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凋謝的花
燈光要足夠暗,作者說,要暗到你可以看到星星。
讀的時候是個夏夜。這點一定要牢記。夏夜是憂鬱的,永恆的,如同那如夢的星空。
最好在手邊放上一瓶酒,不時抿上一口。這可以使你拋棄理性。還有,把表藏起來。
要有音樂,霧般飄渺的音樂。讓它在你的周圍盤旋,上升,幻化成層層薄紗。
讀者坐在他的對面,感到有些不安。還有什麼要求?
沒了。作者說:故事發生在一艘繞着木星不斷旋轉的飛船上。飛船中只有一個男人,他一直透過那扇大窗戶望着無盡的星空……
他回頭望着她,望着她那柔美的身體。屋裏很暗,只有窗外透進的些微星光。
她在沉睡。
他聽着她輕微的呼吸聲,忽然有些想笑。她是誰?他不知道,可卻和她一起享受歡樂,又在這裏欣賞她的睡姿。
窗外,繁星似塵。巨大的木星在冷漠地轉動。大紅斑猶如一隻嚴肅的眼睛,窺探着那些氣體,石塊,在茫茫虛空中漂移,碰撞,爆炸,然後消散。他看着那隻眼睛。
他的神情是憂鬱的,比這星空還要憂鬱。
想起她很美,他不禁微笑了。
嗨,你好。她醒了,喚着他。他示意她過來。
她過來了。他們擁吻在一起,充滿激情。不是肉慾的激情,而是一種纏綿的激情。這令他們感到驚訝。她把他推開一點兒,問:我們是不是有什麼不對?
不,他微笑了,你只是感到了愛。
天啊,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失笑道。
這無關緊要。
她撫摸着他羸弱的軀體,充滿愛憐。你在這裏多久了?
他嗅着她的捲髮。二十年。
天吶,你看上去只有三十多歲。
是的,他又看着窗外,可我做那試驗的時候,已有五十歲了。
她沒再說話,而是蜷縮在他懷中,任憑那雙手在她赤裸的身上四處游移。
他撫摸着她,想起她在救生艇中那蒼白的面容。他把她從座椅中抱出時,她淚流滿面。這是一場災難,她告訴過他,飛船中所有的人全死了。父親,母親,六歲的弟弟,全死了。她的生活全完了,她為此哭個不停,她說她不知今後怎麼辦。她想死,可卻躲講了救生艇。她說她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還活着。她還恨他。既然我的生活已經沒有希望可言,你為什麼要救我?她打他,咬他,用最下流的話罵他。然後,突然地,他們抱在一起,開始做愛。
他們仍在擁抱着,誰也沒說話。她忽然又抽泣起來,無法抑制。她對他說很抱歉,真的,她說不下去了。
你哭吧,他安慰她,我已經發出了求救信號,不久就會有人來接你。
不,不,不是因為這個。
那是為什麼?
泗淚滂沱。她渾身顫抖: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哭。她看着窗外。也許,是為了這璀璨如夢的星空。
二十年來,我一直在看着這星空。它讓我想起小的時候。我生在地球,那是個美麗的地方。他頓了一下,似乎在追憶隔世的夢。是的,那地方很美,我經常坐在山坡上看夕陽。你能想像嗎?在金黃的太陽下面,是一望無際的綠色。草的葉子上泛着光,金色和綠色。萬籟俱寂。這是永恆的,他的眼睛濕潤了,就象這星空,永遠的美,永遠的憂鬱。
她抬頭望着他,你哭了?
他忽然粗暴地摟住她,吻她,咬她那溫情的唇,咬得她流了血。他們哭在一塊。
一會兒,他們又一聲不吭地看星空。他嘆了口氣,說:對於我們,這一切永遠不會是永恆的。
我想在這裏和你呆一輩子,她說,就在這個孤獨地繞着木星轉的飛船里,我要作你的妻子,反正我在哪兒都一樣。這裏只有你一人,我們可以呆在這兒,直到--她猶豫了一下--直到老死。
你多大了?
十八,她答道。
你是在火星出生的,對嗎?
是的,可這不能說明什麼。她激烈地反駁道。我出生時地球和火星的戰爭已經爆發了。我們家就有一個地球僕人。可我對他很好,我喜歡他。對我來說,火星人太清醒了。他們總是用閃光的眼睛盯着你,臉上掛着嘲諷的微笑。我討厭他們,真的。
他溫和地看着她,說:可你一定沒在炎熱的夏天聽過星空的聲音?
她迷惑了。
這是火星的不幸,他說,這是人類的不幸。火星移民總以為自己比地球居民聰明,比他們強壯。他們發掘了火星的礦藏,改變了火星的面貌,於是他們自以為成了大自然的主人。
錯了,他高聲道,這一切全錯了。他們有發達的大腦,為科學的每點進步而興奮。他們熱衷於比試誰能心算得更快,誰更能抓住問題的要害。他們粗魯地把罩在宇宙臉上的面紗撕個粉碎,為的是數清它的雀斑。他們成了一堆機器,一堆發臭的,萬分清醒的機器!
他停住了。我有點兒激動了,他說。
不,她的目光在那憂鬱的臉上流連,你說的都是實話。我了解這些,我的父母就總是說我不夠清醒,不象個火星人。她笑了一下,他們說我是退化了。
他們是對的。
沉默。她問,他們什麼時候來?
不知道,從木衛一到這裏大概要很長時間。一個小時?一個星期?還是半年?我不知道。自從到這裏以後,我已經把所有的表都扔出去了。它們可能現在還在繞着木星轉。
用不了幾個小時吧。她輕聲說道。可是,我還一點兒都不了解你呢。
他盯着她,你很美。
她莞爾一笑。
在你睡的時候,我有種感覺,好象你是個天使。上帝派我來看這星空,他又派了你,來聆聽我最後的聲音。
你能肯定嗎?
是的,我從未象現在這樣確信不疑。他嚴肅地說。
我在地球生活了四十年。在這段時間裏,我學習了各方面的知識,尤其是生物學。我幹得相當不錯,成了這方面的專家。後來,地球聯邦政府把我調到了月球。
你知道,月球一直是地球和火星之間爭奪的要塞,它是地球通向太空的門戶。但在四十年前,那裏還隸屬於地球。政府調我去的原因是有關一項秘密計劃,稱為“重生之地”。在我看來,這項計劃確實頗有遠見。它的目的是延長人的壽命,確切地說是使人返老還童。我們的想法是:如果人的壽命延長一倍,科技的發展就會比現在快一倍;如果可以無限次地“重生”,理論上說人類就不會滅亡。這一美好的前景大大激發了我們的熱情。
研究小組共有二十個人。為了這項計劃,每個人都離了婚。我們斷絕了同外界的一切聯繫,只是沒日沒夜地工作。我們訂了規矩:不許談工作以外的事,不舉辦聚會,不許有異性之間的交往,哦,還有許多,記不清了。那時,地球和火星的關係非常緊張。剛剛獨立的火星聯邦極力挑唆月球獨立,以關閉地球的太空之門。我們就是在這種條件下進行着艱苦的研究。每天醒來的第一個念頭是:我們要解決什麼問題,應該用什麼方法。緊接着就是不斷地試驗,失敗,再試驗,寫報告,匯總各種數據,分析,換個思路再來,等等。
十年過去了。終於有一天,我發現自己站在一隻試管面前。那裏面就是我們為之苦熬不已的返老還童葯,我們稱之為“重生液”。當時時間極其緊迫,星際戰爭一觸即發,而戰場肯定是在月球上。在此之前的動物試驗都失敗了,政府又急於擁有一個人體樣本,所以我們決定立刻開始人體試驗。誰都不希望作試驗品,因為實在太危險了。死亡可能還算是好的,可怕的是誰都不知那人會變成什麼樣:長角的怪物?還是一隻碩大的蛤蟆?大家最後決定抽籤。我抽中了。
我把那些液體吸到一支針管里,然後向大家鞠了個躬。這是十年來我第一次做出這種“無意義”的舉動。當時大家都有些感動。我把“重生液”注射進我的靜脈。它一點點地進入,越來越少,最後,全進去了。
我把針管放下,坐在椅子上等着。大家都盯着我,一聲不吭,只有空調在轟轟作響。一瞬間,我覺得自己象是審判席上的海德先生。
幾分鐘過去了,一點兒反應沒有。我們都有些不解。因為往人體內注入這麼一種成分古怪的葯,即使沒有預定的效果,也該有些反應的。我開始緊張起來。
突然地,沒有一點先兆,我開始感到心臟在劇烈跳動,血液潮水般沖刷着全身。我聽到空調的聲音越來越響,幾乎塞滿了我的整個大腦。當時我清醒地意識到變化開始了。我掙扎着站起來。
一名助手過來扶住我,說了句什麼。我沒有聽清,那噪音太響了。我把頭湊過去一點兒,請求他大聲些。他又說了一遍,我還是沒有聽清,那聲音如同嬰兒的夢囈。我對此很驚訝,於是把耳朵貼到他嘴邊,讓他再說一遍。
我一直沒有弄清他當時說的是什麼,因為我昏過去了。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白色的屋子裏,周圍沒有一個人。後來才知道,那會兒他們正通過監視器研究我呢。我躺在那兒,四處看着,忽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顯得很小,很遠。我知道那是某種錯覺,可那感覺太真實了。一切都給人一種被縮小了的印象。它們,怎麼說呢?好象是圓的。
想起來了,還有一種聲音。我真的無法確切地描述它。那是一種非常寧靜,遙遠的喧鬧聲。似乎有誰在那白色的天花板上大聲嘶吼,而那嘶吼聲又象是從宇宙的某個角落傳來的,那麼安祥,從容。整個世界彷彿都在隨之搖晃。我又睡過去了。
再醒來時,周圍是一派忙亂。我聽見許多人在叫喊着,跑來跑去,不知何處傳來陣陣巨響。我被放在一輛擔架車上,身子動不了,只能瞅着天花板上的燈一盞盞掠過。
他們推着我在走廊里轉了很長時間,最後停在一個飛船發射台邊。有人開始爭論。他們說得很快,我只能模糊地知道他們說的是我。我還記得有名很年輕的軍官,臉色鐵青,不住地搖頭。我想勸他們不必為我煩惱,而且還想問問發生了什麼事,可是發現從嘴裏冒出的是一些響亮的叫聲,如同發情的野獸。那軍官瞥了我一眼,象在看一堆變質的肥肉。有人又急切地說了什麼,還有紙張的聲音。那軍官終於點了點頭。於是我被送上了飛船。
他們把我放下,離開了。我靜靜地躺在那兒,心裏萬分驚訝。我對周圍那一派蟻巢般的紛亂景象並不關心。我當時恐懼的是:我不會說話了!這是一個嚴重的副作用,我想到,一定要寫到報告裏去。
我躺在飛船里胡思亂想。一會兒想到我可以復婚了,心裏非常高興,一會兒又想到試驗也許是失敗的,又極端灰心。不知何時,飛船象被人踢了一腳,渾身一震。接着,我感到了超重效應。記得當時我不停告誡自己,這點兒加速度比地球上的重力大不了多少,可由於在月球上工作了十年,我的身體已經變得過於脆弱,於是……
又昏過去了?她插嘴道。
是的,他答道,那段時間沒有了白天與黑夜,只有不斷的昏迷與清醒。
她看着他,小心地說:這段歷史我知道,那是地球與火星之間第一次戰爭的開始。當時火星對月球上的地球基地發動了突然襲擊,把它們全部摧毀了。
他閉上眼睛歇了會兒,繼續說道:
是的。我恐怕是那次襲擊中唯一的倖存者。那會兒整個基地都處於一種完全盲目的慌亂中。不知是誰,為了什麼原因,發射了我所在的那艘飛船,也許是操作失誤吧。
等我再一次醒來時,飛船正在太空中無聲地飛行。我覺得有什麼東西不對頭。看看周圍,所有的景物都很正常,不大也不小,什麼古怪的聲音也沒有。
不,我又凝神聽了聽。有種似曾相識的聲音,那是陣“咕咕”的響聲,象是沸騰的玉米粥。
啊!我忽然明白了,這聲音來自我的肚皮下方,來自我那團飢餓的腸胃。我不禁撫摸着自己的肚子,心裏十分欣慰。要知道,人一上了歲數,很少有這種餓得咕咕叫的時候,這似乎說明我的腸胃已經恢復到年輕人的水平。
自我陶醉了一會兒,我才發現我居然能動了,居然在撫摸自己!我把手抬起來。啊!你簡直無法想像當時我的感覺,那種混雜着興奮與恐懼的感覺。
那手圓潤,白皙,是只年輕人的手。我欣喜若狂。這很顯然,試驗成功了,我們的夢想實現了!我高興得在飛船里跳起舞來。
跳了一會兒,我發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沒有人來看我。鬧騰了這麼半天,居然一切還是靜悄悄的。我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急切地想向某個人訴說。我把整個飛船搜了個遍,才知道飛船在發射時只有我一人。
這是個嚴重的意外,我逐漸意識到困難所在:我不知道這艘飛船的航向,它的氧氣供應,藥物對我的身體還有什麼副作用,以及最直接的,我餓了,食物在哪兒?
我記起剛才在搜索時曾發現過許多密封的圓筒,它們可能是某種維生物質的容器。於是我又去到貨艙,找到了那些圓筒,上面標着文字,可我看不懂。我知道我應該認得它們,可卻想不起來。關於文字的記憶似乎在“重生”時被抹去了。我坐在地板上,大腦中一片混亂。我不知還有什麼記憶不見了。我試着算加法,很順利。我又嘗試分析幾何問題,也通過了。接下來我記起了一些知識,比如細胞結構等等。就這樣,我象一個丟了財寶的農夫,在腦海中費力地挖掘着,一點一滴,然後連成線、匯成一片。這是個奇怪的現象,我能夠理解語言,卻不識字,這似乎說明兩者之間有某種重要的差異。
我又回到幾何上來。我用手指在地上畫著各種圖案,圓的,方的,三角,拋物線。畫了半天,什麼也沒發生。我煩躁起來,開始在地上亂畫。在我的心不在焉持續了幾秒鐘以後,文字出來了。它們如流水一般在我指下滾動。我不斷告誡自己要鎮靜,可辦不到,手指在欣喜若狂地飛舞。
等自己平靜下來,我就研究起那些圓筒,心中充滿喜悅,因為筒中有我需要的一切。我打開其中一個,吃了些東西,感到心滿意足。
然後我犯了個錯誤。有個筒上標有“LSD”字樣,說是貴重物品。也許是我的記憶仍然有些角落是鎖住的,也許是那些食物使我高興得有些忘乎所以,我打開了那筒。裏面是一團白色的粉末,我聞了聞,那氣味很怪異。我又舔了舔,一種奇妙的感覺襲來。我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變了,它們好象是在……在笑!我被這歡樂的氣氛感染,也笑了起來。接下來的事很怪,我發現眼前蹦跳着一些紅色和綠色的色塊,它們是那麼活潑可愛,我放聲大笑起來,它們變成了紫色與藍色,還有許多色彩斑斕的圖案在那裏旋轉。我感覺,怎麼說呢,是我剛才用手指畫的那些圖案活了!
我覺得自己就是造人的上帝,我很得意。然而接着出現了一個東西,它在那裏,可它是錯的!那就是我們經常在一些科學雜誌上看到的那種立方體,那種不可能的立方體。它自負地轉個不停。我感到這很滑稽,笑得喘不過氣來。
那些圖案閃了很長時間,最後我發現自己蜷縮在地板上,渾身軟綿綿的。我歇了一會兒,爬起來走進指令艙。這時我才知道發射時一定很倉促,因為這艘飛船根本沒有設定目的地,只是由於極為偶然的原因,我才沒被炮火擊中或墜毀。現在我早已掠過火星,正進入小行星帶。船的速度很快。我看了看燃料計,大吃一驚。燃料水平是零,按飛船上的行話來說,這船已經“死”了。
如果我身處茫茫太空,也罷了。問題在於面前是密集的小行星帶,沒有燃料作機動飛行,飛船隨時面臨著被撞毀的危險。
我強迫自己鎮靜下來,想想辦法。我躺在指令艙的地上,輾轉反側,希望能有所發現。我呼喚着那靈機一動的感覺,可什麼結果也沒有。我甚至想到從飛船里往外扔東西,以改變航線。最後我在絕望與勞累中睡著了。
他停了下來,神色有些疲憊。
你累了。
這是“重生”后的一種反應,我不能長時間地講話。他站起來,走到床邊,從床墊下拿出一本書。他又回到窗邊,把書遞給她。她看了看封面,很舊,很乾凈。她又望着他。
打開它。他微笑道。
她溫順地打開了。書的扉頁上夾着一朵花,一朵已經凋謝枯萎了的花。她不認識這是什麼花。他摟住她的肩膀。
他們在催人淚下的星空前接吻。
她摟住他,象位溫情的母親一樣摟住他。他依偎在她胸前,淚光閃動。後來,他說,後來我醒了。
是一陣撞擊把我弄醒的。好吧,我心說,毀滅開始了,請繼續吧。我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等待那致命一擊的到來。
我一直等到肚子又開始咕咕叫,這才爬起來去貨艙吃東西。飯後我又吸了點兒LSD。等我興高采烈地回到指令艙時,不知出於什麼動機,可能是某種僥倖心理,我又仔細研究了一下導航儀。結果出人意外。我的航線與小行星帶的平面有一個夾角。也就是說,飛船與小行星相撞的可能性比原來估計的要小得多。這一發現使我精神倍增。我又開始胡思亂想--“重生”后,我發現自己變得熱衷於胡思亂想--你瞧,剛才我已經遇到了一次撞擊,按概率來看,下一次撞擊將會很遙遠。那會兒我可能早飛出小行星帶了。我為此興奮不已,在接下來的狂歡中,我把所有的表都扔了出去。我對你說過嗎?
(是的,她點點頭。他閉上眼睛呆了半天,才又繼續說下去。)
在以後的日子裏,我開始對自己進行訓練。我心裏很清楚,我是人類歷史上第一位“重生”的人,我有比別人多一倍的時間去學習,研究。
第一個工作是大腦機能的恢復。我在飛船上的圖書館裏練習以前的崗是,接下來我開始研究天文選U飧鮁≡窨隙ㄊ怯捎諢肪車撓辦,是那些星星對我的影響。匝習的間隙,我不斷地練習說話不久就恢復如初了。過了大概一個月,我發現飛船已經飛過了小行星帶,正削項技能,效果之好超出我的預想*U獯蟠蠊奈枇宋業畝分盡S餡r木星梗道飛去。我慶幸自己躲過了災難。當時我多幼稚啊!雖然已經活了六十多年,我還是那麼笨。我為什麼沒有死?你能告訴我嗎?為什麼?
(她撫弄着他的頭髮,嘆了一口氣。)
我說過,飛船一直在減速。我詳細研究了各種數據,發現我和這艘飛船將成為木星的衛星。知道了這事以後,我象一位身患不治的病人了解了真相一樣,心情出奇地平靜。飛船上的食品很充足,水的循環系統也很好用,氧氣也不缺。我於是心滿意足地看着自己走向墳墓。
又過了將近一年,我到了木星,並如我所願,真的成了一顆衛星,朱比特的侍臣。我不知道他對我是否滿意。
(他又停了下來,臉上全是汗珠。)
在此期間,有個問題一直困擾着我。那就是我總是無法完全地集中精力,總是被某些記憶中的幻象所干擾。開始我以為這是那迷幻劑的副作用,就停服了幾天。可藥理反應大得嚇人。我經常毫無道理地昏迷,而且那種心猿意馬的情形並沒減輕。後來我又吸上了。
漸漸地我發現了“重生”的偉大之處。它的價值並不在於讓你有充足的時間與精力研究科學。不,不在此處。它最重要的作用是使你能認清自己。
科學是可以積累的。你一生下來,科學就已經存在了,你要做的只是繼承下來,再添磚加瓦而已。無論你做了多少,科學本身總會前進的。
而一個人要認清自己,卻是從零開始的。沒有人能告訴你一個“正確”的道理。別相信那些哲學家的話,他們只是在那兒高談闊論,你會一會兒同意這個,一會兒贊成那個,等到你開始有點明白的時候,大限已到。於是你便撒手人寰,帶着那未成形的嬰兒一起消失了。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的科技如此發達,可我們仍然無法共處。大家互相猜疑,你爭我奪,以至刀兵相見。但如果人類的壽命延長了一倍,會對這世界有什麼看法呢?嬰兒能順利地產下嗎?
想到這一點,我把天文學扔到了一邊,開始回憶我的一生。我不斷地回憶,儘力挖掘每個記憶的角落,那些面容,聲音,氣味,手感,那些故事。我把它們分門別類,仔細分析,希望能發現真正唯一的真理。
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他咳嗽着,喘不過氣來。她撫慰着他,使他逐漸平靜下來。我失敗了,他對她說。)
我什麼東西也沒找到。幾年過去了,我那“偉大”的研究陷於停頓。缺了什麼,我感到有什麼東西沒考慮進去。我整日在這窗前看着這星空。木星的那大紅斑也看着我,它象隻眼睛,對不對?
(對。她眼中含着淚花。)
一天,有顆小行星從飛船邊掠過,嚇了我一跳。我看到它慢慢旋轉着,閃着光,慢慢地飛遠。那景象幾乎使我落下淚來。你能體會嗎?不,你不會的,你們所有的人都不能體會:那種面對造物的無可奈何。你們已被那些人類的奇迹迷住了。你們藐視宇宙,自視強大。可你們只不過是……我無法比喻,你們在宇宙眼中,可以看作不存在!
(他又一次喘不過氣來,憤怒使他的臉脹得通紅。)
那小行星的運氣很糟,它被木星的引力粗暴地拉了過去,向那風暴的世界直墜下去。
我眼睜睜地看着它一點點下降。它在視野中越來越小,漸漸消失在耀眼的木星表面。我知道它還在下降,但看不見。過了一會兒,在那個方向出現了一團明亮的閃光。它在木星的高層大氣中翻滾,燃燒,爆炸,直至最後與它們溶為一體。
我為這美麗而殘酷的景象驚呆了。在那死亡的光芒照耀下,我如同古代的禪師一般悟了。
在飛船內,在外面的茫茫太空中,在我渾身的每個細胞里,都蕩漾着一種沉靜的激流。我沐浴在溫柔的光芒里。這種溫柔,這種使人落淚的放鬆,我從未體驗過。它使你完全溶解掉。它比死還虛無,比岩石還實在。我笑了,臉上掛着淚珠。
他的淚水在她身上流淌。他們都沉默着,誰也不肯打破這靜默。窗外是無盡的星空。
這是我最後的淚水,他說,我就要死了。
聽了這話,她也哭了。你怎麼會死?
我不知道,他勉強微笑了一下,也許是藥物的問題,也許是LSD毀了我,也許……他猶豫着,我的生命已經完成了。
她緊摟着他,失聲痛哭。象所有的女人一樣,她不願他死。他應該活着,他必須活着。
他對她笑。我能感到生命正在飄走。在過去的幾個小時裏,我一直在迅速衰老。你看,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心跳聲多麼蒼老。儘管我恢復了青春,可難免一死。誰都不能避免。我們一生下來就是為了走向死亡。只有它,只有死亡,才能使生命美麗無比。
她還在哭。
他輕撫着她的臉。你愛我嗎?
她看着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我只是感到悲傷。
我曾經聽到過夏夜的聲音,他說,就象是無數人在遙遠的空中大笑。也許在以前,在沒有人類,沒有生命,甚至沒有這麼多星星的時候,他們就在那高不可測的天上笑着。
他口中忽然湧出鮮血,被嗆得咳嗽起來。她瘋了似的摟住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的身體真暖和,他的聲音又弱又低。知道嗎?那顆小行星墜毀的時候,我忘記了所有的東西,所有的定理和公式。我被迷住了。那時我才發現,我一生所追求的東西在這一生中被忽略了。
別說話,靜靜地休息會兒。她試圖安慰他。
讓我看着星星。他請求道。
他們依偎在窗前,看着外面那滿天的繁星。她感到他的身體軟軟的,熱氣正在消散。她又哭出聲兒來。
別哭。
她停住了。這是我最後的淚水,她說,以後我再也不哭了。
他們看着星空。看着,一言不發。
那些塵土。
她抱着他逐漸冰冷的身體。她吻了他。
救援隊到達時,飛船里只有她一人。她趴在那巨大的窗戶前,看着外面。
喂,你還活着嗎?
是的,她頭也不回,我活着。
是你發出的求救信號?
不,是他。她還看着外面。
他們也湊上來看。
什麼也沒有,只是些星星和那張着大眼的木星。
他們看不見。他們是瞎子,是聾子,是白痴。他們看不見正向木星墜去的那個人,他們聽不見他的笑聲,他們不理解他的話。
她目送着他消失在那耀眼的木星表面。
她等着。
沒有閃光。他太小了,和那小行星相比太小了。他激不起什麼反應。
一切都歸於沉寂。
永恆的繁星,永恆的憂鬱。
走吧,他們嚷着。
沒有耐性。她懷着強烈的厭惡轉過身來,神情冷漠高傲。
走吧,他們催促着。
等一下。她彎下腰,拾起那朵凋謝的花,無名的花。
這是我所有的財產,她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