達楚阿用樹語對敲擊樹榦的豬仔說了幾句,他們的敲擊節奏變了,樹榦又一次裂開了。

“人類”擠出來,猶如大樹生下的嬰兒。他走到清理出來的草地中央,吃樹葉者和曼達楚阿每人遞給他一把刀子。“人類”對兩人說起話來。用的是葡萄牙語,讓安德和其他人也能聽懂.而且也能夠比斯塔克語更好地傳達出自己此時的情感。

“我告訴了大嗓門,因為我們和皮波、利波之間可怕的誤會,你們喪失了自己通向第三種生命的道路。她說你們會得到自己的機會,向上生長,進入光明。”

吃樹葉者和曼達楚阿鬆開刀子,輕輕碰了碰“人類”的肚子,後退到空地邊緣。

“人類”將兩柄刀子遞向安德。都是用薄薄的木片做的。安德想像不出來,用什麼方法才能把木片削得如此之薄。如此銳利,卻又非常結實。當然了,這不是用任何工具磨製的,它們直接來自某一株活着的樹的心臟,作為禮物交給自己的兄弟,幫助他們進入第三種生命狀態。

理智上知道“人類”並不會死去是一回事,但真正相信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安德一開始沒有接過刀,只輕輕撫着刀背。“對你來說這並不是死亡,但對我……昨天我才第一次見到你,但今天我已經把你當成了自己的兄弟,就好像把魯特當成自己的父親一樣。可到明天的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就再也不能對你說話了。對我來說,這就是死亡,‘人類’,不管你是怎麼想的。”

“你可以來找我,坐在我的樹蔭下。”“人類”說:“看看從我的樹葉間灑下來的陽光,靠在我的樹榦上休息。再替我做一件事。在《蟲族女王和霸主》裏添上新的一章。就叫《“人類”的一生》吧。告訴你們的人,我是如何在我父親的樹榦上孕育,出生在黑暗中,吃着我母親的血肉。告訴他們,我度過了生命的黑暗階段,進入了半明半暗的第二種生命,從妻子們那裏學會了說話,利波、米羅和歐安達又教會了我種種神奇的技藝。告訴他們,在我第二種生命的最後一天,我真正的兄弟從天上下來,我們一起簽訂了協議,使人類和豬仔成為一個部落,再也不是一個人類部落、一個豬仔部落,而是同一個異旅部落。然後,我的朋友幫助我踏進第二種生命,幫助我走進光明,讓我伸向空中,使我能夠在死亡降臨之前成為上萬個孩子的父親。”

“我會講述你的故事的。”安德說。

“那麼,我就得到了真正的永生。”

安德接過刀,“人類”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奧爾拉多,”娜溫妮阿道,“金,回大門裏去。埃拉,你也回去。”

“我要看,母親。”埃拉說,“我是個科學家。”

“你的眼睛會遺漏東西。”奧爾拉多說,“我可以記錄下一切。我們可以昭告各個世界的人類,說我們已經簽署了簽議。我們還可以給豬仔們看,讓他們知道代言人按他們的方式簽訂了協議。’’

“我也不走。”金說,“連仁慈的聖母也可以站到血淋淋的十字架下。”

“那就留下吧。”娜溫妮阿輕聲道。她也留下了。

“人類”的嘴裏塞滿卡匹姆草,但他沒怎麼嚼。

“多嚼嚼,”安德說,“這樣你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這樣不對。”曼達楚阿說,“這是他第二種生命的最後時分,體會這個身體的痛苦是好的。這樣,當進人第三種生命、超越痛苦的時候,你還可以回憶起來。”

曼達楚阿和吃樹葉者告訴安德該從哪裏、怎麼下刀。動作要快,他們告訴他,還將手伸進鮮血漫流的軀體裏,指點他應該割掉哪些器官。

安德的雙手迅速穩定,他的身體也很平靜。即使他忙於切割,不可能四處張望,他也知道,在血淋淋的現場上空,“人類”的眼睛注視着他,觀察着他,充滿感激和愛,充滿痛苦和死亡。

就在他雙手下面,發生了。速度之快,幾分鐘內,大家都親眼看到了它的生長。幾個較大的器官震動起來,樹根從它們中間插入地表,須蔓在軀體內部向各處伸開,“人類”的眼睛因為最後的痛苦睜得圓圓的,從他的脊柱位置,一根幼芽長了出來,向上,兩片葉子,四片葉子——

然後便停止了。軀體已經死亡,最後一陣抽搐也停止了,一株樹已經在“人類’’的脊柱上紮下根。“人類”的記憶、靈魂已經轉移到了這株剛發嫩芽的樹上。完成了,他的第三階段的生命開始了。不久之後,等到太陽升起的時候,這些樹葉就會第一次享受到陽光的滋潤。

其他豬仔們跳起舞來,開始慶祝。吃樹葉者和曼達楚阿從安德手裏接過刀,插在人類的頭顱兩邊。

安德無法加入他們的慶祝,他全身是血,還有一股剛才切割肢體帶來的惡臭。他手腳並用,從屍體邊爬開幾步,來到高處看不到殺戮現場的地方。娜溫妮阿跟着他。

經過這一天的工作,這一天的情緒起伏,幾個人都已經精疲力竭了。他們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做,倒在厚厚的卡匹姆草叢上,互相倚靠着,終於全都沉沉睡去。豬仔們則載歌載舞,走進了森林。

太陽快升起來時,波斯基娜和佩雷格里諾主教來到大門,等候代言人從森林回來。過了整整十分鐘,他們才發現一點動靜。不在森林邊緣,離這裏近得多。是個男孩,睡眼惺忪地衝著一叢灌木撒尿。

“奧爾拉多。”市長喊道。

男孩轉過身來,匆匆系好褲子,叫起高高的草叢中熟睡未醒的其他人。

波斯基娜和主教打開大門,迎着他們走去。

“這是我第一次真真實實感到我們已經發動了叛亂。”波斯基娜道,“有點傻氣,對不對?我這還是第一次走在圍欄外面呢。”

“他們為什麼整晚待在外面?”佩雷格里諾不解地說,“門開着,他們完全可以回來呀。”

波斯基娜迅速打量了門外那群人一番。歐安達和埃拉像姐妹一樣手挽着手,奧爾拉多和金在她們身後。那兒,代言人在那兒,坐在地上,後面是娜溫妮阿,手放在他的肩上。他們等着,什麼都沒說。

最後安德才抬起頭來看着他們,“協定簽好了。”他說,“這份契約不錯。”

娜溫妮阿舉起一個樹葉包着的小包,“他們把協議寫下來了。”她說,“讓你們簽字。”

波斯基娜接過包裹,“午夜之前,所有文件都恢復了。”她說,“不只是我們存到你名下的那些信息。代言人,不管你的朋友是誰,他可真厲害。”

“她。”代言人道,“她叫簡。”

這時,主教和波斯基娜都看見了倒在下面空地上的是什麼。他們這才明白代言人手上身上臉上那一片片深色痕迹是什麼。

“靠殺戮得來的條約,”波斯基娜道,“我寧肯不要。”

“先別急着下結論。”主教說,“我想前一個晚上的事比我們看到的複雜得多。”

“您真是位智者,佩雷格里諾主教。”安德輕聲說。

“我會向你解釋的。”歐安達說,“整件事埃拉和我最清楚。”

“這是一種聖禮。”奧爾拉多說。

波斯基娜難以置信地卑着娜溫妮阿,“你竟然讓他看?”

奧爾拉多敲敲自己的眼睛,“所有豬仔們都會看到的,總有一天會看到。通過我的眼睛。”

“這不是死亡,”金說,“這是復活與新生。”

主教走到被肢解的屍體旁,碰了碰從胸腔長出的那棵小樹苗。

“他的名字叫‘人類’。”代言人道。

“你的也是。”主教輕聲說。他轉過身來,望着這一小群人。正是這些人前所未有地擴大了人類的定義。我究竟算牧羊人呢,還是羊群中最困惑、最不知所措的一隻?主教自問。

“來吧,你們大家,跟我去教堂。彌撒的鐘聲就要響了。”

孩子們聚起來,準備走了。娜溫妮阿也站起來準備離開,她停下腳步,朝代言人轉過身來,詢問地看着他。

“就來,”他說,“馬上就來。”

她與眾人跟着主教走進大門,朝山上的教堂走去。

彌撒快開始時,佩雷格里諾才看見代言人走進教堂大門。他停了一會兒,找到娜溫妮阿一家,幾步走過去,坐在她身邊的座位上。這是過去馬考恩坐的地方,在全家一起出席的寥寥幾次教堂儀式中。

主教的注意力轉到自己的職司上。過了一會兒,再次望去時,佩雷格里諾看到格雷戈坐到了代言人身旁。佩雷格里諾想起了剛才姑娘們告訴他的條約內容,想起了那個名叫“人類”的豬仔的死,還有以前皮波和利波的死。一切都清楚了,所有碎片組合起來拼合成了事實。那個年輕人米羅躺在床上,他的妹妹歐安達照料着他。那個迷失了靈魂的娜溫妮阿重新找回了自我。那一道在它圈禁起來的人們心中投下深深陰影的圍欄,現在靜靜地立在那兒,再也不可能對誰造成傷害,成了無關緊要的擺設。

和聖餅的奇迹一樣,在他手中變成了上帝的血肉①。我們一直認為自己不過是一撮微塵,突然間卻發現上帝的血肉存在於自己身上。

【①彌撒上發給信徒食用的薄餅,天主教視之為上帝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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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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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妻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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