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首都
地面在輕微晃動。和所有的昆特格利歐一樣,托雷卡感到了恐懼,因為地面的震動可能預示着大地震的來臨。他扭過頭,恐懼隨即轉變成了牙齒的輕磕。正在慢跑着前進、尾巴飛揚、肚子剛好擦着地面的原來是陛下本人,國王迪博。
即將舉行挑戰黑死獸儀式的競技場是一座現代建築。這很自然,因為頻繁發生的地震,很少有建築物能維持一到兩代人時間。但它的建造遵循着古代的規矩,使用了喬斯塔克捲軸中註明的傳統的石頭切割技巧。
競技場地呈菱形,和船體的形狀一樣。菱形長軸的長度是短軸的一倍半,長軸位於南北方向。沿着菱形東邊的那兩條邊排列着一層挨着一層的看台包廂。兩座看台的延長線在競技場的中心處相交成鈍角。每個包廂都大到足以容納體型最大的成年人。包廂的後部是敞開的,這麼設計不僅方便了出入,而且因為開口衝著來自東方的信風,保證了觀眾的體味能從競技場上方颳走,而不是滯留在他們的身後。
每個包廂內都放着一塊傾斜的日用板床。板床的位置很靠後,使包廂之間的牆壁能夠充分發揮作用,防止使用者看到臨近包廂,甚至另一座看台上的包廂。在這樣一個包廂里,人們既可以舒適地觀看一次長達幾個分天的體育比賽,又能給他們帶來遐想,以為自己身處安靜祥和、與世隔絕的狀態中。
所有這一切都得向阿夫塞詳細解釋。他來自一個小部落,以前從未去過一個競技場。他用手撫摸着一個木製的建築模型,腦海中形成一個印象之後,他、鮑爾—坎杜爾和高克沿着場地的長度和寬度方向各走了一遍,然後沿着它的周長轉了一圈又一圈,好讓阿夫塞能更好地體會整個場地的狀況,從而為迪博設計出更好的攻略。
省長羅德羅克斯和他的助手帕德—奧羅走進首都市政廣場,商人們在廣場上正進行各種交易。“這地方可真擠啊。”羅德羅克斯評論道。
奧羅贊同地嘟囔了一聲。
安排托雷卡在新皇宮中迪博的辦公室內向國王作簡短彙報。這是一間陳設簡單、注重實用的屋子,沒有任何誇張的裝飾。迪博的辦公桌放在屋子的一個角落中,桌子上堆滿了凌亂的紙張、書寫用皮子和捲軸。娜娃托和阿夫塞也出席了這次會議。他們當然知道他們與托雷卡之間的血緣關係,但即使這種關係對他們有什麼特殊意義的話,他們也掩飾得很好,從表面上看不出來。
“很榮幸見到您,陛下。”托雷卡對國王說道。迪博鞠了一躬,表示回禮。托雷卡以同樣的方式和娜娃托和阿夫塞打了招呼。他們的地位比國王低,娜娃托和阿夫塞於是重複了托雷卡的問候語,以此回禮。四人慢慢走向屋子的四個角落,儘可能地拉開距離。迪博坐在懸於他凌亂書桌之上的日間板床上,阿夫塞向後靠在了尾巴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娜娃托坐在一張小凳子上。
“你要報告什麼新發現?”瓦博—娜娃托問道。
“是這樣,”托雷卡緩緩地說道,“最有意思的是一個——一個人造物體,一個由異常堅硬的材料製成的裝置,該材料的硬度比鑽石還高!”
阿夫塞抬起鼻口。“不會有東西比鑽石更硬。”
托雷卡點點頭。“我當初也是這麼想的。但是這個——這個東西所採用的某種藍色材料的確比我檢測箱中的鑽石硬。它被埋在岩石里很長時間,表面卻沒有任何破損的痕迹。這種材料幾乎可以說是無法摧毀的。”
娜娃托的身子往前探着。“太妙了!”她轉身看着迪博,“聽到了嗎,陛下?這正是我希望在地質勘探中能發現的東西:能使我們的出逃計劃更容易實現的新資源。”她扭過鼻口,看着她的兒子道,“托雷卡,那東西在哪兒?”
他眼睛盯着地板。“丟了,從戴西特爾號上掉下去了。”
“托雷卡!”娜娃托的聲音震驚不已,“你的鼻口變藍了!”
“對不起,”他說道,“我是說,它被扔下了戴西特爾號。”
“誰扔的?”
“我的助手,巴布諾。”他停頓了一下,彷彿覺得首名相同的巧合會讓母親生氣似的,“瓦博—巴布諾。”
“她肯定瘋了,”娜娃托道,“我要換掉她。”
“不要。”托雷卡說道,嗓門顯得過於大了。接着,他又強調了一遍,“不要。她和我討論過這件事。這種事再也不會發生了,我保證。”
娜娃托似乎不太相信,但仍點了點頭。“照你的意思辦吧。”她察覺到自己已經將對話引入了不愉快的氛圍,於是主動轉換了話題。“還有其他什麼有價值的發現嗎?”
“還有,南極就像傳說中的那樣,除了冰雪之外沒有其他有用的東西。我們繪製了它的沿岸地形圖,但圖的價值不大,因為它的輪廓會隨着冰山的破裂和融化發生改變。所以,不幸的是,那兒沒什麼東西會直接有助於我們離開這個世界。那兒沒有任何東西,除了在那上頭定居的生命之外。”
托雷卡等着其他人充分明白他話中的含義。
“生命?”娜娃托和阿夫塞同時說道。過了一小會兒之後,迪博也開口了,“生命?”
“是的。”
“什麼樣的生命?”娜娃托問道。
“翼指,”托雷卡說道,“但那些翼指不能飛行。”
迪博,而不是大學者本人,因為抓住了他話中的毛病而沾沾自喜。“那麼,它們就不可能是翼指,”他說道,“根據定義,翼指肯定能飛行。”
“嗯,請原諒,陛下,”托雷卡說道,“分類學家的定義不是這樣。翼指基本上屬於爬行動物,和我們一樣,也是溫血動物;和我們不同的是,它身體表面覆蓋著絨毛。翼指的解剖學特徵——它決定了一隻動物是否是一隻翼指——在於它手爪的結構。如果某個動物最後一根指骨的四塊骨頭伸得很長,能被用來支撐翼膜,那麼,這動物就是一隻翼指。”
“好吧,”迪博說道,聽上去對於托雷卡成功反駁了自己而感到有點失望,“那就當它們是翼指好了。但如果它們不能飛行,它們又是怎麼去的南極呢?”
“這是個非常有深度的問題,陛下。怎麼去的?我的猜測是它們以前會飛。”
“你的意思是,”迪博說道,“你發現的翼指又老又虛弱?”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它們的祖先會飛,但是,經過好多代之後,它們喪失了飛行能力,把它們的長指骨用在了別的地方。”
阿夫塞全神貫注地聽着,身子也從尾巴上直起來了。“你是說,隨着時間的流逝發生了變化?”
“沒錯。”托雷卡說道。
盲學者的聲音像耳語。“奇妙。”
迪博一向是個實際的人。“這對出逃有幫助嗎?”
“沒有,”托雷卡說道,“至少不會有直接幫助。但是,我從那兒帶回了很多動物標本。各種各樣的翅膀結構和設計,應該能幫助娜娃托研究飛行的原理。”
“我相信它們會有幫助的,”娜娃托說道,“而且,我必須說,這個發現本身也非常有啟發性。”
“的確如此。”阿夫塞說道。
“等等,”迪博說道,他終於聽懂了托雷卡剛才的意思,“你是說一種動物會變成另一種?”
“是的,陛下。”托雷卡說道。
“不可能。”
“請原涼,陛下,但我相信我的看法是正確的。”
“但這種說法有違天理。”
托雷卡張開了嘴,似乎要反駁,但是三思之後,他還是把嘴巴閉上了。他們之間出現了短暫的沉默。最後,他眼睛着着地面道:“您說什麼就是什麼,陛下。”
阿夫塞向前走了一步。“不要害怕,托雷卡。迪博已經從過去吸取了教訓,不是嗎,迪博?他不會因為學術爭論懲罰你。”
“什麼?”迪博道,隨後繼續道,“嗯,不,當然不會。我只建議你不要在祭司跟前說這些話。”
托雷卡着着他瞎眼的父親,很多個千日之前,父親的眼睛在迪博的命令下被弄瞎了。“我會聽取您的建議。”他輕聲說道。
與托雷卡的簡短會議結束之後,阿夫塞和迪博向餐廳走去。阿夫塞為迪博點的食物永遠不會有很多肉——至少以迪博的標準來說不是很多。今天他們吃的是角面臀肉,算不上好肉,但也不算太糟。阿夫塞說過,重要的是,迪博必須明白一點:食物只是獲取營養的方式,而不是一種感官享受。
儘管這個話題可能不是最好的餐間談話內容,和平時一樣,他們的對話自然而然轉向了哈爾丹和亞布爾的謀殺案。
“你得承認謀殺是有規律的。”迪博說道。
“謀殺的對象都是我的孩子?”阿夫塞說道。
“不可能是巧合。”
“是,我也這麼認為。儘管他們兩個都是學者——”
“有這種可能,”迪博說道,“他們被一個想害你的人殺死了。”
阿夫塞枯萎的眼瞼奇怪地眨了幾下,這是他能做的最接近眨動瞬膜以表示驚奇的動作了。“害我?”
“你有敵人。我敢說比我的還多。你熄滅了上帝頭上的光環,你啟動了出逃項目,不是所有人都支持這個計劃。某些魯巴爾仍然視你為‘那個人’,但他們中也有人認為你和拉斯克一樣是個假先知。”
“我是個瞎子。如果有人想讓我死,應該不會太難辦到。”
“或許吧。也可能只是想恐嚇你。”
“他們成功了。”
“或者,它也可能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或者娜娃托才是關鍵。他們也是她的孩子,而且她正領導着出逃項目。”
“說得對。”
迪博沉默了好一陣子。隨後,他緩慢地說:“你對娜娃托的了解究竟有多深?”
阿夫塞的爪子伸了出來。“我不喜歡這個問題的口氣,迪博。”
“你當然不會喜歡,我的朋友。但我必須問這個問題。就像你經常說的那樣,一個領導對自己必須做什麼很少有選擇的權力。我再問一遍,你對娜娃托的了解究竟有多深?”
“非常深,我不會懷疑她是謀殺犯。一點也不。”
迪博聳了聳肩。“我也沒有懷疑到她。”他說道,“我的想法是,我必須懷疑任何人,她顯然與被謀殺的死者有聯繫——確切地說,存在親緣關係。”
“她應該被排除在嫌疑對象之外。你也可以問問我是否應當為謀殺負責。”
迪博輕聲道:“阿夫塞,如果我認為你有能力——我是指身體上的——做出這些野蠻的行為,是的,我也會問你。我不會低估你的能力。我知道你在狩獵方面的威力。我現在雖然正在接受與黑死獸戰鬥的訓練,但我仍然認為自己根本不是你的對手。可你確實瞎了,這兩起謀殺案中的作案手法不是瞎子能辦到的。”
“有一種東西叫信任,迪博。有些人你不會去懷疑,在你的潛意識裏,你完全信任他們。”
“是的,我的朋友。對我來說你就是一個;我能將生命託付給你。我知道你信任坎杜爾,希望你同時也能信任我。但是,請原諒,老朋友,你在有關信任的問題上同樣也是個瞎子。你懷疑殺手是偷偷接近被害者,但你忽略了最明顯的推斷。”
“哦?”
“是的。最明顯的推斷是,哈爾丹和亞布爾認識這個殺手,而且非常信任他或她,允許他或她接近他們。”阿夫塞的表情極為震驚,但國王無法分辨阿夫塞的震驚是因為他話中的內容,還是因為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竟然沒有想到這一點。迪博繼續道,“他們兩個顯然都讓殺手進了屋子。他們顯然沒有因為這個人的出現而感到恐懼,事實上,他們甚至沒了地盤爭鬥本能。”
“有什麼人值得他們這麼信任呢?”阿夫塞說道。
“哈,這就是我的觀點!”迪博說道,“哈爾丹和亞布爾可能會信任各自的同伴,但他們的職業不同,他們的同伴也不會有交迭。他們可能會信任各自的鄰居,但他們住在城市的不同地段,同樣,鄰居也沒有交迭。但是,他們的確同時信任他們的父母,你和娜娃托。”
阿夫塞沉默了,消化着迪博的話。最後,他開口說道:“別忘了相互之間。”
“嗯?”
“他們之間也互相信任,亞布爾和哈爾丹。事實上,我所有的孩子之間都互相信任。畢竟他們是育嬰堂的玩伴。育嬰堂的玩伴好得就跟一個人似的。但一個人怎麼會想去殺掉他的兄弟姐妹呢?”
“我的兄弟,”迪博說道,“想殺了我。”
阿夫塞再次陷入了沉默。
“你得面對它。在原先提出的懷疑對象血祭司麥里登和其他一些名字之後,你必須加上瓦博—娜娃托和你剩餘的孩子。請相信,我的心情和你一樣難受。”
“你強迫我接受這個讓人難受的觀點?”阿夫塞說道。
迪博磕了磕牙。“我們的角色互換了,朋友。你以前強迫我和其他昆特格利歐接受了‘上帝之臉’不是真神。”
他們又一次沉默了。最後阿夫塞開口道:“我會考慮你的建議,迪博,但我仍然偏愛這個看法:殺手偷偷接近了我的孩子。”
“當然,”迪博說道,暗自決定不要再逼他了,“當然。”他停頓了一下,從骨頭上撕咬下一塊肉,企圖轉變話題,“順便問一句,阿夫塞,你知道你女兒戴納克司已經到了首都嗎?”
阿夫塞抬起頭。“我還沒聽說。她來了嗎?”
“是的,她來了。從楚圖勒爾省過來,來得很快。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頭。”
“楚圖勒爾省。”阿夫塞重複道。
“醒醒,我的朋友。戴納克司住在那兒,你忘了?”
“我知道。”阿夫塞說道,“只不過,用來殺死哈爾丹和亞布爾的鏡子是在楚圖勒爾省生產的。而你又說戴納克司來了這兒。”
“是的,來向她死去的兄弟姐妹致敬。”
“這麼快就到了?我在想,不知她到這兒多長時間了……”
托雷卡再也不會因為地面的震動吃驚了。他,以及其他住在皇宮裏的幾乎所有人,都已經習慣了迪博的訓練。國王跑過他附近時,托雷卡注意到,國王的肚子與地面之間的距離比以前大多了。他衝著國王喊道:“今天跑了幾圈?”
響起迪博的聲音,夾雜着吃力的呼吸聲。“五圈。”
托雷卡的眼瞼眨動着。他懷疑自己是否能跑這麼長。
“坎杜爾,”阿夫塞說道,他們正沿着首都內一條鵝卵石路前進,路兩旁排列着土壞房子。“你認識我的女兒加爾普克。”
“是的,沒錯。一個偉大的獵手!她的小隊抓到那隻黑死獸的方式——太精彩了。”
“是的。那麼,你見過她打獵?”
“哦,是的。一個千日前,我有幸和她一起打過獵。她從你那兒繼承了很多動作和狩獵技巧。”
“她在追蹤方面的本領怎麼樣?”
“非常好。她在我之前很久就發現了獵物的蹤跡。”
“在追蹤時,她會驚擾獵物嗎?”
“不會,她追蹤時很安靜。”
“潛行。”阿夫塞說道。
“什麼?”
“潛行。蓋索爾用這個詞來形容偷偷接近亞布爾的兇手。潛行。”
“明白了,但是——”坎杜爾在一個十字路口前停住腳步,“我們最好別再朝前走了。”他說。
阿夫塞馬上停住腳步,他的拐杖在面前的石頭路面上劃出一道弧線。“為什麼不?有什麼不對嗎?”
“太擁擠了。那兒至少有八個或十個孩子。”
“孩子?”阿夫塞道,“我喜歡孩子。”
“但是太多了!”坎杜爾說道,“他們長得很快,現在已經快到我的腰部了。”
“孩子沒什麼體味,”阿夫塞說道,“我應該可以穿過這麼一群人。”
坎杜爾異常焦躁。“但我不能,阿夫塞。我能看到他們下一個路口那兒有三個成年人也停了下來。他們同樣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坎杜爾的尾巴在石頭地上狠狠地拍打了一下,“該死的!這地方已經擠得讓人無法忍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