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阿夫塞和迪博俯卧在戴西特爾號的甲板上。小小的、明亮的太陽把身體照得暖洋洋的。欄杆環繞的木板條甲板在下面輕輕晃動着。沒有風,兩人之間隔着一個體長的空間。在最近沒有進餐的情況下,這是兩個雄性可以躺下來,不至於刺激相互的神經所必須保持的間距,即使是王子和學徒這樣的好朋友也不例外。
“我能理解追捕卡爾—塔古克。”迪博說,“我真的能理解一點兒。當然不像克尼爾那麼著了魔似的。我從來沒有對什麼東西那麼著魔。但我不理解,既然惡魔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繼續向東航行。”
沐浴在下午溫暖陽光中的阿夫塞昏昏欲睡。他一邊聽着波浪的拍擊聲和船帆的擺動聲,一邊聽着朋友說話。“這樣我們就能快一點回家。”他終於說。
“我問克尼爾的時候,他也是這麼說的。”迪博打了個哈欠,“但我怎麼都想不通。”
“這是我的主意。”阿夫塞說,“世界是圓的。”
“去你的蛋。”迪博說。
“不,這是真的。”
迪博的黑眼睛滾動着,“你被太陽曬暈了吧。”
阿夫塞磕了磕牙,“不,我沒有。世界是一個球,是球形的。”
迪博的尾巴像有彈性的桅杆一樣豎起,高興地跳了起來。“一個球?你沒開玩笑?”
“是真的。我相信它是一個球,現在克尼爾也相信了。”
“你憑什麼認為世界是圓的?”
“這次航行看到的,用我自己的眼睛和望遠器。”
“你看見了什麼?”
“衛星也和我們的世界一樣——有高山和峽谷。行星不只是黑夜中的一個亮點。它們也是球形的,它們中至少有一些會經歷周相,和衛星一樣。有些行星有它們自己的衛星。‘上帝之臉’是一個球,它不會自己發光,只是反射太陽的光。”
迪博懷疑地看着他,“當真?”
“真的如果你願意,今天晚上我就讓你看。”
“你從觀察到的一大堆亂七八槽的現象中理出了頭緒?”
“我想是這樣。你看,先不說那些黯淡而遙遠的恆星——”
“恆星遙遠?我還以為,空中的每個物體離我們的距離都是一樣的,在神聖的蒼穹上滑行。”
“先忘掉那些你自認為了解的東西,我的朋友。聽我說。先不說那些黯淡而遙遠的恆星,天空中真正的發光體只有一個。”阿夫塞朝那個高掛在空中、熱烘烘的白色球體拍打着尾巴。不過,無論是他還是迪博,像這樣斜躺着,尾巴的動作是看不到的,“太陽。”
迪博好像很樂意把這句話當成一個玩笑接受下來。“就算是吧。”
“行星圍繞着太陽作環形運動。那些在空中看起來好像從不遠離太陽的行星實際上是最靠近它的。按照離太陽遠近的順序,由內向外,這兒的行星分別是卡佩爾、帕特佩爾、達文佩爾、凱文佩爾、布雷佩爾和加夫佩爾。”他停了一會兒,“有瞭望遠器,我們可以在夜空中着到更多星星。但也許還有什麼行星因為太暗無法看見。而且,在所有這些行星中,最裏面的四個——卡佩爾、帕特佩爾、達文佩爾、凱文佩爾——有自己的盈虧周相,和衛星一樣。”
“等等。”迪博說,“你不會不知道吧。連我都清楚,在我們的航行中不可能看到帕特佩爾。”
“你說得對。我是假設它經歷了盈虧周相。我從占星書上讀到,它離太陽比卡佩爾遠,但又比達文佩爾近。根據我的觀察,所有我看到的離太陽較近的行星都有周相,所以,我看不到的那些行星也應該是這樣的。”
“為什麼應該是這樣?”
“你怎麼還不明白?”阿夫塞說,“它們就是這樣的。”
“我不懂。”
“你先聽我說完好嗎?”
迪博的胃嘰嘰咕咕叫起來。“好吧。”他說,但聲音聽起來懶洋洋的,彷彿在說,當笑話聽聽倒也不錯。
“外面的兩個,布雷佩爾和加夫佩爾,沒有經歷周相——”阿夫塞舉起一隻手,預先阻止了迪博的反駁,“是,我知道在我們的航程中間樣看不到加夫佩爾,但我再次假設它也有周相。”
迪博哼了一聲。
“你要知道,”阿夫塞說,“這種假設是有道理的。比我們所在的星球更靠近太陽的天體經歷了盈虧周相;更遠的天體則沒有盈虧周相。”
“我還是不明白。”
一個大浪卷過來,阿夫塞的後背水霧瀰漫。“這樣說吧,你看。為了取暖,你晚上守着一堆篝火坐着,對不對?”
“對的。”
“那麼,你一定有那麼一段時間坐在離火堆既不遠又不近的地方。而且,有些人坐得近一些;另一些人會遠一些。”
“我是王子,”迪博說,“我通常會坐在最裏面。”
“那是,那是但你總能想像出我描述的場景吧。是這樣,你們不會全部在火堆的一邊排成一條線。打個比方說,你和火堆的距離有五步,另外某人四步,還有人和你成不同的角度,離火堆六步。那麼,如果你看離火堆比你近的人,他或她就只有一部分被照亮。至於具體是哪一部分,取決於他們坐的方位。從你的位置看過去,或許他們只有一半鼻口被照亮。但那個離火堆比你更遠的傢伙,無論他坐在哪裏,都會被完全照亮。”
“但這是不可能的——至少他的後腦勺處於陰影中,火光怎麼可能繞過去?這再明白不過了。”
“完全正確!但從你的視角來看,這個人是被完全照亮了,無論他是坐在你後面還是在你對面。完全被照亮——當然,除非他被你的影子擋住了。”
“是的。”迪博說:他把眼睛閉上了一會兒,“我想像得出。”
“那就好,咱們接著說。行星和太陽也是同樣的道理,比我們更靠近太陽的行星有時不會被完全照亮,也就是說,會經歷盈虧周相。而比我們離太陽更遠的行星,在我們看來,總是完全亮着。”
“那麼,你是說,有些行星比我們離太陽近,有些比我們遠,我們被夾在中間。”
“很正確!”
“我有些明白了。”王子說,“所以你認為,世界——我們的世界——就像一顆行星,離太陽既不遠也不近。”
“恐怕還不止那麼簡單。”阿夫塞深深吸了口氣,“‘上帝之臉’才是一顆行星。”
“什麼?”
“你聽見我的話了。‘上帝之臉’是一顆行星。”
“它不可能是一顆行星。你說過,行星或者完全被照亮,或者會經歷盈虧周相。而‘上帝之臉’兩者都有。”
“一點不錯。當它離太陽的距離比我們近的時候,它會經歷盈虧周相;當它離得比我們遠的時候,它就被完全照亮了。”
“那麼,我們是什麼?我們的世界是什麼?”
“一顆衛星。”
“一顆衛星?”
“是的。我們的星球繞着‘上帝之臉’旋轉,‘上帝之臉’繞着太陽旋轉。”
“太荒謬了。‘陸地’是在‘大河’上漂流。”
“‘陸地’不是漂在‘大河’上。‘大河’只是一個巨大的、無邊無際的湖,覆蓋著我們生活的這個球形世界的表面。”
“哦,繼續!”
“真的,我們的家園是一顆衛星,繞着‘上帝之臉’旋轉。還有,當我們隔在‘臉’和太陽之間的時候,你能看到我們投下的陰影,像一個小小的黑圈,在‘臉’上穿過。”
“你指的是上帝的眼睛?那些黑圈是陰影?”
“哦,是的。我已經很準確地把它們描畫出來了。我甚至能說出哪個陰影是我們投下的,哪個陰影是別的衛星投下的。”
迪博搖搖頭,“簡直不可思議。再跟我說說,咱們改變了方向,卻照樣能往回走,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沒有改變方向。我們在繼續向東,直到返回‘陸地’。”
“你不是耍我吧?”
“不是。”
迪博把鼻口從甲板上挪開,騰出一隻手抓住垂肉。“那麼,圍着我們運動的是什麼?”
“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迪博說,“行星圍繞着太陽運動,衛星圍繞着行星運動,我們在衛星上。那麼,什麼圍繞着我們運動呢?”
“什麼都沒有。”
“沒有?你是說我們在鏈條的末端?最底部?像食物鏈中的植物?”
“嗯,對。我想可以這麼說。”
“像植物?這可不是個誘人的想法。”
阿夫塞從來沒想過自己的理論是不是誘人,只是想它是不是正確。迪博居然關心這個理論的美學問題,這讓他有點吃驚。阿夫塞只是說,“但這是事實。”
迪博搖搖頭,“它不可能是事實。我的意思是,只有朝上游航行才能看見‘上帝之臉’。它就懸在上游的空中。它根本不動。”
“只是看起來不動。‘上帝之臉’只能經過長時間航行才能看見,那是因為我們的世界是一個巨大的球,‘陸地’恰恰在沒有對着‘上帝之臉’的那一面。”
迪博嘲弄地磕着牙齒,“‘陸地’恰巧位於永遠不會正對‘上帝之臉’的那一面,真是不同尋常的巧合。”
“也不完全是。我們的世界輕重不均,我們生活的那一面——‘陸地’所在的那一面——更重些。在輕重不均、環繞某一物體旋轉的情況下,重的一面只可能在兩個位置上——或是直接面對那個物體,或者背離。其他任何位置都會使它自身劇烈晃動。”
“真的?”
“我肯定。不信你可以自己試試。拿一塊石頭,做成環狀——”
“你是說在中間鑿一個孔?跟中間鑽眼的珠子一樣?”
“是的,但大得多。更像一塊加烏多克石。用一截麻繩從孔中穿過,然後,把一塊黏土貼到這個石環外面的一個邊上。抓住繩子,在頭頂上猛甩,讓這個石環轉起來。你會發現黏土塊的那一面或者直接指向你,或者正好背離你。”
“如果繩子突然斷了,會發生什麼?”
“嗯?”
“如果繩子斷了會發生什麼?”
“哦,”阿夫塞說。“我想石頭會飛出去——”
“——砸在某人的腦袋上。我想,這種情況肯定在你身上發生過。”
對這種諷刺,阿夫塞沒有屈尊磕牙。
“但是,”迪博繼續說,“為什麼‘上帝之臉’在空中的位置保持恆定不變?”
“我們圍繞着‘臉’轉動,同時自己也在轉動。這兩種轉動的周期是同步的。”
“我們的星球也在轉?”
“是的。你看,一夜之間,星星的位置會發生變化,好像在轉動。這其實是因為我們自己在轉動。”
“你說這兩種周期——自己轉、繞着‘臉’旋轉——是同步的。”
“很正確。”
“聽起來像又一個不同尋常的巧合。”
“不,不是的。我一直在觀察衛星,繞着‘臉’旋轉的和繞着其他行星旋轉的衛星都觀察過。繞着其他行星旋轉的衛星很多,但只有一顆我能看到細節。它的一面比另一面更黑——我想,不是因為盈虧周相,而是因為它的結構。不管是什麼原因,反正它總是以同一面對着它的行星。在我們的——系統,我想咱們可以這樣稱呼它——在我們的系統里,這九顆最靠里的衛星始終以同一面面對着‘上帝之臉’。”
“那麼,我們就是這些最裏面的衛星之一嗎?”
“事實上,我們是最裏面的那顆衛星。”
“啊哈!你還是挽救了我的信仰:你說在所有天體中,我們是最靠近‘上帝之臉’的。”
“是的。”
“好吧,我洗耳恭聽。但如果你打算詆毀昆特格利歐恐龍和上帝之間的特殊關係,我就不得不離開了。”迪博的語氣變得相當嚴肅。阿夫塞從來沒意識到信仰對他的朋友來說是多麼重要。
“別擔心,迪博。”阿夫塞說,“事實上,從我觀察的情況來看,我們離‘上帝之臉’非常近,比任何其他衛星離自己的行星都近。我們的系統中,下一顆最近的衛星是‘大個子’,但我們比它離‘臉’近得多。”
“嗯。”迪博說:他伸了伸身子,陶醉在溫暖的陽光里。已經過了正午了,“但是,太陽總是起起落落。為什麼太陽是那樣,而‘臉’卻穩穩地掛着,只有向著它或遠離它航行的時候,你才會覺得它在升升降降?”
“太陽只是看上去有起有落,原因是我們不斷環繞‘上帝之臉’旋轉。你連續旋轉自己身體的時候,眼前的景物也會時而出現,時而消失。道理是一樣的。”
“你已經從所有角度思考過了,對嗎?”迪溥說,“而且告訴了克尼爾,他相信你了?”
沒有必要強調克尼爾的固執。“他聽我說過。”阿夫塞簡單地說。
“哇。難道你真的相信這些,阿夫塞?”
“真的相信。”
迪博咕噥着:“總有一天,我的朋友,我會當國王。而且,如果你的研究很有建樹,有一天你也會成為我的宮廷占星師。或許,一個國王應該接受新東西。你說你可以向我提供證據,證明你的觀點?”
“我的艙房裏有計算結果和草圖。如果今晚天空明朗,你可以親眼看到行星和衛星的真實情況。”
“真是難以置信。”
“不,”阿夫塞說,“這是事實。”
一陣浪花捲來。“事實。”迪博重複道。大浪過了,但甲板上的板條仍舊響個不停。阿夫塞抬起頭。一個中等身材的男性朝他們走來,腳步聲砰砰響。阿夫塞和迪博躺的地方離支撐着四張紅帆——頂部寫着拉斯克朝覲團——的桅杆很遠,之間留着足夠的空間。因此阿夫塞認為他們不會擋別人的道。但這個男人——靠得實在太近了。阿夫塞認出來了,這是諾爾—甘帕爾,戴西特爾號上的船員。這個人似乎徑直朝他們走過來。甲板在雷鳴般的腳步聲中震動不已,連迪博也吃驚地抬起頭。真是難以置信,這個船員竟然真的對着阿夫塞和迪博衝來,侵入了他們兩個人的地盤。一隻長着三隻爪子的腳踏上離阿夫塞的鼻口不到一掌寬的甲板,甲殼質的爪尖刺裂了木質板條。
阿夫塞用前臂支撐着站起來,轉身看着入侵者。迪博也站起來,爪子張開。那兒,就在他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站着甘帕爾。他的身軀從腰部以下傾斜着,左右晃動,擺出了挑戰的姿勢。